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跨越歐、亞,命運多舛的帆船,從印度洋漂至中國海
一群離鄉背景的落難者,在命運牽引下登上這艘貨船,
乘著擾攘的時代浪潮,航向一場即將改變世界的戰爭……
二度入圍曼布克獎!
繼 V. S. 奈波爾、薩爾曼‧魯西迪 後
最備受矚目的印度作家 ── 艾米塔‧葛旭
21世紀最精采、最迷人的史詩式大河小說
宛如狄更斯與梅爾維爾共筆的絕妙混搭傑作!
以全新觀點審視東亞殖民史與鴉片戰爭的史詩小說!
本書入圍曼布克獎(The Man Booker Prizes)決選
榮獲:
★印度沃達丰字謎圖書獎最佳小說(Vodafone Crossword Book Award)
★泰戈爾文學獎(Tagore Literature Award)
★印度廣場金鵝毛筆獎(Indiaplaza Golden Quill Award)
★丹‧大衛文學獎(Dan David Prize)
★讀者票選獎(Indiaplaza Golden Quill Popular Vote Award)
★英國圖書設計獎
入選:
紐約雜誌年度十大好書/舊金山紀事報/芝加哥論壇報/華盛頓郵報/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出版家週刊/經濟學人雜誌 年度選書
在這片海域,只要你還想當海員,鴉片就關你的事:你會裝載它、運送它、販賣它……
雙桅帆船朱鷺號,原本是販運奴隸的「人肉貨船」。在英國廢奴後,被改裝成鴉片貨船以投入熱火朝天的鴉片貿易,準備前往中國市場分一杯羹。然而前往中國前,它還要履行橫越印度洋前往模里西斯的最後一趟航程。在這儼然是十九世紀東方殖民史剪影的乘員身影中,朱鷺號的傳奇故事,就在四個船員、苦力、流刑犯與偷渡客之間展開:
船員:被誤認為白人而升上二副的黑白混血船工賽克利,在種族界線森嚴的殖民地與海上社會,為保住得來不易的好運,小心翼翼保護著自己的真實身世……
苦力:逃過火葬殉夫命運的寡婦狄蒂,為躲避家族追殺,與情人卡魯瓦自願登上朱鷺號成為移民工,並成為苦力群中的領袖。
流刑犯:溫文儒雅的拉斯卡利領主尼珥本是最親英國的印度貴族,卻不幸遭人陷害破產,被判流放模里西斯七年……
偷渡客:孤女寶麗是法國植物學家之後,她為了逃出格格不入的寄養家庭,喬裝偷渡登上朱鷺號,準備逃回母親的故鄉模里西斯。
現在大家都成了親人,在這艘船的子宮裡重生,共同組成一個大家庭……
在孤立無援的大洋上,前途未卜的惶恐加上殘酷的剝削凌虐,使這些流離失所的命運傀儡開始將彼此視為患難與共的親人。而一個難以想像、泯滅人際敵意、種族差異及隔膜代溝的家庭,就此誕生在這片「黑水」上……
在充滿動亂和恐懼的殖民年代,命運把印度人和西方殖民者攪和在一起。當賽克利、狄蒂、尼珥、寶麗失去了家園的照拂後,開始相互視為患難的兄弟,一個原本不能想像的家庭就此在顛簸的大洋上誕生,超越人與人之間的敵意、種族的差異以及隔膜的代溝。
「朱鷺號三部曲」:《罌粟海》、《煙霾之河》(River of Smoke)、《烽火狂潮》(Flood of Fire),小說所寫足跡遍及恆河岸邊茂盛繁密的罌粟花田、波濤怒吼的汪洋深海,以及廣東人頭攢動的後街小巷。它更是一副芸芸眾生的全景圖,把每一個流落在他方的異鄉者栩栩如生地縮寫在這東方殖民地的風景中。
人類學家出身的作者艾米塔‧葛旭,在這套史詩三部曲中,將蛛網般的人物與線索牽引編織到同一條命運之船上。他們之間的愛情、陰謀、罪行、無知、湮沒的理想與無畏的勇氣,起伏洶湧一如變幻莫測的大洋。作者則藉此真實生動地還原了鴉片戰爭的背景與緣起。
作者簡介:
艾米塔‧葛旭(Amitav Ghosh)
1956年生於印度加爾各答,先後於德里的聖史蒂芬學院、德里大學,以及牛津大學聖艾德蒙學院接受教育,並獲社會人類學博士學位。畢業後任職於新德里快報擔任記者。
1986年起,他陸續發表《理性環》(The Circle of Reason)、《陰影線》(The Shadow Lines)、《加爾各答染色體》(The Calcutta Chromosome)、《玻璃宮殿》(The Glass Palace)與《餓潮》(The Hungry Tide)等五部小說。2008年,他推出背景設於1830年代鴉片戰爭爆發前夕的東方殖民史小說「朱鷲號三部曲」第一集《罌粟海》,2011年推出第二集《煙霾之河》(River of Smoke),2015年則是三部曲終篇《烽火狂潮》(Flood of Fire)。
他的首部小說《理性環》出版後便贏得法國麥迪西文學獎,第二部小說《陰影線》獲得印度傑出貢獻獎(Sahitya Akademi Award)與Ananda Puraskar文學獎。《加爾各答染色體》則獲1997年亞瑟‧C‧克拉克獎最佳長篇小說。《罌粟海》不但入圍曼布克獎決選名單,並獲印度沃達丰字謎圖書獎(Vodafone Crossword Book Award)及丹‧大衛獎。
除小說外,葛旭亦著有《在遠古的土地上》(In an Antique Land)、《在柬埔寨與緬甸的自由生活》(Dancing in Cambodia and At Large in Burma)、《倒數計時》(Countdown)、以及《伊瑪目與印度人》(The Imam and the Indian)等多部散文與雜文集。
葛旭於1999年起接任紐約市皇后區學院比較文學專任教授,同時亦為哈佛大學與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他與傳記作家兼出版社資深編輯的妻子Deborah Baker現居紐約。
譯者簡介:
張定綺
台大外文系研究所碩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研究。曾任《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中文版資深編輯、輔仁大學翻譯研究所筆譯組召集人、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撰述委員,譯著甚豐,現為全職母親兼譯者。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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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貴興(知名作家)
單德興(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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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推薦:
在《罌粟海》中,葛旭在一塊更巨大的畫布上,以眾多角色與史詩視野揮毫……這部小說顯然同時兼具文學與政治意圖,從他筆下可看出所投入的龐大研究心力,無須透過書末的驚人參考書目,光是書中豐富的時代細節便足以令讀者懾服。他的敘事手法讓一個逝去的時代重生……透過這部小說,能看出身兼人類學家與歷史學家的葛旭從第一部小說的魔幻寫實風格至今走過的漫漫長路……葛旭作品背後的歷史無情,但讀他的小說則是一大樂事。我已等不及想看到這些契約工、水手、失勢王公及跨性別神袐主義者在下一集中會發生什麼事。
