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幻景
麥可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醒來，旋即恢復意識，想起了之前發生的每一件事。他迅速將目光掃向四周，確認自己不是在公寓，或在當地醫院裡。一切寂靜無聲。事實上，這份寂靜如此震懾人心，還真把他嚇壞了。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聲之外，完全沒有任何聲響！沒有車子穿梭的聲音，也沒有空調的轟隆聲，什麼都沒有！麥可設法讓自己緩緩坐起。
他低頭看見自己躺在一張模樣怪異、行軍床般的白色床鋪上，沒有被蓋，但他的穿著和受到攻擊時所穿的一樣。他舉起手摸了摸脖子，回想起最後有印象的事是脖子受到了重擊，但現在他鬆了一口氣，因為並未發現任何受傷的痕跡；事實上，麥可感覺還不錯呢！他輕輕摸了摸自己身上好幾個地方，奇怪的是，竟絲毫沒有受傷或任何疼痛感。但是，這片寂靜著實驚人！耳朵沒有任何刺激進入，讓他覺得快瘋了。光線也很奇異，似乎同時來自無處和遍處，那是一種明亮異常的白光，一種缺乏任何顏色的白，白到會刺傷他的眼睛。他決定更仔細地檢視周遭環境。
這太詭異了，他既不在房裡，也不在外面！只有他、那張床鋪，以及一片延伸至視線盡頭的白色地板。麥可往後躺回原處，他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他死了。任何一個人都瞭解，他所觀察到與感受到的一切，在真實世界裡都是說不通的，但是，為何自己還擁有一副身體呢？
麥可決定幹一件蠢事，他捏了自己一把，看看會不會痛，接著身子一縮，大叫了一聲：「啊！」
「你有什麼感覺？麥可。」一道撫慰人心的男性聲音問他。
麥可立刻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了一個讓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景象。他感覺到天使就在這裡，感受到一份浩瀚無邊的愛。他向來都是先依從「感覺」，再考慮自己的「見聞」，當別人問他問題時，那也是他描述自身經驗的習慣，而這一刻，他看見一道白色身影，這似乎是有些不祥的兆頭，卻又如此光輝耀眼。那些是翅膀嗎？他納悶。太老套了吧！麥可對著眼前景象微微一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我死了嗎？」麥可鎮定地詢問他眼前的存有者，但是態度十分尊敬。
「完全不是，」那個身影如是說，一邊接近麥可。「那只是一場夢，麥可‧湯瑪斯。」那個幽靈越靠越近，來到了床前，但似乎不是用走的。麥可發現這位高大的「人」擁有罩著薄紗般的模糊臉孔，但不知何故地讓他得到了撫慰，覺得安全，也覺得受到了關愛。他只能繼續說話，這感覺太美妙了！
那個人影身穿白色衣裳，精確點來說，他並非穿著一件袍子或套裝，那件衣服似乎是活的，會隨著那個人移動，就像一層皮膚一樣，而他的臉龐仍是朦朧不明。麥可在衣服和皮膚的交接處看不見任何摺痕、紐扣或皺褶，但這件奇怪的服裝卻不緊緊貼合身體。它是一層薄紗，流暢平滑，有時還真的會發光，變成朦朧的光暈。除了這個景象，就麥可看來，那個人的服裝和周遭不可思議的白色背景很容易就能融合成一片，難以分辨出身影輪廓與背景的清楚界限。
「『我在哪裡？』聽起來是個蠢問題，但我想我有權這麼問。」麥可用非常微弱的聲音這麼說。
「你在一個神聖的地方，」那個身影回答，「一個你自己創造的地方，一個充滿無盡慈愛的地方。你就是你現在所感受到的東西。」天使般的身影向麥可鞠躬，這似乎讓整個空間變得比原本更加光亮。
「那麼你是……？」麥可敬畏地問道，他的聲音在發抖。
「你恐怕已經猜到了。我是天使。」
麥可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他知道，眼前的人講的絕對是實話，而當前的處境無論如何怪異，也都是極其真實的，麥可能夠清清楚楚感受到這一切。
「所有的天使都是男性嗎？」此話一出，麥可立刻後悔自己問了這個問題。問這種問題多蠢哪！此刻顯然是個非常特殊的時刻。如果這是個夢，那麼它甚至和他過去一切的經歷同樣真實。
