VIDEO 三段過去了的青春殘酷成人式,現在進行中愛下墜的流程,四個將發生的蒼涼葬禮。生離死別,曾經陪伴摯愛經歴極短促或漫長的死亡過程,最後都以痛苦載體作終。如生命的開端,陣痛中的痛楚;如愛,愛中一場場的陣痛。然後醒覺,愛與痛是同體的。因為愛,經歴了種種美麗的痛楚。 生到死,愛到死,愛的開端充滿愉悅,然後一直向下墜,是支離破碎的愛的流程。在愛飛揚與下墜之間,在生與死之間,載著微微的快樂時光。 4個葬禮與快樂時光 ── 有沒有試過那種感覺?很愛一個人,跟他在一起了,看著他,還是有一種心痛的感覺。 她曾經相信快樂,但快樂會墜落,墜落後的快樂不再純粹。如愛,墜落以後,跌跌撞撞遍體麟傷還繼續去愛。 愛根本如一場格鬥。一百天二百天三百天四百天……的折磨,困在同一個地方,極私密的鬥獸場,因此可以極端殘酷。 傷口結了厚厚的痂,還是可以再割開來淌血,傷口可以深入無血的白骨,再直刺入血紅的骨髓,至骨裂血崩。還好好的,看不見傷,那是內傷,忍受那種傷的力量深不可測,因為那裡混雜了冥頑不靈的愛,記憶中的愛,戀人的愛,家人的愛,恆久忍耐的愛,殘酷的愛。 忍受痛楚,有沒有極限? 忍受痛楚如沒有極限,那些痛在身體裡沉澱,重重又重重,帶著它們去生,痛不欲生還是生,除非死,直至死。 沒有你,我不會經歷了種種美麗的痛楚。是美麗的痛楚嗎? 「我想,為什麼我們需要害怕死亡?還是因為我們真正恐懼的是對死亡的未知?死亡帶來的分隔?假如死亡並不是終站,只是生命歷程另一次探險飛行的開始,如果死亡從來並沒有把我們分離,我們一直沒有分開過,那還有什麼需要害怕的呢。」 -關本良(愛攝影的老靈魂)
作者簡介:
愛電影,愛文字,喜歡埋頭埋腦做喜歡的事情,在心流裡蕩,不然會覺得好無聊。跟林峰毅成立飛文工作室,希望文字,影像,音樂自由。著有小說《愛流離》。繪者簡介 屏東縣人,現於台北一帶遊蕩;從事藝術創作與視覺設計工作。著有小說《劍客的接待》。
章節試閱
第二章 快樂時光I 阿步在一幢高樓的天台上,向下看是繁囂的街道,人來車往。那是一個倍覺孤獨的角度,一個人的生生死死煩惱悲傷,腳下的浮生不放在心上。 他用手緊緊抓著欄杆,身體裡鎖了一股熱得會爆的氣流,想發作發作不了,唯有握著拳頭槌向欄杆鋒利的邊,槌得覺著痛,才能洩一點氣,不過一點點而已。 他走下樓去,走在長長的走廊,白白的通道上,醫院大樓的通道。他走到一間手術室的外面,見到紅燈已關,手術完成了。 阿步拿著一個玻璃瓶子在病房裡,房裡泛著白濛濛的日光,柔和而亮麗的光,那光擁著病房中央的一張亮白的床,床上的女子,純白的衣服,潔白的被子,蒼白的臉孔,在飄揚的塵埃中安睡。 前一刻要決定了結一個生命,決定死亡前的種種掙扎,沉了下去便是那樣安靜,安靜得那樣美麗。 阿步把玻璃瓶子就著日光看,一個彎著身的微小人形剪影躺在水裡。 小人形安靜地睡在那裡,在永恆裡安睡,慶幸自己不用呼吸混濁的空氣,不用經歷人世間種種荒謬,辛辛苦苦走了一回,還要跟自己說:我學會了今生要學習的課題。好費勁。 為什麼就不能說人生本來就是荒謬,不過是一場場苦難,所以遇到點點快樂便想痛哭流淚。他彎著身在那裡想,人好自憐,他不想做人。 或許,他彎著身在那裡哭,哭沒能感受人世間的悲喜紛陳,他只感受到在母體內羊水的暖意,臍帶緊繫著另一個親密的人,他不是孤單地來到世上的。 生命的開端,何其美,以後的悲喜是無悔的,因為一開始你便經歷了最美。不過,經歷人世間的悲喜紛陳後,那最美總給遺忘掉。那小人形在玻璃瓶裡哭,哭自己的喪。 阿步把玻璃瓶子放進吉他盒裡,然後走到病床邊。床上躺著的年青女子,合上眼昏睡,蒼白虛弱的臉。一個躍動的生命剛從她體內取出來,沒了那生命後,她是那樣的美,又美得那樣的脆弱。 他輕輕一撫女子蒼白的臉,昏沉地睡的一張臉,淚水竟然從她的眼角慢慢流下來。她在哀悼一個極其短促的生命? 阿步拿著吉他盒走進Valse de Melody酒吧,任何人也可看到他混身陰天的氣色。 他看看放在吧台上,白色小布袋裡的小白骨瓷盅。酒吧老闆François說:「藍藍的貓貓小藍。」阿步皺一皺眉,向著白骨瓷盅合十,然後看看在吧台後自斟自飲的程藍。 「要一杯1988年的Angélus嗎?」François問道。 「我想要雙份的Southern Comfort,麻煩你。」 「藍藍,一杯雙份的Southern Comfort給阿步。你渴就喝水,不要再喝酒了,你以為自己真的千杯不醉嗎?」把話說完,他死心不熄,用開瓶器開啟他的1988年紅酒,然後跟程藍一樣自斟自飲。 程藍把威士忌酒送到阿步面前,跟他說:「嗨。」 「嗨。」阿步是另一個渴得不得了的人,把酒一飲而盡。 他拿著吉他盒走上他的小舞台,打開吉他盒時,裡面放了一個小白骨瓷盅。 他調校一下吉他後,自彈自唱Nick Cave的From Here to Eternity。他為自己唱也為程藍唱,他知道她也喜歡Nick Cave的歌,遇上心情不好時,他想唱這歌,而程藍就愛跟著音樂擺動身體。這仿似是兩人之間無言的默契,雖然平時二人沒多交談,但又隱約捉摸得到對方的心情。阿步瞄瞄程藍在吧台後,合上眼,隨著音樂自然自我地輕輕擺動身體。 喝著紅酒的François跟程藍說:「哎,藍藍呀。」 「嗯。」 程藍張開眼看看他,身體的擺動沒有停下來。 「年青真好哦,你看阿步,打完工,來到這裡唱,一樣唱得投入,從來沒欺場的。」 「他在做他喜歡的事嘛。」 