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閻羅王彷彿得了空閒,一整天都陪在有姝身邊查帳,看著他用朱批迅速勾出存在問題的條目,並做好注釋。他不像其他幾個官吏,手邊均擺放著算盤,看一會就劈哩啪啦撥弄一陣,看一會兒又撥弄一陣,速度十分緩慢。他幾乎想都不用想,一眼望過去便是幾個紅叉,爽快得很,查完一箱緊接著又開一箱,半個時辰的工作量等同於別人忙碌幾天的成果。
閻羅王見他眼角微微發紅,心疼地勸慰:「慢點查,不急於一時,當心把眼睛熬壞了。」
有姝用精神力回道:「你不明白,主子已把戶部全員抓入天牢,這些人在朝中根深葉茂,定然有人為他們斡旋,更甚者還會抹除罪證,反咬一口。我們若是晚一點,他們就會快一步,許多內情就再也查不出來了,而主子將要承受更大的壓力。」
閻羅王定定看他半晌,喟嘆道:「說來說去,還是在為玄光帝考慮。你且放心,他是真命天子,朝中那些權貴奈何不了他。」
「他再強大,終歸是一個人,我能幫他一點是一點。」有姝搖頭。
「他怎會是一個人?他是皇帝,全天下都是他的。」閻羅王語氣頗為不屑,眸光卻微微閃爍。
「怎會?帝王才是全天下最寂寞的職業,因為站得太高,所以離周圍的人也就越遠。我不敢說與他並肩作戰,但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守候卻是可以的。你也是皇帝,高處不勝寒的道理你應該懂。」有姝認真回望。
閻羅王沉默良久才猛然把人拽入懷中,狠狠揉了兩下。若非場合不對,他真想撬開他齒縫,好好嘗嘗他唇舌的味道,看看是不是與他說的話一樣,又甜又暖。
歐泰坐在一旁看似發呆,實則側耳聆聽兩人的動靜,對趙郎中不知不覺討好人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瞧主子感動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吧?
然而在普通人眼裡,情況卻是這樣的:趙郎中又發病了,好好查著帳就開始狂搖腦袋,把官帽搖歪,頭髮也搖散幾縷,看上去越發像個瘋子。一天三瘋,再這樣下去就該瘋起來了吧?真的不需要看太醫?
這樣想著,便有一人試探道:「趙郎中,我觀你面色不好,是不是找個太醫來看一看?」
「我沒事。」有姝狠狠瞪閻羅王一眼,這才向同僚擺手,然後拿起一本帳簿繼續翻閱。他一面勾畫一面與閻羅王吐槽戶部已爛到根兒裡的貪腐情況,順便把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子誇得天花亂墜,直說他是人民的救星,正義的使者云云。
閻羅王忍笑道:「他再厲害,若是沒有本王對地府的整頓,同樣無法挽救大庸國祚。凡間之殤,究根結底還是源於六道輪迴之亂。」
有姝也明白這個道理,認真點頭:「對,你也很厲害,你們兩個都厲害。」繼而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閻羅王整頓地府的手段,彷彿與主子整頓朝綱的手段如出一轍?
