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上帝睡著了。
沒人知道,你是人還是魔。
讀這部作品,你會一再不自禁地微笑。
面對故事中人物與事件的荒謬、好笑、可愛及可悲,恰如真實人生,你會微笑。
作者文思所及,任性又放縱,機鋒處處,你會忍不住微笑。
微笑之餘,你會看到世界的荒涼、殘酷與苦澀。
也許你會忍不住深思,荒謬與恐怖反襯了世界美好的一面,天地不仁無礙於山川壯麗。
或許這才是神的世界,無法解釋,不用辯解。
書單書評、圖書館期刊、全美廣播(NPR)、今日美國報、紐約日報、Newsday、洛杉磯時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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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什麼時代,都有不眠的夜晚。當月亮出現在空茫的蒼穹,底下的人類依然蜷伏在暗影之中。
不拘哪個地方,人們總愛仰望神或權威的存在。彷彿少了人或神的殿堂,世界便是蠻荒。
然而,不是所有的狗都願意戴項圈。流浪街頭的孤兒,逃逸於照拂和馴養之外,是新阿姆斯特丹墾殖地上身影飄忽的叛逆者,野蠻而調皮,好市民難得正眼看他們,卻是他們,心思最是敏銳。即便還沒有人察覺,他們已知道,壞事正在發生,魔怪業已入侵。他們清澈的眼睛、無遮掩的無助,照見了成人的便宜行事、立場搖擺、隨波逐流,以及行禮如儀背後的粗鄙,在權勢面前的怯懦和猥瑣。
也不是所有的成人都接受文明的束縛。總有那麼少數幾個人察悉,人們擁抱的,只是權勢者形塑的秩序;宮殿的磐石底下,不過是園子裡的一般泥土。管它是堡壘或牢獄,一點也禁錮不住勒納普族獵人和雄偉的非洲巨人。
至於她,倔強獨立,心靈溫柔,少小喪親,卻能以精明、靈巧的手腕,在商場上打滾。而他,是騎士,是劍客,遊歷豐富,渴求新知,曾扮演海盜,如今喬裝穀物商。
22歲的荷蘭女商布蘭汀和33歲的英格蘭密探朱蒙德,異口同聲說,「我無法相信。」歷經戰爭的殘酷、宮廷政治的污穢、喪親的悲痛,他們再也無法相信。
然而,當他們遭當局追捕,逃入荒野,卻走進了晶瑩剔透的童話世界。當服飾和文明的偽裝褪下,只剩愛,以及足以支撐人生的相信。
一個印地安傳說中的食人魔,不知是真是假,是人是魔,但墾殖地的孤兒相繼失蹤、遇害是事實,祭儀的跡象與儀式性符號也不斷出現。
布蘭汀和朱蒙德戮力追查,歷經一次次的冒險,那魔怪卻彷彿一次次從死中復活,可疑的殺人食肉者始終難以捉摸。
只待風雲變色,只待噤聲的孤兒開口,呼救聲遙遙傳來,孩子們將群聚奮起,化身突襲隊,以區區的石塊,飛矢似地,攻向富豪的宅第……
17世紀的荷蘭在脫離西班牙宰制前後,成立了兩家公司──東印度與西印度。前者殖民東南亞,首府在巴達維雅(今印尼的雅加達),台灣設有長官治理,為其屬邦;後者殖民北美(新尼德蘭),首府在新阿姆斯特丹(今紐約市的曼哈頓),與英格蘭殖民地(新英格蘭)長期競爭。這部小說的時空背景,即設定於英格蘭在北美逼退荷蘭勢力前夕的曼哈頓。
作者簡介:
珍‧奇瑪曼Jean Zimmerman
出生於紐約州Tarrytown。Bernard College榮譽畢業生,哥倫比亞大學藝術碩士(詩學),對曼哈頓早期歷史有深入研究,著有(包括與人合著)五本非小說,其中一本講北美殖民時期紐約一位女商人的故事。本書是她的首部小說。
章節試閱
我們的產業歸與外邦人;我們的房屋歸與外路人。
我們是無父的孤兒;我們的母親好像寡婦。
──耶利米哀歌5:2-3
序幕
一六六三年十月八日
同一天,兩起命案。
瑞士侏羅地區的德萊蒙城,弒君黨人威廉‧克勞禮混跡於市井之間,跟他妹妹芭芭拉一起寄居在修士區街的一棟膳宿公寓,毗鄰一家醫院。
當聖馬塞爾教堂敲響晚課鐘聲,芭芭拉在二樓廚房外頭的露台上,望著夜幕降臨城鎮。雖然她向來機警,卻沒注意到有三個身影從艾孚街閃出,穿越對街的漆黑後院,摸向公寓一樓入口。
時當秋老虎,天氣熱得猶如溽夏。芭芭拉踏進廚房,站在水槽前,從臉盆捧水潑臉。當她彎下身子,拿塊冷毛巾摀著頸背,他們從背後一把抓住她,悶住一聲驚叫。
窄仄滯悶的三樓閣樓裡,克勞禮坐在案前工作。他聽見一陣騷動,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芭芭拉?」他喊了一聲,起身走到樓梯間,看到他們登梯衝來,一步跨上三、四階。是兩個男人,身形瘦削,薄如刀刃,身穿同款的黑背心,頭戴小鴨舌帽。
「不!」克勞禮大喊,往後一躍,退入閣樓書房,伸手往書桌旁的架子上探,找他為了方便拿取而放在那裡的狗鎖式手槍。
他們一撲而上,快如迅雷。第一位攻擊者抓住克勞禮手上的槍管,使勁往上一扭,只聽得撞針扣下,火藥盆嘶嘶作響,終於轟的一聲擊發。不過,鉛彈僅無力地嵌入閣樓低矮的天花板,灰塵木屑撒得他們一身是。
就這樣,他終究被逮著了,距離他往一份文件蓋上圖章(「敝人臣下威廉‧克勞禮」),將查理一世定罪,判處這位在位的國王身首分家,相隔十四年八個月又八天。當時天主教勢力對君主政體的影響,讓清教徒狂熱分子驚駭不已,堅持索討王室的鮮血,而克勞禮參與簽署的死刑執行令,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一六四九年一月三十日行刑當天,被判死刑的國王套了兩件襯衫,以免身子發顫,顯得像在害怕。頂著英格蘭與法蘭西暨愛爾蘭國王、蘇格蘭人之王、信仰捍衛者等頭銜的他,問劊子手說:「我的頭髮會不會妨礙你辦事?」查理一世把他尊貴的長髮從頸項撩起,塞進扁帽,唸一段禱詞之後展開雙臂,迎接刀刃。
復仇是必然之事,只不過花了好些時間。查理‧史圖亞特,遭受謀害的君王之子,險些沒逃過清教徒的狂暴追擊,悄悄橫渡英倫海峽到歐陸,開始為期十年的流亡生涯。歐洲王室不看好這年輕人奪回王權的機會,紛紛轉頭背棄了他。他貧困又無人理會,四處遊蕩,主要混跡於法蘭西跟低地國,為了父親遭處死而揪心,覺得歷史辜負了自己。
