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棲作戰太空鼠
沒有威嚇。我只是輕說了聲:跑。
他立刻從地上彈起身子,在小小的牢室裡,跑了起來。沿著四方牆壁,繞著圈跑,跑得很快。圈子很小,他得向中心斜著身子,以畸形的身姿跑著,好抵抗離心力。不停旋轉,像一只無奈的鉛錘。
在這之前,我無法想像一個人看起來不像一個人,而像鉛錘。所以我在心中默默推算他的身體重心位置、體重、奔跑速度與身體內傾角度的公式。這樣我就能從他傾斜的角度,大概推算出他將跑多久。
早晚各一次,跑到規定的圈數為止。這得花上一些時間,但我不必費心思,他自己會報數。在我之前的人會大聲喝令,要他盡可能地跑大圈一些,擴大成更傷腳的,緊貼牆壁的四角形路線。不過我不喜歡大聲說話,我只想聽。我只聽他跑步的踏地聲,並且讓他知道我有在聽。
我不免認真思考:為什麼籠中鼠會在輪上奔跑?
還有,為什麼我可以忍受呢?作為一個觀看的人。
鼠群在我皮膚底下蠢動,沿著大腿內側一路開隧,大規模鑽爬上腦。牠們用尖軟的鼻子戳戳我的大腦皮質,推拉神經元像操縱桿,擔任駕駛員的少年鼠表示系統狀況良好,正向能量循環中。
這是座彈丸之島,幾乎沒有平地,倒是有無盡的隧道。我們睡在隧道裡,隧道裡有很多房間。我分配的寢室有兩管日光燈,流明極低,很難在裡頭閱讀。躺在床上,我聽不見通風口風扇運轉的聲音,也許根本就不存在通風口風扇。海島的夏天是四十度的嚴酷濕熱。因為通風不良加上作為恆溫動物的原罪,夜間寢室內濕熱更甚,綠色的床墊永遠是濕的,難以排汗。天花板兩盞風扇徒勞攪動。
有人在睡夢中中暑。
我們得拚死喝,強迫自己排汗。但部隊裡沒有海水濾淨機,只有島上小小水庫積留的微溫淡黃土水,還是每天限量的。他們說,不過在二十年前,這座小島上塞滿三萬官兵,現在的資源可用充沛稱之,惜福啊死菜兵。
一開始我還在心裡試著計算那些不知名雜質的含量,每一個夏夜都在喝與不喝之間,悲壯決斷。後來我掌握了在不驚擾細小沉澱物前提下,平順飲水的技巧。再後來,我就說服自己,消磨雖然能累積成死亡,但畢竟可以忍受。
小島上很容易就能聽到「正向能量循環」這個詞。公布欄上,蔣公說,禮貌是宇宙的真理萬物的道統。公布欄頂端的裝飾,是政戰兵拿保麗龍切出的白日徽章。
我本以為禁閉室是在充滿白色光源的隧道裡,但不是,它被設置在山地公路旁,廢棄已久,藤蔓穿繞每一個鐵窗門柵。看上去與島上諸多廢棄營區毫無分別。為了這個個案,特別重新啟用。連上通信專長的中士帶人牽線,一上午敲敲打打,裝上監視器。中士很緊張,很擔心在未來幾天這個監視器與這條線會因為任何原因故障,任.何.原.因。
我想問他,為什麼非得將自己裝成一個瘋子,非得試圖毆打軍官,非得試圖用這麼笨拙的方法逃離。
但只要一看到他的臉,我就沒辦法問。那是一張絕對順從的臉,因為恐懼。而我是恐怖風景的一小部分,無論說什麼都是一樣的。
但我知道他獨自沉思的時候,在想什麼。
一定是宇宙。因為哪裡都去不了,所以我們必然思考宇宙。
如果過得很辛苦,也會思考禮節。
島上老鼠特別多。士兵在營區各個角落安置大量的捕鼠籠,甚至是自己用寶特瓶跟木板製作的簡易陷阱:將兩公升寶特瓶切掉三分之一,在邊緣安置一小片木板,木板內側放一小塊食物,外側則架在洗衣桶上,放在床底下過幾天也能抓到老鼠。老鼠會沿著軍靴爬上洗衣桶,然後再連著食物跟木板掉進寶特瓶裡。寶特瓶底部用一顆螺帽鎖緊在一片厚三合板上,經得起老鼠的掙扎。
那些老鼠都會是玩具。牠們的死法端看當時流行風格而定,只要不弄髒衣服或環境,任何方法都是可以接受的。有一陣子大家喜歡將老鼠拋到半空中,然後試著用金屬球棒打出去。
球棒揮空,老鼠掉到地上也沒關係。老鼠的四肢筋骨通常已經剪斷,這是大部分遊戲前的標準程序。四肢剪斷後的老鼠在地上就能看出個性。軟弱的會因為劇痛放棄掙扎。另一些能忍耐痛楚的慌亂空轉,掙扎得極快但移動得極慢。就有人以戲謔的聲音說:唷,是條硬漢呢!