「我只是你希望看見的東西，麥可‧湯瑪斯。我並非以人類形象存在，因此你眼前所見的事物，都是以讓你感到舒服的方式呈現的。但是，不是的，不是所有天使都是男性。我們不屬於任何性別，也不是全都擁有一對翅膀。」
麥可再次綻放笑容，明白或許眼前所見都只是自己創造出來的。「你真正的樣子是什麼？」麥可問，現在他覺得自己可以更自在地對這位慈愛的存有者正常講話。「那麼，為什麼你的臉是遮起來的？」在那樣的情況下，這可是個合乎邏輯的問題。
「我的形狀會使你大吃一驚，同時，你一看見就會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因為那就是『你』的模樣，而且是你不在人世間時的模樣。那根本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因此目前我會繼續以這個模樣出現。至於我的面貌，你很快就會看見。」
「我不在人世間的時候？」麥可探問。
「人世間的存在只是暫時的，你知道的，不是嗎？你知道你的真實身分，麥可‧湯瑪斯。你是個追求靈性的人，瞭解人的永恆本質是什麼。有許多次，你都對你的靈性本質道出感謝，我們這一邊的存有者可是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麥可沉默不語。是的，他會在教堂和家裡祈禱，但是那些話若真的會被清清楚楚地聽見，未免也太令人感到驚愕與難以理解了吧。他夢裡的這個存有者認識他嗎？
「你從哪裡來的？」麥可問。
「家。」
這位慈愛的存有者現在似乎在麥可那張小小的行軍床前直接放出光來，他的身影將頭斜向一邊，在麥可還在消化吸收這一切時，保持十足的耐性。麥可感到背脊有一陣酥麻感竄上竄下，並強烈感覺到，佇立眼前的存有者代表了偉大的真理，只消開口詢問，美妙的知識就會傾湧而出。
「你是對的！」天使回應麥可內心的思緒。「你現在所做的，將會改變你的未來。你已經感受到它了，不是嗎？」
「你能讀取我的心思？」麥可有些羞怯地問。
「不是的，我們可以感受到它。你的心靈與整體是相連的，你知道，當你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會回應你。」
「我們？」這越來越詭異了。「我只看見你一個人。」
天使放聲大笑，那聲音實在壯觀，那笑聲的能量又是多麼驚人啊！麥可感覺到，天使散發的幽默感在他身體每個細胞裡深深迴盪著。天使的一舉一動都是如此新奇，充滿英雄色彩，似乎觸動了麥可潛意識深處的某個奇妙回憶，他對這聲音驚異不已，但什麼都沒說。
「我以一體的聲音對你說話，但我代表了多數的聲音，」天使這麼說，一邊伸出手臂，讓那身怪異的服裝，或者說是皮膚，隨之起伏流動。「有許多天使都在為人類服務，麥可。如果你選擇去看見這一點，它對你會更加顯而易見。」
「我願意做出這個選擇！」麥可大聲喊出這句話。這樣的一份邀請，怎能不予以重視呢？他覺得有些難為情，自己好像站在男明星前的小孩子。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看著天使緩緩上下移動，好像某種小型的液壓升降機，心想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不知有多少是因為過去看電影、上教堂或參觀藝術展覽，而讓自己產生看待事物的特定角度。一切復歸寂靜──啊！又是那種驚人的寂靜！除非麥可提出問題，否則天使顯然不會主動告知任何訊息。
「可以請問你，我現在是處於什麼狀況嗎？」麥可恭敬地問道。「這真的是一場夢嗎？似乎很真實。」
「人的夢是什麼呢？麥可‧湯瑪斯。」那位天使緩緩地靠近他一些。「那是對你的生物肉體與心靈的一次造訪，好讓你能接收來自各方面的資訊，有時這些資訊是形而上的。你知道嗎？一場夢或許不像你的真實狀態，卻比任何你慣常體驗的事物更加接近神的真實狀態！你的父親或母親來到夢中的那些時刻，你有什麼感覺？那像是真實的嗎？很像。記得意外發生後的那個星期，他們曾來到你夢中嗎？你為此哭了好幾天。那是『他們的』真實狀態，他們帶給你的訊息是真實的。一直到今天，他們仍持續與你分享著愛，麥可，就和你一樣，他們也是永恆的。至於你現在的狀況，你覺得自己為何會作這一場夢呢？那是這次造訪的唯一目的，它來得正是時候。」和這個美麗身影進行的一長串對話，讓麥可感到非常欣喜，自己似乎對他感到越來越熟悉了。