可是,史圖亞特王朝的命運有了轉折。一六五八年九月三日,造反主謀,人稱「勇敢的惡人」(克拉倫登的用語)的共和政府攝政奧利弗‧克倫威爾,在試圖排出腎結石時死去。繼位的紛爭持續兩年之後,英格蘭議會邀請查理二世返鄉登上王位。
為了表達王室的寬大為懷與和解意願,剛剛復位的年輕國王頒布大赦令,寬恕之前對國王不忠的叛徒。
但簽署他父親查理一世死刑執行令的五十九名審判委員除外。
五十九人當中有些已經過世。這些人的屍體被挖出來,套上壽衣,架在倫敦老城區的法庭之前,接受審判、判刑,然後「死後處決」(當時的獨特用語)。克倫威爾的屍身以鐵鍊吊在泰伯恩刑場的絞刑架上,而他分家的腦袋則掛在西敏廳的長釘上。
依然在世的那些簽署人,例如威廉‧克勞禮,便像亡命之徒般遭到獵殺。國王的大法官喬治‧海德,也就是克拉倫登伯爵,總攬這項任務,派出手下探員,全力搜查這些人,追尋到各個省分、蘇格蘭、歐洲大陸、美洲,世界上他們企圖藏身的任何角落。而保護弒君者的清教徒,則使得這項獵殺任務變得既艱難又凶險。
負責追查弒君者克勞禮的,是名為艾德華‧朱蒙德的王室密探。他在歐洲遍地搜尋,尾隨對方的足跡,從蘇格蘭到巴黎、明斯特,最後追到瑞士。想在歐洲大陸這個稻草堆裡尋覓一根針,任務並不輕鬆,但朱蒙德三兩下就完成了。克拉倫登相信,這男人能行奇蹟。要不是因為他的努力,謀殺犯克勞禮永遠感覺不到王室復仇的怒火。
克拉倫登不可能要求朱蒙德這樣的縉紳親自行刑。這種事,他找別人來負責,例如這些消瘦飢餓、出身低下的男人。先由朱蒙德找出弒君者的行蹤,再由克拉倫登派出殺手。等他們抵達目的地,朱蒙德已離開許久。
「Il se cache parmi les papists.」來殺克勞禮的男子之一低聲說道。意思是,原來他躲在天主教徒之間。
扼住弒君者喉頭的那名殺手手一緊,克勞禮知道,即便想懇求對方讓自己在死前最後一刻祈禱,他也已無法說話。低聲說話的那名攻擊者迅速翻尋他桌上的文件,一把接一把地匆匆塞入油膩的小皮袋。
樓下,芭芭拉在第三名殺手的手底下掙扎著。「噓,」男人說,「nous ne tuons pas les femmes.」意思是,我們不殺婦女。言下之意,前提是她們不惹麻煩。
閣樓裡,克勞禮無助地揮舞著手腳,一分鐘,再一分鐘,頑強的手勁勒斷了他的氣管。在一陣驚恐的無聲掙扎之後,只剩一片漆黑、空白。
一完事,兩名殺手拖著克勞禮的屍體下到二樓。他的腦袋撞擊著每道石階,發出空洞的咚咚聲響。芭芭拉見兄長已死,發出一聲低吟,奮力掙脫開來,往前衝去,其中一個男人一拳揮出,將她擊倒在地上。
弒君者威廉‧克勞禮的屍體,從修士區街膳宿公寓的二樓露台飛出。屍身沒有落在醫院的院區,但近得足以讓醫院的修女扛起責任。隔日午後,她們將這位新教弒君者埋葬在未經聖化的墓地。
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地方,在新世界,凌晨時分。曼哈頓島南端,新阿姆斯特丹的荷蘭墾殖地。但這裡沒有秋老虎,反倒陰濕寒冷,而烏雲低垂,預示著本季第一場大風雪即將提早報到。
一個瘦弱的孩子,比緹絲‧雀若蒂‧葛立,才八歲大。
小緹,單獨一人。
在木柵城牆北邊的森林裡,她挑著兩只空水桶,沿人們踩踏出來的蹊徑,走向科雷克特水塘。她肩上那根扁擔,如果立起來,比她還高。
四下無人。天剛破曉。
每當早晨第一趟到水塘挑水,如果是冬季,她都得摸黑前往。許多回,她這一趟路總不免吵醒白尾鹿、土撥鼠跟松鼠,並嚇得鳥群尖聲驚叫,黑壓壓一片振翅飛起。
今年,獵人早已把大部分動物趕得逃往島嶼北方。留下來的松鴉待在水塘另一側的沼地邊上,跟港口飛來的鯡魚鷗、燕鷗混居在一起。
小緹挑著水桶越過最後一座小丘。塘水如鏡,隨著晨光變化,粉紅帶黃,鴨子跟野雁的黑色輪廓點綴其間。一叢叢蘆葦圍繞著塘緣,一簇簇紫色穗毛在曙光之中飄拂、發亮。
小緹服侍的布瑞爾一家子,浪費、骯髒,總說口渴。可是他們不喝小緹提回去的水,也不用它來洗身子。小緹納悶,那她每天辛辛苦苦挑來的十二桶水,全都用到哪去了?
她悄聲穿過蘆葦,經由她專屬的祕密小徑,踏上拐進淺灘的一道細長泥地。她蹲下舀水時,吃驚地發現,水岸旁短葉松林裡有個身影朝著她的方向望過來。
是一種惡魔,半人半獸。從她小小的眼睛看去,那幽靈般的身影跟樹木一樣高大。他身穿歐洲服飾,頭戴河狸皮帽,脖子圍著鬆垮的蕾絲衣領。
衣領之上,在該是人臉的位置是一張鹿皮面具,扁扁的,用生剝的皮製成,瞪著空洞的雙眼。
恐懼從小緹的喉頭升起。不過,她還是認為自己逃得了,覺得他會放過她。
那身影踏進水裡,水花紛紛飛濺。那雙長腿區區幾步,就跨過了兩人之間的冰冷淺灘。
她別開頭,不看,但他的氣息逼近,傳來陣陣酸臭。面具上該是嘴巴的洞發出「笛克答克、笛克答克」的古怪聲音──就像布瑞爾家最小的孩子誦唸的童謠。
「噢,神啊求求祢,不要。」小緹勉強說出口,後退時被扁擔絆倒。
她把身體縮得比原本還小,跟寒冷的泥巴混在一起,臉埋進泥沙,盼望如果自己看不見,妖怪也不會看到她。
她的眼角餘光瞥見一雙紅色的蹄子深深踩入水塘的泥巴。
這一刻好漫長,她耳畔只聽到拂過蘆葦頂端的冷風,然後又是「笛克答克、笛克答克」。他掐住她的喉嚨,從地面把她提了起來,當她是布娃娃似地搖晃著。空氣從她體內逸出,呻吟似地發出「啊呼、啊呼、啊呼」的微弱聲響。那個怪物緊握小緹的氣管,彷彿那是背包的揹帶,然後把她拉近。
那張滿是瘡疤的面具背後,有一雙紅眼。她自己的眼睛湧出淚水。他往她的嘴巴狠狠摑了一掌,打落她好幾顆牙齒。再一掌。接著,他抬起膝蓋,把小緹細瘦的雙腿撐開。她好想癱倒在地上,但他仍掐著她的喉嚨,讓她懸在半空。
她一直懸盪著,一直。
「笛克答克。」她發現自己仰臥在地上。小緹茫然的棕色眼珠子映出上方雲朵點點的天空。她失去了意識,但怪物仍不停凌遲她,而她的身體也繼續哭泣呻吟。
事情結束之後,凶手抓著小緹的赤腳,把她拖到鬆軟的水塘邊緣。但屍體遲遲不肯下沉。他俯身在水面上,把一塊石頭包進她單薄的洋裝裡,加添小小身體的重量。
那怪物低聲說了一句話,小緹已經聽不見。她即便聽見了,也聽不懂。
「Deus dormit.」意思是,上帝在睡覺。
開始下雪了。
第一篇 莫里斯王子河
1
曼哈頓島最南端,靠東河那邊有一棟紅磚搭蓋的倉庫。荷蘭西印度公司的帳務房佔用了倉庫的整個一樓。