「不過,人不是鐵人呢,我跟他說加薪,讓他不用做日間那份工,他就是不肯,脾氣很硬的,不喜歡人家特別對待他。」 「為什麼他要這樣辛苦?」 「他想供妹妹到外國讀書。」 「嗯。」 Nick Cave的歌一支接一支唱下去,唱至阿步的額頭滲著汗,直至快樂時光終結時。 到深夜一時,阿步把最後一首歌唱完,走過吧台來,要了雙份的Southern Comfort。程藍把酒遞給他時,發現他額角滲著汗,她覺得他這晚跟平常不一樣,唱的有點歇斯底里,有一股怒氣。 這時,酒吧的門被推開,傳來一陣喧囂的人聲,進來的是一群穿著上班服醉醺醺的男女,擾攘了一輪才在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 自那群人進來後,阿步便一直盯著他們。阿步一口把杯中酒喝完,然後直直走向那群人,在情緒高漲地碰杯的人群中。 阿步拍一拍其中一個短鬈髮男子的肩膊,男子見到阿步時,高舉酒杯的手即時垂下,一臉愕然的神色。 Valse de Melody所在夜街空無一人,這是路的盡頭,從來人不多。阿步拉開酒吧的大門走出來,走到離酒吧遠一點的地方,腳步浮浮的鬈髮男一直跟在他身後,一直垂著頭,戰戰兢兢的軟弱相,是那種年紀輕輕,穿西裝不是味兒的初生上班族,超齡書院男。 書院男的頭垂得沒可更低,如想找地洞鑽。阿步突然轉身停在他面前,書院男著實如小孩般受驚了。 阿步的聲音中的怒火,迫近爆破點。「你怕什麼?我不會打人,如果我會打人,我媽的會痛快點。」書院男不作聲,頭垂得更低。 「你好孬種,要分手的話為什麼不好好跟她說,為什麼要做縮頭烏龜避來避去?」又是沉默,阿步見書院男軟弱如蟲的態度,氣上心頭,緊緊抽著他的衣領,真想揍他一頓便算了。書院男反射性地抬起頭來。 阿步貼近那人的臉,用眼睛瞪著他的眼說:「你有種這樣對待自己喜歡過的人,為什麼不敢看我?就認自己他媽的無能。你算是男人?你知道她找你幹嘛?」 書院男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吞吐得不能再吞吐地,想講道理。「我想……那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阿步突然一拳擊向書院男的臉,把他直直擊倒,飛跌在地上。 「操!是你們兩人的事,為什麼你不理,要我來理?我不想再見到你。」阿步怒不可遏地吼道,發出的嘶啞聲如動物的咆哮。男子踉踉蹌蹌爬起身來,踉踉蹌蹌急步離去。 阿步直直擊出的那拳超狠超快,就如一種純粹的反射動作,不用思考,比腦轉動的頻率更快。不過那一拳沒能把鬱了在體內一整天的怒氣燒掉,阿步緊捏著拳頭,一拳拳搥在灰牆上,痛得牆灰也剝落,至手沾上血灰。 Valse de Melody的大門被推開,只見阿步一人走進來,坐在吧台前。程藍見到他便遞上一杯雙份的Southern Comfort。 「謝謝。」阿步一樣如水般把酒全灌進肚裡去,然後才定下來透著大氣。他握著杯的手血肉黏纏,滲著涔涔的血水,還滲著火紅的怒氣。 書院男的一桌朋友滿臉疑問,邊議論邊注視著阿步。不過,阿步沒看他們一眼,只顧喝他的酒。 程藍把消毒藥水和繃帶推到阿步的面前。阿步看看程藍,又是簡單一句:「謝謝。」 「嗯。」程藍點一點頭,又回到吧台後自斟自飲。這夜,她有點不醉無歸的勢頭。飲至人輕飄飄的,感覺良好,不過也很想睡,便乾脆睡在吧台下的地上。 到了深夜三時,酒吧內只剩三人,三人中只有一人是清醒的,François醉得腳步飄搖的程度,程藍醉得不見了人。 「藍藍,你在哪裡?收工了。」François大聲叫道。阿步指指吧台下面。 François走過去看看睡在地上的程藍,「哎,傻丫頭,小藍在天堂安睡了,你睡在這裡,小藍見到會眼睛不舒服呢。」 阿步說:「我送她回家吧,回頭再拿吉他。」 François用上了他最後一口氣,跟阿步一起把程藍扶到酒吧外。再扶她坐上阿步的摩托車後座。程藍如死屍般重重壓在阿步的背上,繼續睡,如昏了迷。 「拜託了。」François說,然後腳步浮浮的走在夜街上,阿步的摩托車在他身邊飛過。 摩托車以低速在公路上飛馳了一段路才轉入一條住宅街,阿步把車停在路邊,走上一大段樓梯,轉入右手面的大平台,平台兩邊有兩排樓房,平台的盡處才到程藍家。 阿步看看長長的樓梯街,側過頭瞄瞄睡死在他背上的程藍,揹她上路是唯一辦法。 揹著程藍走在樓梯街上,阿步暗裡慶幸她雖是高個子,身卻輕。 走著走著,阿步想起他的妹妹英兒,那是他唯一這樣揹過的人。程藍跟英兒同齡,同樣是二十歲。 在樓梯街上,向右拐,到了平台。走過平台,在程藍家的樓下,幾層高的舊樓房,沒有升降機,要用腳走上去。阿步揹著程藍一步一步走上去,直至第五層的頂樓。 他輕輕把程藍放在床上,如生怕弄醒她,還替她好好蓋上被子才離開房間。 走到客廳,他從小白布袋拿出小藍的白骨瓷盅,小心地把骨瓷盅放在桌子上,向著它合十拜拜。他留意到角落處的五斗櫃上,放了一個大號白骨瓷盅,盅後放著一張照片,一個漂亮的中年女子,他向著照片合十拜拜才離開。 阿步跟他的摩托車在黑夜的公路上飛馳,他可放心飛,沒人在背後。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夜,他背著妹妹英兒在路上瘋了地跑。 英兒半夜發高燒,他想也沒想便揹著她跑到最就近的公共醫院求診,說近也跑了十五分鐘,真的在跑,到了醫院,他上氣不接下氣,醫護人員問他什麼也答不上來,英兒更是不省人事。 