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斯洛夫斯基(Kieślowski)逝世二十年書寫紀念
2004年,羅展鳳完成了第一本電影音樂評論作品,並許下承諾:「下一站,波蘭」。
因為一個敬重的導演,2007年,羅展鳳帶著導演的英文版傳記,隻身跑到波蘭的三個城市:華沙、洛茲、克拉科夫,為的是要親身站在導演的出生地、成長地、其拍攝現場、以至墓園,跟導演說聲:「奇斯洛夫斯基先生,謝謝你。」
因為這個導演,羅展鳳的書寫生命從此不再一樣。
2016年,結集了這本小書,書寫有關導演與場景,有關導演及其作品,有關生命裡一些感悟。在導演逝世的二十周年,完一個心結。
作者簡介:
羅展鳳
專研電影音樂,為華語世界少數研究此領域的研究者。自2004年起,有關著作包括《映畫x音樂》、《必要的靜默:世界電影音樂創作談》、《畫內音》、《畫外音》。
2010年獲亞洲文化協會頒發半年期「利希慎基金獎助金」,遊學紐約。2011年4月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
現任教於香港公開大學創意寫作與電影藝術課程 。
章節試閱
九 飄流與游離
「電影學校的入學考試非常漫長。到現在仍是如此,總共兩個星期……每次我都能亳不費力地進入最後階段。可是總過不了最後那一關。……
我清楚地記得他們在最後的口試中──將會決定我是否被錄取的口試──問我的問題。每次總會有一兩個候選生是大家都中意的,毫無疑問,我就是其中一個,因為他們對待我的態度不同。我記得他們問我:『大眾傳播︵mass communication︶工具有哪幾種?』結果我答道:『電車、巴士、觸輪巴士︵trolley bus︶、飛機。 』飛機這個答案還是我後來想到加上去的。我真的以為那是正確答案,但他們大概以為那個問題太蠢,我根本不屑回答,所以就講了一個諷刺的答案,不作正面答覆。如果我正面答覆,說是收音機或電視機,等於瞧不起自己,所以我才用嘲諷的方式回答他們。或許這正是我被錄取的原因。可是當時我真的以為大眾傳播工具就是觸輪巴士!」*一
可以把當年的不快或尷尬說出來,如同說著別人故事,或當成幽默笑話,大抵,因為心結解開了,事情跨過了。像當年,你考上三次才考進的洛茲電影學院(Łódź Film School/Szkota Filmowa w Łodzi)。
你說,多番嘗試,是要給那些曾經否定你的混蛋證明──你是可以。
生命於你從來談不上順利。
小時候,父親的肺結核病,致令家人經常要出入療養院。當年社會資源分配緊絀,窮困如你們──因著臥病父親從一家療養院被轉派進另一家──只得穿城過市。成為經濟支柱的母親為此大費周章,帶著你與妹妹,遊走不同城鎮找工作,為著貼近療養院的所在地。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已有四十次的搬家經驗,數字驚人。你說,那段日子,不是窩在貨車就是火車上,連著家俬家當,與家人流離顛沛。
這樣的日子,令我想起你在傳記中憶述電影學校面試的回答,那時候的答案,聽來不免彆扭──大眾傳播何時等同交通工具?惟電影是大眾傳播媒體,人物旅程與公共交通,後來竟成了你作品裡的重要母題──流離失所的肉體,飄泊無定的心靈,成了你作品裡另一種寓言。
《電車》(The Tram/ Tramwaj, 1966)裡的男孩,在電車上遇上心儀女子,驚鴻一瞥,後來,男孩下車了,伊人隨電車不復再見,男孩追著電車,注定徒勞。《影迷》(Camera Buff /Amator, 1979)裡,菲臘選擇多次搭上火車,遠離家鄉參與影展,接觸外界,從此家庭、事業、成就不再一樣,換來妻離女散,生命幾成虛空。《盲打誤撞》(Blind Chance/ Przypadek, 1981)的偉迪,三段故事,從火車開始,從機場終結,經歷著不同的公路、車站,彷如人生,難以安身立命。《第六誡》(Decalogue 6 / Dekalog 6, 1988)有瑪格達拉著湯米克的手走向巴士站趕往乘搭巴士,她與他的故事,都交由上到與上不到巴士作個急轉彎的決定。《兩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éronique / Podwójne życie Weroniki, 1991)裡,波蘭女子Weronika 如果不乘火車到克拉科夫,生命可得保住?法國女子Véronique 的生命又是否有不一樣的牽連?
