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郕王把能找到的醫書全送來仁心堂,滿滿當當十八口箱子,此時正堆放在前堂,甫一靠近便能聞見濃烈的書香味兒。有姝最愛讀書,立刻打開最頂上的箱子,找出幾本翻看,然後大失所望。
每一個行業的傳承,臨到後來總會漸漸缺失,正如他承繼的道法那般。上上輩子,他曾跟隨老鬼張濟民研習過中醫秘術,當時只覺平常,現在再看,許許多多秘術與藥方卻已經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變成了玄之又玄的傳說。這些書或許在時下算是無價之寶,放在一千年前卻是最粗淺的東西。
有姝只略微翻了幾頁就興趣全無,取出一張黃符紙,又把斂去金光,彷彿變成普通毛筆的陰陽點化筆拿出來繪製符文。
郕王見他不受教,難免感到頭疼,嘆息道:「本王送這些書來,難道是讓你擺著好看的嗎?你想重振門楣,必須習得一身過硬醫術,否則下回遇見真正需要救治的人,又該如何?前幾次是你運氣好,又腦子活絡,這才險險避開,但總有你避不開又拒絕不了的人吧?本王不是無所不能的,可以護持你一時,卻護不了你一世。本王也有力竭的時候。」
在見到少年的一瞬間,他自然而然就把對方當成了需要庇護的雛鳥,然後展開羽翼將他攏住。這感覺來得迅急而又莫名其妙,但他卻升不起一絲一毫抗拒。
有姝澀聲道:「說來說去,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能力。不如這樣吧,我若是治好五個周妙音治不好的病人,你就把她辭了,讓我做你的專屬大夫。」
郕王思忖片刻,頷首道:「也可。但話說在前頭,哪怕其中一人你治不好,從此就得給我好生研習醫術,再不可整日晃來蕩去,無所事事。」
「成交!」有姝立刻跑到主子跟前,舉起白嫩的手掌要與他合擊一下。這是他與孟長夜形成的習慣性動作,但凡打了勝仗,或遇見值得慶賀的事,就會湊在一塊兒拍一拍。
郕王滿頭霧水,正欲發問,左手便被少年拉住,與他的掌心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啪啪聲。少年雙眸璀璨,嘴角含笑,彷彿得到莫大的賞賜,令他也變得明朗開懷起來。
見主子心情好了,有姝趁機詢問:「要不我現在幫你把把脈?」
「這麼有信心能取代周妙音?」郕王邊調侃邊伸出手,讓少年探看。
有姝把手掌搓熱,似想到什麼又轉回書桌後,快速畫了一張凝神靜心符,指尖微微一撚便把它點燃,放進茶水中攪拌均勻。張貴見了心裡發慌,忍不住開口:「宋掌櫃,您別是想讓咱們王爺喝這種煙灰水吧?」
「不一定,有事就喝,沒事便不用喝。」
「什麼叫有事?什麼叫無事?」
「屆時你就知道了。我這叫防範於未然。」有姝將符水擺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認真給主子把脈。
素來患有潔症的郕王,這回竟破天荒地不加以反對。他一隻手被少年握住,一隻手托腮,用飽含興味與溫柔的目光一寸一寸勾描少年秀麗的五官,卻在下一刻皺緊眉頭,痛呼失聲。張貴嚇了一跳,連忙跑上前攙扶。
有姝也受驚不小。為了切實掌握主子的病情,他把精神力輸入主子體內,卻發現存儲在他四肢百骸裡的紫微帝氣正絲絲縷縷地朝心臟湧去,但這種匯聚方式卻並非為了溫養破碎的心脈,反倒像是被它吞噬,從而消失得無影無蹤。按照這個速度,再過十幾二十年,主子的力量會徹底消散,從而變成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莫說下輩子投入富貴人家,便是轉世都成了問題。
換一句話說,主子的命數正在被吞噬篡改,如果不能扭轉,恐怕會就此魂飛魄散,而根源則隱藏在心臟中。
有姝心下一急,輸入的精神力就增多一分,隨著帝氣流入心臟後彷彿被什麼活物狠狠蟄了一下,痛不可遏。當主子呻吟時,他也正捧著腦門,勉強壓抑劇烈的震盪感。