閻羅王見他面露狐疑之色,立刻轉移話題:「貪墨庫銀的手段極多,但有一條是最匪夷所思的,你想知道嗎?」
有姝一面查帳一面點頭,閻羅王這才繼續:「庫銀由庫兵看守,而這種職位往往是世襲的。庫兵若是得了子嗣,在其五六歲的時候就會把抹了麻油的雞蛋塞入他後庭,以擴充容量,日日夜夜勤練不輟,待到成年,那處足以容納八十兩左右的銀錠。每到輪班的時候,庫兵們會各自拿取足量的庫銀塞入體內帶出去,年深日久之下,這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大家都如此,也就毫不避諱,每到下職,往庫房裡一看,竟然全都是白花花的屁股。每人每天拿八十兩,總共上千人的庫兵,積年累月下來會貪走多少兩?」
有姝略一估算,得出一個天文數字,不免露出駭然之色。
閻羅王摸摸他腦袋,喟嘆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所以說,能把一個國家蛀蝕一空的往往不是所謂的權貴,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吏。玄光帝已修改律法,意欲將戶部上下斬盡殺絕,也是情有可原。」
他生怕有姝反感自己狠絕的做法,這才有現在這番話。
有姝哪裡會質疑主子的決定,自然連連說主子英明。一人一魂邊查帳邊聊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聞聽酉時的更鼓聲,歐泰拊掌道:「好了,該下值了,你們把查過的帳目匯總一下,交給趙郎中審核,若是沒有問題便各自散了吧!」
閻羅王留下一句地府有事,也跟著消失不見。有姝試圖挽留,卻只抓到一團虛無,心裡正空落落的,就見主子緩步入了偏殿,神色頗為冷沉。
「查了多少?」他徑直走到主位坐定。
有姝立刻忘了之前那點小空虛,拱手道:「啟稟皇上,查了兩箱。圓光二十年之前的老帳或可在三天內查完。」
其餘官吏面露愧色,低聲道:「啟稟皇上,吾等能力有限,只看了二十二本。」
這是正常人的速度,但與趙郎中一比,實在是不夠看。有姝忍不住挺了挺胸脯,露出驕傲的神色。他對自己的智商向來極有信心,不怕輸給任何人。兩相比較之下,主子定然會更看重自己。
玄光帝以拳抵脣,輕輕咳了咳,這才向小公雞一樣的趙郎中招手:「把有問題的帳簿拿過來讓朕看看。」
有姝指著自己桌邊的兩口大箱子:「啟稟皇上,已審過的帳簿全都存在問題。」
玄光帝並不感到意外,命魏琛把兩口箱子搬到自己寢殿去,然後看向另外幾人。諸人心領神會,立刻說這二十二本帳簿沒有問題。有姝卻對這些凡人的能力表示懷疑,當他們半跪回話時,已嘩啦啦翻了五六本,眉頭皺得死緊。
「怎會沒有問題?你們究竟是怎麼查的,如此大的紕漏都沒發現?」也不是為了表現自己,純粹是覺得他們辜負了主子的信任,有姝上前幾步,指著其中一本帳簿說道:「這是圓光二十一年的購糧帳簿,分明被戶部貪墨掉四十八萬兩,怎麼沒有標注出來?」
負責審查這本帳簿的官吏臉色慘白,接過看了又看都沒發現任何問題。
有姝恨鐵不成鋼,從書架上翻出圓光二十一年的各縣邸報,言道:「我曾閱讀過麗水府歷年來的邸報,所以印象深刻。圓光二十一年,麗水及其附近州府並未發生任何災害,但戶部卻支出一筆二十萬兩的賑災款,後又支出二十八萬兩的購糧款。而我曾代為掌管麗水政務,知道府庫並未接收過這兩筆銀子。換一句話說,這是戶部為了貪腐而假造的條目。你們再看看,這一年,全大庸三十四個州府,竟有二十一個報了天災,這其中又含有多少水分?會不會存在地方官與戶部勾結起來虛報災情,共同貪墨賑災款的情況?查帳不僅僅是查看帳面是否平衡,還得結合實際情況。」
他說得輕鬆,卻完全沒有想過,旁人哪裡具備與他一樣超常的記憶力,連某一年某一地發生了何事都還歷歷在目,且結合到帳目中去。他邊說邊把餘下的幾本帳簿看完,竟一連指出許多錯漏之處,尤其是餉俸類帳簿,簡直是胡編亂造、一塌糊塗。
「啟稟皇上,這本帳簿問題更大。微臣記得十年前威虎軍已死傷過半,然而戶部卻並未消除死亡將士的軍籍,而是照常給他們發放軍餉。威虎軍是您的親兵,這些軍餉您有無收到?若是沒收到,又入了誰的口袋?其中內情還需徹查。」
不過一刻鐘,他已連續指出幾樁足以顛覆戶部,撼動朝堂的特大貪腐案,叫一眾同僚冷汗淋漓,肝膽欲裂。趙郎中果然是個瘋子,嫌事兒還不夠大,非得把天給捅破嗎?