他看著妹妹被送進急診室,他在外邊踱來踱去,根本停不下來,心亂如焚。 他看到英兒合上的眼睛,看到她慘白的臉,他想起死亡,他想起半年前在外地醫院的停屍間,看到父母二人慘白無血色的臉。 死亡來得又霸道又無聲無息。 醫生從急診室走出來,告訴阿步,英兒患了急性肺炎,還好他早點把她送來,不然會有生命危險。 阿步走進多人共用的大病房,看看在窗邊的英兒,睡得很熟,他輕輕撫一撫她的的臉便離開。 走過醫院長長的通道,走過大堂,那些失了魂的焦躁,這夜跟半年前那夜何其接近。 他走到醫院外,躺在斜斜的大草坪上,看著黝黑的夜空,索性狠狠地哭了一場。那年他十八歲,英兒比他少五歲。 阿步不斷加快車速,如箭在無車道上向前衝,衝得抑壓了一天的怒氣也四散紛碎在公路上,衝得想離開地面向上飛,快過聲音快過光,掉進無重的虚無去。 衝得一陣子他會自覺地慢下來,他知道不能去得太盡,他惦念著躺在醫院床上的英兒。雖然,他迷戀速度,他曾經極端迷戀速度。 當你很愛一個人時,你想那人比自己先死,要過得好不小心,不要讓自己先死,活得好壓抑,活得不痛快,也是沒法的事情。 從來不跟人打架的他,因為惦念著英兒。這夜他重重一拳打在那人臉上,也因為英兒。 狠狠擊出了那一拳,他暗自吃驚,只好把拳頭狂搥在硬梆梆的牆上。不能傷人唯有自傷。 很久沒試過那種快感了,把所有憤怒灌注在拳頭裡,然後電光火石間把憤怒通盤打入那惹你憤怒的人的身體裡,那種快感,打在沙包上打在牆上不能有,一槍殺死你的敵人也不能有,那埋身肉搏如跟憤怒做愛,會迷上癮的。 有一種憤怒,如原生寄居在身體裡,就等反叛期爆發出來。對嘮嘮叨叨的父母看不過眼,想向著那些廢人老師破口大罵,天天想揍那群欠揍的同學,歪種耍帥的要揍,呆樣書呆子一樣要揍。 這一種憤怒要用一種沉迷去對抗,有人去迷一些死物,然後有書迷電玩迷漫畫迷球迷歌迷等等,有人去談戀愛,有人去做愛。 阿步迷上格鬥,由遊戲機打到街上,打得落花流水,打到停不下來,最後是因為那快感,憤怒不憤怒,不重要了。沒什麼沉迷的人,可能很早認定人生橫豎無聊。 因此,少年時代的阿步有他的煩惱,愛打架要有藉口,不似愛做愛那樣理氣直壯,從來只會有人問人「為什麼不喜歡做愛」,不會反過來問的,大家都覺得自己很了解那一回事似的。 但愛打架要有理由。阿步第一次打架是有理由的。 初中二那年,阿步的汗水都撒在網球場上,有沒有對手,他每天放學後都在打。沒人對打時,便對著牆打,一股碎牆的狠勁。打至天快黑,球也快看不到,他才肯罷休。他每天做最後一個離校的人,實在是想縮短在家的時間。 那天打完一人網球後,他如常到更衣室洗澡。一進去昏昏暗暗的更衣室,便聽到一陣陣隱隱約約的哭聲,還是女聲來,他想可能是隔壁女更衣室傳來的,也不以為意。準備洗澡時,卻感到那陣哭聲夾雜著幾把戲謔的男聲,似是從近天花處大開的氣窗傳入來。 更衣室後方是依山的一片窄長草地,有樹有花,再過去便是山了,是校內偏僻的地方,少有人至。 阿步爬上氣窗向下看,見到四個人的頭,三個男生圍著一個女生,女生在哭,身上的校服裙褪下在腳邊的草地上,身穿一條白色薄薄的襯裙。她一直在哭,看來殘酷的遊戲還在進行中。 阿步穿過氣窗,跳下高高的牆,三個流氓學生著實被嚇了一跳。阿步才看到女生披頭散髮,長長的頭髮全被撥向前,蓋著臉孔。看到這一景象,阿步滿身怒火。 阿步見三個人都矮他一個頭,更覺這邦發育不良的矮仔好討厭,淨曉用那話兒來思考的歪種。 其中一個學生恃人多,虛張聲勢地說:「你哪裡的?沒字頭的就不要在這裡耍帥,周身汗臭的,乖乖洗個澡回家跟媽媽吃飯吧。」 阿步沒發一聲,甚麼也不問,便一拳直直打向那說話的人討厭的臉上。鋒芒畢露的第一拳,累積了很多很多憤怒,那人直往後倒,倒在地上,連鎖引發出來的第二拳第三拳,一樣銳不可當,一拳拳打在第二個第三個死笨頭上,其中一個淚水鼻水鼻血直流。 三人東歪西倒在地上,捧著頭叫痛連天,阿步沒停手的意思。 他記得小時在大草地上跟爸爸玩摔角,他爸爸說過:「爸爸年青時不愛打架,因為知道一出手,便要把那人置於死地,所以不會出手。」 所以,阿步沒停手,他撲到地上其中一人身上狂打,他真的想一個個殺了他們。其餘二人見阿步兇狠如一隻野狼犬,根本不敢靠近。 其中一人向著空氣說:「你夠種的不要走,我們找大佬來......」話未說完,二人便掉頭狂跑。 阿步一拳拳狠揍那人臉上身上,那人口腫臉腫,滿臉是黏黏的敗血,白色的恤衫一樣染血。阿步忘記了地上那是人,也忘記了自己是人,他在格鬥,他的對手是一個大魔頭。直至聽到女孩微弱的聲音,他才有些實感。 穿回校服裙的女孩,柔弱地說:「請你不要打了,那樣會死人的。為了我殺人,不值得。」 阿步一鬆開手,看看女孩。地上半死那人即時鼓起最後一啖氣,逃之夭夭。 他才看清楚女孩的樣子,是高他兩年的學姊,身材高挑,穿起純淨的校服裙也裹不住玲瓏女性化身體的那類人物。那種身體,是任何動物性淫邪念頭也禁不住往那裡投射的地方,是一種詛咒。她平凡的右邊臉上,有一塊棕色的胎印,張揚地掛在那樣的身體上,是另一種詛咒。 在男生圈中,她有一個不雅的化名:狗頭身。事實上,她叫趙因慈。那些發育不良的歪種,要蓋著那樣的臉,不要臉只要身體。對她,身體是一種詛咒。 阿步想到那幫發育不良的邪惡咀臉,更是怒火中燒。 阿步怒氣地說道:「我明天跟你見校長。」 「我習慣了。」趙因慈憂憂地說。 阿步著實有點吃驚,怒上加怒。「甚麼習慣不習慣?不能讓他們這樣的……」他氣得不知如何說下去。 