張貴不知內情,斥責道:「宋掌櫃,你究竟對王爺幹了什麼?王爺金尊玉貴,若是發生什麼不測,你擔待得起嗎?這病咱們不讓你看了,還是找周大夫靠譜,至少周大夫把脈的時候從不會弄得王爺如此狼狽。」
有姝並不搭理他,用顫抖的雙手端起茶杯,餵主子飲用符水。符水甫一下喉,便似冷泉淌過岩漿,把沸騰暴烈之感盡數帶走,只餘一片清明。這疼痛來得快,去得更快,不過眨眼間,郕王就已面色紅潤,眉峰舒緩,把氣勢洶洶的張貴噎得夠嗆。
「好、好了?王爺您好了?」他不敢置信地問道。
郕王不答,正待去扶有姝,卻被他推開,繼而跑到書桌後,快速畫了一張凝神靜心符,燒成符水後一氣兒灌進肚子裡,總算緩了過來。他定了定神,沉重道:「王爺,你得的恐怕不是心疾。」
「不是心疾,那是什麼?」郕王心緒絲毫不亂。
「我目前也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總之這個病,周妙音治不好,你趕緊把她辭了吧。」話題不知怎的又被他繞了回去。
郕王哭笑不得:「等你治好那五個病患再說吧。若是治不好,你便乖乖去學堂讀書,再不然我就親自給你準備束脩,前去拜會周大夫。」
有姝最忌諱的人便是周妙音,一聽就炸毛了:「什麼,你讓我拜她為師?我給人看病的時候她還沒出生呢!你且等著,她治不好的第一個病人立馬就要上門了,我與她孰高孰低一目了然。」話落取出一張黃符紙,揮灑而就。
郕王最喜歡看少年被人踩了尾巴後臉頰漲紅,雙目湛然的小模樣,於是也不反駁,只管命張貴搬來一張椅子,緊挨著他落座,津津有味地欣賞他雙頰鼓鼓,氣惱萬分的側臉。
張貴方才的確被宋掌櫃嚇了一跳,進而對他產生疑慮,卻又在他迅速的補救中更添幾分信任。周妙音雖然也屢屢把王爺救活過來,卻總是把王爺折騰得不輕,按壓胸膛倒也罷了,你一個女子,總是親王爺嘴兒是怎麼回事?人家宋掌櫃一杯符水灌下去立馬見效,瞧王爺現在這樣,竟一點沒有犯病後的虛弱,反而更為神采奕奕,果真是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這樣想著,他對宋掌櫃的話自是深信不疑,走到門外眺望周氏醫館,等待他口中所說的「第一個病人」。
與此同時,周妙音已準備好手術器具,正準備動刀。為了保證成功率,她常常會從指尖逼出幾滴靈泉水灑在病人患處,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但水珠剛落入老婦雙眼,就聽外面響起一陣轟隆隆的雷音,緊接著便有一道細小的閃電當空劈下,把後院那棵活了上百年的老槐樹劈成兩半。
周妙音雙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所幸刀尖尚未觸及老婦眼珠,這才沒造成醫療事故。
「打雷了?怎麼可能呢?」幾名學徒連忙跑出去查看,醫館外也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路人。
正所謂「冬雷震震夏雨雪」,這都是極為罕見的異象,普通人一輩子恐怕也遇不上一次,更何況今天這聲雷鳴來得更為蹊蹺,竟出現於晴日當空之中。老百姓抬頭望天,均被黃澄澄的陽光刺得眼暈,又哪能看見半朵烏雲。
「這是誰幹了傷天害理的事吧?」大夥兒議論紛紛。
「閃電劈在周氏醫館,莫非是周大夫?」
「不可能,她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每隔七天就免費給大夥兒看病,沒錢抓藥的還能賒帳,老天爺劈誰也不會劈她。」
「還真有可能劈她。方才宋神仙喊那話你們聽見了吧?」
「宋神仙是誰?」
「就是那個『唯我能治』。」有人指指隔了兩個店面的仁心堂,小聲道:「他方才明明白白說了,讓周大夫不要給老人家開刀,說是會被雷劈。跑堂的夥計還說他犯了病,在胡言亂語。你瞅瞅,這是胡言亂語嗎?前幾回他算命一算一個準,這回連天象都能預料,這可不是凡人該有的本事。」