在半空中被球棒擊中的老鼠多半只會噴出一點血沫,然後飛出幾公尺。打中的人會大喊:Home Run!然後原地小跑一圈。
但有打者揮棒太用力,直接把老鼠打成血肉煙火,四散飛濺的內臟沾到彼時還正在狂笑的義務役下士班長。班長很激動。出於對同袍的義氣與禮節,這個玩法從此就被眾人自動封印。
新的玩法改成用兩根金色針尾的大頭針插進大老鼠的雙眼,直壓到底,稱呼牠為「金眼鼠王」,這個名字不知為何可以逗很多人大笑。雙目皆盲的金眼鼠王,帶著沒有瞳孔的兩顆金色義眼,在寢室裡亂竄,一尊神像亡命天涯。
我看著這一切,在笑聲中毛骨悚然。為了「正向能量循環」,我每每強迫自己跟著大笑。久了,也無法分辨是否該恐懼這些笑聲。
老鼠死的那瞬間多半已不會叫。只有在恐懼的前戲中,老鼠才有機會尖叫。但鼠的尖叫確實地刺入我的腦子,那是形而上的精子,總能在夜夢中熟成一隻完整而潑野的肥碩巨鼠。
隨時間過去,牠們軍容越發壯盛,那些死前經過改造的老鼠,像是金眼鼠王、藍天翱翔棒球鼠、無腳土龍鼠、水鴛鴦神風鼠(有分口銜組跟後裝推進組)、田單火牛鼠、二足直立進化鼠、七俠五義戰隊鼠、二維平面鼠、線控人偶鼠……牠們一字列開,已經夠組一個特戰排了。
綠衣黑褲白布鞋,早晚各跑三千,我們從小沙灘沿著海岸線跑到港口,再跑回來,來回三趟。我跑在鹹鹹的海風裡,試著回想夢裡是不是有人曾對我說了什麼。
陽光穿進我的瞳孔,再穿進小小觀測鼠的瞳孔。觀測鼠報告,標高一米六,系統狀況良好,均速行進中。
回到寢室,我脫鞋,從布鞋裡掉出半截鼠頭。
我跟鄰床的學長說,我被盯上了。
「誰叫你都不跟人說話,這樣被誤會剛好而已啦。」學長說。
「那怎麼辦?」我問。
「幹。」學長笑了:「啊不就開始跟人說話,讀書讀到憨喔?」
學長說,這裡只有沒權限光明正大搞你的兵才會這樣做,這種小意思啦,了不起頂多就是退伍前在你屁眼塞整隻老鼠而已,死不了人的。
真的有人被這樣對待?
「我也是聽人說的啦。」學長呵呵笑:「大概四五年前,迫砲連還沒被縮編的時候,有個快退伍的白目兵,半夜被一群人叫起來打,聽說有被拿老鼠塞屁眼。幹如果真塞得進去就神了。」
幾個學長聽到也開始加入話題。說那是終極必殺技,要滿足多重條件才可以發動,像是需要事先擴張(可以用守衛棍)啦,還有大量凡士林(安全士官桌放的護手霜不知道夠不夠潤滑)之類的。
「戰術執行就是要物資、人力、技術三者同時到位,缺一不可。我們連在這方面的訓練都可以推廣到日常層面,真是太精實了。」有人說:「指揮部應該要找時間獎勵我們。」
「這就是自強不息啊。」有人說:「我們求的也不是榮譽,只是滿足學習欲而已。」
沒有人談論我鞋裡的鼠頭。沒有人在看我。
我站在談話者的圈外,手拿半顆絕對塞得進自己屁眼的鼠頭。
夜裡,半顆鼠頭入列。代號小可愛。小可愛不占空間,靠牆列隊時甚至可以直接把半顆腦袋接在我的腦殼上。跟我一樣沒啥存在感,也不太說話,因為沒有肺。
午夜站哨時,小可愛會跟我一起用半顆腦袋思考宇宙。本質先於意義而存在。生命是什麼呢?暴力是什麼呢?掙扎又是什麼呢?
島上星圖繁麗,我以為視力差就看不到星星,我錯了。我甚至能辨認出橫貫天空的銀河。即便是沒有月亮的夜晚,我都還能藉著星光視物。它們是如此明亮的存在,我懷疑除了穴居生物以外,地球上的生物有辦法理解真正的黑暗是怎麼一回事。
只有像人或鼠這種穴居動物,才有資格思考真正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生存的技巧。
在小可愛報到之前,這樣的共處時間是很罕有的,因為下半身還完好的齧齒類太喜歡打砲了。我有一點點羨慕牠們,也覺得很寂寞。作為一個巨大的人類士兵,安靜佇立,荷槍實彈凝視世界時,我很寂寞。身邊士兵群體起立,唱軍歌,腦袋空空如也報數時,我很寂寞。腦內眾鼠歡騰,銜咬各式記憶想法欲望穿進穿出時,我很寂寞。
所以當我獨自面對深夜的星空與海時,我很高興有小可愛的存在。我都快要感激那個不知名的,將小可愛放進我純白運動鞋內的同袍了。我跟著小可愛一起思索我的寂寞與陪伴的本質,思索所謂的高雅與正義或許並不存在,只是欲望被培育或裁切成各種不同的樣子而已。
集合場上,總是會有幾隻狗蹓躂來去。大概凌晨三點左右,遠處有犬吠傳來。這邊的狗表示不能忍,紛紛跑到高地最佳開火位置,跟著吠回去。
眾鼠鳴鈴,緊急召開會議。
那個跑位實在精妙,必須跑過半個營區,爬上山林間黑暗的階梯才能趕走那些狗。而查哨官隨時都有可能會出現。如果在去趕狗的幾分鐘內(牠們還有可能根本不理人)查哨官就翩然降臨,人類士兵的我應該會被連隊主官幹到飛起來。
我呆站了幾分鐘,等著鼠們舉爪表決。缺乏決策效率是逃避獨裁者的機會成本。
「幹,你都不管狗的喔?」有人在我背後說。
我回頭,是安全士官。因為連上士官不足,是一兵代站的。照規定我不必喊學長好,我就不喊了。
「牠們在很遠的地方叫,我走不到。」
「幹。」安全士官說:「還真有藉口。」
「我現在就去看看。」我說。
「去!讓這些死狗吵到連長睡覺,我們就都完了。」
我繞過集合場,跑到樹林裡的階梯。狗叫聲還是有段距離,但很響亮。
我不敢大喊,用手電筒照了照四處,希望可以給牠們施加一些壓力。