── 華盛頓郵報
精采極了……葛旭透過一群多元且吸引人的角色在日常生活中的掙扎與內在衝突來說這故事……他對十九世紀印度的透徹研究,讓這塊被遺落的歷史片段得以重生:從簡陋的鄉村泥屋、宛如實景重現的加爾各答街道,到暗潮洶湧的緊繃政治局勢,以及利益與道德間的衝突。而使葛旭的書頁充滿活力的還包括語言──特別是舊時代的印式洋涇濱英語及船工行話,書中對話因語音學的精確而更添韻味……本書波濤洶湧而危機四伏的結尾,更使讀者宛如書中角色般緊抓住船舷欄杆,期待著之後未知的旅程。
── 今日美國報
偉大的史詩……在《罌粟海》中,葛旭洗練地將一八三○年代的經濟學辯論與英倫帝國主義的算計,和眾多設計巧妙、徒然想控制自身命運的角色編織在一起……《罌粟海》全面式地呈現出第一次鴉片戰爭前夕印度東北部的社會經濟狀況,同時也觸及被這波帝國主義漩渦捲入之獨立個人的希望與恐懼……迷人的背景故事外,葛旭亦利用語言來描繪書中角色之間的差異……令人著迷。
── 密爾瓦基前哨報
想像一下,若是梅爾維爾所在的皮夸德號捕鯨船水手艙中也有狄更斯一席鋪位會如何。如今,我們就在艾米塔‧葛旭看似蕪雜但極精采的歷史小說《罌粟海》中看到兩位小說大師的絕妙混搭結果。
── 舊金山紀事報
野心十足……《罌粟海》這部來勢洶洶、背景設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不久前的作品中頗有狄更斯與馬克‧吐溫之風,並讓人聯想到盧卡斯──就是星際大戰三部曲那個喬治‧盧卡斯。是的,葛旭的這本書與史詩電影的相似處要多過現代小說。── 紐約觀察家週報
艾米塔‧葛旭的新小說不可思議地捕捉到其筆下角色的多元語種本色。這部動蕩不安的長篇鉅作同時也是一部關於英式禮儀與印度種姓制度及榮譽觀念的喜劇……豐富的哲學思辯、鮮活的文字風格,閱讀《罌粟海》,讓你在拓展心智的同時,心跳也隨之加速。
── 克利夫蘭信實報
葛旭在這部古裝文學劇中,用眾多角色帶出一座喧囂的巴別塔……這趟風狂雨驟的探險旅程,直可媲美華特‧史考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的史詩傑作。
── Vogue雜誌
以大海為背景的小說在知識圈中有著長遠歷史:想想《奧德賽》、《金銀島》與《白鯨記》,現在可以在這名單上再加一部《罌粟海》……他筆下的角色對操作船隻十分嫺熟,而他亦是在紙頁上操縱這些角色的好手──得知還有兩部續集將要面世,本書讀者想必歡欣鼓舞。
── Time Out 雜誌 紐約版
《罌粟海》不是反殖民的憤怒咆哮或一味說教的道德劇,而是關於一群包括各個種族與種姓的男女,在一趟橫越「黑水」的航程中被剝奪尊嚴並遇上風暴的故事……深刻感人。
── 泰晤士報
葛旭筆下推展開的,是個關於暴虐與背叛、揭示與轉變的故事。在狄更斯與梅爾維爾的敘事風格下,葛旭的史詩小說圍繞著懸疑與諷刺、邪惡的殘酷與深刻的慈悲。
── 書目雜誌
葛旭以作曲家的巧思,精心編排這個多聲部史詩小說……這部令人驚豔而迷醉的三部曲首作很難有人能夠超越。
── 寇克斯書評雜誌
超乎尋常的角色設定,壯闊曲折的情節,但難得如此鮮活生動的英語,才是本書的真正英雄。
── 出版家週刊
葛旭截至目前最棒也最富野心的作品……展現出無懈可擊的控制力,以及栩栩如生、甚至可說驚天動地的想像力。
── 紐約客雜誌
葛旭在這題材迷人的作品中用上了全景式描摩的全部功力。
── 紐約雜誌
《罌粟海》讓讀者在語言,或者該說兩種語言中醺然……兩種語言的交雜形成了喬伊斯式的不諧和音,從而證明了英語自邊緣向外發展的豐厚能量。
── Salon電子報「必讀好書」專欄
不同凡響的精采史詩……有許多大仲馬式的動作與冒險情節,也有托爾斯泰式的敏銳洞察片段──並不時穿插狄更斯式的感傷
── 倫敦觀察家報
書中的海上情節足與梅爾維爾和康拉德媲美,但陸地上的部分也一樣引人入勝,並在讀完這麼一部大長篇後希望還有續集……《罌粟海》是部超讚的小說……「朱鷺號三部曲」勢必躋身二十一世紀經典傑作之列。
── 文學評論雜誌
史詩之作……每一幕都極吸引人,而將這些突出片段連結起來的,是葛旭充滿純粹能量與氛圍的說書技巧。
── 每日郵報
極具娛樂性……壯觀的巴別塔式小說……敘事方式充滿能量……《罌粟海》讓人極度專注,戲劇張力不斷累積直到結尾。
── 泰晤士報週日版
令人眩惑……我們全都飢渴地等著續集面世。
── 獨立報
沉浸在豐富方言行話中的《罌粟海》……充滿精采的場景、滑稽的離題片段(特別是英式禮儀相關笑話)、愛的追求、詭計及背叛。我們還想要更多。
── 新政治家雜誌
這是小說版的巡廻劇團,當故事結束,你會心懷感激這只是三部曲的第一部,也就是說,後面還有更多故事值得期待。
── Time Out 雜誌 孟買版
葛旭顯然想用小說來進行文學上的考古探勘,挖掘出遺落在歷史中的人物所屬的故事。
── 紐約時報,書評 Gaiutra Bahadur
《罌粟海》是用密集且多語種的方言行話寫就,因此多少陷入前後脈絡自我辯解的情形,但也因此讓本書帶有某種惡作劇式的語言學魅力……《罌粟海》可當一部獨立作來看待,但它也為葛旭先生更大的寫作計畫鋪陳了故事背景,在本書結束時,讓讀者陷入狄更斯式的故事羅網之中。
── 紐約時報,書評 Janet Maslin
葛旭精準而低調的文字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力量,竟能讓急切的讀者時不時恨不得一次讀過三頁,好弄明白故事到底走向何方。
── 波士頓環球報
一本了不起的書,一部充滿企圖心的鉅作……《罌粟海》不能快速略讀……這是一本需要品味的書,每一頁都可見到葛旭對語言的愛。
── 落磯山新聞報
在本書中葛旭對於小說寫作的藝術做了許多嘗試,除了他對確切歷史的追尋模糊了小說與非小說的界線,而他用洋涇濱方言來追求多聲道效果也是一大巧思……《罌粟海》是名副其實的小說技巧大融爐。
── 芝加哥太陽報
葛旭的這部新作絕對擔得起他的最佳作品這塊招牌……這部小說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重現失落的船工語──一座融合了英語、葡萄牙語、馬來語、印度語及其他語言的海上巴別塔。
── 基督教科學箴言報
名人推薦:甘耀明(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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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那天午後,卡魯瓦的牛車終於看到了目的地:中央鴉片廠。工廠面積廣大:佔地四十五英畝,分成兩個相連的廠區,每一區都闢有許多天井、水塔和鐵皮屋頂廠棚。像自古俯瞰恆河的大城堡一樣,這家工廠既享有河運之便,位置也夠高,不用擔心季節性的河水氾濫。但作坊可不像丘納和布克薩等古堡早已雜草叢生、泰半荒廢,它怎麼看都不像個風景如畫的廢墟;砲塔裡有多隊哨兵駐守,胸牆裡也配備大批步兵和武裝警衛。