那是你電影中不時出現的意象──不隱定的游離生活,一段又一段的飄流旅程,借著公共交通的流動行走,訴說著舉步不定卻只得向前的不安與焦慮生命。《白》(White/
Biały,1993)的卡洛窮途末路,跟米可埃在巴黎地車月台遇上,米可埃為卡洛這個無主孤魂帶來慰藉,答允讓他躲在自己行李箱運返波蘭,機場行李輸送帶成了卡洛的新生命開端,連人帶行李被人打包偷走已是後話,經歷著賊人的貨車顛簸,卡洛又被一番毒打折騰。大難不死,及後當米可埃著卡洛給他了斷生命,選擇的地點,又是車站月台軌道。還有《藍》(Blue/Niebieski,1993)與《紅》(Red/Czerwony,1994)兩部電影與《十誡》(Decalogue/Dekalog,1988-89)裡,一樣有著遊走於不同城市的人們,或乘船或駕車。
每個人都該有個歸去的地方,你曾這樣在自己的傳記說。你的地方,就是波蘭(華沙)。他將是你的落葉歸根的世界。這大抵是為何你後來危病在即,惟一選擇,就是回到這片土地醫理。
可這片土地對你從來不是一面倒的迎接──向來尤其重視歷史政治為神聖己任的波蘭電影界與影評界,對你不太推崇,他們要麼只偏好討論你早年的寫實作品,你後來的電影,被視為沒有直接涉及政治,也欠歷史承擔,缺乏政治立場,在波蘭評論界評為缺乏回應大歷史,未能體現政治現實功能,跟當地人最推崇的國寶級導演安德烈.華意達 (Andrej Wajda)不能同日而語。
華意達的電影,多年來被放置在波蘭政治運動的高桌上,令群眾產生國族熱血與強烈責任,受著波蘭電影界與影評界的高度推舉。你呢,向來獨斷,多次表示對政治不抱幻想,更願意用電影發掘形而上的世界,觸踫平凡人潛藏的內在深處,或探究生活中更常體現的兩難處境。換來是波蘭評論界的批評或忽略,偏見或誤解,有說你的電影小資情調,只供予歐洲如法國中產階級觀眾觀賞;有說你出賣波蘭電影,接受外資,忽略波蘭電影中更重要的尋根文化。
你早知道,在自己的土地,你一直不受重視。也許活到最後的日子,在自己的土地,你依然有著那種不能控制的疏離之感,你無法回頭,亦未能踏實。你在拍攝「藍白紅三部曲」的期間,正式宣佈退休的決定,1996 年2月24日最後一次公開露面(距離你離世前不足一個月),談到自己結束電影拍攝生涯的原因:
「我不再拍電影有許多原因。我想其一個原因是我累了。我在很短的時間內拍了很多電影,也許太多了。這過程中當然存在許許多多的痛苦,而且我有一種不管怎樣努力都達不到我真正想達到的目標的感覺。除此之外,我開始活在一個我想像出來的虛構世界裡,一個人造的世界。我停止接觸真實生活,並開始潛入我獨自創造或是與皮西維奇 (Krzysztof Piesiewicz,與奇氏多年合作的編劇家)共創的那種生活裡。這情況一部片接一部片地發生,基本上從未間斷過,老實說,我已經感覺不到我在跟這世界溝通。我把自己帶進了某種假想的世界;我遠離了身邊親近與珍愛的人,因為虛構的問題開始變得極度重要……然後我開始想,真的夠了。 」*二
離世前,你早已坐擁全世界鎂光燈的照射,可卻說了以上的一番話。勝利,未有沖昏你的頭腦,反過來,我想,你並不快樂。正如你曾經說,你感覺自己所擁有的,遠遠超出你值得的。