有幾隻狗大概有被我的手電筒掃過,稍微安靜了幾秒,又跑到更遠的地方去繼續互吠。
我回到崗位。
報告,牠們都在樹林裡。我說。
「媽的,裝無辜咧。」安全士官翻白眼:「等那些蠢狗回到這邊時,跟我說一聲。」
報告是。我說。
狗群回來時。我按了一下對講機,通知安全士官。
安全士官帶了一個包子出來。
「這本來是你今天的夜點,當作學費,教你怎麼管狗。」
他喂一聲,舉著包子,把狗群吸引過來。
等一隻白狗被安全士官逗得兩腳站立好嗅聞他左手的肉包時,安全士官右手的電擊棒就安靜地湊到白狗的脖頸旁。我聽到背對我的安全士官說了聲幹你娘,就用電擊棒按倒那隻白狗了,我聽到電擊棒的電流爆裂聲,還有那隻白狗短促的哀鳴。
狗群就散開了。
安全士官用電擊棒一直壓著那隻白狗腦殼。我聞到肉焦味。他掰開白狗的嘴,把我的肉包塞進去。「嘴饞是吧?就讓你解饞,蠢狗。」
「好了,就這樣。」安全士官站起身:「接下來幾個月那群蠢狗都不會敢來這裡。這就是前人種樹,功德一件。」
我看著安全士官將電擊棒掛回腰間。安全士官伸懶腰。
「技術性的部分我都幫你做了,好好善後啊。」他拍拍我的肩膀。
報告是。我說。謝學長。
「五分鐘搞定。」
報告是。
我扛著沉重的白狗,穿過集合場,沿著崎嶇不平的紅土路小跑。路的末端轉角是個小懸崖,左方通往廢棄營區,右方通往主要交通幹線。走幾小步,我聞到一股屍體腐臭味,知道這邊就是大家平常丟棄鼠屍的地方。我放下白狗,調整姿勢,雙手分別握緊白狗的前後雙腳,原地旋轉個兩圈,踉蹌幾步,脫手,靠離心力將白狗甩出去。
一會兒我聽見底下悶沉的落地聲響。那聲響直震到我的心裡,眾鼠離地三公分。
我發現我的後肩上沾了一些白狗的尿液。
對著空蕩黑暗的崖發呆幾秒後,我跑回崗位。
小可愛不知何時已經從我的意識裡消失,面對星空與海,我又是獨自一人。
我對自己說,這不是我做的,一切都不是我做的。
在哲學議題上,鼠群無法跟我作語言交流。但是邏輯還是存在的。所以我能感覺到,我在牠們眼裡看起來很蠢。
剪老鼠筋骨專用的剪刀有個名字,叫鼠頭鍘。聽說以前有陣子流行剪鼠頭。
我想像小可愛盯著鼠頭鍘逼近時的心情。
老實說,我不知道站在什麼立場才可以讓自己看起來不蠢。
或許蠢才是本質,存有正確答案是僥倖。
隔天整備陣地時,我拿著漆著綠漆的十字鎬試圖驅逐蔓延進水泥區域的芒草與土。舉高,揮落。試圖用鈍緣的土器斬斷草根。
任務進行到一半,我突然發現在芒草間有活物動靜。眾鼠勒令我緊急煞車。我止住落下的十字鎬,剝開芒草。
是隻蟾蜍。
我腦裡眾鼠都開始互碰臉頰,擊掌慶賀了。
但我拿十字鎬逼近蟾蜍時,牠只是懶懶的動了下,沒有逃遠。
剝開芒草一看,蟾蜍一隻後腿已經血肉模糊,自大腿處被截斷,只剩一片皮相連。
這是我做的。我深吸一口氣,很想罵幹。
眾鼠靜默。挫敗感洶湧而來,我已經蠢到鼠群不忍直視。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試著把牠放到十字鎬上。在我的動作過程,牠居然昏厥過去,不知道是因為痛楚還是本能性的假死。
我盯著蟾蜍看好一陣子。然後發現,我是在期待自己可以彌補這個過失,我居然蠢到以為存在一個方法可以讓這肥醜的老傢伙活下去。我還能怎樣?將牠送到本島的寵物醫院(我想像獸醫看著我的表情)進行縫合手術嗎?兩個月內都還不知道能不能返鄉休假呢。
追溯這種愚蠢期待的來源,大概還是我沉醉於人類名目難以數計的知識,從物理學到醫學。居然真的以為那些東西擴展了個人的權力,它們背後的能量沛然巨大,彷彿可以分一點點來滿足自己的卑微願望。
我手上沒有手術用的針線。雖然我以為我身邊永遠會有適當的工具。我腦裡還有高中解剖青蛙的記憶,我能想像用針線縫合肌肉跟皮膚組織的作業流程。我以為我有辦法,事實上我還真有辦法,只是無法執行。
在這小島,我居然還以為自己是自由的,社會中的人。以為自己的心智可以觸及現實。想起被放到鞋中的小可愛,還有寢室裡無視我談論種種酷刑的學長們,我突然理解自己的處境。
負面能量持續上升,要當機了。金眼鼠王看不下去,側頭對駕駛鼠示意,駕駛鼠俯身用細尖軟鼻往我的豆腐腦一戳,將我所有找不到出口的悔喪全都導引成憤怒。
都是你自找的,笨蟾蜍。我都那麼用力的在剷草這麼長一段時間了,你居然還不扒緊皮滾遠點。我根本就沒有選擇,我才是無辜的。我還是無辜的。
蟾蜍醒來,想要爬下十字鎬。
我還在發抖。我在心裡說:「去享受你剩下的生命吧。」就把蟾蜍放進芒草深處,我再也不用負責的地方。
我們在草皮快樂翻滾躺臥。散開,各自定位,準備對空射擊。
「媽的最好拿步槍打得到飛機啦。」有人說。
「這裡有沒有蛇?」
「有的話就報告啊。」
「報、報告副排長,我、我這邊有紅螞蟻。」
「剛剛誰喊報告?」
「報告副排長,聽聲音像蛋皮人。」
「喔,蛋皮怎麼啦?」
「報告副排,這邊有紅螞蟻!」
「哎喲——」感覺副排側頭思考了一下:「演習是帶殺氣的啊,要像打仗。命重要還是螞蟻重要?忍一下。」
「報告副排,紅螞蟻真的很多!」抖音。
「哎——」副排又停頓了一下:「地點都是自己選的,怎麼不在趴下前看清楚呢?」
我聽見蛋皮人絕望的喘氣聲。
我評估一下,覺得自己這時發言掩護蛋皮的話,八成也會被當成目標。
我發現一隻綠色的小螳螂,就攀在我面前的草葉上,體長不過我的一根小指頭。