雖然中央鴉片廠規模龐大、防守嚴密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但不知內情的人從外觀絕對看不出它是維多利亞女王冠冕上最珍貴的寶石之一。反而工廠周圍好像總是籠罩著昏昏欲睡的氣氛。比方住在工廠附近的猴子吧,牛車轆轆駛近圍牆時,狄蒂指出幾隻猴子給凱普翠看。牠們跟別處的猴子不一樣,不會吱吱對話,也不打架或偷路人的東西,每次從樹上爬下,唯一的目的就是去工廠排廢水的水溝裡喝水;需求滿足後,牠們又爬回樹上,昏沉地盯著恆河和河裡的水發呆。
狄蒂獨自走向工廠入口。這兒有個秤重的廠棚,每年春季,本地農夫都會把包裝用的罌粟葉紙餅運來秤重,並分出或精緻或粗糙等級。狄蒂自己做的葉餅累積到值得跑一趟的份量後也會拿到這兒來賣。收穫季總有一大堆人擠在這裡,但今年的收成晚,人數相對也顯得少了。
一小隊制服警衛在門口值班,狄蒂看到他們的隊長便鬆了口氣,這個相貌威嚴、蓄白色八字鬍的長者是她夫家的遠親。她走到他面前,低聲說出胡康的名字,他立刻知道她的來意。他把她帶進工廠時說:妳丈夫狀況不好,趕快帶他回家吧。
狄蒂正想進去,但她朝隊長身後的秤重棚看了一眼,心頭猛然一驚,反而退後一步。那棚子極長,以致另一頭的門看起來就像遠處一個幽幽發光的小針孔;其間成雙成對排列著許多巨型磅秤,周圍的人因此被襯得渺小;每台磅秤旁都站著一個戴高帽的英國人監督著秤重員和記帳員。戴頭巾的辦事員抱著一大疊紙張,圍腰布的記錄員捧著厚厚的記錄冊,在英國老爺身邊忙得團團轉。到處是赤身露體的男孩,成群結隊扛著堆疊到難以想像高度的罌粟花瓣包裝紙。
狄蒂用紗麗遮臉走了進去,穿過堆得柱子般高的罌粟花餅,花了好長時間才走到對面那扇門口,對面又是一扇門,通往另一個龐大的鐵皮屋建築,而這棟建築比秤重廠棚更大更高。她一路喃喃禱告走進去,再次為眼前景觀停下腳步。面前的空間大到讓她頭暈,必須靠著牆才不至跌倒。從地板直達屋頂的細窄窗戶射入一道道光線,巨大的正方形立柱從這頭延伸到另一頭,屋頂距夯實的地面非常之遠,所以室內空氣清涼,幾乎像是冬季。帶有泥土味的生鴉片汁怪味縈繞地面,令人不適,就像冷天裡燒木柴的煙味。這棟房子也沿著牆邊擺著巨大磅秤,卻是用來秤生鴉片的。每一組天平周圍都堆著幾十個圓底陶罐:每一個可裝一蒙德生鴉片膠,黏稠程度得達到將一球鴉片放在手心後翻轉向下,張開手掌時也暫時不會落下。狄蒂忍不住好奇地四下張望,對那些罐子搬上搬下天平的速度與敏捷驚奇不置。它們秤完就貼上紙標,送到一個坐著的洋老爺面前,他會先挑挑戳戳,嗅嗅罐子的內容物,然後蓋章,有些通過去加工,有些則淘汰,去做較沒價值的用途。送容器來秤量的農夫站在不遠處,被一排手持棍棒的衛兵攔住;他們或緊張或憤怒,或瑟縮或絕望,等著看今年的收成能否達到合同的要求──如若不能,明年一開始,他們就得背上更高的債務。
狄蒂加快腳步穿過像個沒有盡頭的山洞似的大廳,直到又走到外面的陽光下才敢停下。這時只有一個方向可走──進入右側的廠棚。她毫不猶豫,提起紗麗下襬,很快衝進門內。
再一次,眼前的空間讓狄蒂感到震撼,但這次不是因為空間遼闊,正相反──這兒像個光線黯淡的隧道,牆上只挖了幾個小洞。室內空氣又熱又臭,像間封閉的廚房,只不過這兒的氣味不是香料和食用油,而是液態鴉片──臭味濃到她得摀住鼻子才不致作嘔。她一鎮定下來,就看到一幕驚人景象──許多具沒有腳的黑色軀體正繞著圈轉來轉去,像群受奴役的魔鬼。這景象──加上中人欲嘔的臭氣──嚇得她兩腿發軟,為了不讓自己昏倒,只好慢慢向前走。等她的眼睛更適應黝暗,就發現那些繞圈子軀體的祕密:原來都是裸體的男人,站在深度及腰的鴉片桶內,一遍又一遍踩踏,讓鴉片膏軟化。他們的眼神空洞呆滯,但仍能保持動作,就像蜂蜜上的螞蟻,慢吞吞踩著踏著。直到再也動彈不得,他們就坐在桶子邊緣,只用腳攪拌那黑黏的膏狀物。這些坐著的男人比她看過的任何活物更像食屍鬼。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紅光,而且看起來全身赤裸,他們的裹腰布(如果有穿的話)浸透了鴉片,與他們的皮膚已無法區別。一個監工向她走來,她不由得放聲尖叫;她根本不想知道他說什麼,光是這麼一個人對她說話造成的驚駭,就足以讓她急忙沿著隧道往前衝,從另一頭跑出去。
衝到門外,她正努力吐清肺裡那股攪拌生鴉片的怪味時,聽得有人問:大嫂嗎?妳還好吧?那是她親戚的聲音,她費了好大力氣才不至倒在他身上。幸好他似乎不需解釋,就能理解那條隧道對她的影響。他帶她穿過一個院子,來到一口井邊,從水桶裡倒出一些水,讓她喝下並洗把臉。
他說:所有人通過混合室後都需要喝水,嫂子,妳最好在這休息一下。
狄蒂滿心感激地蹲在一顆芒果樹蔭下,聽他介紹周遭的建築:那是加濕廠,用罌粟葉做的包裝材料要先濕潤,然後送到組裝廠;那邊那棟跟其他建築都保持一段距離的是製藥廠──製做白人大爺特別重視的各種深色糖漿和奇怪白色粉末。
狄蒂讓那些話在耳中進進出出,直到開始不耐煩。來吧,她說:我們走吧。他們站起身,他帶著她對角穿過院子,進入另一個一點不比秤重廠房小的大廠房,這兒卻像墓園一樣安靜,寒冷潮濕,光線晦暗。兩旁一路延伸出去,都是直達天花板的高大架子,整齊堆著數以萬計一模一樣的鴉片球,每一顆的形狀和重量都跟剝了殼的椰子差不多,只不過顏色是黑的,而且表面有光澤。狄蒂的嚮導湊在她耳畔悄聲說:鴉片調配好後,就送到這兒來晾乾。她看到架子之間用支架和梯子銜接;四下張望,又看到大批男孩在木頭鷹架上攀爬,動作靈巧不亞於市集賣藝人,從一排架子跳向另一排架子,檢查一個個鴉片球。英國監工不時高聲發出一道命令,男孩們就把鴉片球互相擲來擲去,用接力方式傳送,直到它們平安放在地板上。他們得用一隻手抓支架──位置那麼高,稍一失手一定送命。狄蒂覺得他們的抓握那麼篤定,真是不可思議,直到突然有個男孩漏接了一顆球掉到地上,球爆裂開來,內部膠質濺得到處都是。揮著藤鞭的監工立刻撲向違紀者,他的尖叫與哀嚎在整個廣大寒冷的廠房內迴響。慘叫聲讓她加快腳步,追上親戚,在廠房的另一個門口趕上他。他畢恭畢敬壓低聲音,虔誠得像個即將走進寺廟最深處聖堂的朝聖者。這兒是組裝室,他小聲說: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來這兒工作的。
狄蒂進去就覺得,這兒確實是座寺廟,前方是條空氣清新的長走道,兩排穿腰布的男人像參加盛宴的婆羅門般,盤腿坐在地上,每人都有個草編蒲團,周圍布置了銅杯和其他配備。房間裡工作的人不少於兩百五十人,還有兩倍於這數量的跑腿男孩──包裝工人極為專注,除了跑腿的腳步聲,和宣布又一顆鴉片球完工的喊聲,幾乎聽不見其他雜音。包裝工的手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動作,在半球形的模子裡鋪上用稀釋鴉片水沾濕的罌粟花瓣薄紙餅。胡康曾告訴狄蒂,每一種材料的分量都由這家公司遠在倫敦的董事精確制訂:每包必須裝入剛好一斤七兩半鴉片,每一球都包裝在一半精緻級一半粗糙級的五兩重罌粟葉紙餅裡,然後整顆球要用不多不少剛好五兩鴉片水沾濕。整個系統已運作得爐火純青,跑腿會將每種材料依精確份量送達每個座位,包裝員的手根本不須停頓。他們鋪模子時,會讓一半潤濕過的紙餅垂在外面。放入鴉片球後,順手就用多出的紙餅把它蓋住,外面裹上罌粟屑,拍掉多餘部分。接著就等跑腿送來分成兩半的陶製圓球組成的單球裝外盒。鴉片球放入後,兩半球合為一個滾圓的小砲彈,把這項大英帝國利潤最高的商品保護停當,然後就可遠渡重洋,送達遙遠的大清國,等人用菜刀將外包裝敲碎打開。
管理包裝室的班長忽然開始追問狄蒂。妳怎麼拖這麼久才來?……知道你老公是鴉片鬼嗎?……為什麼叫他來這裡工作?……妳要他死嗎?