離世時只五十有五,可你的樣子總比實際年齡蒼老,像有七十多歲的老人。
今天,你不再說話,而留給我許多問題。*三
*一 Danusia Stok 編,唐嘉慧譯,《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1996,頁64。
*二 馬瑞克.哈爾托夫(Marek Haltof)著, 文林譯, 《奇士勞斯基的電影藝術:命運與機遇》,台北:時周文化,2004,頁217。
*三 「當奇士勞斯基的電影持續地遠離外在表象,他本人也逐漸走向無法回頭的異域。他達到了這領域的盡頭,也達到了電影這個媒介的極限。他不再說話,而留給我許多問題。」套用波蘭學者彼特.利斯(Piotr Lis)的一句話。見馬瑞克.哈爾托夫著,文林譯,《奇士勞斯基的電影藝術:命運與機遇》,2004,頁217。
九 飄流與游離
「電影學校的入學考試非常漫長。到現在仍是如此,總共兩個星期……每次我都能亳不費力地進入最後階段。可是總過不了最後那一關。……
我清楚地記得他們在最後的口試中──將會決定我是否被錄取的口試──問我的問題。每次總會有一兩個候選生是大家都中意的,毫無疑問,我就是其中一個,因為他們對待我的態度不同。我記得他們問我:『大眾傳播︵mass communication︶工具有哪幾種?』結果我答道:『電車、巴士、觸輪巴士︵trolley bus︶、飛機。 』飛機這個答案還是我後來想到加上去的。我真的以為那是正確答案,但他們...
作者序
波蘭.Remembering Kieślowski
(1)
為什麼會是波蘭?為什麼會是你?
我的電影迷戀(cinephilia)多少源於一份對電影的執拗與沉溺,這些日子,間歇被新相識的友人問及最喜歡的導演,我毫不猶豫,說出你的名字,沒有臉紅。
面對我的回答,有些人回應說,嗯(表示毫不意外)。有些人回應說,又是他(表示毫無新意)?也有些,沒說什麼(眉宇之間表示不太認同),或加追問一句,為什麼(進一步表示好奇)。
為什麼。我想,可以言說的,還不足以表達我對你的敬重(包括我對你電影團隊裡每位工作人員的敬重)。
(2)
1994年3月,你來港出席香港國際電影節的宣傳活動,我得知這回事,是後知後覺的十二年後。1994年,我為祖母突發性中風的身體──半邊身不能活動,失卻說話能力──過著心痛難熬的日子。我首度體會何謂失去、恐懼、陷入焦慮、無-能-為-力。沒多久,祖父也因抑鬱而不懂自我照顧,被送入老人院舍,跟祖母待在同一空間。老朽面前,生命不言尊嚴。數年來,我也從憤怒驚惶變得懦弱逃避,整個家庭跌入失序境地。
這時候,第一次看到你《十誡》(The Decalogue/Dekalog,1988)裡的《第一誡》,隨即感受到一趟前所未有的心靈震顫,才五十分鐘的電視劇集,我看罷發著呆。如此討人喜愛的小孩,竟然被奪走性命,生命如此脆弱,電影如此纖細,冷峻裡不乏暖和,片中對宗教的叩問、對科學的質疑,及至觸動內心深處,睿智深刻,誰說從概念出發談哲學的作品都不易親近?