「還真是這麼回事!莫非他看出來那老婦是個妖怪?」這話真有些驚悚,把大夥兒嚇得瑟瑟發抖,卻又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堅決不肯離去。
張貴眼睜睜地看著紫色閃電穿空而過,摜入周氏醫館後院,頭皮差點炸開了。他火急火燎地跑進前堂,高聲叫喊:「不得了,不得了!宋掌櫃,真被您料中了,周大夫被雷劈啦!這究竟怎麼回事兒?」
有姝瞅瞅八風不動的主子,便也擺出淡然之態,擺手道:「佛曰不可說,且等他們自個兒求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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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貴被他高深莫測的樣子糊弄住,只得擦掉額頭冷汗,繼續跑出去查看。另一邊,周妙音卻是個不信邪的主兒,生怕麻沸散的藥效過去令病人受罪,再次舉起手準備動刀。
滋滋滋,有細微的紫色電流從老婦白茫茫的眼瞳裡竄出,經由手術刀流入周妙音體內,電得她渾身發麻,頭髮倒豎,更有一股閃電極其精準地落在手術室上空,把瓦片、房樑炸得四處亂飛。
學徒們被種種異象嚇得肝膽俱裂,再垂頭去看老婦,卻見她原本蒙著白霧的雙眼此時已變成兩個黑黝黝的望不見底的深洞,其間有紫色電流不斷閃現,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劈啪聲,只匆匆一瞥就彷彿會被攝走魂魄。這、這還是人嗎?
「妖怪!她變成妖怪了!大家快跑啊!」尖銳的慘嚎聲沖天而起,緊接著手術室的門被人踹開,幾名學徒以最快的速度四散奔逃,把渾身發麻的周妙音和昏迷抽搐中的老婦留在裡面。
街上行人聞訊跑進來看熱鬧,只瞟一眼就紛紛奔逃。那老婦的兒子是真孝順,即便母親沒了人樣也不肯離去,把周妙音扶到隔間休息,又把母親身上的醫療器械拆除,一塊兒抱過去。
他顫聲道:「周大夫,我母親究竟得了什麼病?看這樣子不像目障。」
周妙音終於緩過勁兒來,失魂落魄地搖頭:「我也不知道。這種病我從未見過,得好生想想才成。」但即便想破頭,即便把上輩子見過的所有疑難雜症都拿出來與之比對,她也沒能找到相吻合的症狀。
人的眼睛怎會變成兩個黑洞,怎會放電,還能召來旱天雷?這不科學,太不科學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裡本就不是科學的世界,而是妖魔鬼怪橫行的異位面,連她本人都能擁有靈泉和空間,又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周大夫,要不我把我娘抱去給宋掌櫃看看?」男子小心翼翼地開口。
周妙音渾身一震,這才想起少年對她發出的警告。「小心遭雷劈」,此刻再來回憶這句話,味道已經完全變了。那不是仇恨心作祟而引發的詛咒,也不是為了擾亂病人心緒的胡言亂語,而是字字珠璣。他彷彿,彷彿早已料到會發生什麼事。
「走,我跟你一塊兒去。」為了尋求真相,周妙音強撐著酸麻的身體朝仁心堂走去。他們抱著老婦一路疾行,莫說圍觀者退避三舍,就連醫館的夥計也紛紛躲閃,表情駭然。
「妖怪!真的是妖怪!」
「周大夫治不了,八成是送去仁心堂。還真讓宋神仙算準了,這病唯他能治!」
「先看看,能召來旱天雷的大妖,宋神仙未必降得住。」
「他若是降不住,咱們就跑吧!先出了滄州府再說。」
流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傳揚開來,鬧得人心惶惶。不一會兒,連官府都驚動了,刻意派官差前來查看,見王爺也在此處,這才略微安定。郕王只需往仁心堂門口一站,露出平靜淡然的表情,路人就都噤若寒蟬,不敢妄動。
此事如果處理不好,滄州府定會生亂,故而有姝並不敢怠慢,主動走出店門等候。