「我試過。不過,不是他們,會有其他人。」 「你是說…….有很多人這樣……不可能這樣的……」阿步又是氣得說不下去。 「沒辦法的,最後我跟了他們的一幫,只有他們一幫人了……除了他們的大佬,他們不會……他們會保護我……」 「那是什麼樣的保護?太過分了。」 「請你不要告訴學校好嗎?會有更多麻煩。我只想快點離開學校,還有兩年。」 「兩年?」阿步一轉身,狠狠一拳搥在身後的牆上,氣得跑著離開。 衝了幾步,他背對著女孩大聲叫道:「由明天起,我會保護你,真正的保護。」 兩年嗎?啞忍兩年嗎?忍耐有沒有極限? 欺負就是這麼一回事,學校是殘酷不仁的欺負訓練場,日復日無日無之的一場場困獸鬥,為成人社會製造大批人吃人的壞血。弱者一日不死便要忍,或者忍無可忍等反撲,發誓比你變得更壞血。 阿步討厭學校,討厭欺負人的壞血,他要變得強壯,將那些壞血踩在腳下。 那天打架後回到家,阿步難得好好看看英兒,讀國小三年級的妹妹。或許因為年紀相差五年,話不投機打架又不成,上了中學,他對英兒根本不大理睬。 他在家中是一個獨立個體,在學校是一個獨立個體,他覺得同班同學都好幼稚,但又要天天混在一起,好磨人。在難捱的成長歲月裡,他選擇孤獨,他也渴望長大,不是為了甚麼振翅高飛錦繡前程的廢話連篇,他只想逃離學校,逃離家庭。 英兒在做英文功課,阿步難得開口跟她說話,「英兒。」 英兒盯著哥哥看,說道:「嗯,哥哥好奇怪。」 「奇怪甚麼?」 「好像很久沒聽過你的聲音似的,原來變得這麼低沉了,你是大人了嗎?」 「不要胡扯,我有事問你。」 「知道,不過還是不太習慣,那聲音跟你的臉……」英兒用手擠著鬼臉,眼向上翻臉皮堆在一起。 「認真點。我想問你,在學校有沒有人欺負你?」 「有呀。趙國強那伙人很討人厭的,老愛討人便宜。」 阿步緊張起來,忙問道:「他們對你做了甚麼?」 「他們在轉堂時,老師未到時,就愛搗蛋,老說李太太胖嘟嘟的,有了幾個月呀,李先生乖不乖等無聊話。」 「李太太是誰?」 「不就是我呀。」 「你又不是姓李的。」 「哥呀,李志然便姓李的呀。」 「哦,李志然是你同學。為甚麼他們淨要取笑你?」 「因為我是班長,要負責管理轉堂時的秩序哦,除了他們,其他同學各有各談,吵得如街市,大聲叫靜,根本沒人理我。得我一人站在黑板前似受罰一樣。我不想做班長了,不過,還要忍七個月。」 趙因慈說要忍兩年,英兒說要忍七個月。一股無名的憤怒在阿步體內升起。 「如果有任何人欺負你,記著要告訴我,不要啞忍。」阿步抛下這句話便返回自己的房間,完全自己的空間,除了吃喝拉,他幾乎是足不出房的。 英兒呆呆看著哥哥的背,不只聲音陌生了,原本瘦弱的哥哥何時變得強壯起來?他低沉的聲音充滿怒氣,英兒感到自己如做錯事般給人訓了話,但他明明說著類似關懷的話,莫名奇妙。 如所有少年的煩惱,什麼也格格不入。一個半熟的心困在一個變得跟那些討厭的大人越來越相似的聲音;渴望自由的慾望禁錮在一個發育得半天吊的身體裡;想說甚麼由衷的心裡話,喉頭卻發出奇怪的聲音。很弔詭很尷尬也很脆弱,想用那脆弱去抵抗千瘡百孔。 阿步的父母大概也不想經歴兒子視父母如仇人的那段反叛日子,因為出奇地難受,沒試過那樣,覺得做甚麼也徒然,努力或不,是沒意思的。 你愛一個人那人不愛你,你可以選擇放手。血脈相連的人沒所謂放不放手,他們是困在同一空間裡試鍊的,一切在默默進行中,是細水長流不是天崩地裂式的。血脈的愛濃得化不開,傷害切割入心。到不得不放手時,都經歷了人性的極黑暗,憎恨和愛何其相似,無光無黯,是混沌。 阿步的父母沒看到他成人的一天。他跟父母十七年多的日子裡,有三分一時間是父母的痛症,而有痛症的人都愛說患上痛症的人最孤獨,仿似他們很理解那些事情,仿似其他人都過得快快活活。但痛症的根源並不快樂,阿步不快樂,他連想為自己做的事負責都辦不到。 第一次打人的翌日,放學後,阿步跟媽媽,與被他打得變了豬頭的學生和他的媽媽,站在校長室裡。 校長問道:「司徒步,你為甚麼打人?」 「不知道。」阿步記著對趙因慈的承諾。 豬頭男的媽媽怒不可遏,「無事無幹打人,還出手那麼重,你想打死人嗎?你沒家教的嗎?」 阿步的媽媽猛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會好好教訓他的。」邊說邊彎腰躹躬猛賠不是。 那一刻,阿步覺得媽媽很委屈。 他按捺不住反擊道:「是我打人,不是我媽打人,你問一問你的兒子做過什麼?」豬頭男頭低得沒能再低。 校長問豬頭男:「張立生,你們為什麼打起來?」 豬頭男仍低著頭,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他見到我便打。」一副軟弱被害者的嘴臉。 未成年打人不用坐牢,未成年的人欺負人天經地義,阿步痛恨那些人前人後兩副嘴臉的人,他想痛毆他們每一個。 阿步打人一樣不用坐牢,被校長訓示了半個小時,主旨是不能以暴力解決問題,有問題應找老師談,而無緣無故使用暴力更罪加一等,等等等等。 最後,阿步被罰放學後幫助校工清潔校園,為期一個月。 「可不可以早點來校,上課前來清潔?」阿步問校長。他想著保護趙因慈的承諾,那要在放學後的時間執行,放學至回家的時間是被欺負的黑暗期,那些肆無忌憚的壞血在炎熱的下午格外囂張。 「不能討價還價,呈罰今日即時開始執行。」校長說道。 離開校長室時,阿步對媽媽說:「媽媽,你先回家吧。」 她一臉無奈,說道:「不要四處亂走了,清潔完要直接回家哦。」 