雖然這一天受了不少驚嚇,但狄蒂躲在紗麗的掩護下回嘴罵道:你是什麼人,這樣跟我說話?如果沒有鴉片鬼,你靠什麼賺錢過活?
他們的爭執引起英國管理者的注意,他揮手令班長退下。他先看著胡康‧辛躺著的身體再看向狄蒂,低聲問道:這是妳丈夫嗎?
雖然這英國人的印地語說得怪腔怪調,但語氣很和藹。狄蒂點點頭,聽著白人大爺斥責班長:胡康‧辛參加緬甸志願軍,在勇士連作戰受了傷。你以為你們有誰比他強?閉上嘴回去工作,否則我用鞭子抽你。
四個扛夫把胡康辛無知覺的身體從地上抬起。狄蒂尾隨他們出去時,那英國人回過頭說:告訴他,只要他想要,隨時可以回來工作。
狄蒂雙手合十,表示感激──但心裡有數,她丈夫在作坊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坐卡魯瓦的牛車返家途中,狄蒂把丈夫的頭擱在腿上,眼睛不看加齊普爾四十根柱子的皇宮,也不看為已故白人爵士大爺蓋的紀念堂。她一心只想著未來,少了丈夫的月薪,他們要如何過活。想到這兒,她眼裡的光芒黯淡下來;雖然還有好幾個小時才天黑,她卻覺得好像已經陷入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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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哩外的下游,拉斯卡利平底船上,準備晚餐的環節出了好些個意外狀況。船上豪華鏡廳有張精緻的黑檀木餐桌,卻發現打磨過的桌面因長期缺乏保養變得灰撲撲的,桌下還住了一窩蠍子。得先叫批侍衛揮舞棍棒把蠍子趕走,又抓了一隻鴨子來殺,準備用鴨油打磨桌面。
鏡廳另一頭,在餐桌後面設了個有屏風的小房間,專供閨閣婦女使用。老王爺的情婦都慣於從這優越的隱密位置觀察他的客人。但精雕細琢的窺視屏風經不起長年忽視,已經朽爛。而艾蘿凱西堅持不放棄給來賓打分數的權利,只好裝一塊草草挖了幾個窺孔的布簾取代。
舊的問題才解決,新的問題又出現:鏡廳本來有整套象牙握柄銀製刀叉,搭配完整的碗盤套組。因為外國人吃牛肉、飲食不潔淨,為防家中其他器皿遭受污染,便特意保留這套餐具給他們使用,平時就鎖在櫃子裡。但這回帕里莫一打開櫃子,震驚地發現許多碗盤不見了,刀叉也少了很多。剩下的餐具只勉強夠四人用餐──但失竊一事造成令人不快的猜忌氣氛,終於在備餐船上掀起一場兩敗俱傷的打鬥。兩名侍衛打斷鼻樑後,尼珥不得不出面干預。雖然恢復和平,卻耽擱了預備晚宴的工作,主人也來不及在陪伴客人享用正式晚餐前先填飽肚子。這真是慘痛的打擊,因為這代表客人大快朵頤時,尼珥必須禁食。拉斯卡利領主家族對於有資格與王爺共餐的人設下嚴格規範,吃牛肉的不潔之人不在其中,而霍德家族在這方面毫無通融餘地,所以款待客人時,他們只禮貌地陪客人同坐,對堆在面前的食物卻絕對不碰。為了避免受誘惑,他們總會提前用餐,尼珥也打算這麼做──但備餐船亂成一片,他只能抓幾把炒米泡牛奶充飢。
朱鷺號的小艇駛來,客人被帶進來時,尼珥鄭重起身迎接。他注意到勃南先生穿的是騎馬裝,但另兩名男子顯然花了番功夫換上適於這場合的衣服。兩人都穿雙排釦外套,竇提先生的領巾摺縫間閃爍著一支紅寶石別針。瑞德先生的西裝翻領上裝飾著一條高級懷錶的錶鍊。客人配戴珠寶使尼珥自覺弗如,他雙手合十表示歡迎時,特別用錦緞披肩遮住胸前:「勃南先生、竇提先生──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
兩個英國人只點頭回應,賽克利卻上前一步,彷彿要握手,把尼珥嚇了一跳。幸好竇提先生出馬解救,攔住那美國人。「手別亂動,後生小子。」領航員低聲說:「你碰到他,他就得去洗澡,我們就要等到午夜才有得吃了。」
一瓶香檳已在一桶渾濁的河水中等待。竇提先生喜孜孜地撲上前:「香檳!好耶──正合我意。」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咧開大嘴,對尼珥笑道:「家父常說:『拿酒瓶抓瓶頸,摟女人要抱腰,千萬不可顛倒。』我打賭令尊一定也聽得進這句話,嗯,尼珥拉蛋王爺──他可是個貨真價實的浪蕩子,不是嗎。」
尼珥冷淡一笑:他不禁想道,老祖宗列出不能與不潔的外國人分享的物品清單上,不包括葡萄酒和烈酒,真是慈悲之舉──若非靠他們的酒,怎麼可能跟他們打交道?他從眼角瞥見帕里莫打著手勢,示意晚餐準備好了。「各位先生,晚餐已備好了。」他站起身,鏡廳的天鵝絨帷幔立刻拉開,露出一張擦得雪亮的大桌,餐具照英國派頭布置,有刀、叉、盤和玻璃酒杯。兩端各放一座巨大枝形燭台照亮桌面,正中央插了一盆枯萎的蓮花。
照慣例,每把椅子後方都有一名侍僕,但尼珥注意到他們的衣服出奇地不合身,這才想起,這幾個小廝不是真正的侍僕,而是臨時抓差找來的年輕船夫。從他們緊張的抽搐和閃爍的眼神,可明顯看出對這角色的不安。
來到桌前,尼珥和他的客人站著等了好一會兒,等人替他們把椅子推上前,好讓他們就座。尼珥看出沒人交代船夫儀式中有這個步驟。侍僕反倒等著用餐者到他們那邊落座;以為大家會坐在離桌子幾呎遠處。
這期間,一個年輕船夫好心地主動拍拍竇提的手肘,示意他椅子還空著,就在他背後三呎遠等他去坐。尼珥看到那領航員脹紅了臉,趕緊用孟加拉語下令船夫把椅子推過來。最年輕的船夫(正好是伺候賽克利那個)嚇了一跳,像將小艇推上泥濘河岸似的,連忙用力將椅子推上前。椅子邊緣頂著賽克利,於是他一屁股坐下,被送到桌前──大吃一驚,不過沒受傷。
尼珥雖然極力致歉,但看到賽克利對這件事只覺好笑而沒有受冒犯的感覺,很是高興。他們相處時間雖不長,他對這氣質優雅,進退有度的年輕美國人卻頗有好感。陌生人的家世與出身經常引起尼珥的好奇:在孟加拉,要知道一個人的來歷很簡單;多半情況下,只要聽名字就猜得出對方的宗教、階級、村莊。外國人相對而言比較難解,總需要多方猜測。比方瑞德先生的儀態,令尼珥相信他可能來自古老的貴族世家──他記得曾在某處讀到,歐洲貴族把排行在後的兒子送去美洲並非不尋常之舉。基於這念頭,他說:「你的城市,瑞德先生,我印象中它是以一位巴爾的摩爵士命名的,沒錯吧?」
那回答出奇地沒把握──「也……也許吧──我不確定……」
這話更引起驚訝的搖頭和困窘的否認──但只讓尼珥更堅決地相信這位沉默的客人出身貴冑。「你最近就要搭船回巴爾的摩了吧……?」
「啊,不會,先生。」賽克利答道:「朱鷺號要先去模里西斯。如果趕得回來,我們年底可能會去中國。」
「我明白了。」這讓尼珥憶起請這場客的初衷,也就是了解他的頭號債主目前的運氣有什麼新發展。他轉向勃南先生:「那麼,最近改善了吧,中國那邊的情況?」
勃南先生搖搖頭答道:「沒有,尼珥‧拉丹王爺。沒有。老實說,情況還更加惡劣,甚至已經正式論及將要開戰。這很可能就是朱鷺號要去中國的理由。」
「開戰?」尼珥大驚:「可我完全沒聽說要跟中國開戰啊。」
「我相信你沒聽說過。」勃南淺笑道:「像你這樣的大人物,有那麼多宮殿、後宮、船屋,需要煩心的事已經太多了,我相信。」