我超興奮。
「報告副排,我這邊也有紅螞蟻。」有人說。
又有第三人附議。
「好——吧,」副排說:「大家離那塊區域遠一些。」
蛋皮逃到我附近。小螳螂逃走了。
我只好盯著蛋皮看。只要不覺反胃的話,蛋皮也很夠瞧。蛋皮因為小時候長時間的異位性皮膚炎,全身的皮喪失彈性變得鬆垮,整個人脫光衣服後,就像一個肉色的米其林輪胎吉祥物,或者說,像一個人形陰囊。那副景色在我們寢室位列歷來的七大奇景之一。
蛋皮哭喪著臉說,拜託,拜託幫我看一下,有紅螞蟻的話幫我拍走。
小島嚴酷的陽光跟濕黏的海風,對他來說無疑是地獄。凶猛的蟲蟻大概也是。
蛋皮還算是做事比較積極的那一類型。談吐也風趣,至少比那些只會打嘴砲炫耀來源不明家產女友的蠢蛋有趣多了。
但作為一個外貌特異的人,蛋皮的人格太過健全光亮,有礙眼的皮囊作為襯托,那光亮就加倍刺眼,洞穴黑暗久釀的人獸之眼。
夜間射擊練習時,在前幾輪打過滿靶的人,會被選去靶溝組報靶。一般射擊的靶距是一百七十五公尺,夜間射擊的靶距較短,只有七十五公尺,不必走那麼遠。我們躲在靶溝底下,聽著步槍子彈打在我們頭上土墩的聲音。靶場之後就是雷區,雷區之後就是大海。我常常盯著月亮在海上的金黃倒影,像盯著白天的雲那樣,月亮倒影是會變形的,有幫助人作白日夢的效果。雖然不會是很舒服的夢,因為裡頭沒有任何意義,沒有意義的夢境是另一種恐怖。夜間待命射擊的時候,我總在無意義、帶有槍口延伸的幾何火線現實,與同樣無意義、不規則月影中的夢境間掙扎。
當這一輪射擊結束,有線電一下達「靶溝報靶」指示,靶溝組就要第一時間衝上去,清點自己負責的靶板上的彈孔數量,然後一一回報給帶領的士官。
前一陣子,附近的島才有士官莫名其妙地在靶旁送命,一槍命中頭部。沒人說得清楚是為什麼。
我們待在土墩下的小房間裡,就著門口月光,在槍響之間閒談打屁。其中有個很短的鬼故事:幾年前連上某士官就在這裡,從雜訊很重的有線電話筒中,模糊聽到了「 靶……溝……報……靶……」幾個字,他正要反射性地帶大家往上衝,就被士兵從後拉住了,射擊才剛要開始呢。
然後大家開始聊起跟娼妓有關的話題,我有點震驚,我一直以為那樣的行為已經要在這個國家消失了,畢竟似乎都沒人討論。至少在我過去的社交經驗裡這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問起我的性經歷時,就換他們震驚了。
「好歹也買個女人吧?」衛生排一位身材魁梧的學長,語氣充滿憐惜:「下次返台來找我,我知道一些不錯的店。」
「呃,謝了。」我說,滿懷感激:「我打手槍就好。」我的腦袋裡天天都在上演齧齒類性派對。
「你是想當耶穌嗎?」有人說,咯咯笑著:「性耶穌。」
當天夜裡,我們回到隧道裡的小小寢室。蛋皮人發現他留在寢室的皮夾,裡頭的幾張千元鈔消失了。蛋皮人沒有表示很幹,他只是看起來很累,對類似的事。他跟排裡志願役下士班長反映。
「啊你怎麼把皮包留在寢室?」志願役下士問。
「報、報告,我在口袋裡放皮包大腿會癢。」
「是喔,有記鈔票流水號嗎?告訴我,我幫你報告上去,我們明天早上可以對整個連突擊檢查,把所有人的錢包翻出來所有鈔票一張一張對。」
「報告班長,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就鈔票上的流水號啊,你沒記的話,我也沒辦法幫你啊。有沒有記?」
「報告班長,我不知道要記。」
「那就沒辦法啦。以後就記下來,以防萬一。嗯?」
謝班長。蛋皮人悻悻然。
我去走廊看了公布欄,當天留守並執行內務檢查的就是那位下士。我沒跟蛋皮人說,我想他多半也知道。
世界偉人民族救星的蔣公說:這顯然是禮節問題。在隧道裡,多數災禍都肇因於禮節問題。
蔣公好巨大雄偉,我與蔣公的體型差距,大概就是像我跟老鼠之間的差距。
我仰望蔣公。蔣公沒有低頭。蔣公的頭在雲裡。蔣公才是真正的巨大機器人。
嗨。蔣公慈祥的聲音從上面傳來。
「嗨。」我說。
我剛剛說到哪?蔣公問。
「我也很想懂禮節啊。」我問蔣公:「可是我們在違背對方定義的禮節之前根本就沒辦法知道那些禮節是什麼。」
君子反求諸己啊。蔣公說:一切已發生的都不是不合理的,所有的要求跟磨練都是剛剛好而已。
「我沒有抱怨的意思,」我說:「我也想靠自己的力量走過去,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該從何學起。」
就瞪大眼睛自己學啊。蔣公慈祥的聲音說。
「瞪大眼睛?」我問。
就瞪大眼睛啊。蔣公慈祥的聲音說。
我試著瞪大眼睛。看到跟我一樣高的金眼鼠王站在我面前。
金眼鼠王把牠的前掌放在我的頭上。
「閉上眼,這是開光。」金眼鼠王說。鼠王的聲音很有磁性,很好聽。
我依言閉眼,就看到了耀眼的白光。
直到那光太刺眼。
寢室濕熱的一切重新占據我的感官。濕熱的空氣,濕熱的枕頭,濕熱的床。還有霉味。
「起來,」有人正拿手電筒照著我:「再拖拖拉拉就把你拖下床。」是排上學長的聲音,來這裡以後我還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
「學長,我今晚沒有排哨啊?」我好想睡:「不是我。」