一六六三年十月八日,外頭下著早雪。帳務房裡擁擠吵雜,菸草的煙霧瀰漫,商人忙著檢視貨品和運貨的木桶,也忙著打量彼此。在嘈雜的人聲底下,錢幣樂音似的叮噹聲、貝殼珠串的硜硜響,人人聽在耳裡都覺得好聽。
四處堆著漏勺、水壺、別針、醋、毛毯、聖經跟玩具。這座倉庫就像這塊殖民地,男性遠多於女性,是猛吸菸斗的貿易商、滿口髒話的帆船船長、錙銖必較的貨品稅稽徵員的天下。
可是,對荷蘭人來說,利潤是一視同仁的神祇,歡迎所有的信眾。在這個秋日,帳務房裡就有少數幾位女商。其中一名二十二歲女子,正忙著指導一個年輕女助手。
「折疊的時候,拉直的邊緣要對齊。」布蘭汀‧凡考夫靈說道,看著她的學徒跟一塊粗厚呢料奮戰。女孩十五歲,名叫蜜普,是佛列德里茲家的么女。
卡爾斯頓‧佛列德里茲‧凡耶孚蘭希望蜜普學做生意,目標是成為像布蘭汀‧凡考夫靈那樣的女商。布蘭汀自己並不需要學徒,但她的生意需要卡爾斯頓‧佛列德里茲捧場,所以收了這個學東西慢半拍的女孩當徒弟。
蜜普把重新折疊好的粗厚呢料拿給她的導師看。「還不錯,」布蘭汀說,「現在跟其他塊布疊在一起,然後整疊放進──唔,我們有各式各樣的木桶,不是嗎?妳挑哪一個放?」
女孩捧著那疊粗厚呢料,粗手粗腳地塞進一個小木桶。好吧。布蘭汀自己是不會挑那個圓桶的,而且放得有點凌亂。可是,就這樣吧。她總不能整天不停地糾正蜜普。
「輪到妳了,女士。」她背後有個男人說,嗓音濃濁。
布蘭汀轉身面對老邁的西印度公司稅務稽查員,哈斯‧潘貝克。男人戴著一副新款義大利眼鏡。他擁有所有最新的奢侈品,這可是在殖民地擔任進口貨守門人的好處。
「妳是……?」他問。
布蘭汀抑壓住著惱的苦笑。潘貝克這樣問很傷人。她自視是殖民地年輕的貿易新秀,這個老油條卻假裝不記得她。她瞪著男人臉上的眼鏡。
迷人,臉頰泛紅,稽查員心想。可是,她的表情裡是不是帶了點傲慢?他再試一次。「妳的名字?」
「布蘭汀‧凡考夫靈,潘貝克先生。」布蘭汀說。你明明曉得。她用力伸出手的這個舉動,是對上流社會傳統的挑釁。依照傳統,女士不得握手致意。不過,這是商場的習尚,布蘭汀近來已開始這麼做。
潘貝克不情願地跟她握了握手,然後懶洋洋地放開。對屈膝行禮的蜜普,他理也不理。
布蘭汀呈上她的貨運提單。潘貝克透過他的新式鏡片,嚴肅地查看文件,用上頭的清單,一一比對布蘭汀周圍雜亂堆放的貨物。
公司人員事先已經用生石灰,在帳務房地板上標出一個個方格。布蘭汀的貨捆、小木桶跟大圓桶塞滿了自己的方格,還溢出邊線。潘貝克用腳把一個越界的桶子擠回邊線之內。
「這個桶子裝什麼?」他說,「就從這裡開始好了。」
「粗厚呢料,」她說,「從安特衛普來的。」
「最好別在檢查以前把桶子蓋上。」潘貝克說。
布蘭汀把頂蓋撬開,展示桶內的物品。確是厚重的羊毛布匹,採取最適合裝進容器的折疊方式。「我那邊還有一小桶粗厚呢料。」她說。
稽查員點點頭,繼續檢視,在一個接一個的品項上打勾。「糖蜜兩小桶,銅製頂針二十枚,長刀一打,摺疊刀一打。」
「從雪菲爾德進口的巴洛式摺刀,閣下。」布蘭汀說。
「好,」潘貝克說著彈開其中一把英格蘭製短刀,「河區印地安人喜歡這東西。」
可是,又來了。這女孩剛剛講「閣下」的時候,隱約有點故作謙遜的嘲諷意味。傲慢無禮的小姑娘。就憑這點,等會兒課稅的時候,他要多課她一荷盾。
潘貝克費勁地越過一堆堆貨物,來到布蘭汀所屬方格的後側,用他的貨稅量尺逐項輕敲。「六桶巴貝多斯蘭姆酒。五根鉛棒。二十磅火藥。長一百厄爾的布匹,紅色方格圖案。」
「我有粗棉布、斜紋嗶嘰布、菱紋亞麻布、漢堡亞麻布,以及上等細麻布跟絲綢。」
「還有粗厚呢料。」
「對。」
潘貝克做了筆記。「手持工具,鐵釘、鋸子跟鐵鎚。」他翻尋、注視、核對著她的貨品,看得出她的貨物種類繁多,但進量都不大。
「十二個鐵湯鍋、十個鐵煎鍋。番人更喜歡銅的,可以拿它重新鑄成箭頭。」
番人。是的,荷蘭人這樣稱呼原住民,視之為野蠻人。
「四十支白陶菸斗──這麼多是從哪拿到的?蕾絲花彩,還不少呢。」
「給婦女用的。」布蘭汀說。
「嗯。」稽查員說。
每年秋季,皮草商(他們通常只簡單地自稱行商)用這些貨品當作給獵人的預付款,期待他們回報以皮草跟獸皮。整個冬季,河區印地安人將忙著設置獵捕動物的陷阱,而皮草商跟原住民會在來春會面,完成交易。
接下來幾週的市集,對布蘭汀來說至關緊要。她能否就此從次級毛皮(軟鞣的鹿皮,以及馬鹿、水貂、麝鼠、水獺跟山貓皮)的有限貿易,進入那陌生、神秘動物的菁英世界,在此一舉。新尼德蘭殖民地得以成長茁壯,便繫於那動物──河狸。
歐洲渴望美洲的皮草,對河狸的評價最高。
布蘭汀瞅著潘貝克。「只要我手上有貨,就可以進行交易,對吧?」
「當然。」他說。
「沒有什麼法條或規定會禁止我吧?」
「妳必須做的,就只是付稅給公司而已。」
這時,潘貝克查點到布蘭汀提貨清單的黑暗核心,那三把長管火槍。依慣例,提供武器給河區印地安人,必須遵照公司的限制。她決定放膽一試。
「呵,好東西。」潘貝克說,眼睛發亮,已察覺其中的商機。
布蘭汀的父親維廉當初是以製作槍砲起家,要她列舉武器的特徵可是輕而易舉的事。
「單發火藥、七點五口徑、後膛欄杆紋扣、銷栓固定、滑膛、附有圓環接榫的鐵製槍管、圓弧槍機,以及搭配的鵝頸擊鐵。」
潘貝克對她眨了眨眼。「真有妳的,姑娘。我可想不到。」
他想不到這些火槍有欄杆紋扣、固定銷栓嗎?還是想不到布蘭汀這麼一個青澀的姑娘居然這麼懂火器?
潘貝克拿起其中一把沉重的火槍,皺起眉頭。「只是……」
「怎麼?」布蘭汀問。
「我們這會兒不得賣燧石槍給本地人。番人已經夠胡鬧了。」
「這些火槍只有標準的擊發裝置。瞧?」她拉開槍機,讓稽查員檢視銅製火藥盆。
潘貝克和藹地微微鞠躬。「通過。」他說。
他立起一把火槍,讓槍托抵在木頭地板上。「這是獵毛皮用的。獵人帶來給妳的河狸皮,疊起來會跟這槍管一樣高。」
稽查員攤開手掌,抵著槍管末端。印地安人為了取得這樣一把槍,必須拿疊起來五十九英寸高「賣相夠好的」河狸毛皮來交換。
對,對,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布蘭汀心想。男人最愛做的事,莫過於教導女人了。
不過,壓抑在心底的興奮之情,仍讓她樂得暈陶陶。以前她一張河狸皮也沒交易過,現在三疊五呎高的貨眼看就可望到手了。每疊又有多少張毛皮呢?三十到三十五張吧?