然而天塌了,自然有高個兒的給他頂著,尤其那人最愛的就是他這副忠正耿直的模樣。玄光帝接了帳簿許久不言,正當大家以為他會雷霆震怒之時,他卻站起身,走到趙郎中跟前,用力呼擼對方腦袋,讚道:「好樣的,不愧為朕之賢臣,國之棟樑!」
我被主子表揚了?摸頭了?主子說我是他的賢臣?有姝被揉地東倒西歪,臉上卻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玄光帝還想揉他兩把,又礙於旁人在場,只得罷手:「你們都跟趙郎中學著點,查帳之前先把相關資料蒐集詳盡,免得被假帳糊弄過去。天色不早,各自還家吧!」
眾人面紅耳赤地領命,跨出殿門後遙望天邊的火燒雲,忽然感到一陣心悸。這是腥風將起,血雨將至的徵兆啊。
唯獨有姝心裡存著事,走了幾步又轉回去,向臺階上的玄光帝拱手:「皇上,您是不是準備徹夜翻查我等審過的帳簿?您白天日理萬機,晚上通宵達旦,身體怎麼受得了?微臣查過的帳簿均已記在腦海,您若是信得過微臣,微臣回去之後把所有問題匯總編撰,呈給您查看,那樣能省去許多時間,也不會累著您。」
他言辭懇切,表情真摯,可見並非溜鬚拍馬,而是實打實地把皇上的健康問題放在第一位,叫人聽了無比舒心。玄光帝目中隱隱泛出笑意,面上卻沒什麼表情,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有姝只要盡到心就好,並不需要多少回報,熱切而又貪婪地偷覷主子一眼,這才躬身告退。是夜,他正奮筆疾書,卻發現燭光暗淡了很多,抬頭一看才知是摯友來了,連忙把桌上的一遝宣紙攏到臂彎裡,用手掌蓋住。
閻羅王已在一旁看了許久,語氣略顯怪異:「若是本王沒記錯的話,這些條目與你白天查過的那些帳簿有出入。你記憶力絕佳,定然不會犯這種錯誤,難道你是故意的?」
因毛筆扔得太快,有姝指尖、衣袖、前襟沾了許多墨點,看上去十分狼狽,且手忙腳亂、滿臉心虛的模樣越發顯得可疑。閻羅王繞著他走了兩圈,見他不自覺縮了縮脖子,於是篤定道:「你果然是故意把帳目弄混了,你就不怕玄光帝責難?要知道,他行事極為小心謹慎,即便你做好總帳,他還是會親自把老帳翻看一遍,以作校對,屆時定然能發現問題。」
他把腦袋越埋越低的人扯進懷裡,附耳道:「有姝,你不是那種糊塗人,你想幹什麼?討罵?」有時候,他真的搞不明白這顆聰明絕頂又單純無比的腦袋瓜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有姝做賊心虛地四下看看,又把窗戶關嚴實,這才低語:「我告訴你,但你不能告訴別人。」
「除了你,本王還認識哪個大活人?」
「那就好。你說得沒錯,我是故意把帳目弄混弄亂,但我並沒有刪改,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行了。」有姝抓抓滾燙的耳朵,神情極為羞赧。耍這種小手段,他還是第一次。
「然後呢?你就不怕玄光帝質疑你的能力?」閻羅王越發弄不懂有姝的想法。在心愛的人面前,不應該呈現出最好的一面嗎?怎麼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姝用袖子遮住半張臉,悶聲道:「有一個成語叫『欲揚先抑』你知道嗎?你看,我先把弄混的帳目交上去,讓皇上注意到老式記帳法的不足之處,然後我再假裝苦惱、思索,繼而提出新的記帳方法。兩相一對比,前後一襯托,豈不顯得我舉一反三,能力不凡?你說皇上會不會對我印象深刻,會不會從此加以重用?唯有拉近彼此距離,我才能找到機會。否則像今天這樣,我在偏殿查帳,他在正殿辦公,時間到了各自散去,案件終結各歸各位,下回見面會是什麼時候?我只是個從六品的小官,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若再不抓住這次機遇,要等到何年何月?」
閻羅王盯視他良久,這才緩緩地,低低地笑開了。見鬼,為何連耍起小手段的有姝也會這樣可愛?欲揚先抑?虧他想得出來!