「白目喔?我說是你就是你。」學長小聲說:「不是夜哨的事,起來。」
我跟著學長來到連上的浴室。鼠群都躲在我的皮膚底下發抖,我試著推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駕駛鼠擅離職守,我的腦子完全動不起來。
門一打開,我就聞到食物的香味。
「唷,這不是耶穌嗎?」今天執行內務檢查的下士,手舉著一支豬血糕:「歡迎歡迎。」下士的面前擺了整整三袋炸物,還用瓦楞紙板墊著。「這邊有鹹酥雞、甜不辣、杏鮑菇跟豬血。啊還有四季豆跟炸皮蛋,不過量不多。」
圍著食物的還有另外兩位已經待退的學長,兀自低聲談笑。
我不知道該說啥。我甚至不知道這島上還有在賣鹹酥雞,還是在深夜。
「吃啊,發什麼呆?」班長問。
「謝班長。不過……我不知道我該出多少?」我身上實在沒多少錢。
「唉,不用你出啦。就算我請大家。」班長說。其他學長聽了忍不住都笑了。
「幹你還真有臉講。」其中一位說。
我等他們笑完。
「坐下啊,別拘束。」班長說。
我坐下。
「來,吃。」
我開始吃。我也是真心想吃,這幾個月來我實在受夠連上的食物了。伙房兵的廚藝還不算大問題。但是規定每餐必用的戰備存糧罐頭肉,那種過期肉類的氣味實在令人噁心。
「你跟蛋皮人處得還不錯吧?」班長問。
我幾乎噎到了。
「報告班長,我跟姚立鈞弟兄幾乎沒說過話,所以也不算熟。」我說。
「是喔?團體之間還是要互相關心啦,如果被孤立在社會外會很辛苦喔,人總是要融入社會的。大家都不想當兵啊,但既然進來了就好好當嘛。融入群體互相支援嘛。」班長說。
「報告是,」我說:「我會努力。」
「唉,別那麼客氣,你可是耶穌耶。進入正題,有人想請你幫個忙。這想法我也覺得合理,就算是關懷弟兄嘛。」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駕駛鼠依然罷工中。
「所謂皮鬆軟,雞雞短。蛋皮人在他的人生裡一直找不到女友,耶穌啊,你可以讓他射一發嗎?解救他苦悶孤單的靈魂。更何況他今天才弄丟了兩千塊,太需要安慰了。」
射一發?什麼射一發?
「哎唷耶穌你就別開玩笑了。就是射一發,形式不拘,用手用嘴用屁股都可以。」班長笑說。
報告班長,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
「唉,是怎樣?我們好像一直答非所問。」班長抓抓頭:「一句話,做不做?」
報告班長,我沒辦法。
「噢別急別急,你可以慢慢考慮,明晚再給答覆。」班長舉起雙手說:「有人說你的脾氣是海陸的料,硬一點是非常好的。咱們離島陸軍有時比較奔放隨性,這我還有自覺。」
我回到床上,聞著枕上的霉味,我想起白狗屍坑的味道,還有白狗屍體的重量,我想吐。
「知不知道為什麼?」是鄰床的學長,他醒著。
我不知道。我說。
「只是有趣的小賭局啦,他賭你會答應。」他說。
學長,你也知道。
「沒辦法,主官不夠嚴。大鬼不恐怖,小鬼就會亂。這支部隊的風氣就是這樣,盡早融入其中就可以避免變成目標。我試著告誡過你囉。」學長說,但聽起來不帶歉意。
學長,你也有參與。
「對。」他說。
你賭哪一邊?
「你猜啊。」
你賭我會答應。
「對。」
所以我應該答應嗎?我幫他贏得賭局,他就會當我是自己人。
「喔,如果你已經答應的話,就太蠢了。你從此以後的地位就是玩具,有一就有二,就像那些老鼠一樣。如果你真的直接答應了,就算我看錯人了。」
我沒有答應。所以我不應該答應?但我不覺得狀況會改善。
「對啊,就算你不答應,他們還是會有其他方法來整你。努力開發你作為玩具的各種可能性。」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幹你真的很沒自覺耶。」
什麼?
「玩具就是因為玩起來有趣才會成為玩具啊,不是因為玩具做了什麼事,你幹麼堅持讓自己變得那麼好玩又有趣呢?」
學長翻身,結束談話。
隔天正好是每月補給船將食材運到島上的日子,連上慣例會派六到十人去港口接貨,午點名後,我的名字也被叫到了。
到場的所有士兵,排成一條人龍,將封裝食材的一個個紙箱從貨艙傳過甲板、碼頭階梯,再到岸上。海蟑螂四處亂竄。
碼頭(同時也是防波堤)接船的水泥階梯,在潮間帶比較濕滑,本就需要留意。但我一直抓不到上游弟兄的工作節奏,他的動作又很粗魯,結果在我奮力舉起一整箱雞蛋的時候,就被這傢伙傳過來的下一個箱子撞上了。如果我放開那箱雞蛋的話,那箱雞蛋鐵定會摔回船上,也算完了。
有一瞬間我想試著將箱子拉回來,顯然值班的駕駛鼠高估了這台機體的重量。在我來得及後悔前,我已經摔下碼頭階梯。
運氣很好的是,我這邊的船舷已經離碼頭有段距離,所以我不是摔到船上,而是從這兩者的間隙間,直直落進海裡。
報告鼠王,我們自由落下。報告,我們漂浮在海裡。報告,我們跟這個世界毫無關係。我們思考宇宙。
我唯一一次,在這座島上嚐到海水的味道。因為七米左右的高度,海面的沖擊力讓我以為自己大概骨折了。但我試著游向那箱可憐的雞蛋時,我發現除了痛楚以外,我可說毫髮無傷。
全員回報狀況!觀測鼠報告,連擦傷都沒有,機體完美地穿越了水泥碼頭、附於其上的藤壺,與船舷的間隙!