「慢著,與我無緣者,不得踏入仁心堂半步。」他攔住欲踏上臺階的男子。所謂的無緣就是病人頭一個求醫的不是他,而是周妙音,若非為了滄州府乃至於兩江地區的穩定,這檔子閒事他大可不必管。
男子丟棄自尊,納頭便拜。有姝用腳尖墊住他額頭,徐徐開口:「雖是無緣,但我已與王爺立下契約,周妙音治不好的病人,我若是接連治好五個,王府首醫之責便由我來擔。」
周妙音本就沉浸在狼狽與焦慮之中,聽了這話心緒大為浮動,尖銳道:「王爺您要辭我,好歹也得知會我一聲,私下與人達成協議有些不厚道吧?」
「身體是本王的,診金也是本王的,難道本王沒有選擇的權利?」
郕王溫聲相詢,令周妙宜啞口無言。未戰先敗,她總也不甘心,咬牙道:「既然宋掌櫃要與我一較高下,我接著便是。五個病人太少,十個怎樣?三月之內,我們彼此把治不好的病人推介給對方,誰若是束手無策,誰就主動請辭。」
有姝語氣散漫:「你只管給我推介便是,我就不用了,因為在這世上沒有我鬼醫治不好的病人。輸了主動請辭不夠,你還得給我寫一塊匾額,上書『甘拜下風』四個大字。」嗯,終於藉機把『鬼醫』兩個字宣揚出去,不錯。
這口氣簡直大破天了,表情更是倨傲到欠揍的程度,偏偏郕王並不覺得反感,還十分想笑。他以拳抵脣,假裝咳嗽,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湧上喉頭的笑意壓下去。
鬼醫?這名號聽來就覺如雷貫耳、氣勢驚人!圍觀者不約而同地暗忖,連周妙音都被唬了一下,直過兩息才僵硬點頭:「好,就依你所言。」她絕不相信世上有所謂的包治百病的大夫,宋有姝到底還是太年輕,口無遮攔慣了,日後有他吃虧的時候。
二人議定,有姝這才看向還跪在地上的壯年男子,問道:「你母親前一陣是否日日落淚、傷心欲絕?」
「沒錯!上個月我嫡親的妹子難產而亡,一屍兩命,我母親悲從中來不能自控,方日日以淚洗面。」宋掌櫃一語中的,令男子心中稍安。
「忽有一天降雨或降雪,你母親猛然就看不見了?」
「對對對!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母親忽然變瞎那刻正下著好大的雪,害得她一腳沒踏穩,從高達幾丈的土坡上掉下來,所幸雪厚才沒傷到筋骨。」男子心緒大定。
有姝頷首,掌心一翻就變出一張符籙,貼在老婦黑黢黢的眼睛上。本還空無一字的符籙吸收了黑瞳中的雷光,竟慢慢顯出紫色字跡,更有隱隱流彩閃爍不定,看著頗為神異。即便陷入昏迷中也還在抽搐的老婦終於安靜下來,扭曲的面容一寸一寸舒展,可見符籙果真具有奇效。
「娘、娘,您快醒醒!」男子大喜過望。
「時辰到了她自然會醒。」有姝淡聲提點。
周妙音等人已經看呆了,連郕王都困惑地皺了皺眉,唯獨有姝老神在在,等符籙吸盡雷光才從寬大的衣袂中抖出幾張呼風喚雨符,用精神力一一觸發。黃符漫天飄散,又化作一團團紫火和白霧,被突如其來的寒風卷上半空,形成一團三尺見方的淡色煙雲,煙雲滾動、摩擦,彷若活物,令下方的凡人看得目瞪口呆。
有姝這才掀掉老婦眼皮上的雷光符,往那煙雲中拋去。哢擦一聲脆響,一道細如靈蛇的閃電蜿蜒而下,正劈在老婦頭頂,卻又沒傷她分毫。反倒是圍觀者,一個二個嚇得抱頭鼠竄,卻又被這奇異的景象吸引,捨不得跑太遠,找到遮蔽物後紛紛伸長脖子踮起腳尖,看個不停。
「呼風喚雨,神仙之術!」
「完了,完了!這麼一尊真神,我當初竟也敢指著他的鼻子辱罵。」
「別吵,快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好奇心戰勝了一切恐懼,現場人滿為患,卻只喧鬧片刻就安靜下來,頭頂唯餘簌簌風聲與雷鳴陣陣。
那團煙雲與雷光符融合在一起,很快就形成雨雪降下,卻只困於三尺見方的小格局內,並未波及旁人。有姝輕輕拊掌,催促道:「冬雷震震,雨雪漫天,還不趁此機會飛昇?待到來年開春,只管往南海去,切莫貪圖安逸誤了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