有姝另一隻袖子也捂到臉上,感覺羞恥極了。
「遮什麼遮,叫本王看看你這張抖機靈的小臉。」閻羅王已是笑不可仰,把他雙手扯開,拉到近前細看:「瞧瞧,已經紅得發紫了,讓本王摸摸看。」探手一摸,越發笑得大聲:「真燙,你且等著,本王去廚房找一枚雞蛋。」
「拿雞蛋做什麼?」有姝左躲右閃,眼淚汪汪。
「在你臉上燙熟了當宵夜吃。」閻羅王再也忍不住了,把人拉進懷裡又是掐臉又是捏鼻,更恨不得剝光了拆吃入腹。
因為把柄被人拿住,有姝絲毫不敢反抗,頭髮、衣襟均被揉得一團亂才小聲道:「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成嗎?」
閻羅王又是一陣大笑,應承道:「行,本王絕不告訴旁人。你的新式記帳法總結好了嗎?拿來給本王看看。」
終於揭過這一頁,有姝長出口氣,連忙把早已撰寫好的一遝卷宗遞過去。閻羅王邊看邊點頭,不得不承認有姝的腦袋瓜的確聰明,就是手段太生嫩了一點兒。但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完全無須改進。
一人一魂討論到半夜,聞聽子時的更鼓聲才並排躺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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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有姝帶著一遝卷宗去乾清宮覲見,因昨晚被抓包,難免有些緊張,跨進殿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也不知玄光帝站在何處,竟立刻迎上來將他抱了個滿懷,溫聲提醒:「小心腳下。」
熟悉的龍涎香充斥著鼻端,令有姝有些醺醺欲醉,他不著痕跡地深呼吸,想把主子的氣味裝進肺裡。
玄光帝睨視他微微抽動的鼻頭,嘴角飛快翹了翹,等人站穩之後才克制有禮地收回手臂,問道:「趙郎中,帳目整理妥當了?」
「妥當了,皇上請看。」有姝抖著手呈上一遝卷宗,黑亮眼瞳這裡看看,那裡瞟瞟,就是不敢直視聖顏。
玄光帝一面輕咳一面接過卷宗細看,又命魏琛把昨天的老帳一併拿來核對。他此番行徑果如閻羅王所料,十分謹慎嚴格,若是哪裡出錯,絕對逃不過他的法眼。昨天還想入非非的有姝,現在卻懊悔不迭,額角不禁冒出一粒粒細汗。
玄光帝捧著帳簿查閱,時不時瞥他一眼,神情極為莫測。大約三刻鐘後,他扔掉卷宗,詰問趙侍郎為何做事如此馬虎,竟一連弄錯好些條目。
有姝噗通一聲跪下,用發抖的嗓音請求恕罪,然後力陳老式記帳法的種種弊端,辯解說自己被弄暈了才會頻頻出錯,又說從中吸取了教訓,總結出一種新式記帳法,懇請皇上仔細一觀,對比優劣。
玄光帝轉過身,走到窗邊眺望遠方,背影十分威嚴冷酷,叫有姝心驚膽戰,冷汗淋漓。然而他若是換一個角度從前面去看,就會發現玄光帝的臉龐已經扭曲變形,不是因為失望憤怒,而是極力憋笑。有趣,太有趣了!與有姝相處的每時每刻都能讓他樂不可支。
有姝結結巴巴說了一大堆,這才翻出用新式記帳法總結的帳目,懇請皇上再次查閱,趁皇上還未轉身的片刻,用袖子飛快擦幹額頭上的冷汗,然後揉了揉心悸不已的胸口。
玄光帝等猛烈的笑意盡皆消散才轉過身,先把有姝扶起來,然後接了帳簿查看,許久之後頷首道:「此法大善!魏琛,把各部尚書全都叫來,朕要讓他們看看這種新式記帳法,此後各部遞交的帳簿均要沿襲此法,並且載入律令!」
魏琛領命而去。
有姝悄悄吐出一口濁氣,感覺自己快虛脫了。別人耍個小心眼是信手拈來,他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那麼艱難?在官場上攀爬果然是件技術活,一根筋的人很不好混。