在漂浮的時間裡,我似乎從眾鼠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
「唷,耶穌。聽說你下午有了一分鐘兩棲體驗,感想如何呀?」晚餐。志願役下士班長在領餐時側身問我。把我撞下海的弟兄就排在班長身後。
我不太確定怎麼樣才不算是個好玩具。
我也不知道夜裡,他們是怎麼樣讓蛋皮人安分躺在床上等我的。
「姚哥,多擔待。」我爬進蚊帳,在他背後說。然後做完我被要求做的事。
蛋皮人的身體僵硬,我不確定是因為憤怒或恐懼或其他。
我也不確定蛋皮人是否真的排斥我的碰觸。
時間流動得很慢,我不太清楚要怎麼樣才能更快結束。但也不是很介意了。
這就是君子反求諸己啦。巨大機器人蔣公說:要欺騙敵人前,要先騙得過自己。要殺敵人前,也要有本事殺自己。
「這樣我們就能殺任何存在了,任何不能用武器對準我們的事物。」我說。
孺子可教也。蔣公慈祥的聲音說:所以說我最喜歡儒家,也最喜歡王陽明了。焉能用有限之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
「我也想成為巨大機器人。」我說。
你也可以喲。蔣公慈祥的聲音說:只要爬得進駕駛艙,你也可以是巨大機器人。
我盯著蔣公接地的巨大雙足,皮靴黑亮。蔣公的褲管鞋襪底下隱隱有什麼東西蠕動。
我奮力爬上那雙巨大的皮靴,試著在蔣公的腳背上站穩後,一把掀起那蒼白的褲管。
裡頭是滿滿的,跟人一樣大的黑毛野獸。我沒見過這麼善於攀爬的生物。牠們見光之後發出慘叫,在褲管的黑暗之中,一瞬間就移往更高處,變成蔣公褲管底下冉冉上升的一團隆起,留下我面前沾有髒汙血肉的金屬支架。
我那時跟班長說,給我分紅,我就做。
針對老鼠,班長發明了新的玩法,就是兩棲作戰太空鼠:在洗衣桶裡裝滿水,老鼠頭上綁個塑膠袋權充氧氣罩,然後跟石頭一起綁在水底。
我成了刑具性耶穌,每有新兵進來班長就會挑其中一兩人,變成我的任務。因為看我執行任務遠比說服我有趣,我總會拿到從新兵錢包裡摸走金額的一小部分。
夜裡我會在學弟床上執行任務時,側耳傾聽那些老鼠在水裡掙扎的細小聲音,事實上,沒有聲音。在隔天早上拿出洗衣桶後,體型比較大的老鼠都死了,只有一些小鼠,在假死狀態中還能輕微顫抖。
無聲死亡的太空鼠,從未在我的夢境入列。
當學弟恐懼我的存在,就像恐懼其他人一樣時,我就跟班長說,其實這些工作我都很喜歡。
然後我就徹底地被遊戲本身遺忘了。
進入秋冬,換上厚重絨毛外套。我已經習慣讓其他人恐懼,也學會用高音量痛幹新兵。這讓我有更多的時間思考宇宙,成為禮節本身以後,就不太需要思考禮節了。我能理解,這過程存在一種高峰經驗,讓你覺得自己彷若得道者。
如果我還能不那麼有安全感,大概是因為老鼠還在。不管是室內或者我的心裡。
禁閉室衛兵是個爽缺,因為十分臨時,島上根本不存在戒護兵,也沒有多餘人力對他進行操練,抽調支援抵達之前,就是像我這樣的一兵擔任衛兵。排長說如有不從槍托伺候,但真打下去可能還是會死人的。
我不能分辨,是用力逃跑的人比較懦弱,還是像我這樣屈服的人比較懦弱。我只能想,一切都是剛剛好,一切都是磨練。正向能量會循環,會帶來更多的正向能量。
就在我試著用正向能量來管理自己情緒的時候,我發現一隻幼小的黑鼠,出現在門口。
那是我見過最小隻的老鼠,看毛色明顯是家黑鼠,但軀體不過拇指大小。
牠正在鐵欄斜射的陽光裡,跟空中飛揚的灰塵玩耍。兩隻前腳交錯撲抓,發呆,原地跳躍翻滾。我第一次在島上見到這麼自得其樂的生靈。
我心跳得很快,我偷偷注意著禁閉室裡的逃兵。我好怕他會對這隻幼鼠做出什麼事,我希望他已經因為無聊與疲倦睡著了。但事與願違,他還醒著,也跟我一樣,靜靜地看著那一隻小小的黑鼠跟這個世界玩耍。
我們靜默很久,那隻小鼠的興致一直很好,牠甚至開始晒起太陽。我們都知道,這樣天真的生命是活不久的,但那之中另有一些燦爛的什麼。
鼠群爬上我腦室甲板,透過我刮花耗損的眼窗,佇立凝望良久,好像牠們的任務已經達成:彷彿這個地點,這幅景色,一直以來就是牠們的終極航行目標,驅動我向前移動的理由。
貓箱
海島東北冬天水氣瀰漫,用手往牆上一抹就是一片濕冷。吉他音箱鬆軟,音色沉重鬱滯。連木椅從餐桌下拖出時,聲音似乎都硬是黏了一些。在此地的一切彷彿都會更容易腐敗消亡,藉著那些水氣。
就我記憶所及,母總是痛恨我與父相似之處,所以說起來我的人格該是與父相近才是。喔,姊也常被這樣指責,襪子都亂丟別跟妳爸一樣好不好?弟也是,成天打電動功課都還沒做不要跟你爸一樣好不好?其實父是不玩電動只下棋,但對母來說那都是類似的東西。