後來,看多了你的作品,我甚至認為,你的電影就是我的宗教與救贖。
1996年3月13日,你是徹徹底底的離開大家,當年,我的生命裡究竟在上演什麼?以至我對你的離世會如此疏離?了無痕跡?……也許再次引證,出於一種不可知的神秘安排,讓我這個迷影人(cinephile)一再錯過生命裡最敬重的導演的來臨與離世,或者,我一直不願意相信,你曾到來,又已離開。正如我一直不願意相信祖父母已經撒手人寰。
(3)
你的傳記是一本我經常翻閱的書,它紀錄了你的生平軼事,創作想法,在我來說,它更像一本由智慧累積而成的解昧之作。書頁有著我不同顏色的筆跡,2007年的一趟波蘭旅程,我把它帶在身邊,成了旅程的另類地圖,帶領我尋找你的生前的點點足印,完成個人對你的點滴拼湊。
那是一個溫煦的秋日,我守在你的墓前,翻翻你的傳記,感受著你的氣息,靜靜地待上了一個小時,臨離開時,我乾脆用自己的語言,低聲喃喃地說──奇斯洛夫斯基先生,請容我向你致謝,是你讓我懂得電影,懂得生命,是你讓我開始自己的電影音樂書寫,是你的作品讓我得著慰藉,好些難行的時候,都因為你的電影,路才好走一點。
然後,一陣風暖和吹來,兩旁大樹葉子隨風起舞,沙沙作響,我整個身體被這股和風吹拂,好不親切,突然覺得,是你借助風聲葉聲,跟我回話,像是說,你都聽到。
離開時,我拾起地上兩片葉子,帶走,莫失莫忘,繼續上路。
然後,有了這本小書。
波蘭.Remembering Kieślowski
(1)
為什麼會是波蘭?為什麼會是你?
我的電影迷戀(cinephilia)多少源於一份對電影的執拗與沉溺,這些日子,間歇被新相識的友人問及最喜歡的導演,我毫不猶豫,說出你的名字,沒有臉紅。
面對我的回答,有些人回應說,嗯(表示毫不意外)。有些人回應說,又是他(表示毫無新意)?也有些,沒說什麼(眉宇之間表示不太認同),或加追問一句,為什麼(進一步表示好奇)。
為什麼。我想,可以言說的,還不足以表達我對你的敬重(包括我對你電影團隊裡每位工作人員的敬重)。
(2)
1994年3月,你...
目錄
自序─Remembering Kieslowski
一 人行地下道
二 屬於華沙的一種恆溫
三 文化科學宮的冷眼旁觀
四 舊城廣場的海市蜃樓
五 我遇上,我錯過
六 Wojciech Kilar,一路好走
七 Inflancka的最美屋苑
八 忽爾傳來,忽爾看見
九 飄流與游離
十 洛茲小鎮
十一 非如此不可!
十二 痕跡與記憶
十三 維朗妮卡與「兩生花」廣場
十四 Déjà vu,醫院
十五 老者的隱喻
十六 我不知道
十七 生活,你受得了麼?
十八 給湯米克的信
十九 走不出的一個圓
二十 面孔與手
二十一 我抽煙,我不快樂
二十二 活下去
二十三 Themes and Variations
二十四 From Kes to The Big Animal
附錄─與普理斯納先生的三次會面
自序─Remembering Kieslowski
一 人行地下道
二 屬於華沙的一種恆溫
三 文化科學宮的冷眼旁觀
四 舊城廣場的海市蜃樓
五 我遇上,我錯過
六 Wojciech Kilar,一路好走
七 Inflancka的最美屋苑
八 忽爾傳來,忽爾看見
九 飄流與游離
十 洛茲小鎮
十一 非如此不可!
十二 痕跡與記憶
十三 維朗妮卡與「兩生花」廣場
十四 Déjà vu,醫院
十五 老者的隱喻
十六 我不知道
十七 生活,你受得了麼?
十八 給湯米克的信
十九 走不出的一個圓
二十 面孔與手
二十一 我抽煙,我不快樂
二十二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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