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荒唐是生命的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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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一夢盡荒唐 老揚

鮑河揚年少時正趕上文革，頗狂熱，讀了大量的書，獨鍾情於哲學。後來因生疑文革入了獄，見了太多的悲傷、邪惡、血腥、善良、赤裸和死亡，思考便伴其一生。出獄後他開始一邊工作一邊寫作，陸續地有百十萬字面世。他的文字雖尖刻，生活中卻是個極隨和的人。他喜歡在朋友圈裡插科打諢，敲個異樣的鑼邊，讓人開懷。他就這麼時而激揚文字冷似鐵，時而笑笑別人笑笑自己，在自身的矛盾性格中，在生命的迫害與被迫害中，有了更多的幡然醒悟。
他最喜愛的文學作品之一就是《紅樓夢》，這十幾年他分外關注紅學。周汝昌晚年說《紅樓夢》全書他有個唯一的不解，那就是「古今一夢盡荒唐」。既然愛情是美好的，為什麼荒唐，若荒唐為什麼還「啼痕重」、「抱恨長」，還「字字看來皆是血」。我以為老鮑解了，曹雪芹寫的便是「生命的荒唐就是生命的最愛」。我順著老鮑用同樣飽蘸著血淚的筆開創的新路，再次走進大觀園，驚異地發現了一部世人眼裡不曾有的《紅樓夢》——老莊是哲學的《紅樓夢》，曹雪芹是文學的老莊。
有人認為書中的情是人性之本，光輝燦爛，卻被世俗困頓，邪惡摧殘。老鮑卻說，「與其說書中的情與世俗為敵，與邪惡作戰，不如說人之情是與不可抗拒的道法自然的殊死搏殺，明知情極是毒，明知〈情，性之塞也〉，明知情不情，用情毀情，仍情情，無怨無悔地不可為而為之，明知荒唐，仍執著地去演大荒。是無喜無悲地道法自然？還是在情的沉醉中毀情？人們雖可在心如止水的道法自然中無情繩之牽，無情索之掛，泛若不繫之舟，但卻又有何趣？操之則慄，舍之則悲。夢中醒來仍無路，因為生命的荒唐是生命的最愛。」
老莊和曹雪芹的共識是，不僅僅殘暴邪惡是悲劇的，人們推崇的美——忠誠、仁孝、能幹、溫柔、爽直、勇敢、愛情，也是悲劇的。是甘泉自盜，良木自伐。老莊是無故事的冷峻，曹雪芹卻在他同樣認可的違道法自然的全部內容中，獨不舍愛情。中外文學史上所有愛情的悲劇都是毀於階級、地位、金錢、世俗、誤會、小人，獨《紅樓夢》是愛情就是愛情的悲劇。
在老鮑看來，自相矛盾是曹雪芹的美學特徵之一。如書中第二十一回前提詩：
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是幻是真空曆遍，閑風閑月枉吟哦。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老鮑的悟中，凡喜愛沉醉嚮往的都逃脫不出自相戕戮的宿命。可愛之人必悲，閃光即毀滅，歡樂的鑰匙打開的是地獄之門，天堂和地獄往往同在一處。越美越荒唐，魅力就在違道法自然之中。《紅樓夢》自相矛盾的美，不僅折磨著曹雪芹，也折磨著每一位讀者，一會兒沉迷「葬花吟」，一會兒又平靜的說：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曹雪芹用他神性的手指，彈撥出的惟一旋律，就是生命的悲涼。
除了「悟紅」，這本書還收錄了作者的部分散文。
他的散文最顯其文字功力，他喜歡用生活中的瑣事和景致去悟生命中的大事。《霧》揭示了金錢和地位像霧一樣，使人既看不清楚別人，也看不清自己。《一棵醜陋的樹》寓意新的思想，超前的人物，往往在眾人眼裡是醜陋的。《大出殯》則由送葬感悟死亡的快樂，猶如一首安魂的配樂詩。
在他探究的筆端下，神聖變得一文不值，進步是落後，建設是毀滅，高尚是愚昧，人性的光輝變成陳詞濫調，曾經的痛不欲生，也像一片枯黃的葉砸在頭上。莊嚴很荒唐，感動成了憐憫，崇拜成了鄙視，聖壇的漆皮紛紛剝落，美好化為烏有。這一切都因為我們活在人類文明這一無解的衝突之中。
加繆說：觀察到生活的荒謬，不可能是一種終結，僅僅是一種開端。
老鮑恐懼生活，但他的筆卻超越一切讚揚和責難，獨立於一切往日和今日，任其性情，走向自己的目標，只有生成之無罪，才給他如此巨大的勇氣。他說讀者是上帝，是作者最自輕自賤的語言，是對作品的褻瀆。
老鮑是個在生活中不爭高低的人，與咄咄逼人無緣，除了寫作，守候年邁老母，呵護家人，和朋友談天說地，他最大的慰藉就是擁著那條曾經生命垂危，貌似凱西莫多的流浪狗豆豆。
那天，在獄友張郎郎的新書《平靜的地平線》發行座談會上，看到他老淚縱橫地笑談當年K字樓裡以往的那一刻，一張溫潤的臉和一顆冷傲的心交集在一起，感覺謊言離他很遠，生命的真實裡寫滿了冷峻和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