尼珥知道人家在諷刺他,不由得怒從心起,好在第一道菜──熱氣騰騰的湯──及時出現,解除了他反應過度、表現失態的危機。
竇提先生露出一道沉醉的微笑。「我聞到的是鴨肉嗎?」他望空嗅道。
尼珥不知道今天吃什麼菜,因為備餐船上的廚師直到最後一刻還在張羅材料。這艘船屋即將抵達航程終點,存糧已經很少,備辦大餐的消息讓每個廚師張惶失措,大隊衛士、侍從和船夫都被派出去捕魚、打獵──尼珥實在不知有哪些收穫。所以最後由帕里莫出面,低聲確認這道湯裡的肉確實來自油脂被用來拋光桌面的那隻動物──不過尼珥只說湯用到那隻鴨的屍骸,省略了故事的後半。
尼珥雖被打斷,卻沒忘記勃南先生對他在意的事表示不屑。這下他相信這位船主是誇大其詞,想要他採信其公司確實損失慘重。他謹慎地穩住聲音說:「勃南先生,我其實下了不少功夫追蹤新聞──但我真的對你提到的這場戰爭一無所知。」
「好吧,先生,那就讓我告訴你好了。」勃南先生說:「最近廣州的官員採取強烈手段阻止鴉片輸入中國。我們在那邊有生意往來的人一致認為,不能讓滿大人隨心所欲。結束貿易會害大家破產──包括我的公司、你、還有整個印度。」
「破產?」尼珥和顏悅色地說:「但我們當然可以賣比鴉片更有用的東西給中國。」
「但願如此。」勃南先生說:「但事實不然。說得簡單點:他們根本不要我們的東西──他們頑固地以為用不著我們的產品和工業製品。相對的,我們卻少不了他們的茶葉和絲綢。如果不靠鴉片,龐大的白銀流出會令大不列顛及其殖民地無法負荷。」
這時,竇提先生忽然插話:「問題在於,你們知道,支那強尼嘗到鴉片的滋味前,總以為還能回到過去的好日子。但回不去了──此路不通。」
「回去?」尼珥訝說:「但中國自古就有鴉片癮,不是嗎?」
「自古?」竇提嗤之以鼻。「哼,我年輕時第一次去廣州,進口鴉片還少得可憐。豬尾巴強尼他媽的死硬腦袋。我告訴你,要讓他喜歡上鴉片,真不簡單。你必須承認,要不是英、美兩國商人努力不懈,會對鴉片上癮的就只限少數上等人──我們應該衷心感謝勃南先生這樣的人物。」他向勃南舉杯:「敬你,大人。」
尼珥舉杯向勃南敬酒,雖然慢了一步:「敬你,大人,祝你在中國大發利市。」
勃南微笑。「不容易啊,我告訴你。」他說:「尤其開頭那幾年,滿大人特別難搞。」
「真的?」尼珥一向以為鴉片貿易在中國是有官方許可的──因為孟加拉的英國官方不僅批准這項貿易,還責成東印度公司完全壟斷。他說:「所以,中國官方不贊成賣鴉片囉?」
「恐怕是如此。」勃南說:「中國把走私鴉片視為非法已有好一段時間。但過去他們一直沒什麼大動作。北京官員和總督原本拿了一成佣金就樂得閉眼不管。現在他們小題大作,是為了想分更多利潤。」
「所以你們認為,」尼珥說:「貴國政府要打仗了?」
「可能會發展到那一步,是啊。」勃南說:「大不列顛有無比的耐心,但任何事都有個限度。你看天朝怎麼對待阿美士德勳爵,他帶著一整船禮物等在北京城門口──皇帝卻連見都不想見他。後來律勞卑爵士的下場也沒好到哪去。」
一盤魚送了進來:裹粉油炸的魚柳配酥脆的炸蔬菜。竇提仔細打量那魚。「鱸魚──還有帶餡兒的炸餅!哎呀,大人,你的大廚真讓我們受寵若驚。」
尼珥正打算表達客套的抗議,卻發現一件令他震驚到無以復加之事。他的眼光飄向桌子中央那盆枯萎的蓮花,恐懼萬狀地察覺插花容器並非他以為的是個花盆,而是個舊陶瓷夜壺。船上年輕一輩的船夫顯然對這件器物的功能與歷史一無所知,但尼珥清楚記得,它是特地買來供一位腸胃長寄生蟲的重病老法官使用的。
他壓抑一聲噁心的驚呼,連忙移開目光,尋找一個足以使來賓不致注意此事的話題。當一個話題浮現,他立刻用還聽得出殘存些許厭惡感的聲音說:「但,勃南先生!你是說大英帝國為了強迫中國買鴉片不惜一戰嗎?」
勃南的反應來得很快,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顯然弄錯了我的意思,尼珥‧拉丹王爺。」他說:「戰爭如果爆發,也不是為了鴉片。打仗是基於原則:為了自由──為貿易自由,也為中國人民爭自由。自由貿易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權利,這原則適用於所有商品,包括鴉片在內。但以鴉片而言,更重要的是,若沒了它,幾百萬中國人就將喪失英國提供的長久利益。」
聽到這兒,賽克利插嘴說:「怎麼說呢,勃南先生?」
「理由很簡單,瑞德,」勃南耐心地說:「英國對印度的統治若沒有鴉片就無法維持──事實就是如此。你一定知道,這些年來,東印度公司光是出售鴉片的年收入,就等於你的祖國,美國的全年國民所得。你能想像若沒有這筆源源不絕的財富,英國能統治這塊貧瘠的土地嗎?試想英國的統治帶給印度的種種利益,我們豈不就能推斷,鴉片是上帝賜給這國家最大的福佑嗎?豈不更可以說,把這些好處散播給更多人,乃是上帝賦予我們的責任嗎?」
尼珥心不在焉,他這一刻才想到,夜壺這檔事本有可能發展出更恐怖的結局。例如,萬一它被當作湯碗盛滿熱湯送上來的話該怎麼辦?想到所有可能的情況,他有充分理由感謝神明使他不至在社交場合身敗名裂,他忍不住滿懷虔敬地反駁:「用上帝為鴉片辯護,你不覺得不安嗎,勃南先生?」
「一點都不會。」勃南捋著鬍子說:「我有位同胞說得簡單明瞭:『耶穌基督就是自由貿易,自由貿易就是耶穌基督。』我認為這是我聽過最真實的話。如果上帝要用鴉片當作打開中國的工具以接受祂的訓誨,那就讓它實現罷。就個人而言,我得承認,我覺得英國人毫無理由助長滿清暴君剝奪人民享用這仙丹妙藥的行徑。」
「你是指鴉片?」
「當然。」勃南嚴厲地說:「我且問你,大人,你願意回到拔牙或截肢時沒有任何止痛藥減輕痛楚的時代嗎?」
「不會啊。」尼珥打個寒噤。「當然不會。」
「我想也是。」勃南說:「所以你最好記住,少了嗎啡、可待因、那可丁,現代醫療和外科手術就都無法施行,而這些藥物不過是鴉片所衍生福庇中的少數幾種而已。想想看,甚至這個進步與工業化的時代都可說是鴉片造就的。把這一切列入考慮,豈不有充分理由質問,滿清暴君有沒有權利橫加阻撓,剝奪他無助的子民享受進步好處的機會。你想,上帝若看到我們與暴君同流合污,讓那麼多人無法分享天賜至寶,衪會高興嗎?」
「但是,勃南先生,」尼珥堅持說:「中國有很多人染上鴉片癮,中毒不醒,不也是事實嗎?我們的造物主應該不樂見這些苦難吧?」
這話激怒了勃南。「先生,你提到的缺失,」他答道:「只是人類墮落的一面,尼珥‧拉丹王爺,如果你有機會到倫敦的貧民窟走一遭,就會親眼看到,帝國首都賣杜松子酒的店鋪裡,上癮中毒的人並不比廣州鴉片館裡少。難道我們因此就要剷光城市裡的酒館?即使執行這些政策,難道從此就不會有人上癮?如果這方面的努力失敗,國會中的議員諸公就得承擔因而喪生的每條人命的罪疚?答案是不。不會的。因為要矯正毒癮問題不能靠國會或皇帝下令,只能靠個人良知──每個人要認清個人的責任,要敬畏上帝。做為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國家,這是我們能教中國唯一且重要的一課。中國的腐敗只能歸咎於它的暴政,先生。像我這樣的商人無非就是自由貿易的僕人,它像上帝的十誡一樣,是永恆不變的。」勃南先生頓了一下,「在這方面,我還能補充一點,我認為拉斯卡利王室不宜討論鴉片是否道德的話題。」