玄光帝把人逗弄得差不多了,這才頒下早已備好的賞賜,不是金銀財寶,也不是加官進爵,而是許許多多蝴蝶標本,有的閃閃發光,有的通體雪白,有的色彩斑斕,一隻一隻釘在木板上,表面罩著透明的琉璃,晃得人眼睛發花。
這些賞賜簡直送進了有姝心坎裡。他盯著標本看了許久,待主子詢問他是否喜歡時才猛然回神,激動道:「喜歡,太喜歡了!謝皇上隆恩。」
玄光帝被他毫不掩飾的喜悅之情感染,也跟著揚起脣角。喜歡就好,這些蝴蝶全是他穿梭陽陰兩界,一隻隻親手抓來。能看見有姝如此明媚燦爛的表情,也就不枉他尋尋覓覓、煞費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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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各部官員學會了新式記帳法,一天時間也過去了,有姝喜滋滋地跨進家門,就見閻羅王正坐在客廳喝茶。
候在一旁的老祖連忙迎上來:「主人,您回來了,可要傳膳?」
「不用,今兒皇上留我用了御宴。」
聽出他話中難以掩藏的得意,閻羅王忍笑道:「看來你那小機靈是抖出去了?玄光帝是不是先大怒,然後大喜,最後給你加官進爵了?」
有姝臉頰漲紅一瞬,老實搖頭:「沒有加官進爵,就是送給我許多禮物。」話落忍不住翹起脣角,露出兩個小梨渦。
「什麼禮物?拿出來讓本王開開眼。」
「是一些蝴蝶標本,很漂亮,許多品種我見都沒見過。我只偶爾提過,說自己喜歡蟲子,皇上竟然就記在心裡去了,你說他是不是對我有些好感?即便沒有,也該印象深刻吧?」有姝眼巴巴地看過去。
幾名鬼僕已經把他帶回來的箱子打開,把一塊塊木板擺放在桌面上,供大王欣賞。
閻羅王咳了咳,故作酸澀道:「本王怎會知道他對你有無好感?不過是些凡物而已,竟叫你高興成這樣,你若是喜歡,本王有更好的禮物相送。」話落指尖一點便消去木板上的琉璃罩,令所有蝴蝶死而復生,翩翩飛舞。
有姝看得目瞪口呆,等所有蝴蝶飛入璀璨夕陽,化成點點鱗粉才張開嘴,短促地「啊」了一聲,語音中飽含驚喜與讚嘆。
閻羅王揪住他腮側的嫩肉,追問道:「本王和玄光帝的禮物,你更喜歡哪一個?」
有姝想了又想才道:「皇上送給我的是實實在在的擁有,而你送給我的是生命與希望。珍惜現有的一切,好好活在當下,但也不能對未來失去希望,二者都很重要,所以我都喜歡。」
閻羅王愣了許久才點著他鼻尖,寵溺道:「很好,本王就喜歡你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樣子。」
有姝極力否認,轉過臉卻露出一個心虛的表情。被逗弄久了,他也變狡猾了。
戶部官吏均是做假帳的老手,出項、進項一早就抹得平滑光整,莫說皇上找來十幾個能吏審核,就算找一百個也是無濟於事。各大世家也都老神在在地觀望,只等皇上查不出個一二三來就集體上奏對他進行彈劾,皇室宗親亦做好了發難的準備。
然而事與願違,不過查了三天帳,皇上竟已揪出五六個石破天驚的貪腐大案,有盜軍糧案、盜軍餉案、冒賑案、截庫銀案等等,貪腐金額總計達到了令人震驚的一萬萬兩,等同於大庸國十年賦稅收入的總和,更牽連大小官員幾百人。
先皇忌憚各大駐邊將領,力圖打壓,因此對戶部盜取軍餉、軍糧的罪行視而不見,以至於情況越演越烈,竟到了邊疆士兵每年凍死、餓死無數的慘況。也正因為如此,五皇子一說入京勤王,各地將士就群起回應,拱立他為新主。
他要整頓朝綱,肅清戶部,京城的權貴們不答應又能如何?他只需把邊疆的威虎軍、奔虎軍、龍騎軍等飽受饑寒之苦的將士們調入京城,往朝堂內外一放,刀光劍影、殺氣騰騰之下誰敢說一個「不」字?
戶部尚書首先被判凌遲處死,株連九族,其從屬更是一個不留,斬盡殺絕。不僅戶部,其他各部官員均有所牽連,一時間入獄者甚眾。這場血雨腥風來得實在是太過突然,叫大庸權貴們措手不及,也氣急敗壞。他們無法想像皇上是如何在三天之內把如此龐雜的帳目理清的,又是如何找到的鐵證?