總之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都學會鄙視父,其他人認為父沒架子,我們就認為他軟弱;說父信任我們,我們就說他放縱。當父每晚從醫院歸來時,我們會很酷、很成熟地對應(嗨爸你今天沒有值夜班嗎要不要一起來對發票)或關心(爸你累了嗎沒關係你可以用浴室因為大家都洗過了)。至於我們心中的那些疑惑不平,跟弟弟吵架祖母偏袒弟弟乃至於對人生未來與志業的茫然,就都放在心底自己解決了——母是我們欲證明自己能力的對象,而父的心智我們又不信任——在討論我們心目中某些重要決策的時候,常常就是姊弟間交換一下意見、呈報母與祖母等待決策,最後通知父我們決定怎樣怎樣,父也總是說你們好就好這類句型的話語。
舉例來說,姊國中時決定養貓大概就是這個光景。爸,姊想養一隻貓,我們都討論過覺得還不錯,我說。好好養就好,父說。
然後我們才發現父其實是痛恨貓的。當輾轉難眠時他懷疑有跳蚤,看到木質上漆的房門自膝頭高度布滿垂直爪痕時皺眉,當然還有隱隱然排泄物的氣味、與貓身同等自由遍佈全房的貓毛、偶爾發情似的深夜叫喚。我們會同情他的深深嘆息,也會試圖改善,買驅蚤項圈、貓抓板,設下新的貓砂清理制度,讓廚房與父的寢室從此永遠成為貓足禁區。我們認為仁至義盡了,剩下無法解決的大概就是畜貓者的原罪,本該忍受。
母依舊擁抱親吻依舊斥責一段好長好長的時間,而我們深信一切都是母給予的,住處是母揀選的,祖母是母邀來的,衣襪鞋帽各式才藝補習班,還有應恐懼事物的清單——雖然是透過她的主觀反應——口臭不好虛偽不好軟弱不好沒有愛心跟環保觀念不好像你爸那樣不好……若不是愛是不可能如此的吧?我們獲得如此多的指引如光,我想,無以回報。
在母離開之後,祖母度過任性、暴怒、疑惑的階段之前,我曾經想追索自己身世的上游、家族的記憶,我試著讓祖母回憶父與母之間的情史,或者假借學校歷史課需要作二二八報告之名來索求有關祖父的一切資訊,爺爺以前是做什麼的?爸那時五歲所以他都不記得了是不是?為什麼他只是在糖廠工作會被懷疑?而祖母總是沉默,也許不知該說什麼,或者覺得受傷。我無法確認,所以也就停止追問。也許祖母已經不知道該對我說什麼了,我對此無能為力。而我就這樣任憑祖母從迴避我的視線,一直轉變到每日出門前的空洞瞪視。不知道背負諸多回憶的祖母與遺忘一切的祖母眼中,我看起來是不是會有些不同?
母不忘在佳節或各人生日來信,我們不總是讓父知道。姊到台北讀書後,收信的任務就落到我與弟的頭上了。數個蒼白潮濕的早晨,我跟弟就這樣在祖母無言的注視下拿著拆信刀坐在地上拆開一封又一封的祕密言語。在白光白信之中,我總暗自揣想祖母眼中的世界,我跟弟的世界此刻看來是很美好的吧?弟總是保持愉悅微笑的,以一種內斂的方式對祖母炫耀該刻的滿足,像孩子對另一個孩子。「阿嬤,是媽寄的信啦。」
受到人口外流與新的醫療中心影響,醫院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少,收不到新的醫生跟病人,只能不斷加重現有醫師的值班時間跟刪減薪資。父的值班時間幾年前就到極限了,月俸倒總是首當其衝。還好家裡的消費習慣本就單純,母離開以後,甚至只能稱為單調,家裡的毛毯棉被上衣圖書就是那些,不更多也不更少,只要打開自己的寢室,就可以隨性撿起一把童年夜夢。晚餐弟能處理,照顧尚可自行行動的祖母也不甚難,頂多就是紙尿布吃飯洗澡吃藥,工作量對已屆成年的我們來說還可負荷,所以沒請看護或是外勞。
結實的檜木床板加上薄床墊硬枕頭,每夜我躺在床上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穿過層層組織骨骼肌肉脂肪之後居然還能如此清晰,那不應屬於蒼白纖弱肉體的強壯篤實,我總因此落差覺得美幻溫暖,並依此構築進入自己與未來的情人纏綿而我聆聽對方心跳的情景、編織情話。而弟就在房間對面另一張床上,一樣的堅實床具組合。我從沒問弟是否也有類似的感受,不過應該不需要吧,這不是疑惑。我們不打鼾,不磨牙,不作多餘交談,無聲黑暗中,只有心跳在各自的床板。而我耽溺其中。
父為祖母買了助行器,單手四足的那種,也給祖母戴上寫有家中成員聯絡方式的名片,讓祖母可以自己出門晒晒太陽,當然我們不會讓祖母自己出門,只是我們總有都不在家的時候。
祖母迷路幾次,不過社區的人大多認得,總能帶她安全歸來。我跟弟熟能生巧,有時等父回家才告訴他,阿嬤今天自己跑出去,所以有晚一點回來喔。然後父會說,喔?這樣啊?你覺得請一個看護有沒有幫助?接著我們可能會說,太貴太多餘而且也不真具防止類似事件發生的功能看看醫院裡的那些護士就知道囉,再加一道鎖可能還比較有用。
父大概就會加一道鎖。
每次天氣好的週末帶祖母出門,我或弟就會帶一本書跟在其後,隨之坐在社區公園長椅看眾生百態,或帶一種瀟灑的自覺閱讀,直到夕陽西漸,我們會領祖母起身返家,而祖母總會全程瞪視著我,面容僵硬,彷彿冒險初涉人世,或有什麼即將要說出的話語在我體內。若是弟多會微笑,以話語對應。我則沉默以手牽引一切。有時會被同校同學認出,雙方就說些應場面的搞笑渾話表達善意,當然內容都刻意忽略祖母的存在。