當天稍早,她考過蜜普,這應該是多大的一筆利潤。「比起輕薄一些的夏季毛皮,河狸的冬季毛皮夠厚重,價值高多了。」
「是的,女士。」蜜普說。她有時會像蚯蚓仰望馬戲團空中飛人一般,仰望著布蘭汀,想不通對方怎麼那麼高明。
布蘭汀接著說:「如果河狸毛皮持續熱銷,嗯,湊個整數好了,每張算八荷盾,一百張是多少?」
「那就是八百荷盾耶。」蜜普說,語氣虔敬,就像每次談到錢的時候那樣。
「扣掉交換毛皮的槍枝成本,」布蘭汀說,「以及這趟交易行程的花費,算得寬鬆一點的話,加起來大概是兩百七十荷盾。最後得到的利潤是多少?」
她看得見少女腦袋裡的齒輪在轉動。「六百三十。」蜜普說。
唉,算了,裡頭的某個嚙合點肯定卡歪了。「是五百三十吧?」布蘭汀柔聲說。
蜜普脹紅了臉,可是布蘭汀滿腦子只有那個肥大的數字。明年春天,她手頭就會有整整五百多荷盾。
就靠這幾把火槍。
當然會有風險。跟她以物易物的獵人可能會帶著她的武器,直接遁入深不可測的荒野,隔年春天不帶毛皮回來。在漫長冬季的諸多危險裡,他可能死於非命,或者喪命於其他番人之手、或者被野獸五馬分屍。也可能發了瘋。
沒有風險,就沒有獲利。她還黏在父親腳邊時,他就這麼教導她了。風險越大,獲利也越多。布蘭汀還小的時候,就已經把購買與販售當成愉快的遊戲。她全心只想做生意。
今年是她大展身手的一年。他人視為惡兆的事情,她將之詮釋為自己即將成功的預兆。一顆熊熊灼燒的大彗星在夜裡飛越穹蒼。夏季最後一個月的頭一天,雙重彩虹沿著北河指向北方。科列斯鉤岬那裡有個女人說,她看到天空出現長矛兵的異象。在哈林,有隻牛生下了雙頭牛犢。
怪異的天氣持續降臨殖民地。譬如說,此刻,隔著帳務房油膩的羊皮窗,早來的大風雪正在外頭旋舞,雪花與繽紛的秋葉一齊翻飛。
「妳要搭阿姆斯特丹玫瑰號?」潘貝克問她。
「明天,」布蘭汀說,「跟著早潮出發。」
「帶這個小姑娘一起去?」他終於放下身段,提到蜜普。蜜普困惑地再一次屈膝行禮。
「不。她沒經驗。」
「可是,會帶妳那個巨人去吧?」
終於。潘貝克終於勉為其難地承認,沒錯,是的,他很清楚布蘭汀‧凡考夫靈是誰。
「一如往常。」她說。在外人眼中,布蘭汀最令人矚目的特徵,就是她每次出遠門,安東尼‧安哥拉總是陪伴在側。他是她如影隨形的親隨,殖民地最高大的男人。
「天氣糟透了。」稽查員說。他迅速地往她的貨運提單蓋上公司戳章,算出十四荷盾的貨品稅,收取了這筆錢。
鐺鐺鐺,銀幣發出動聽的樂音,從她的手中落入他的手裡。
在墾殖地,真正的硬幣相當罕見。大部分交易,都是以物易物,或是使用貝幣(當貨幣使用的貝殼珠串)。布蘭汀剛剛給潘貝克的那些獅幣,是她小心翼翼積攢起來的,佔了她存款的大部分。她眼睜睜看著它們消失在稽查員的皮包裡。
儘管如此,她還是暗暗地感到振奮。完成了。她要上路嘍。
想當然爾,好事總會招來壞事,一朵烏雲突然出現在她的藍天裡。安東尼站在那兒向她招手,龐然身軀填滿了帳務房的門口。
有麻煩了。一見到安東尼臉上的神情,布蘭汀立刻拿起藍色披肩。她一動作,安東尼也隨即轉身消失在街道上。巨大的步伐總讓他搶在前頭好幾步。
「回家去吧。」她趕緊對蜜普說。
「女士?」
「妳這堂課結束了。」
布蘭汀‧凡考夫靈邊穿過帳務房裡的貿易商,走入雪地,邊催緊束腰帶,彷彿準備踏上戰場。
2
艙肚寬廣的載貨帆船侯爵號,載重三百二十荷蘭噸,從鹿特丹離開,已航行了六個星期,現下正安靜地駛入新阿姆斯特丹荷蘭殖民地的港口水域。秋季暴雪顯得陰沉詭異,風不大,漲滿的潮水湧向港內。
何亥特‧赫蒙德在迎向港口的那一側船舷邊,見到了那位英格蘭仕紳。他們並肩佇立,往濃濃的雪與霧裡盯著。
「霧可真濃。」何亥特說。
「是啊,」艾德華‧朱蒙德說,「不過就快到了。」
他怎麼看得出來?
「因為霧裡有鴿子。」朱蒙德邊說邊往上空指了指,彷彿瞧得見何亥特心裡在想什麼。
一對淡灰色野鴿受到海鷗攻擊,在桅頂繩纜間撲翅翻飛。
聰明的英格蘭人。一整趟越洋航程裡,何亥特一直暗地裡觀察他。這名男子始終顯得平靜、冷淡、沉著,一如此刻他站在舷邊的神色。深色鬈髮披肩,儼然英格蘭國王的樣式。
他不是在侯爵號這趟航程的起點特塞爾島,而是在沿途停靠的鹿特丹登船的。何亥特問起的時候,他說自己是從侏羅過來的。
何亥特不過是個普通的越洋貿易商,日後將會因為難得見到艾德華‧朱蒙德,而覺得遺憾。他們兩人將有各自的事情要忙,荷蘭殖民地的首府幅員雖小,卻可能再也碰不上面。
一路上,在閒聊中,這名男子總是顯得極難捉摸。可是,有時他又會讓聽者驚奇,談起歷險趣聞、陰謀、馬背上與海上的血腥征戰、外交權謀、怯懦的大臣、查理二世(由於他橄欖色的肌膚與滑順亮澤的髮絲,而被稱為「黑男孩」)、決鬥、走私,也談起他曾瞥見掛毯後方某位女士的大腿。他提到的一則軼事,則顯示他深知流亡之苦。
可真討人喜歡。
「你天生是說故事的好手啊,先生。」何亥特告訴他。
「說故事的好手,」朱蒙德說,「這可是法語,其實等同『無趣透頂的人』。」大家都被他逗得笑了。
他的衣著尤其精緻,何亥特看得賞心悅目。這男人說自己是穀物商,但何亥特暗自得意,注意到他連小麥桶上的稗子也看不出來。
背上披著天鵝絨布料的他,居然說是穀物商!不過,何亥特不打算戳破對方刻意隱匿身分的事。他什麼都不會透露。
進入陸地三面屏障的海灣之後,雪越下越密,風止息,帆微微顫著,侯爵號靜止不動。一艘河區印地安人的小木舟從迷濛中浮現,尾隨大船,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旋即又被大霧吞沒。
這半小時彷彿無限長久,他們順著海流漂移,唯一聽得見的聲音是水手們的悄然低語。
似乎沒有人在乎,但何亥特不由得緊張起來。每次回來,總是這樣。他老覺得,他們將撞上海灣裡的礁石,船隻破毀,他的家人將在岸上眼睜睜看著他溺斃。
該死的霧。該死的一片迷濛。十月初就下起大雪?他們肯定迷航了。
遠方傳來海浪拍岸的細微聲響,還有,沒錯,那是港口海豹短促尖銳的鳴叫。突然間,彷彿上天的恩賜降臨,一道寬闊的沿岸綠地從大雪中浮現。何亥特知道那是曼哈頓島南角。
傲然從濃霧中穿出,峙立在細長岩石海岸上的,是城裡的絞刑台。
「啊,」朱蒙德說,「文明。」
他們的船從島嶼的方向後退,轉而朝東河的碇泊區航去,濱海區史川德的磚造住宅跟低矮酒館越來越清晰。居民湧上街道,又喊又叫。絞架後方則是要塞與風車。
十人,二十人,接著是高聲呼喊的幾十人沿著岸邊奔跑,有孩童也有成人,伴隨著新到船隻前進,往島嶼東側的碼頭奔去。
一串砲聲轟隆作響,表示歡迎,侯爵號發射船尾的一座十二磅砲作為回應。
何亥特瞥朱蒙德一眼,看到他的視線尾隨著什麼。人群跟著船隻往東前進的這個當兒,有個身影,後頭緊跟著另一個人,逆著人潮往西推進。
何亥特認出了她。是城裡的年輕女商,裹著聖母藍的披巾,彷彿唯一讓眼前整個場景活潑起來的色彩。她背後那個人,則是一個彪形大漢,她的巨人。
何亥特臉上漾起笑容。嗯,那女子是夠迷人,足以吸引男人的目光。她沒戴帽,恣意地挺著頸子,一頭淺金髮絲,模樣教人驚豔。太有稜有角、太過獨立了,不合何亥特的胃口。可是,朱蒙德一看到她,似乎隨即著了迷。
「文明。」他再次嘟囔著,望著美麗的小姐及她尾隨在後的保鏢。