他的媽媽走在長長的走廊上,阿步看著媽媽柔弱的背影,很想跟她說「對不起」,但沒說出口。家人之間,那三個字特別難說出口。而那歉意不是為了自己打人,而是令媽媽受委屈了。 阿步向校工根叔報到時,根叔這樣說:「有些人見到他便想揍了,我小時都是那種德性,不過揍得過了火,書也讀不成,所以揍人要聰明點。」 阿步打人顯然成為校中的話題了,他平時除了有點離群高傲,算是成績好的乖學生。 「那幫人在外頭跟了個兒戲大佬就在學校搞事,儘會挑那些弱者來欺負,我信你斷不是無緣無故揍他們的,他們一定是做了很差勁的事,你才揍他們。」 阿步重視承諾,就是滿肚子氣也隻字不提發生的事,口裡問道:「怎樣謂之揍得聰明點?」 「教了你,怕你揍開了停不下來。」 「我只想保護那些被欺負的人。」 「有志氣,揍人要揍得有志氣。」根叔拍拍阿步的肩頭,「跟你說,打少年街頭戰就不要打人的頭,打得五顏六色會驚動學校、家長的。那些傢伙欺善怕惡,非不得已不會主動去告狀的。打身,傷了都沒人知。不能打心,一拳會打死人的。不能打胸,打斷肋骨插入內臟,一樣隨時會死人。你只想教訓一下他們,也不想打死人。所以,一拳抽那人胸骨之間的橫膈膜,打得隔夜飯也想吐出來,痛得磨爛地。人多時,不能給人包圍,要靠牆打,當然最好不要埋身打,要用腳踢,但不要飛踢,一跌倒就給圍踢。對準要害便踢,快刀斬亂麻,不要跟他們糾纏。」 阿步試著與根叔比手,根叔出招快得看不到。阿步衝過去,驚訝地看著根叔一個凌空翻身,劃過自己的頭頂,雙腳扎扎實實踏回地上,已在自己身後。阿步看呆了,也不忘大力拍掌,那實在如空中飛人般好看,太神了。 阿步流露驚艷的眼光,說道:「超酷啊。」 根叔得意地說:「打架是一門藝術,不能用死力來硬碰的。」 「根叔,收我做徒弟,好嗎?」阿步知道遇上了高人,自然不放過機會。 想不到以後一個月的懲罰時間成為半懲罰半學武的快樂時光,把清潔工作做完,便是練武的時間。 自此,迷上格鬥的阿步也迷上速度,出拳要快要狠要準。 第一天的懲罰完結,阿步離開時,根叔拋下一句類似哲理的說話:「記著,打人要有理由。」 阿步滿身大汗拖著步行車離開學校時,已近黃昏,他感到出奇地暢快,差點忘記了打架被罰的事情,直至他在校門外看見總帶點淡淡哀愁的趙因慈。她在等他? 趙因慈跟他點一點頭,低著頭說:「對不起,讓你受罰。」 正為練武的事情一臉興奮的阿步,突然覺得自己的興奮有點突兀,不自然地說:「不好意思,讓你待到這麼晚。」 「沒事,那麼我走了。」趙因慈轉身便走,也沒看阿步一眼。 阿步扶著自行車愣在那裡,過了一陣子才踏上車,向著趙因慈的背影追上去。 「學姊,我載你回去吧,這麼晚了。」 「不用了,你回家會太晚。」 「不礙事的。」 趙因慈側身坐在阿步自行車的後座,雙手緊緊捉著座位的邊緣。二人的身體隔了那麼個幾十公分的距離,二人也沒說話,默默在魔術時刻的天空下飛馳,滿天晶瑩剔透的藍。 送過趙因慈後回到家,阿步見到一桌子的飯菜蓋上了碟,而坐在桌旁的爸爸一臉怒氣。冷了的菜,令爸爸怒上加怒,打架的事情並未劃上句號,這才是主戲所在。阿步沒來頭想起「一發不可收拾」幾個字來。 阿步的爸爸果然怒火中燒,開口便說:「做錯了事,回來得這樣晚,還一點歉意也沒有。」 就是因為我應該沮喪時沒夠沮喪,低沉時不夠低沉?那是大人他媽的造作,阿步想起豬頭男的兩副嘴臉,人們就是喜歡見到虛偽的臉孔多於真實?我可不會跟你們他媽的世界規條。阿步的腦袋不停轉著,對爸爸說的話只聽進一半。 他的爸爸突然問:「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為甚麼在校長面前也死不肯跟同學和家長認錯?」 阿步倔強地說:「我沒有錯。」他在想,為甚麼一個校工信任他,而他的爸爸不信他? 「我跟你說過幾多次,爸爸為什麼由小到大都不打架,除非你準備打死那人,打死人你一生便完了,你要有那個心理準備才去打人,所以要忍。就是你將來出來社會工作,一樣有很多事情要忍。」 忍耐有沒有極限?阿步突然衝口而出:「我不想學你,不想你學你一樣軟弱,忍忍忍,所以你大半人生都是失敗的。」 阿步把話說完便衝進房去。他的心撲通亂跳,那是沒有預演的說詞,說了出口才驚覺它的重量,他沒法想像房外緊繃的氣氛。 他不記得爸爸沒跟他說話多久,不記得如何又如常一家人過生活,像沒事發生過一樣,他只記得沒因為這事對爸爸說過「對不起」。 傷害過便是傷害過,而且語言的殺傷力有時比拳頭更快更狠,直插人心。致命傷是,愛和傷害在一個家裡默默地沉澱沉澱,愛還在,傷害還在,某個沮喪的日子會翻箱倒櫃的湧回來,將人淹沒。 大半人生都是失敗的 ﹣下一次阿步再打架的日子,阿步的爸爸大概會想起這句話,一樣隱隱記得那天聽到這話時的難受,那便是兒子眼中的自己。 憤怒時的言語極其鋒利最傷人,因為割開了血與骨的真實。 而多年後,在白濛濛的停屍間,看著父母冷冰冰的身體,木然慘白的臉容,阿步也想起自己說過這句話。他第一次感到遺憾,遺憾自己沒有向爸爸和媽媽說「對不起」,阿步在停屍間大哭起來,是遺憾的淚。遺憾從來都是一生一世的。 由阿步保護趙因慈那天開始,打架將經常發生,可以說是無日無之,那些欺負人的壞血都找上他來,開始時是兩三人,然後總不少於六人,最後演變成一比一比武的格局。愛格鬥的人都找上阿步來格鬥,仿如把他打倒便能升上盟主地位一樣兒戲,為無處傾瀉的鬥心找出路。 阿步三四天不過又被迫打了,但他學聰明了,打得更聰明,不需動輒驚動家人,他也找到不敗的打架理由 —「是他先打我」。 