「我會安然無恙地度過這個處境嗎？我相信我受了重傷，昏迷在某個地方，或許快死了。」
「這要看情況。」天使說。
「看什麼情況？」麥可追問。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麥可？」那位天使慈愛地問道。「告訴我們你真正想要的，要謹慎回答，麥可‧湯瑪斯，因為神的能量經常是訴諸字面意義的。再者，我們知道你知道的東西，你無法欺騙你自己的本性。」
麥可想要誠實回答。這場境遇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而變得益發真實。他確實記得意外發生之後他作的那場關於父母的鮮明夢境，他們在少數他能入睡的幾個夜晚裡相偕來到他夢中，擁抱他、疼愛他。他們告訴他，那是他們該離開的適當時間──管他是什麼意思，反正麥可沒有接受這個說法。
他的父母還告訴他，這場死亡的安排有一部分是為了藉由他們的逝世來給予他一份禮物，而他總是在猜想到底會是什麼禮物，但話說回來，那只是一場夢，或者說，難道它不是夢？天使說那是真的。當前的經驗對麥可來說確實顯得再真實不過了，那麼，也許來自父母的訊息也是真的，就像這位天使的現身，或者說他現在的存在一樣。這場夢或幻景真是令人困惑啊！他滿懷挫折暗自思忖。
我要的是什麼？麥可問自己。他思考自己的人生，以及過去那些年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卻覺得提出這樣的要求是錯的。
「壓抑內心深處的渴望與你輝煌的本質並不相稱。」天使語重心長地對麥可說。
討厭！麥可對自己說。天使知道關於我的一切，沒什麼能瞞得了他。
「如果你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出現在這裡問我？」麥可問道。「還有，我的輝煌本質是什麼意思？」第一次，天使出現了微笑以外的表情，那給人一種光榮的感覺，一種尊敬的感覺！
「你對自己是什麼、自己是誰可說是一無所知，麥可‧湯瑪斯，」天使嚴肅地說。「你認為我很美嗎？你該看看你自己的樣子！有一天你會看見的。以我對你的思想感受的認識，我當然知道。我在此的作用就是成為支持你的力量之一，因此我是以許多非常私密的方式與你同在。能在你面前現身是我的榮幸，但此刻是否會有所改變，取決於你的意願。你可以選擇告訴我或不告訴我，此刻你生而為人，最熱切的渴望是什麼。這個答案必須來自你的內心深處，大聲說出來，讓每個人都聽見，甚至是讓你自己也聽見。你此刻的作為，會讓許多事發生變化。」麥可將這番話謹記在心。他必須說出自己的真相，即使那可能不是天使想要聽的。麥可思忖了一會兒，然後開口了。
「我想回家！我對生而為人的這段人生感到厭倦了。」瞧！他說出口了，他想退出。「但我不想退出神的計畫裡的重要大事。」麥可的情緒相當激動。「生命似乎了無意義，但我所受的教育告訴我，我是以神的形象創造出來的，我的生命自有意義。而我能怎麼辦呢？」
天使移到小床邊，好讓麥可把他看得更清楚。這個幻景，或夢境，或無論什麼都好，實在太神奇了。他發誓自己聞到了紫羅蘭的味道，或許那是丁香的味道？為什麼是花呢？天使的確有一種味道。它，他，越靠近越是美麗。麥可也察覺到，天使對他們的交談感到歡喜，雖然分辨不出天使臉上的表情，但可以感覺得到。
「麥可‧湯瑪斯，告訴我：你的意願是否純淨？你真的想要神想要的嗎？你想要回家，但似乎也意識到有個更恢弘的計畫，所以你不想讓我們失望，或者說不想在靈性上表現出不恰當的態度？」
「是的，」麥可說。「正是如此。我想要脫離目前的處境，但我的欲望似乎自相矛盾，它好像很自私。」
「如果我告訴你，魚與熊掌可以兼得呢？」天使笑著說。「而且，你想要回家的願望並不自私，只是出於自然，它和你想要榮耀生而為人的意義也不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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