仕女跟她的巨人繼續沿著史川德路往西走,侯爵號則往東繞過島嶼的尖端。
很快就就可以回到家了。今晚在床上,何亥特會跟歌塔說起同船的伙伴,說起這位英格蘭人。「絕非凡俗之輩。」他會這麼說。
成群的市民奔向剛從父土抵達的船隻,布蘭汀在人群中疾步穿行。要是平常時候,她也會加入他們的行列。
快。布蘭汀只覺得心急如焚。沿珍珠街到市集廣場,經過要塞,經過西印度公司的菜園,她將駛往東河泊船區的船隻及邊吶喊邊追趕的人群拋在腦後。
岸外,那艘荷蘭船隻在霧與雪之中若隱若現,如鬼魅一般。趁著輕風,它乘著漲潮,緩緩泊進港內。河區印地安人把歐洲來的帆船稱做「雲屋」,布蘭汀很喜歡這種叫法。這艘載貨帆船──可能是海蟒號吧,因為插著菲仕蘭省的旗子──頂著雲朵似的風帆,還真的很像漂浮的木屋。
她知道安東尼一定想去迎接船。他喜歡刺激。可是,他是她忠實的隨扈,即使她覺得自己不需要人陪伴。布蘭汀早已不再懇求他別老跟在身邊。她雅不願意承認,但她心裡明白,他的忠誠意義重大。
三年前,安東尼‧安哥拉以西印度公司奴隸的身分,剛抵達這塊殖民地時,城裡的治安官認定,他和其他幾個人之中有人殺害了他們的一位非洲同胞。
殖民地總督培楚斯‧史道夫桑無法判定到底哪個人犯案,索性要他們抽籤。
高個子安東尼抽到短籤,於是總督判處他吊刑。布蘭汀頭一次看到這個巨人,就是他站在絞刑台上的時候。
他看起來是那麼可憐。儘管身高七呎,體重二十三英石,四十歲的他還是在群眾的嘲弄之下膽怯畏縮。他們拿著一本聖經要讓這位死刑犯親吻,但他瞪大雙眼,彷彿從沒見過書這種東西。
暗門的活動木板落下時,看熱鬧的人們高聲吼叫。當繞住安東尼脖子的雙股絞索(絞刑手依據死刑犯的身材,用了兩條繩子)像傀儡細線一樣啪擦斷掉,眾人陷入震驚的沉默。
巨人重重摔落地面。他坐起身子,目瞪口呆,眨巴著眼睛,扯爛的絞索軟趴趴垂掛著。他驚恐地望著周遭張口發愣的殖民地居民,等著他們撲過來。
就在那刻,陽光破雲而出,送出一道光束,籠罩上灣。群眾依然鴉雀無聲,凝佇在原地,無法動彈。
布蘭汀‧凡考夫靈除外。她走上前去,跪在未死的死刑犯身邊。
這時,群眾爆出歡呼,宣稱那是一樁奇蹟,呼籲當局從寬處理,強力要求特赦巨人。總督聽從了眾人的意思。在群眾的促請下,他依照殖民地的怪異習俗,賜給安東尼「半自由」的身分,將他從公司奴隸的身分解放出來。他脖子上的兩道勒痕成了他重生的標記。
布蘭汀的惻隱之情夾雜著痛苦。四年之前,一場船難奪去了她的家人。因此,她體會到了安東尼的苦。在她的眼裡,他跟她一樣孤苦伶仃。她把這個男人從群眾當中拉出來,將他置於自己殘破的羽翼之下,加以保護與滋養。
從那之後,安東尼從未一連幾天不在布蘭汀身邊。他脫離了非自願的公司奴隸的身分,轉而自願為他的「布蘭汀娜」服役。她供他吃穿,也想讓給他住進屋子,可是即使天候極糟,他仍睡在她住宅後方沒有牆壁的棚子裡。
他想到了補貼家用的高明辦法,在島嶼沿岸的小海灣和沙洲一帶潛水跟泅泳(沒人料到巨人有這等能耐),順著底部礁石摸龍蝦。他會帶回一整個粗麻袋的龍蝦,拿到要塞旁的市集以物易物。每當儲藏室裡突然冒出豬腿或幾捆紅蘿蔔,布蘭汀就知道他又去抓龍蝦了。
可是,不知怎地,無論去了多遠的地方,安東尼總是知道布蘭汀何時準備出門。只要她踏上珍珠街,他就會神奇地立即在她背後現身。
就這樣,這兩個人,美洲的年輕荷蘭女子跟年長的非洲巨人,向守柵門的士兵頷首致意,走到牆外。在那裡,布蘭汀找到另外三個非洲人,蕾思、瑪里跟一個長者韓締。
「是小緹,」蕾思說,「八歲大的小孤兒。」
「被抓走了。」瑪里說。
伊特‧菲瑟,臉頰紅潤、身材圓胖的男人,這時氣喘吁吁地穿越步橋,登上侯爵號。猶如所有船隻剛剛到港的情況,船上一片混亂,但菲瑟早已習以為常,在高高堆起的貨物之間穿梭自如。
「我找甲板官。」他碰到頭一個船員時就趕忙說道。水手指了指船尾。菲瑟在舵柄方向桿旁找到大副巴倫特‧考文赫芬,他正在監督六頭大發牢騷的霍爾斯坦乳牛下船。考文赫芬穿著在腳脛束起的大麻帆布褲、整潔筆挺的有領襯衫,頭戴麻花織帽。
「我是殖民地的孤兒總管,」菲瑟說,「你這兒有我的貨。」
「嗯,」考文赫芬說,「你來找你的孤兒。這群小鬼也真是可憐。」
「渡海期間死了多少個?」菲瑟問。
「老天保佑,只死了一個。」大副說,「已經海葬了。」
大副想不起男孩的名字。其實,只要是海葬,那境遇總是很悲慘。船長當時由於前一晚打拉米牌戲嚴重宿醉,待在自己的艙房裡休息,所以沒人幫忙唸禱詞。事務長反對浪費珍貴的帆布來裹孤兒的屍體,況且其他小傢伙也需要衣服,所以那小孩就赤裸裸地被拋下了船。
「那就剩十個嘍。」菲瑟說,參照著侯爵號的旅客名單,「我想,這次都是男孩子?」
「你想要就帶走吧,」考文赫芬說,「他們對我來說沒啥用處。」大副指出,侯爵號從荷蘭運來的孤兒此刻應該是待在船首貨艙。
對父土而言,這些孩子不過是救濟院的一個個案例,徒然構成國庫的負擔。新尼德蘭則迫切需要眾多勤懇的人手,好維持殖民地的運作。在歐洲,人們還無法確信,移居美洲這座岩石遍地、風勢強勁的島嶼,能夠改善自己的命運。荷蘭的生活太過舒適,咖啡館才剛引進,加入了原本就有的菸草店行列。起司一貫優質。沒人想要離開。
伊特‧菲瑟募集孤兒的來源有三種。殖民地上父母亡故、前來殖民地的越洋行程中父母病歿,以及像這樣從父土直接運來的孤兒。命運就像個卑鄙的情婦,孤兒總是不虞匱乏。
菲瑟走向甲板下層。船艙保持得還算乾淨,依照荷蘭船舶的習慣弄得整齊有序,但經過漫長的旅程之後依然瀰漫著惡臭。他找到將由他監護的孩子們,一個個旅途勞頓,瑟縮在一張張破布般的吊床裡,只有少數幾位超過十二歲。
「你們可到了。」他大聲說道,只為了確定這些無疲困的孩子知道,他們已成功從舊世界轉渡到了新世界。他經常發現,在這種船上,很少孤兒明白自己身在何方,為何突然從阿姆斯特丹、鹿特丹跟海牙的街頭被帶走,更不曉得自己來美洲會被拿來做什麼用途。
「我是孤兒總管。你們跟我來吧。」他彷彿對著一群小鴨子說話。
也許這些孤兒正在想像,會有和善的夫婦因為什麼境遇或不孕而膝下無子,巴望著領養珍貴的小孩,將早早把他們領走,帶到溫熱的浴盆裡洗刷乾淨,而等著他們享用的晚餐,熱氣蒸騰,有漂亮的雞肉、肥滋滋的培根和糖漬水果,最後他們將爬上暖和的床鋪一夜安眠。
菲瑟可不記得,那種場景在現實世界出現過。新阿姆斯特丹沒有孤兒院;收容這些男孩的,是需要勞力與奴僕的墾民家庭。
總督常常寫信懇求祖國的政府送「新血」過來。這就是他們送來給他的:十個瘦高的孩子。新血?菲瑟只知道,他們是新到殖民地沒錯,但個個疲憊委頓,面黃肌瘦,幾無血色。
沒有和善的夫婦會來迎接孤兒們。但墾殖地的富有市民會來檢視貨品,做出選擇,從畏畏縮縮的孩子堆中挑出這個或那個孤兒。某個大人物的家僕、女傭,或幫廚,會掐住相中的孩子的骯髒頸子,拖著離開。不過,菲瑟會趕緊確定,市民會為了這項特權而支付他幾串貝幣。他們會眨著眼睛,稱這筆錢為「開銷」。
這會兒,他在查看他旗下的成員。他們爬下吊床,打著哆嗦站在侯爵號的船艙裡。菲瑟心想,他們不曉得自己即將面對什麼,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又有誰曉得呢?