「有何不宜?」尼珥打起精神,準備面對接下來必然出現的對峙。「請解釋,勃南先生。」
「有何不宜?」勃南挑起眉毛。「這麼說吧,最好的解釋就是,你擁有的一切都來自鴉片──這艘船、你那些房子、這一桌食物。你以為光靠你的房地產收入和那些身在飢餓邊緣,與苦力無異的農民,就能有這種享受嗎?不可能的,大人,是鴉片給了你這一切。」
「但我不會為它發動戰爭,大人。」尼珥用同樣尖銳的語氣對勃南說:「我也不相信大英帝國會這麼做。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國會在貴國的影響力。」
「國會?」勃南笑了起來:「戰爭結束前,國會根本不會知道此事。相信我,大人,如果這種事要交給國會處理,老早就沒有大英帝國了。」
下一道菜送上來,打斷了他的話,船上的大半船員一個接一個走進來,捧著裝有米飯、羊肉、大蝦的銅盆,還有泡菜和醬菜的拼盤。
竇提說:「啊,終於來了──咖哩大餐!」蓋子掀開時,他迫不及待往桌上張望。他找到要找的東西,快活地伸手指著一個裝滿菠菜和魚片的銅碗:「這不就是名震八方的拉斯卡利熱炒魚嗎?啊,我確信是它!」
尼珥被勃南的話深深刺傷,「千萬別把我當作無知的本地人而像對小孩似的跟我講話。容我這麼說,貴國的年輕女王不會有比我更忠貞的臣民,也沒人比我能更清楚理解英國人享有的權利。事實上,我能補充,我對休姆、洛克、霍布斯先生等人的著作都非常熟悉。」
「你甭在我面前提什麼休姆、洛克的。」勃南用駁斥搬弄權威姓名以自抬身價者的冰冷口吻說:「我告訴你,打從他們一進孟加拉稅務局工作,我就認得他們。我也讀過他們寫的每一個字──包括他們寫的衛生報告。至於霍布斯先生,我前幾天還在俱樂部跟他一塊兒吃飯。」
「霍布斯這好小子,」竇提忽然插嘴說:「進市議會啦。如果我沒弄錯。我跟他去打過一次野豬呢。嚮導驚起一隻老母豬和一窩小豬,把馬嚇得魂不附體。老霍布斯摔下來──正好跌在一隻小豬身上。當場就死了。我是說那隻小豬。但霍布斯毫髮無傷。真是慘不忍睹。不過烤熟後依舊美味。我是說那隻小豬。」
竇提還沒講完他的故事,一陣類似踝鐲的鈴聲從尼珥背後屏風遮擋的小房間傳來。顯然艾蘿凱西和侍女群要來看看晚宴客人長什麼模樣。接著她們輪流到窺視孔前張望,又是一陣低語聲和腳步聲,然後尼珥聽見艾蘿凱西興奮地提高音量:快看,快看!
噓!尼珥回過頭,但沒人聽見他的警告。
看見那胖老頭嗎?艾蘿凱西繼續用孟加拉語熱切但明顯地以氣音說:二十年前他嫖過我;我頂多十五歲吧;哎呀,他幹的好事,我的天!說出來,妳們會笑死……
尼珥注意到桌上一片沉默:年紀較大且經驗豐富的人,都瞪著天花板或桌面,彷彿在研究某樣東西──賽克利卻驚訝而好奇地東張西望。尼珥比先前更束手無策,只好喃喃致歉:「就是幾個婢女。別聽她們胡扯。」
艾蘿凱西總算壓低音量,尼珥不想聽,卻情不自禁豎起耳朵:不,真的……叫我坐在他臉上……嘻嘻!……然後用他的舌頭舔那地方……不對啦,笨蛋,就是那裡啦,對啦……shejeki chatachati!……啊唷喂,那種舔法!還以為他在吃芒果醬……
「媽拉個巴子什麼東西!」竇提猛然跳起,打翻了椅子,發出一陣嘩啦聲。「天殺的婊子淫娼。別以為老子聽不懂妳們在鬼扯啥。妳那些黑鬼話我沒一個字聽不懂。說我舔女人屄瓣,是嗎。舔,妳說的?看我拿棍子好好舔妳一舔……」
他高舉手杖,大步撲向小房間,勃南靈活地跳起來把他拉開。賽克利也趕緊幫忙。集二人之力。總算把領航員拖出鏡廳,來到前甲板上,把他交給水手長阿里和手下的船工。
竇提雖被拖上小船,一路仍在大喊大叫:「不准碰我的腳!……否則我剝了你的頭皮……掏出你的腸子……打爛你的雞巴……天殺的豬狗不如!……我的燉菜跟熱炒魚片呢……?」
勃南走回鏡廳,尼珥還坐在主位,面對這場災難般的盛宴沉思:若由他父親款待客人,今晚會發展到這地步嗎?那是他無法想像的演變。
「很抱歉。」勃南說:「我們的好竇提先生,剛好多喝了一小杯,稍微超過他平日的量。」
「該道歉的是我。」尼珥說:「你們不會要走了吧?女士們安排了一場餘興表演。」
「真的?」勃南說:「那一定要請你轉達我們的歉意。恐怕我不適合看那種表演。你可能知道,我對教會有某些責任,習慣上不觀賞有損異性尊嚴的演出。」
尼珥低頭道歉。「我懂,勃南先生。」
勃南從背心裡取出一枝雪茄,放在拇指上敲了敲。「如果你不介意,尼珥‧拉丹王爺,我想私下跟你說幾句話。」
尼珥想不出任何拒絕這要求的藉口。「當然,勃南先生。我們到上層甲板去好嗎?在那兒不會受人打擾。」
★
一到上層甲板,勃南就點起雪茄,向夜空噴出一篷煙霧。「我很高興有這機會跟你談談。」
「謝謝你。」尼珥戒備地說。
「記得我最近寫給你的信吧。」勃南說:「能否請教,你是否考慮過我的提議?」
「勃南先生,」尼珥乾澀地說:「很抱歉,目前我還不出欠你的那筆錢。請你了解我無法配合你的提議。」
「為什麼?」
「勃南先生,」尼珥說:「我的家族擁有拉斯卡利領地兩百多年;霍德家族連續九代坐在王座上。我怎能用它來抵債?」
「時代改變了,王爺。」勃南說:「不隨時代改變的人,就只好被淘汰。」
「但我對人民負有責任。」尼珥說:「你一定要試著了解──我的宗廟在那塊土地上。我無權拿任何一部分土地出售或送人。它也屬於我的兒子和他尚未出生的後代。我不能轉讓給你。」
勃南噴出一口煙,壓低聲音說:「事實上你沒得選擇。你欠我公司的債,即使賣掉所有房地產都還不清。恐怕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勃南先生,」尼珥堅決地說:「我會賣掉我的房屋,也會賣掉這條船,我會盡可能賣掉一切──但我不能放棄拉斯卡利的土地。我寧可宣告破產,也不能把領地交給你。」
「我明白了。」勃南說道,毫無不悅之意。「我可以把你方才的話當作最終決定嗎?」
尼珥點點頭:「是的。」
「那麼,就這樣吧。」勃南凝視雪茄發光的菸頭。「我們把話說清楚,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後果,你就只能怪自己了。」
那天午後,卡魯瓦的牛車終於看到了目的地:中央鴉片廠。工廠面積廣大:佔地四十五英畝,分成兩個相連的廠區,每一區都闢有許多天井、水塔和鐵皮屋頂廠棚。像自古俯瞰恆河的大城堡一樣,這家工廠既享有河運之便,位置也夠高,不用擔心季節性的河水氾濫。但作坊可不像丘納和布克薩等古堡早已雜草叢生、泰半荒廢,它怎麼看都不像個風景如畫的廢墟;砲塔裡有多隊哨兵駐守,胸牆裡也配備大批步兵和武裝警衛。
雖然中央鴉片廠規模龐大、防守嚴密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但不知內情的人從外觀絕對看不出它是維多利亞女王冠冕上最珍貴的寶石之一。反而...
