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調告白
頂著天大誤會的君煎蛋,欲哭無淚地坐著,像坐在釘板上,大恨為什麼要貪心來這一趟,早知道不要了。
「請君姑娘勸說納蘭公子。」老鍾猶不肯放棄,又上前一步。
「夠了!」納蘭述驀然一聲低吼,聲音震盪,地上軍報都被這一聲吼掀起,飛得滿帳篷。
隨即他霍然站起,逼視著鍾元易。
「鍾帥不覺得自己過份?」納蘭述神色冷厲:「這樣的事,你怎麼可以當面逼迫君珂?」
「納蘭公子既然不識抬舉,總得有人深明大義。」鍾元易一步也不讓:「我家公主如此恩深義重,當不起你一個正妻之位?」
「我說過,不是當不當得起,而是應不應當。」納蘭述的聲音冷而有力:「好,你既然口口聲聲拿恩義來逼迫,今兒個我便和你數清楚什麼叫恩義!」
他一轉身,指定了君珂:「早在前年,初遇君珂,她就曾以命護我,拚死報信,為此落入敵人之手,飽受折磨,險些毀去女子最重要的容貌,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燕京之變,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時候,她明明身在城外雲雷大營,卻為我趕赴燕京險地,在公主府外救了向正儀一命,更在燕京城頭以身犯險,要挾皇太孫,換得三百堯羽衛安然出城。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出燕京後,我怕連累她,悄然帶堯羽遠走冀北,是她命令雲雷軍為我牽制大燕追兵,自己喬裝千里追隨,更在三水縣城圍攻之中,及時示警救我性命。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在仁化城,敵人大開城門,誘我單身赴會,以我父屍體、我妹妹傷殘之身,逼迫我心志大亂、走火入魔,是她跟隨在後,要緊時刻不惜自殺,換得我從容逃生。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她為我被困敵人之手,武功被制,飽受折磨,卻強自忍耐偽裝潛伏,關鍵時刻一舉反制敵人,才使我和堯羽順利衝出冀北。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我內攻反激,瘋狂混亂,是她以命相激,換得我武功恢復。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這些哪次不是以命相拚?哪次不是只差毫釐便死無葬身之地?只不過小珂運氣好,每次堪堪逃脫而已!」納蘭述步步緊逼,已經將瞠目結舌的鍾元易逼到了帳篷邊:「公主的恩是恩,君珂的恩就不是恩?你真要和我論恩,咱們扳手指算算,君珂的恩是不是要比公主大上十倍百倍?難道丟掉性命的就算恩義,還活著的就該被棄如敝屣?」
鍾元易張口結舌,無可辯駁,這些經歷,他們這些遠在邊陲的軍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君珂出身冀北,和納蘭述一直關係很好,哪裡知道這麼多生死之託?
「要我全公主恩義,我是不是也該先全君珂恩義?」納蘭述一指外頭雲雷冀北軍駐紮方向:「冀北鐵軍、冀北堯羽親眼看見君珂一路相隨,為我、為冀北做過什麼!大丈夫立身處世,恩怨分明,否則無以服眾,無以將兵。今日,我棄君珂而取二十萬血烈軍,明日堯羽便能棄我而去。即便不棄我而去,納蘭述從此以後有何顏面令冀北兒郎歸心,隨我征戰天下,立志復仇?」納蘭述居高臨下,俯視鍾元易:「你二十萬血烈軍是精銳,我冀北軍隊同樣是強軍,我可能為你那尚未歸心的二十萬軍,丟掉我冀北的心腹精銳?」
鍾元易退後一步,背部已經靠到了帳篷,這久經戰場的老帥此刻額頭也微微浸了汗,咄咄逼人的氣勢被迫收起。
「君珂善良,寬容重義。」納蘭述語氣一緩,換了淡淡憐惜:「但她沒有義務為誰的恩德承擔責任,她自己就是我和冀北的一心所向,無可代替。請鍾帥不要因為小珂善良心軟,便不近情理擅自相逼,否則,小珂不介意,我介意!」
「我介意!」一聲低咆,震得牛皮帳篷都似微微顫抖,鍾元易頹然一坐,不說話了。久戰名帥看人自然精準,從納蘭述眼神語氣、看君珂時的神情,便可以確認在這件事上,納蘭述當真是絕無商量餘地。
帳篷中此時氣氛僵持,卻無人說話,半晌,鍾元易有點茫然地抬起頭來,道:「無論如何,血烈軍要移交冀北,必須有令眾人接受的理由。將士的情緒需要安撫,否則咱們便是自己反了,也不可能跟隨冀北軍出關。」
「這當然。」納蘭述滿面憤怒突然一收,輕輕一笑,胸有成竹地道:「鍾帥忘記我剛才說的那句話了,我從未說過不回報公主,只是不該用這種方式而已。」
「那你的意思是……」鍾元易眼睛一亮。
納蘭述肅然道:「日後,納蘭述於天下但有一席之地,必為正儀公主遷靈入皇族宗廟,並在各地建祠,封永烈鎮國女王,永享萬世香火供奉。納蘭述在此發誓,此生第一塊國土必先交於公主所有,我冀北納蘭,自第二代承繼。」
鍾元易一震,君珂瞪大了眼睛。
納蘭述這句話,等於交出未來開國大帝之位!