「站成一行,」他對他們吼道,「對齊排好。」
這些孤兒身上沾了嘔吐物,渾身髒污,蒼白到近乎透明,排隊跟在菲瑟後面,穿過迷宮似的船艙。他們一起攀爬陡峭的扶梯,登上甲板,迎著新鮮空氣跟飄雪猛眨眼睛。
「看哪,」菲瑟說,對著麇聚在碼頭周邊、白雪覆頂、未曾上漆的粗糙住宅,大手一揮,「新阿姆斯特丹墾殖地,曼哈頓島,新尼德蘭殖民地的首府。你們的新家。」
在貿易集團「荷蘭西印度公司」的支持下,新尼德蘭殖民地為了餵養歐洲對皮草越來越大的胃口而存在。新尼德蘭主要的墾殖地──新阿姆斯特丹,在一六二四年獲頒特許狀,佔住曼哈頓島的楔形末端,設立於世上數一數二的天然良港岸邊。
一六六三年,創立之後將近四十年,新阿姆斯特丹是個不到一英里平方的社區,居民約一千五百位。
沿著北側邊界構築的紅杉木柵欄,讓這座城鎮有種受到侷限、近乎被圍困的感覺。這道木柵,荷蘭墾殖者就當作城牆,稱之為「牆」。他們挖鑿水道,搭建風車,依照家鄉──他們稱之為「父土」,也就是母國──的形象,慢慢改造這個地方。他們一開始在地上挖掘坑洞而居,後來改住小木屋;隨著殖民地越來越繁榮,最後搬進堅固的磚造或魚鱗板住宅。
島嶼楔形地帶的西側,沿莫里斯王子河,矗立著阿姆斯特丹要塞。那是個方形碉堡,每個角落都有原木壁壘跟雉堞。要塞東側是城鎮的市集,而要塞本身的護牆便為市集廣場擋住了來自海灣的風。要塞跟河流之間建起了三座風車,以及城裡的絞刑架。
四條南北向的馬路,貫穿島嶼,直抵城牆:珍珠街、史密特街、王子街,以及闊道。橫越墾殖地的東西向街道,共有八條,包括島嶼南端的史川德,也就是濱海之路,以及牆街,也就是北側柵欄下方的小路。
城牆有兩道柵門,墾殖者稱為「陸口」,通向北方的田野與林地。一道在東河邊的珍珠街,另一道在島嶼西側的闊道。可是,住在殖民地中間地帶的墾民懶得繞那麼遠的路,敲鬆了柵欄好幾處木頭,好方便通行。
從一條溪床刻鑿出來的主渠水道,是在漲潮時才可以航行的運河,以東河為起點往北彎,幾乎延伸到城牆。島嶼繁忙的碼頭區,沿著東南岸延展。在濱海區的街道史川德,專供水手跟碼頭工人消費的酒館林立。較為富裕的墾殖者,主要落腳於石頭街和市集街。
新阿姆斯特丹人口混雜,荷蘭人佔半數,另外一半則是日耳曼、英格蘭、瑞典、波蘭、法蘭西、猶太跟非洲人,組成的元素一向處於不安定的流動狀態。河區印地安人可以在墾殖地的街道上隨意走動,瘋狂採買甜點或布匹。
非洲人的幾個小社群安置在城牆外,著眼於安全策略的考量:前來劫掠的美洲原住民一旦發動攻擊,可以作為緩衝。因此,非洲墾殖區扮演著防禦城內荷蘭墾殖者的角色。
有個男人,踩著一根木腿,揮舞著鐵腕,統治著殖民地。
他是培楚斯‧史道夫桑。
3
一六六三年十月,小緹‧葛立出門挑水,一去不回。蕾思跟瑪里向她們唯一能仰賴的人求助。布蘭汀‧凡考夫靈跟殖民地的非洲人社群之間濃厚的感情,確立於一六五九年七月。那是小緹失蹤前將近四年的某日午後。
那年夏天,布蘭汀剛滿十八歲,僅只經常路過柵欄城牆外的一群小木屋,認識的非洲人不比任何出身良好的新阿姆斯特丹年輕女子多。那個社區,市民稱作「小安哥拉」。
「半自由」的非洲人就是以這裡為家,整整佔了殖民地黑人人口的四分之一。他們可以擁有自己的土地,但每年必須繳納貢稅給政府。
半自由。每年春天五朔節之後,這些非洲人享有一天假日,可以在殖民地自由活動。布蘭汀少女時期想到這點,就覺得賜予這樣的權利,只徒然凸顯了他們的奴役狀態。要是有人問起,她可能會說自己反對奴隸制度。可是,年輕的她並沒有特別為此感到良心難安。
布蘭汀自己的家從不曾擁有奴隸。她偶爾會目睹被奴役的人汗流浹背,維修要塞的牆壁。大多數奴隸由公司管理,總督身邊也有二十來個。唯有殖民地最富裕的成員,才有能力將活生生的人納為己有。
好長一段時間,布蘭汀只覺得,曼哈頓吸引來的人口日益增加,而非洲人不過是其中一批成員。但是,那種想法就在一個陽光閃耀的七月午後,全都改變了。
荷蘭在一六五九年夏天向艾索帕斯部族的印第安人開戰。艾索帕斯戰爭的殘酷、報復性的屠殺、玉米田與村莊的縱火焚燒,都發生在新阿姆斯特丹北方的遠處,接近維衛克鎮,迄未對這片墾殖地造成直接的影響。
為了安全起見,治安官下令,除非在武力護衛下,墾民不得踏出柵欄牆外。可是,當時正逢盛夏,距離城鎮短短幾哩路的山丘上,覆盆子盛產,正待採收,而懇民熱愛他們的夏季水果。
於是,十幾個墾民組成採果隊伍,主要是婦女跟孩童,但隨隊還有兩名公司的民兵。他們從城裡出發,穿過柵門向北走。民兵帶著火器。
布蘭汀加入他們的行列。她跟其他人一樣喜愛覆盆子,也喜歡一起採摘水果的那份群體活動的自在。那是一種傳統。她從小每年都會跟父母一起去採果。能夠跨越殖民地北牆的界限,前往牆外更蠻荒的土地,是布蘭汀向來很享受的事情。
那塊區域,生長著小小多汁的果串,看起來安全無虞。鄉間農場上敞開的牧草地跟住宅,點點散布於景色之中,也看得到連接曼哈頓南端跟北方領土的主要幹道──郵政路。
這群人穿越小安哥拉的時候,有位婦女向布蘭汀打招呼。那是瑪里。
「要去採果子嗎?」她問,看著布蘭汀掛在臂上的編籃。
布蘭汀跟瑪里交情不深,只曾經雇用她跟她同父異母的姊妹蕾思,幫忙將從父土進口的亞麻織布縫邊。這樣加工的成品,如枕頭套、床單、手帕,賣價都比未曾加工的布高。
布蘭汀看到蕾思跟在瑪里後面走來,提了幾只要裝水果的布袋。沒人反對非洲人加入他們的隊伍,因此瑪里和蕾思便一同上路了。
非洲人在殖民地要是有任何身分可言,通常便被冠上一個姓氏:他們出身的地區名稱。所以,瑪里、蕾思跟其他人全被冠上同樣的姓氏:安哥拉。這種作法毫無來由,也不是被稱呼者自己選擇的。荷蘭當局只是需要一個識別標籤,好在非洲人被抓進法庭時,有個什麼可以寫進文件。