推薦序
譯後記:迷宮裡的生字表(節錄)
張定綺
印裔英語作家艾米塔‧葛旭以鴉片戰爭為背景寫作的《朱鷺號》三部曲,有近年書市少見的的大格局,地理橫跨印度、西孟加拉與中國廣州之間的海域,從印度洋到南海,雙桅帆船朱鷺號滿載苦力、冒險家、鴉片,與海盜、英國殖民軍隊及中國官兵周旋,把海上風波與南洋風情編織在背景裡。登台的角色也充分發揮多元文化優勢,有貪婪的英國商人、強悍的印度婦人、為愛情奮不顧身的賤民、跟政府坐地分贓的王爺,妄想變性做女神的婆羅門,黑人血統的美國船員、印度保母帶大的法國孤女,精通中國功夫的海盜,再加上一批來自天涯海角最底層的船工,光是交代這些人的來歷,如何湊到一起,如何爭奪稍縱即逝的機會,發生何種互動,就夠拍幾十部寶萊塢式的電影。為了充實情節,人類學家出身的葛旭在考據上也下了很多功夫,例如他描述印度境內鴉片種植、提煉、包裝、運輸的過程,就很能滿足獵奇者的好奇心。從洋鬼子角度看清廷鎖國政策下,廣州番鬼鎮的生活情形與十三行買辦的經商活動,也帶給中文讀者新奇的觀點。
生長在印度,用外語寫作的葛旭,對語言特別敏感,連處理標點符號的手法都獨樹一格。隨著故事進展,我們會逐漸注意到,他用引號把所有對話劃分成兩種階級,只有說英語時才有引號,如果說的是印度語中任何一種方言,就沒有引號。好像因為印度語地位低,所以微弱得沒有聲音,喪失話語地位。印度語彷彿一片流動的沼澤,高高在上的英國人看下來,只見低等生物營營嗡嗡,發不出有意義的聲音。我們甚至在書中看到,印度人即使能說英語,英國官吏也裝作聽不懂,充耳不聞。但被奪去聲音的印度人偶爾也能發出較高的分貝,就是當他們愉快、生氣、緊張的時候。每當這種時刻,葛旭都會用斜體羅馬字母標示出一部份他們所說的孟加拉方言,讓我們知道說話者情緒亢奮。這種處理方式,讓人聯想到古希臘悲劇的合唱隊,但合唱隊負有交代情節的任務,是劇情發展的重要環節,葛旭筆下的印度合唱隊卻像蟲虺,一鳴不能驚人,立刻被消音,恢復默默忍受的卑微狀態。這些策略使文字彷彿有了音效,讀者的其他感官也神奇地被聽覺帶動而活躍起來,在想像中呈現立體的畫面。
爭奪話語權(Discourse)是後殖民論述的一大重點,若論英國人對印度語輕蔑,當然是治理手段的一種,藉此讓人數佔壓倒性優勢的印度人畏懼他們。但當年英國政府與民間為了掌控印度這塊地大物博的殖民地,派遣大批學者、軍人、科學家深入各地,殫精竭慮蒐集印度的語言、文化、風俗、地理、自然等資料,留下的著作與文獻也非常可觀。從大航海時代的擴張,為了溝通便利,英語從十六世紀開始就吸收印度詞彙,到了十九世紀,亦即本書描寫的時代,進入英語的印度字彙數以千計,而印度語吸收的英語字彙可能更多。除了語言,食物(首推咖哩)、軍事、建築……各方面,印度元素更是全方位入侵英國。要獲得外來資源,就必須認同多元化。所有同化或融合,都不可能單向進行的。
葛旭刻意放大這套三部曲中英印文字的互動,儼然把文字也當作角色塑造。文字(主要是單字或片語)會因使用而產生新意義,日新又新;反之,長時間無人使用就會死亡。為了呈現文字的生命力,他甚至騰出一大章節,為它開闢一條情節的支線,加重戲份。
網路上可以找到一篇《罌粟海》的英文書評,或許不能說是評論,該說抗議比較正確,因為從頭到尾只列出那位讀者在這本書裡遇到的342個生字。所謂的「生」字,大部分還真是「生」得煮不熟嚼不爛,連號稱最完備的《牛津英文大辭典》也查不到,必須大海撈針似的,到各種絕版將近一百年的航海專業字典、過時的英語俚語或印度外來語字典裡搜尋。那位滿腔怒火的仁兄,到底有沒有讀完全書,頗值得懷疑,但有趣的是,這本書並沒有因為生字多而嚇跑讀者。別的不說,就憑作者在高潮迭起中,把一批重要角色送上驚濤駭浪中的救生艇後,忽然把故事晾在一旁,用剩下的四十幾頁篇幅做出一套生字表,就這麼結束了三部曲的第一部,出版後各媒體書評還對他讚不絕口,一副非要哄他把後續故事好好寫出來的模樣,就可以知道艾米塔‧葛旭若不是人緣奇佳,就是這本書當真很好看。
看到這兒,思路敏捷的讀者一定會跳出來說:「咦!剛才不是說生字查不到嗎?那他既然做了生字表,不查是自己笨吧?」且聽我道來,這個作者稱之為〈Chrestomathy〉(〈字詞選註〉)的像附錄又實在不是附錄的東西,名稱就很奇怪,原意是一種做為教學用的範文選集,例如小學補充教材的《模範作文》或《成語故事選》。收集在這兒的三百多個詞彙(跟前述342個生字很多不重複),多數詞條都會附一篇短文,介紹它的來源(很多是外來語),有哪些同義字、衍生字、相同字根的字(換言之,更多生字)等,間或夾雜一則趣聞或回憶。詞條之間還有對照指標,詞條中若出現其他收集在〈字詞選註〉裡的單字,會用黑體字標示,若是順著黑體字走,很快就進迷宮了。好在葛旭很仁慈,不鼓勵讀者邊讀邊查生字,書中其他部分對〈字詞選註〉絕口不提,拿到書如果乖乖從頭讀到尾,一定到最後才會發現它的存在,不怕落入迷宮,被攪得頭昏腦脹。
〈字詞選註〉裡的字每個字都曾經在書中出現,詞條中的陳述跟情節發展也有密切關係,作者經營這部分花費的心血,充分證明它實際上是全書敘述的一個重要環節,甚至在作者企圖表達的觀不出有意義的聲音。我們甚至在書中看到,印度人即使能說英語,英國官吏也裝作聽不懂,充耳不聞。但被奪去聲音的印度人偶爾也能發出較高的分貝,就是當他們愉快、生氣、緊張的時候。每當這種時刻,葛旭都會用斜體羅馬字母標示出一部份他們所說的孟加拉方言,讓我們知道說話者情緒亢奮。這種處理方式,讓人聯想到古希臘悲劇的合唱隊,但合唱隊負有交代情節的任務,是劇情發展的重要環節,葛旭筆下的印度合唱隊卻像蟲虺,一鳴不能驚人,立刻被消音,恢復默默忍受的卑微狀態。這些策略使文字彷彿有了音效,讀者的其他感官也神奇地被聽覺帶動而活躍起來,在想像中呈現立體的畫面。
譯後記:迷宮裡的生字表(節錄)
張定綺
印裔英語作家艾米塔‧葛旭以鴉片戰爭為背景寫作的《朱鷺號》三部曲,有近年書市少見的的大格局,地理橫跨印度、西孟加拉與中國廣州之間的海域,從印度洋到南海,雙桅帆船朱鷺號滿載苦力、冒險家、鴉片,與海盜、英國殖民軍隊及中國官兵周旋,把海上風波與南洋風情編織在背景裡。登台的角色也充分發揮多元文化優勢,有貪婪的英國商人、強悍的印度婦人、為愛情奮不顧身的賤民、跟政府坐地分贓的王爺,妄想變性做女神的婆羅門,黑人血統的美國船員、印度保母帶大的法國孤女,精通中國功夫的海盜,再加...