當是時,被關押在天牢裡的戶部尚書還曾給他們帶過話,說帳目絕對沒有問題,讓他們只管去幫自己斡旋,然後反制皇上。現在再看,這叫沒問題?簡直是漏洞百出!於是便有人買通了按察司的幾名官吏打聽情況,這才知道所有的證據竟全是刑部借調過去的一名小小郎中找出來的,他查帳的本領堪稱舉世無雙。而他現在還只查了十分之一的帳目,若是繼續下去,被牽連的人還會更多。
若是趙郎中沒了,天下也就太平了!這個想法同時浮現在許多權貴腦海,隨即各自吩咐下去,欲用重金購買其人頭。
有姝的宅院最近很熱鬧,為了保護他的安全,閻羅王每晚都來,及至翌日把他安全送入乾清宮偏殿才離開。那些造訪趙府的殺手要嘛瘋了,要嘛昏迷不醒,要嘛不知去向,一連半月,竟連趙郎中的邊都沒摸著。而那些出賣他的同僚卻被罷免官職,打入天牢,秋後待斬。
也怪他們眼界短淺,若是好好把這趟差事辦完,加官進爵指日可待。但他們偏偏以為皇上根基淺薄,終歸鬥不過滿朝文武,竟反過來當了內賊。殊不知,皇上在朝中的根基的確淺薄,手裡卻足足握有三百萬兵馬,且已調遣大半圍困京城,臣子不聽話斬了就是,再換一批新的,於他而言不過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他一不靠世家大族扶持,二不靠朝中群臣擁護,根本無須受任何人掣肘。但很可惜,想明白這個道理的人目前還很少。
戶部除了貪腐問題嚴重,還積壓了一大堆借條,不但先皇愛隨意支取國庫銀兩,各大官員也都有樣學樣,家中修建宅院向戶部借錢,辦婚宴向戶部借錢,甚至於日常用度也都從庫銀裡掏,中飽私囊的情況十分嚴重。有姝是保皇黨的中堅份子,迅速查完帳簿後又加入了歐泰的討債隊伍,力圖讓主子看見自己最能幹的一面。
敦促大家儘快還款的皇榜已經張貼出去,等了三天卻無人回應,這日,歐泰準備親自去欠款最多的禮親王家討債。禮親王是先皇的嫡親弟弟,也是玄光帝的皇叔,歷經兩朝而屹立不倒,在京中頗有威望。正所謂擒賊先擒王,大家你瞅著我,我瞅著你,都不肯先動,那就找一個點子最硬的下手。
歐泰領著許多禁衛軍氣勢洶洶而去,卻連門都沒進就被禮親王的私兵打了出來,一身官袍七零八落,好不狼狽。有姝也被推擠了兩下,跌倒在路旁,手掌不小心按到一塊令牌,拿起來一看,發覺十分眼熟。
這圖案彷彿在哪裡見過?他仔細一想,不免暗暗吃驚,這塊令牌的造型與閻羅王腰間那塊極其相似,而上面雕刻的花紋竟與第四獄主的面具一模一樣。世上怎會有如此巧合?這塊令牌又屬於誰?
他不著痕跡地觀察在場眾人,發現大家身後都拖著一條斜影,顯然都是大活人,一時間也有些迷惑。在他怔愣之時,禮親王已跨步而出,叫囂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們回去告訴皇上,他若是再派人來騷擾,本王就一頭撞死在皇陵,好去地府找閻羅王告他大逆不道之罪!」話落砰的一聲鎖了正門,謝絕見客。
歐泰一面扶正官帽,一面向禮親王府的匾額啐了一口,轉過身,發現有姝手裡的令牌很眼熟,連忙奪過來繫在腰間。
「這是你的令牌?」有姝略感驚訝。
「難不成還是你的?」歐泰奇怪地瞥他一眼。
令牌大多都是這種造型,偶然相似不足為奇。有姝見他反應平淡,也就消去滿心疑慮,互相攙扶著往刑部走。歐泰彷彿傷了腰,坐下之後哼哼唧唧,呻吟不斷,又一連請了兩名太醫來診治。
太醫走後,他狀似無奈地道:「趙郎中,你也看見了,本官傷到腰椎,行動不便,但皇上已發下話來,定然要在三天之內擺平禮親王。要不,這個差事就交給你去辦?」
若是換個人,定然會對歐泰推卸責任的行為大感厭惡,然而有姝卻十分歡喜,連忙領命而去。歐泰等人走遠方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心道好險,若是被趙郎中識破身分,連同主子也要跟著翻船。所幸趙郎中聰明歸聰明,卻不大愛想事,也從不疑神疑鬼,這才蒙混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