炎熱的七月天,蟲鳴嘈雜,從牧草地揚起,消逝,然後再次揚起。這隊人裡有對姊妹,崔恩蒂與艾萊妲‧包特,唱起謝恩的讚歌〈荷蘭紀念頌〉。那是用來歡慶新教徒在荷蘭戰勝西班牙天主教徒的新頌歌。
我們群聚一堂
祈求上帝的祝福
過去一年
護衛與指引我們的上帝
其他人也一起唱和。布蘭汀注意到,蝗蟲、紡織娘跟蟋蟀的刺耳嘶鳴,輕而易舉就將讚美上帝的顫動人聲掩蓋過去。
她落在隊伍後頭。隨著出城之旅,她失去家人以來揮之不去的憂傷稍微減輕了。不過,對布蘭汀來說,那是幽魂般的記憶。小時候的她,那個在甜美莓果樹叢間閒蕩的小女孩,無憂無慮,跟現在已是天差地別。
往島嶼北部延展的道路,帶領他們走到可以俯瞰西邊寬闊河流的小山丘。河面映出深灰藍的天色。布蘭汀注意到,有塊草地被壓平了。也許只是鹿隻躺臥過夜的地方吧。
他們從道路轉入小徑時,布蘭汀看到幾艘被拉上岸的獨木舟,躺在她正下方曼哈頓岩岸的蘆葦叢裡。它們停成一排,空蕩蕩地擱在岸邊。
她心想,那些小舟藏在蘆葦裡,從水上望過來,沒人看得見。
白色積雲高高散布在天空中,男人跟著女人同聲歌唱,整群人走進了分散各處的覆盆子灌木叢。纍纍果實懸垂,緋紅豐饒。帝王蝶跟小灰蝶吸啜著莓果的糖蜜。荷蘭人像孩子般高聲歡呼,撲向灌木叢,嚇得蝶兒恍如一朵雲似地飛騰起來。
最初,由於一時貪吃,墾民們懶得用籃子盛裝,摘下果實就使勁往嘴裡塞。
布蘭汀跟蕾思和瑪里,從其他人身邊走開,隨著摘莓的路線走遠。每株結實纍纍的多刺灌木過後,又是另一株,彷彿抵達小徑盡頭的時候會有什麼祕密揭曉。
布蘭汀不再摘拾果子。她坐在灌木之間的地上,圍裙的裙擺往四周鋪展開來。她往東望向郵政路,以及沿路林立的巨大短葉松樹群。她在心裡計算那些樹木的價值。可以賣給全世界的海軍當船桅。
遠處的馬車道上,有個牧者趕著兩頭牛往城裡走。接著,在兩棵樹之間,他突然失去蹤影。她等著男人再次現身。但他的牛隻卻在無人帶領的狀況下,逕自沿著車道走遠。她聽到牠們的鈴鐺叮叮作響。
十五分鐘過後,雲朵布滿天際,遮蔽了太陽,一股涼風從河面升起。墾殖者安靜下來,專心裝填籃子。布蘭汀努力維持開朗的心情。那兩頭牛仍然獨自遊蕩著。牧者出了什麼事?
她趕緊站起身來。
「瑪里,」她喊道,「蕾思。」她們就在附近。
「我們必須──」她說,但立刻打住,改口說:「我們應該回大家那邊。」她們在莓果灌木之間穿梭,循原路走回十幾個摘果子的人那裡。
一切正常。太陽從雲朵之間露出,同行的市民沾滿紅汁的臉龐讓她放下心來。她剛剛緊張兮兮的,真是傻瓜一個。荒野在不同的時候,竟然會給她迥然不同的感覺,真怪。前一刻光輝燦爛,下一刻卻暗藏威脅。
一隻手落在布蘭汀的肩膀上。她嚇得跳起來。
「看看裡面,」帕翠莎‧瑞德森說,展示幾乎裝滿果子的籃子,「妳剛剛在忙什麼啊?怎麼幾乎什麼都沒摘啊?」
「我摘的比其他人都多喔!」瑞德森的九歲女兒艾琳說。布蘭汀剛成為孤兒的時候,一向跟她母親尤賽特很親的帕翠莎‧瑞德森,是善待她的幾位大嬸之一。帕翠莎廚房裡的蘋果酒跟餅乾,撫慰了這個飢腸轆轆的女孩。
民兵約若米納斯‧堤印克就站在附近,下巴沾了血紅的莓汁。布蘭汀往他走去。「你剛剛有沒有注意到幾艘獨木舟?」
男人茫然望著她。
「在河岸那邊。」她說。
「一定是從帕歐尼亞來的,小姑娘。」堤印克說。帕歐尼亞是跟曼哈頓隔河相望的殖民地。大家都知道,那裡的印地安人是無害的。「用不著害怕。」
堤印克隨便打發了她。真是傻楞楞的女孩,扯著鬈髮,捨不得讓莓汁沾髒自己的手。民兵大步走向灌木濃密的地方,將槍枝靠在一株殘根上,開始忙著張羅菸斗。
寂靜無聲。接著,一聲喊叫從寂靜中竄出。
一名印地安戰士現身,高聲叫囂,從遮蔽身影的森林暴衝出來。他揮舞戰棍,往約若米納斯‧堤印克的腦袋猛力一敲,將他擊倒在地。
尖叫聲此起彼落。越來越多的原住民出現在他們的周圍,墾殖者頓時瞪大眼睛、驚慌失措。他們寡不敵眾。孩子緊抓著母親。婦女連聲哀叫:「Neen, neen, neen.」不,不,不。
另一位民兵瑞瑟路特‧華卓恩抄起火槍。在靜謐的林間空地,火槍發出巨響。子彈把一名攻擊者打得身子猛轉,血濺當場。但也只是這樣而已。另一名突襲者把槍從華卓恩的手中奪走,用它狠狠痛打他。他也跌倒在地。
女人跟孩童只能自生自滅了。
布蘭汀跟瑪里、蕾思擠一起。越來越多番人從樹林裡現身。她看得出他們不是河區印地安人。從他們身上的標記來看,是來自北方的摩希根人。
殖民地總督對原住民的不同部落與氏族,滿不在乎,一概不予區別。在艾索帕斯戰爭中,墾民軍隊不分青紅皂白地攻擊所有的印地安人,竟在最近一次的衝突裡,把一整個摩希根村落殲滅。
布蘭汀聽說,攻擊摩希根人的那場行動特別狠毒。有些人家還待在棚屋裡,士兵就縱火焚燒;族人倉皇逃離時,士兵便開槍射殺。有三個士兵恰好遇到有孕在身的摩希根女孩,竟用鹿的肌腱將她的陰道縫合,並拿火槍槍托予以痛擊,予以催生。她在陣痛中慘死。
血債血還。現在,復仇心切的摩希根人,來到了墾殖地門口。
布蘭汀遠遠地站在墾殖者人群的邊上,跟蕾思、瑪里擠在一起。兩位突襲者把帕翠莎‧瑞德森從人群當中拉出去。她放聲尖叫。布蘭汀的視線對上女人痛苦不堪的目光,趕緊用手遮住蕾思與瑪里的眼睛,免得她們目睹慘狀。
兩個突襲者在其他墾民的眼前,將帕翠莎‧瑞德森的衣服扯破,輪流騎上她的身子,強暴她。女人一掙扎,他們就拿拳頭大小的石頭猛砸她的臉。
對布蘭汀來說,這就像親眼看到自己的母親遭受攻擊。她為何沒有上前伸出援手?下一個會輪到自己嗎?