作者序
航行在語言之海:與朱鷺號的創造者對談
聯經出版公司編輯部
1. 由於您的學院背景,加上《罌粟海》的歷史主題設定,許多讀者會以為這是一部嚴肅的小說,但讀過之後,卻發現您的筆調幽默,許多情節並頗富娛樂效果。那麼想請問的是,在學術研究之外,您是如何決定踏入小說創作領域的呢?
A:我認為,關於小說最棒的一點就是,這是一種極度開放的創作型式。不像其他型式的作品,它容許你盡可能地奢侈與自由。小說能夠融合人類存在的各種面向;小說能連結極為多元的事物,例如釣魚與愛情、歷史與烹飪、災難與喜劇。後兩種在《罌粟海》中確實佔了很大部分。由於這部小說的主題如此嚴肅無情,因此如果沒有一點讓人輕鬆的成分,我想我是無法繼續寫下去的。
2. 《罌粟海》的內容背景承載了許多語言、社會文化與地理知識。請問您在寫作這本書的研究工作上花了多少功夫?您在研究中所找到最幽微隱晦的歷史資料為何?而您所受的民族人類學田野調查訓練在寫作這故事的過程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A:寫這三部曲時我確實做了很多研究功課,但由於每天都能發現許多迷人的事物,因此我從不覺得這是繁重的工作。對我來說,當筆下的角色每天都會為你帶來許多頭痛的問題時,研究工作就成了寫作中輕鬆的、有趣的那個部分。但有時當你偶然碰上一些古怪的細節或小故事,你會開始思考,然後某些意料之外的東西便主導了思緒。比方說,當時我剛好讀到一個一八二九年某個富有的孟加拉地主以偽造文書罪被起訴的案子。他被查出有罪,並被判流放七年。某方面來說這只是背景資料─但也同時在我腦中激起一點火花,接著這個角色就浮現出來……我為這套書做研究時去了模里西斯,參訪了那裡的國家檔案館與一些圖書館。我也花了時間去英國格林威治的國家航海博物館參觀那裡壯觀的收藏品,但最棒的是因此學會航海的細節─這是超越我所有想像的難得經驗。
3. 您的作品經常以遷徙和移動為核心,在朱鷺號三部曲中更是如此。對於近期發生在中東、南亞與歐洲的難民潮危機,這個故事能帶給我們什麼樣的訊息?
A:人們因各種情況而流散至世界各地,這個現象一向令我著迷。但這並不是新鮮事─而是有其長遠歷史。在我受教育的過程中,對於世界這個面向的認知,很奇怪地,出現於我住在埃及一個小村裡的時候。在我的散文集《在遠古的土地上》(In An Antique Land),我是這麼寫的:這塊地區(這個村子)從來不屬於適合落地生根之處。它經常就像川流不息的機場入出境候機室一般,而這長遠的旅行遷徙歷史,實實在在地反映在這地區的「家族」姓氏上─例如「達馬士奇」(來自東地中海沿岸城市)、蘇達尼(來自蘇丹)以及艾爾─法西(來自西北非沿海)。時至今日,在某些方面,遷徙一事仍與過去十分相像,但很多方面也已大為不同。以中東地區為例,美國介入與各地內戰再加上氣候變遷引起的長期乾旱而造成的災難,便在遷徙原因中佔了相當高的比例。
4. 大西洋與印度洋是朱鷺號三部曲的背景,那麼您對於與台灣及其原住民有著密切關連的太平洋有何想法?對於這個曾經有過許多不同帝國與文化的旅行故事(包括印度的移民工〔例如斐濟群島的印度移民〕)的廣闊海洋,您在未來是否有相關寫作計畫?
A:海洋故事一向是我喜愛的主題。小時候我對孟加拉灣的傳奇故事十分著迷,上小學後,著迷對象換作拉斐爾‧薩巴提尼(Rafael Sabatini)的海盜船長布拉德系列故事(Captain Blood series)。梅爾維爾的作品始終是我的靈感來源,但我也喜歡讀十九世紀水手的旅行紀錄與日記之類的素材。現代文學中也有十分豐富的航海小說傳統:威廉‧高定(William Gerald Golding)的《啟蒙之旅》(Rites of Passage)、理察‧休斯(Richard Hughes)了不起的《牙買加颶風》(High Wind in Jamaica)、馬修‧尼爾(Matthew Kneale)的《英國旅人》(English Passengers)(徹頭徹尾的精采之作)、馬奎斯令人驚豔的《一個船難水手的故事》(Story of a Shipwrecked Sailor)以及巴瑞‧安華斯(Barry Unsworth)的驚人之作《飢餓之路》(Sacred Hunger)。當然,梅爾維爾寫過大量與太平洋相關的作品,但我還沒有關於太平洋的個人經驗。
5. 您在牛津大學受教成為人類學家,長期以來,關於全球化現象與移民遷徙現象,人類學家也一直是最重要的論述者與理論家─此類主題也經常是您作品的關注焦點。請問您現在是否仍會閱讀人類學作品或與人類學家同行交流?
A:就某方面來說,我所受的人類學家訓練對於身為作家有很大的幫助。我曾在埃及的一個小村莊住了一年,在這段期間寫下詳盡的日記,我記錄了與村民的大量對話以及周遭所見事物。這不但教會我如何觀察眼中所見,也讓我學會如何將原始經驗譯寫到紙上。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是對小說創作者的最佳訓練方式,這也讓我的創作生涯在這些年後仍能穩定持續下去。我的寫作有很大部分受益於這樣的訓練。直到今天,我仍然有著濃厚興致去觀察周遭世界、聆聽他人的故事、並在觀看與自己所在不同的世界時試著想像並加以理解。但同時,我也敏感地察覺到人類學的局限。我最主要的興趣是在人,包括他們的生活、過去以及困境。但在關切抽象與整體概念的正統人類學中,並沒有這樣的空間。因此我很早就發現,我的思考方式與正統人類學並不在共同的基礎上,而小說是比較適合我的職業。我必須補充說明,當代人類學與我在1970年代所受的人類學教育已經很不一樣:現在的人類學家也在許多領域從事有趣的研究工作。我不敢說自己還跟得上這領域的最新思潮,但的確還是會與同行學者交流。
航行在語言之海:與朱鷺號的創造者對談
聯經出版公司編輯部
1. 由於您的學院背景,加上《罌粟海》的歷史主題設定,許多讀者會以為這是一部嚴肅的小說,但讀過之後,卻發現您的筆調幽默,許多情節並頗富娛樂效果。那麼想請問的是,在學術研究之外,您是如何決定踏入小說創作領域的呢?
A:我認為,關於小說最棒的一點就是,這是一種極度開放的創作型式。不像其他型式的作品,它容許你盡可能地奢侈與自由。小說能夠融合人類存在的各種面向;小說能連結極為多元的事物,例如釣魚與愛情、歷史與烹飪、災難與喜劇。後兩種在《罌粟海》中確實...
目錄
第一部:陸地
第二部:河流
第三部:海洋
附錄1:譯後記:迷宮中的生字表
附錄2:航行在語言之海:與朱鷺號的創造者對談
附錄3:朱鷺號字詞選註
第一部:陸地
第二部:河流
第三部:海洋
附錄1:譯後記:迷宮中的生字表
附錄2:航行在語言之海:與朱鷺號的創造者對談
附錄3:朱鷺號字詞選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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