如何被挑釁,怒得貼近對手的眉頭眼額,他就是不說一句話,只是頑強地怒目而視,等待對方擊出憤怒的第一下。 如引爆一樣,他緊接一拳拳連還出擊,看準對手胸骨間的橫膈膜猛攻,那種狠勁的速度不給對手半點反擊的空隙。 嗜鬥如所有慾望 ,自有它的發展軌跡,漸漸,阿步忘記了根叔第一天教他功夫要訣的第一個規條 — 不要打人的臉。 一個下午,他一拳打向對手的臉, 零星血花從那人的鼻孔噴出來。看著血花,他身體一陣震顫,是一種尖銳的快感。之後幾天他都想著那種感覺,然後想再一次再一次經歷那嗜血的過程。 從此,他和他的媽媽成為校長室的常客。校長循例問他:「司徒步,你為什麼麼打人?」他照常答:「他先打我的。」 據說甚麼也是會習慣的,阿步再沒有為媽媽帶來委屈而感到抱歉。他也忘記最初的憤怒,他打得很快樂,出奇地快樂。 不過,他沒有忘記保護趙因慈最初的承諾,他每天打得如何傷,如何被罰,如何晚離校,離開校園時,總會見到趙因慈在校門前等他,仿如風雨不改的約會。事實上,他們沒有說過一句類似戀人的絮語,根本話不多,就是談也不外乎學校發生的事,功課之類。 阿步愛格鬥到此已不是甚麼新聞了,但趙因慈從來不會提打架的事情,可能一說起,不能不想到他們認識的第一天。那一天那麼難堪,而且給目睹了那難堪,她無處容身。 他們用無言的默契守住一個難堪的秘密,那天發生在她身上的事絕對不是第一次,至於是否最後一次,阿步也沒去問,一問,怕會發掘出更多的醜惡,而他可以做的,只是每天保護她回家。 如第一天,趙因慈總低著頭跟阿步說話,在他跟前總感到不自在,阿步也感覺到她的不自然。他想,她不跟他一起,不用想起那些難堪,會不會自在點?或者她害怕再受到欺負?任何原因,她每天一樣在校門前等待他。 多年以後,阿步發現愛和痛是同體的,不論那個過程如何快樂飛揚如何支離破碎。趙因慈大概很早便有這一份領悟,她實在是以無比的勇氣去追尋自己心中覺得很重要的東西。 每一天都如第一天,趙因慈總是側坐在阿步自行車的後座,用雙手緊緊找著座位的邊沿,他們身體之間帶點距離的飛馳,那飛馳在默默中進行,每天說不上二十句話,但加起來足夠信任對方多一點。到了那種程度,話沒有更多,二人一起走的路卻多了。 起點和終點是一樣的,阿步每天會挑不同的路走,星期五那天,可以走遠一點,去看看山或看看海,然後才回家。直至阿步被父母送到美國去,妄想終止他的格鬥狂熱。 那年是高中一的暑假,阿步十五歲的夏。 那個下午,暑假前的最後一個上課日,也是阿步在校的最後一天,沒有送別會,實際上他也沒什麼離愁別緒。但步向學校大門時,他覺得應該向課後的同伴說點什麼,但又不知可說什麼。 「嗨。」阿步說道。 「嗨。」趙因慈道。 如過去兩年的任何一個黃昏,阿步先踏上自行車,趙允慈跟著上後座。但那天,她不是側坐,而是正面坐在他的背後,用手輕輕扶著他的腰,二人中間一樣隔了一點點距離,不過那距離拉近了一點點。 阿步踏著車到了海邊。他們坐在沙灘上看海,看著太陽慢慢西沉,沉到海的水平線以下,天際泛著一片橘紅。 「謝謝你,這兩年來。」趙因慈說道。 「嗯。」 阿步看看趙允慈的側臉,才留意到她跟以前不一樣了,她沒有低著頭,她揚著頭向著大海說話。 「就是你不在,我也不會跟以前一樣的。」趙允慈說。 「你一直好好的。」 「要謝謝你。」 「謝謝我?」 「給了我勇氣。」趙因慈轉過頭,看著阿步說了這句話。 「不要學我得股蠻勁,現在給人逐去外國了。」 「到外國後,不要再跟人無緣無故打架,好嗎?」阿步感到有點訝異,兩年來,趙因慈第一次跟他談起打架的事,他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嗯。」 「你是因為我而開始打架,我希望見到的你是我第一天認識的你,一個會為正義而去打架的人。」阿步聽著更是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想起了兩年前那一天,趙允慈的慌惶脆弱。 天際由紅轉藍,晶瑩剔透的藍,迷人的魔術時刻,他們踏上自行車。 趙因慈雙手緊緊抱著阿步的腰,兩人之間沒了距離。 在湛藍裡飛馳,阿步差不多感到她的心跳,也感到自己的心跳。在飛揚的風聲中,如聽到她的啜泣聲。在不平的路上搖擺前行,如感到她身體在抽泣,是錯覺吧。 每天也走回家的路程,這天飄揚著感傷。 到了趙因慈家的樓下,到了道別時刻,她給了他一個擁抱,悠長地,如一對戀人的擁抱。 然後,趙因慈看著他說:「再見。」 「再見。」阿步覺得她的眼神有一抹濃得化不開的什麼,比感傷更深沉一點的什麼。 多年後,當阿步遇上陸萍,看著她的眼神,他明白了趙允慈多一點。 那是愛上一個人,沒開始先感到悲傷,沒開始先感到絕望,心痛的感覺。 阿步把程藍送回家,折返Valse de Melody取吉他,回到家已是凌晨四時。 他一開門,便被一個身體緊緊的擁抱著,給他長長的一吻。阿步雙手愛撫著那一絲不掛的身體,滑過身體每一個柔軟的弧度,那滑行如那吻一樣悠長,濕潤的舌頭纏繞著,深深地吸吮著她的味道,她的熱度。 那吻由唇游到耳背游到頸項,連綿不斷的,她半揚起頭半張著唇,絮絮如夢囈:「想你哦……」那吻游到她的乳房,她喘著氣,指甲深深陷進他的背。那吻一直向下游,游至她柔軟潮濕的私處。快樂的感覺游遍身體每一吋,她恍恍出神。 兩個身體擁在地上,自然地揉合著,都熱得滲著汗,他進入兩個身體融合的通道。