我與弟的泰半中學生涯就這樣度過。弟對貓的溺愛有增無減,很快所有關於貓的工作都由他負責了。貓一直沒死,八九個年頭過去了。我本來以為寵物本應是一種生活短暫的幻影,看著牠們出生,很快迎接牠們死亡,讓人說「啊這就是生命啊」之類的感嘆的存在。但貓在我眼前一直一直行走,跳躍,磨爪,搔癢,掉毛,在弟懷中與祖母一同陪弟拆閱母的信。那些毛依舊隨著濕氣黏在各個角落,雖然許久之前就不再沾黏祖母的衣物了。遺忘與空白能在人世行走如此漫長。
暑假祖母真正失蹤的那天,我們並不確定究竟是父前晚值班前忘了鎖門,還是我們睡前檢查出了差錯,又或者祖母終於在如此漫長的時光內自行領會了(或回憶起了)開抽屜拿鎖解開大門兩道鎖的技術,總之祖母倚著閃耀冰冷金屬光芒的助行器一步一步將自己連上一個旅程。我們從上午找到午夜,中間弟只為了拿手電筒回家一次。父聯絡派出所,弟跟我製作用來貼在社區公布欄的公告,赫然發現,那些和藹瞇眼害羞咧嘴的照片都已不像祖母了,甚至陌生。
姊說要跟店裡請假回來,父與我都說不必。弟在市區內繞來繞去,我則是一直待在社區公園的長椅上,說服自己相信也許祖母會走回這裡。母的手機時常更換,也不用電腦,這些事我只能用信紙傳遞了。已經考上大學的我暫且沒有課業壓力,整天待在那裡書寫跟閱讀,有種不事生產的背德快感。
祖母失蹤的第三天,因為類似腐敗老鼠屍體的氣味,在抱怨之下引來社區清潔人員的搜索,不可思議的就端正平躺在我所待長椅左後方,約莫三四公尺距離中的灌木叢裡,那些該要濃烈的氣味我居然完全沒有知覺。我想去看祖母,旋即被社工攔下。一個好奇的外籍勞工剛從那裡出來,也許是弟的朋友吧,曾見過她與弟交談,此刻也告訴我,不要看,很可怕。有很多蟲嗎?有蜈蚣嗎?我問她,她沒有回答。我看到一個與我同齡的男性,爬到圍牆上,雙手將相機舉過頭頂,試著對準祖母的方向按下快門。此時我才發現,祖母金屬助行器的一角在樹叢的縫隙中閃耀,它還直直立著,靠那四支對稱短小彎曲的腳。長椅上的我只要一回頭便能瞧見那細小的金屬光澤,但這幾天來我從沒這麼做過。
是忘了回家吃飯才餓死的?時間到了就想找個地方睡就跑進去了?下午,我聽到社區管理員跟地方員警的討論。黃底紅字的膠帶拉起,圍住樹叢。弟見到坐在長椅上的我,只是抱一下我的肩膀,嘆息。父請來的道士高舉招魂鈴,一路以刺耳程度搖響,一路叫喚,我才跟著隊伍返家。祖母不是基督教嗎?我突然問弟。弟說那不重要,就又抱住我的肩膀走了一段路。
告別式前夕,我思索要寫什麼樣的信給祖母,便在房裡隨意走動,打開父的房門時,望著那張棉被摺疊整齊的雙人床,我才發現好多好多年沒有看到父下棋了。母跟姊都回來幫告別式的忙,而母跟她的第一封回信是同一天到達的。會場中父曾經一度重心不穩,母即時一把攙扶,這個畫面讓我印象深刻。
等到一切都結束了,我也開學在即。動身那天,弟還在睡時我就起來了,一個人坐在床上看著那些多年不變只是褪色泛黃的吊飾、壁紙、桌燈、被巾、床墊、書櫃桌椅想了好久。
我離去之後,家中收信的大概就只剩弟一人與貓了。看著熟睡的弟試圖想像那副光景(弟是早就預視到了這一年才特意與貓親暱的嗎?),我注意到貓此時並沒有睡在弟的床上。為了不吵醒弟,我盡量輕手躡腳推開房門,無聲尋覓貓的蹤跡。宜蘭一年降雨量最低的月分已經過去,顯然昨晚也是落雨了,四處都泛層薄薄水光。赤足的我在地板一路留下前半足跡,來到客廳,想藉客廳至大門外景物的透明等級來判斷潮濕的程度。
就在那雜物隨意置放,空氣一片冰涼的客廳,我發現了父。父獨自蜷曲縮抱在客廳椅上,兩腳併攏,雙手扣肘平放在膝頭,額就頂著手腕,整個上半身就像一顆球。
「爸?」我輕喚。沒有回應。
我聽到父的方向傳來一聲細微的叫喚,是貓。我走近看,發現父懷中的正是貓,看來牠也如同父一樣端正縮坐在父腿上,那雙明亮的眼睛正從父肩與頸的空洞中望著我。父沒有觸碰或是緊抓貓,只是用自己的肉身圍起。我猶豫一下,將手按上父的背。
氤氳,寂靜。日光蒼白來自四周窗門,令人無所遁逃但又微弱。雖然這是看電視的位置,但電視沒開,只在那裡做一個黑色的存在,在那開關之後會有許多熱鬧音效與色彩,還有必然伴隨的陰極射線管嗡鳴,無論何者都太喧囂。父沒有回應我的觸摸,白色的襯衫底下,沒有振動、抽搐或類似的肌肉活動。
「爸,我要走了。」我說。
這張椅子祖母也時常坐著的。因為那些照片,這麼多年來這裡曾發生的一切,終究有些能帶有木質的溫暖香氣,或新貼壁紙的寧靜喜悅,只是需要專注才能回想起來。或許有些遙遠了,但只要專注,我就能回想起來。我嘗試。
我嘗試,也做到了。只是另外一些存在太過巨大,如霧濕黏揮之不去。貓一直沒有試圖鑽跳出來,雖然父的圍繞有諸多空隙,我不確定那是不能還是不願。我想試著多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只能在貓的注視之下,蒼白潮濕的空氣中,繼續讓手停留在那已不算寬厚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