好幾個摩希根人圍住受傷的荷蘭士兵瑞瑟路特‧華卓恩。他們發出鳥啼般的短促呼喚,粗暴地把他推來搡去,朝他拳打腳踢。他們也把士兵脫個精光,讓他面朝下趴在地上。男人哀號著,兩個突襲者從他手上拔下一片指甲,作為紀念,另一個用戰斧順著男人的脊椎,直線割開那裡的皮肉。
等割得夠深了,那名臉上塗繪藍彩的高挑摩希根突襲著,雙手插入割口,抓住一段血淋淋的皮膚,從肌肉剝離。整塊皮片輕輕鬆鬆脫落了,發出河狸尾巴被一刀劃開的聲響。被剝了皮的男人狂亂地舞動肢體,但原住民踩住他的脖子跟手臂,牢牢把他釘在原地。
那些突襲者好整以暇似地,好幾個人大辣辣地休息起來,席地一坐,有說有笑,拍擊彼此的胸膛。並未直接攻擊華卓恩的那幾個,在驚恐萬分的墾殖者之間自在地晃進晃出。
一名戰士走近布蘭汀,用手指逗弄她的黃色頭髮。她努力忍住,試著不退縮。他猛力扯了一下她一綹披垂的鬈髮,大步走開,然後回望一兩次,彷彿要記住她。她在交易的時候學會了他們的幾句話。她聽到那男人說「我的」。
瑪里跟蕾思緊緊擁著對方,淚濕臉龐,絕望地低聲祈禱。所有的墾殖者,婦女跟孩子,都陷入歇斯底里跟麻痺無力的狀態。布蘭汀知道自己非得採取行動,尋找出路不可,要不然會跟帕翠莎‧瑞德森一樣,步上死路。
布蘭汀壓低聲音說:「我們一定要離開。現在。我們三個。」
就像新阿姆斯特丹的其他人,布蘭汀曾經目睹一波波眼神空茫的荷蘭難民,為了遠離艾索帕斯戰火而往南逃難。好幾個人提到被抓他們的人「釋放」,在體驗到成功逃離的幻覺之後,卻再度被殘忍地追捕。那是原住民戰士常用的策略。
布蘭汀想把假逃變成真逃。她開始移動,努力壓抑住驚慌,帶領蕾思和瑪里離開。
兩個突襲者就在附近,是剛才特別注意她、身上繪有黑白「之」字線條的那位男性,以及全身染黃、年紀稍輕的一位。
他們笑彎了身子,彷彿女性俘虜往森林潛逃的情景滑稽至極。他們邊指著她們邊狂笑。
布蘭汀、瑪里與蕾思跟血腥場景拉開了十碼的距離,之字跟他的黃色夥伴跟了上來。
「妳們要去哪啊?」高大的印地安人笑著用英文喊道,「去哪啊?」
「繼續走。」布蘭汀說,「不管怎樣,我們都不分開。」
她們背後,在整群人身邊的一名突襲者,停下把一位墾民婦女扭倒的動作,站起身來朝她們的方向喊叫。
「把她們帶回來。」布蘭汀聽懂了那個突襲者說的話。
之字轉身呼喊,說道:「她們逃不出我們的掌心啦。」
突然間,黃色男子往布蘭汀衝來,但在幾呎之外倏地停下,雙膝跪地,嘲笑她驚懼的反應。
之字衝過來,狠狠揍了蕾思一拳,害她摔倒在地。布蘭汀把女人拉起身的時候,摩希根人就在原地跳舞,距離幾英吋遠,對著她的臉發出威脅的叫喊。可是,接著,之字驟然轉身,背對她們,大踏步走了開去。
布蘭汀知道,那是為了製造效果,加劇她們的恐懼。
三個女人踉踉蹌蹌地行進,將攻擊事件的場景拋在腦後,兩名戰士尾隨在後。突襲者的呼叫和墾民的哭喊都漸漸隱去。之字跟黃色男子在她們背後,繼續滿不在乎地追隨而來。他們會停下腳步,時而摘下一片葉子或一顆莓果,時而對著空中盤旋的鷹隼呼喊。
接著,突然,什麼都不見了。布蘭汀領著蕾思跟瑪里走下陡峭的斜坡,轉入一處林木遮蔽的空地,再也看不到追獵者的身影。一片靜寂。連遠處隱約的呼嘯聲都完全隱去了。
「結束了嗎?」蕾思問,聲音因恐懼而緊繃。
「繼續走。」布蘭汀說。她心跳飛快,不敢相信她們這麼輕易就逃出魔掌。可是,看來確實如此。
一聲銳利的尖叫傳來。之字跟黃色男子就站在她們上方的斜坡頂端。摩希根人捶打對方,互相擊掌、拳打胸膛,有如在學校操場上嬉戲的兩個小男孩。
突襲者往下衝來,不在乎的態度瞬間消逝。之字掀開原本掩住他挺立的私處的遮布,對著她們傲慢地搖晃。
「主耶穌救我。」蕾思喃喃說道。她緊緊抓住布蘭汀的手,指甲刮傷了皮膚。
「現在用跑的。」布蘭汀說。
三個女人逃下山坡,抵達河岸。布蘭汀領著她們來到原住民停放獨木舟的蘆葦叢。
瑪里跳入第一艘獨木舟。蕾思跟著爬進搖擺晃蕩的船裡。
「來啊!」瑪里對布蘭汀喊道。
可是,在那令人屏息的長長一刻,布蘭汀留在岸上,忙著把其他獨木舟從淺灘推出,拋進流動的河水裡。要是追獵她們的人想拿回獨木舟,就得游泳。
最後她才往那艘小船撲去。
三個女人合力划槳,使勁將船隻划入水流裡。突襲者抵達岸邊,在她們背後濺水跋涉。他們撲進水裡往前猛游,跟獨木舟裡的女人只隔了幾碼的距離。
但他們終究慢了一步。布蘭汀、瑪里跟蕾思划入了更深的水域,把摩希根人遠遠拋在後頭。
三個女人渾身濕漉骯髒,驚魂未定地返抵墾殖地。等總督派出武裝齊備的一隊士兵,去報復突襲者的時候,布蘭汀覺得自己已被拉入了瑪里和蕾思的生活,以及小安哥拉社群。
那群採莓人裡,沒有其他人存活下來。
遇襲之後,布蘭汀帶著一絲不屑,注意到以往的追求者裡,有些人對她退避三舍,當她是瑕疵貨品似地。殖民地的男人永遠無法確定,河邊長莓果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有她的初戀奇斯‧貝亞依然忠誠。「妳是我勇敢的女孩。」奇斯對她說,在那場悲劇之後態度殷勤。他頑強地替她辯護,還自願加入追捕突襲者的行列。
不過,內心深處,布蘭汀覺得沒人懂得她那天的恐怖經歷。除了蕾思跟瑪里之外。彷彿,你家房子燒毀的時候,只想跟有同樣經驗的人深談。她後來跟安東尼的友誼,更加鞏固了她跟這些非洲人之間的連結。
所以,四年之後的秋天,當他們之中有人失蹤,當一個孩子出門挑水卻一去不返,蕾思和瑪里會來找布蘭汀求助,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
我們的產業歸與外邦人;我們的房屋歸與外路人。
我們是無父的孤兒;我們的母親好像寡婦。
──耶利米哀歌5:2-3
序幕
一六六三年十月八日
同一天,兩起命案。
瑞士侏羅地區的德萊蒙城,弒君黨人威廉‧克勞禮混跡於市井之間,跟他妹妹芭芭拉一起寄居在修士區街的一棟膳宿公寓,毗鄰一家醫院。
當聖馬塞爾教堂敲響晚課鐘聲,芭芭拉在二樓廚房外頭的露台上,望著夜幕降臨城鎮。雖然她向來機警,卻沒注意到有三個身影從艾孚街閃出,穿越對街的漆黑後院,摸向公寓一樓入口。
時當秋老虎,天氣熱得猶如溽夏。芭芭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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