就如此很好,就那樣很好,她想一直擁抱著,那是完美的契合,接近出神的頂端,不要走下去,再走下去會墜落,墜落後便是死亡,死亡跟前落寞非常。 一下下縱深的痛苦快樂,她的呻吟如聲聲嘆息,她死死抓著他的背如要阻止墜落。 她在下墜,她失神地感受著他獨自狂奔,狂奔至一個無人地帶直至出神,那樣的一段路程格外孤獨。那落差大得,如她每次事後的藍。 而這夜的他異常亢奮,亢奮如暴力,他的暴力都傾瀉在床上,他壓抑著的情緒如以亢奮的肉身流瀉出來,到了極致處,是她不是她,有啥分別,她不過是一個肉身。 他離開了她的身體,她又掉入二人之間總隔著的濃霧中。 她是陸萍,阿步的戀人,他總摸不清的戀人,神經兮兮如謎樣,霎時飄揚霎時憂鬱。 他記得第一次看見她哭,跟她交往沒多久,那夜二人都喝了很多酒,吻著身體如吸吮著濃酒。他在床上抱著她,感到她呼吸越來越急促,身體也越來越熱。她緊緊抱著他,不讓他的身體離開半公分,那麼緊緊地抱著,漸漸,她的呻吟如啜泣,然後索性歇斯底里地哭起來。他抱著她沒說話。 待她平靜一點,他問道:「怎樣了?」 「為什麼看著你,總有一種近似絕望的感覺?」她滿臉淚痕,醉醺醺憂憂地說,「或者跟你無關,只是我很容易感到失落罷了。」 阿步沒答話,只是抱著她。 之後,她再有哭,但再沒提絕望的感覺,大概也忘了自己在醉中說過那樣的話。 每次看到她歇斯底里地哭,他都想好好抱著她,直至她安靜下來。那靜,如很多個下午,趙允慈在他身後隔著幾十公分的距離,靜靜飛馳的寧靜,那貼近微微幸福感極其短促的靜。 那年的靜是否類似愛意?正如他抱著陸萍時,一份若即若離,似近若遠的愛? 阿步跟陸萍的開始是愛上對方的身體吧。在一間夜店的小舞台演唱時,他看見台下一身火紅的她,被一群男子簇擁著,慾念瀰漫,她也看見他,然後,二人的眼光都離不開對方的那種感覺。那是兩年前的事。 那一夜,他們在床上先了解身體,身體看不到的,是以後的事了。陸萍看來是對兩性事情較開放那類人,有人說是隨便。第一夜便如一場愛秀,如遊戲一樣,花俏地調情,用各種方式探索著對方的身體,純粹享受著身體的歡愉,一切如探險般興奮快慰,一次二次的高潮,直至筋疲力盡。 之後,他們七天七夜膩在床上,覺餓了在外頭吃點什麼,又回到床上。床那裡滿是他們的汗水、體液,歡愉的痕跡、氣味。七天後,他們回復正常生活,晚上又回到床上愛。 那麼綿密無間的身體之愛,一般是注定早夭的,他們沒想過會走在一起,不知不覺超越了身體的愛。 為什麼身體的歡愉滲了憂傷?阿步沒能理清這些問題。 一場旋風式身體的愛,陸萍陷得心神恍惚。是因為厭倦跟一個個如陌生似熟悉的身體虚擬的親密?是因為有了年紀,想找一個身體寄居? 無論如何,確確切切,她都在想著他身體的溫度,想著他身體若溫柔若剛烈的氣息,身體不身體,她明明白白在想念他,那想念濃如愛。 她沒想過會愛上他,而且,愛得那麼戰戰兢兢,那麼心亂如麻。她想,愛沒多久,為什麼便感到心疼?越走進他的世界,越覺著痛。是因為愛得太快,跳過一切乍驚乍喜,一腳踏入告別的前奏?沒試過那樣去愛。 這夜,陸萍睡在阿步的臂彎,有點幸福又有點委屈,她自己不來,便不能跟阿步睡到天明。阿步總不會在她家過夜。 她很享受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著阿步在睡夢中的樣子。她走出去梳洗,走回來又看著他,她一邊換衣服一邊看著他。離開前,她在他的臉上輕輕一吻,他睡得沉沉的,不會被那樣輕的吻弄醒,她才心滿意足地出門上班去。 躺在阿步的臂彎,她也享受在入睡前的枕邊絮語,半睡半醒天花亂墜的,把先前歡愉中的一點落寞也一筆勾銷。她也不明白自己,霎時的狂憂,霎時的狂喜。 「為甚麼這樣勁?」事後,她咬著他的耳垂耳語。 「平時不行了嗎?」 「不是啦,是這晚特別……捧啊,弄得人特……別酥啊……」她帶點嬌嗔地吃吃笑。這是一般人眼中的陸萍,爽朗不拘小節的她。「今天怎樣了?」 「沒事啊。」 「不是的,今天一定有特別的事情發生了?」她用身體壓在他身上,死纏著他。 「是有事情發生,不過跟這些完全無關。」 「什麼事?什麼事?不告訴我,你今晚不用睡了。」她用手指搔他的腰,阿步死抱著她的身體好讓她的手不能動,二人狂笑一團,又吻起來。 吻過後,陸萍沒有忘記她的問題,「什……麼……事?」 「今天陪英兒去醫院做手術。」 「哦。她沒事吧?」陸萍聽著,側一側身,睡回阿步身旁。 「我讓她在醫院住一晚休息,明天才過去接她,她會在我這裡住一段時間。」 「哦。」那落寞的聲音一下子又回到陸萍身上,會伴著她入睡。 昏昏沉沉,將睡未睡前,阿步想起放在吉他盒裡的白骨瓷盅,瓷盅裡的玻璃瓶,玻璃瓶躺著安睡的小人形。 他走到廳中,從吉他盒取出小骨瓷盅,把它放上書架頂處,旁邊放了兩個大的白骨瓷盅,放了他爸爸和媽媽的骨灰。 阿步快將十八歲那年,目睹爸爸媽的死亡過程,他的自我年代亦夭然終結。
第二章 快樂時光I 阿步在一幢高樓的天台上,向下看是繁囂的街道,人來車往。那是一個倍覺孤獨的角度,一個人的生生死死煩惱悲傷,腳下的浮生不放在心上。 他用手緊緊抓著欄杆,身體裡鎖了一股熱得會爆的氣流,想發作發作不了,唯有握著拳頭槌向欄杆鋒利的邊,槌得覺著痛,才能洩一點氣,不過一點點而已。 他走下樓去,走在長長的走廊,白白的通道上,醫院大樓的通道。他走到一間手術室的外面,見到紅燈已關,手術完成了。 阿步拿著一個玻璃瓶子在病房裡,房裡泛著白濛濛的日光,柔和而亮麗的光,那光擁著病房中央的一張亮白的床,...