對於一個志在天下的男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開國大帝、萬古基業的開創者更有誘惑力、更重要?
這是將真正的最高榮耀拱手讓人。冀北納蘭氏行開創帝業之實,卻不能享有開創帝業之名,自己打下的天下,讓別人先坐皇帝,哪怕只是鬼魂去做,但第一人也已經沒了。
鍾元易也是征戰天下的男兒,如何不明白這是何等的犧牲,對於男人來說,這種榮耀更符合他們的取向,這意外之喜令他瞪大眼睛,連鼻息都已經急促:「公子,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納蘭述傲然一笑:「公主為我犧牲如此,她的恩義不報,我納蘭述也枉為人。有些東西,我死也不能給,有些東西,輕擲也無妨。」
鍾元易霍然站起,手掌緊握,看樣子一個「好!」字已經要衝口而出,不知為何,眼底忽然又閃過一絲猶豫。
納蘭述將他的神情看在眼裡,眼神裡銳芒一閃,淡淡道:「還不只這個,二十萬血烈軍指揮權依舊交於鍾帥,在聽從我命令之外,你依舊享有一切自主權,不受任何勢力約束。」面對臉色大變的鍾元易,納蘭述繼續道:「向家已無子孫存世,將來江山平定,你鍾家和冀北堯羽同為開國重臣,這二十萬軍,便是你鍾氏世代世襲掌管,除非鍾氏後代子孫棄武從文或行謀逆之事,否則永生不替。」
「……」
老鍾當場震住,失去了語言能力。
君珂在心中嘆息,充滿驕傲,險些忘形為納蘭述鼓掌。如果說鍾元易是挾恩求報地威逼,納蘭述便是直擊人心地誘惑。
一場舌戰,也是一場攻心戰,掌控節奏是關鍵,誰若退,便是一潰千里,納蘭述接受鍾元易的條件看來是小事,但一旦今日為鍾元易氣勢所逼,之後必然事事掣肘、步步退讓,二十萬血烈軍未必真能成為他的。
而納蘭述幾乎立即警惕到這一點,於是先決然拒絕,絲毫不讓,氣勢上完全壓倒鍾元易,將他的希望和憑藉完全打消,讓他徹底絕望退步,再給予意外之喜。
一開始就給出的東西,遠沒有讓人不抱希望之後再給來得讓人珍貴驚喜。
而在這種意外之喜下,鍾元易才會被徹底壓服,不敢再多提要求。
何況納蘭述提出的兩個補償,第一個足以向血烈將士交代,還有什麼比一國開國之主更重要、更尊崇、更能表達納蘭述的感激?
第二個則是完全針對老鐘的私心,交出血烈軍最大的阻力其實來自老鐘,他一生都撲在血烈軍上,這是向家私軍,也等於是他的私軍,他自然擔憂交出軍隊後自身失卻保障,向家的恩雖厚,還沒到能讓他完全不顧己身和後代的地步。
納蘭述那第二個補償,就是為了打消他的顧慮。
帳篷裡十分寂靜,唯一的聲音就是老鍾微微發抖導致的甲冑摩擦之聲,納蘭述長身玉立,眼眸平靜森然,注視著他。
多餘的話不必再說,聰明人自有抉擇。驀然一聲悶響,鍾元易雙膝落地。
「西康血烈軍主帥鍾元易。」鍾元易頭重重磕下去:「拜見主上!」
納蘭述平靜雍容,含笑將鍾元易攙起。
君珂眼底泛出微微晶瑩,仰首望天。
公主,您看見了嗎?您的軍隊,已經交給納蘭了。
他沒辜負您的期望,他做得比您想像中的還好。那天,您交出玉墜,捏了捏我的手指,我知道您擔心,怕被我說中,那些將兵沒那麼容易交出兵權,幫您和納蘭報仇。可是,您看,納蘭很好,您交出來,他就能接下。
公主,相信我們,相信他。總有一日,他會以戰刀犁開這蒼茫大地,換一處平安樂土,供您永久沉睡。
心與靈魂,永久皈依。
納蘭述從軍帳中出來時,鍾元易恭謙地跟在一邊,親自為他介紹血烈軍的組成。
鍾情怏怏跟在後面,他今天受的打擊太大了,最討厭的女扮男裝出現在面前,指望老爹幫忙出氣,結果他那了不起的老爹不僅被人家壓得步步後退,最後竟然連血烈軍都送了,這下完了,別說出氣,以後見到人妖,還得恭恭敬敬,啊!人家為什麼這麼慘啊!
鍾情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不過,嘯了半天,卻只發出一聲打嗝似的怪音。
鍾元易看看自己的兒子,輕輕搖搖頭,神情淒然。
君珂對鍾情印象倒不壞,覺得他只是一個被悶壞、被慣壞的小孩,本質沒那麼糟,不禁笑道:「今日驚擾令郎,還請鍾帥不要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