作者序
序一:自由、夢想和死亡的同體/關本良(愛攝影的老靈魂) 我在死海岸邊看到它,跟過往看到鳥的屍體形態完全不一樣,它把我懾住了。對我來說,鳥是屬於天空的,飛行中的鳥代表着自由,和對前方的夢想。而屍體則在提醒我們死亡,死亡像是面前一切的終結。眼前這小鳥展翅的姿態,像是正在飛行之中被定住了,夢想仿似在半空被凝固,它的身軀大概被死海高濃度的鹽分保存下來了,陽光下銀白色的鹽粒在黑色的羽毛間特別閃耀。我心裡想,這世間居然有自由、夢想和死亡的同體,而且如此耀眼。 我認識一位朋友,名字叫飛,她的文字也在飛,她說從小死亡這題目就宿命地伴隨著她,然而這一切沒有把她拖倒,在創作和文字世界裡,她反而坦然無畏地擁抱死亡。她一直在尋覓這世上適合自己的位置而前航,兩年前知道她飛到另一片土壤上,又聽說她在認真探索研習靈魂和星象的學問,最近居然又說開了個出版社,於是在她新書要面世的這時候,送上這閃亮的小黑鳥照片。 我想,為什麼我們需要害怕死亡?還是因為我們真正恐懼的是對死亡的未知?死亡帶來的分隔?假如死亡並不是終站,只是生命歷程另一次探險飛行的開始,如果死亡從來並沒有把我們分離,我們一直沒有分開過,那還有什麼需要害怕的呢。 序二:光與影/葉飛 01 喜歡楚浮的Jules and Jim,喜歡吉姆賈木許的Stranger Than Paradise,都是兩男一女的故事。我也喜歡寫兩男一女的故事,不是情人的三人無所事事又無憂無慮的遊蕩,快樂時一起快樂,不快樂時一起靜靜地看海。喜歡寫的原因好無聊,覺得那很自由,覺得那女孩有兩個男孩守護她很幸福。雖然知道戲演下去都沒有好下場,Jules and Jim裡的嘉芙連駕車載著占衝進河裡尋死,留下祖一人。兩個人的關係很難,三人的關係太擠了。 02 電影Carrie裡,常常被欺負的嘉莉在學校舞會中被淋了一身豬血,由屈辱至盛怒的她,發放出不受控的超能力,畫面化作一片血紅。壓抑的委屈一發不可收拾,如為所有被欺負的人來個大平反,看著就是覺得痛快。因為欺負就是這麼一回事,學校更是欺負的訓練場,日復日無日無之的一場場困獸鬥。困獸鬥也可以在家裡進行。穿著血衣的嘉莉一個人緩緩走出火熖中的禮堂大門,感覺荒涼又孤寂。寫青春殘酷的成長故事,感想是,這就是他媽的成長。 03 那年夏天寧靜的海,一對聽不到的戀人,愛衝浪的男孩,坐在海邊看的女孩,二人抬著衝浪板在海堤步道走,很寧靜的一齣電影。有一年夏天,一個人的旅行,去到海邊,看著平靜的海,什麼躁動不安都靜下來,莫名的感動。跟著每天靜靜地看海。海就有著那樣深沉的磁力。靜靜地看海,故事中的人都愛看海。海的記憶是溫柔而微澀的,海水微鹹的味道。 04 生活不如意的塞西莉亞在戲院看過The Purple Rose of Cairo不知道多少次,令戲中的男主角也留意到她,最後從銀幕走出來跟她談了一場戀愛。黑暗的戲院是她短暫的避風港,一個公共空間也是最私人的空間。這是給電影迷的戲,還是給那些喜歡一個人看電影的迷,走進黑暗的電影院去,就是另一個世界,電影院外演的是另一齣戲而已,快樂與哀愁很快便過去。戲夢人生,小時候混混沌沌的以為自己是在演戲,第二天醒來,發現仍在演同一齣戲,是有一點失落的,故事中的她也一樣。 05 “我們活過多少次生命?我們死亡過多少次?他們說正正死亡的那一刻,我們都會失去21克的重量。每一個人。” 保羅說道。21 Grams ,靈魂的重量。故事中的她想道:”希望死亡是身體的事情,把哀傷留在身體,讓靈魂自由。如果哀傷的是靈魂呢?哀傷會永生嗎?” 06 Everything is connected. Cloud Atlas. 我們是生生世世的。 序三:在這一步與下一步之間/林峰毅 關於死亡的描述,有這麼一個經典的意象:將死之人的意識,通過深邃的黑暗通道,朝向遠處的一道白光伸展。 黑暗盡頭那道光芒的景象究竟是什麼?信仰科學的年代自然也有其身體反應的學理解釋,然而或許我們也能夠相信那些神秘而不可知的什麼,確實存在於冥冥之中,猶如創作之中所存在的一抹靈光。 《微光》是經由小說《4個葬禮與快樂時光》所衍伸而出的攝影計畫,我藉由手機的攝影功能完成整個計畫之中的影像拍攝。 為何使用手機拍照,理由其實很單純;要在攝影過程中強勢主導類似光圈快門或者被拍攝者姿勢的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實在是太辛苦了。在拍照的過程中,與其說自己是一個攝影師,不如說更像一個正好經過的路人,更囉嗦一點的說,只是一個放在角落的過期滅火器這樣的存在。我希望攝影的過程越自在越好,攝影器材越沒有侵略性越好。 所以我的手機就好似隨手塗鴉的筆記本,除了大方向的設定,有很多的即興,還有不少的意外,意外不見得就是好,坦白說,大部分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然而就像你仍舊可以在那本凌亂的塗鴉之中找到一些靈感,手機的記憶體裡頭總是有些可以挑出來繼續發展的有趣圖像。 就自身而言,攝影的靈光從來不在遠方。我沒有很大的敘述要說,也沒有想要突破什麼領域界限的障礙,我想體現的只是生活。生活大體上是那些擾人的繁瑣事物拼湊而成的,就好似那些拚命拖延結果被罰款的帳單,或是明明身體不適仍要勉強應付的工作,介於這些繁瑣之間,若說真有什麼是值得我們認真看待的,或許就是那些偶然出現在我們生命裡的奇妙時刻吧,像是舞者剎那間的姿態,像是車站大廳裡穿梭飛行的鳥群。 這一段拍攝的時間裡,口袋裡的手機(應該說攝影機)並不只是拍攝器具,它更像是一個提醒,提醒我生活中閃現的奇妙時刻,在出發地與目的地之間,在這一步與下一步之間。 攝影對於這一陣子的我來說,是這樣有意思的存在。 《微光》藉由這些隨拍式影象排列成生活錯影,重新審視這些生活斷片的性質,或許生活的意義本身,就存在於那些層層疊疊不同光度的生命碎片之中,如同小說所描述的存在狀態:在生與死之間,載著微微的快樂時光。
序一:自由、夢想和死亡的同體/關本良(愛攝影的老靈魂) 我在死海岸邊看到它,跟過往看到鳥的屍體形態完全不一樣,它把我懾住了。對我來說,鳥是屬於天空的,飛行中的鳥代表着自由,和對前方的夢想。而屍體則在提醒我們死亡,死亡像是面前一切的終結。眼前這小鳥展翅的姿態,像是正在飛行之中被定住了,夢想仿似在半空被凝固,它的身軀大概被死海高濃度的鹽分保存下來了,陽光下銀白色的鹽粒在黑色的羽毛間特別閃耀。我心裡想,這世間居然有自由、夢想和死亡的同體,而且如此耀眼。 我認識一位朋友,名字叫飛,她的文字也在飛,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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