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姝死了,死得猝不及防。
末世降臨那年,他剛滿九歲,跟隨科學家的父母投靠了盤龍基地。父母的研究方向是醫藥學,雖然在華國不怎麼出名,但對急於研製出抗喪屍病毒疫苗的基地高層來說還有點作用,所以勉為其難地接納了他們。父母沒有異能,學識也不算頂尖,只能給實驗室的負責人打下手,一天三餐都難以為繼。幸運的是,有姝十歲那年激發了異能,是華國已知年齡最小的異能者。
基地高層起初對他很重視,不過得知他的異能是「超腦」,並不具備任何攻擊性後,那熱情瞬間就消退了。所謂的「超腦」便是超級腦域開發者,是精神力異能的一種,但除了智商遠遠高於常人外,幾乎沒有別的特殊之處,不能用精神力控制喪屍或人類,也不能製造幻象。
若是在和平年代,聰明絕頂的頭腦往往能讓一個人取得巨大的成功,但在末世,它還不如滿身肌肉來得實用。指望著依靠兒子吃一頓飽飯的父母非常失望,但有姝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末世前,他在學校就是學神級的人物,開發出超腦後思維能力只比往常快了那麼兩三秒,並無多大變化。他每天最憂心的事是餓肚子,腦子裡除了「尋找食物」,真的不能考慮其他。
他沒有放棄學習,常常混進實驗室觀摩科學家做實驗,希望等自己學會了,也能在實驗室裡工作,如果能成為某個專案的負責人那就更好了,從此就不用為食物發愁了。如此,他一邊偷師,一邊在實驗室當勤雜工,勉強賺個溫飽。由於他的大腦構造迥異於常人,學什麼都特別快,實驗器材說明書看一遍就懂,看兩遍能拆卸,看三遍能改進,慢慢竟成為了實驗室的專屬修理工,偶爾還幫著管理後勤、財務、內務等等,正可謂「盤龍基地一塊磚,哪裡有需要就往哪裡搬」。
好不容易熬到十五歲,有姝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資格成為科研人員,於是向負責人投遞了換崗申請書。正當他積極準備入職考試時,喪屍潮來了,盤龍基地全軍覆沒。作為一個頭腦特別發達,四肢特別簡單,血薄皮脆,一撓就死的超腦異能者,有姝連叫一聲都來不及便死在一隻金系喪屍的爪下,臨終前唯一的念頭是——差一點點就能吃上一頓飽飯了!
**
有姝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滿是溫水的狹窄容器裡,容器的材質非常特殊,不是陶瓷也不是金屬,倒像是一種生物材料,摸上去軟乎乎的,還有溫度。他想看一看周圍的環境,找到脫困的辦法,卻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嘴巴也不能說話,唯有四肢偶爾能伸縮一下。密閉的空間內有兩個心跳聲,一個是自己的,一個離得很近,咚咚、咚咚、咚咚,一聲一聲地響在耳畔。
不覺得餓,也不覺得渴,全身上下暖洋洋的十分舒服,有姝便聽著這極富規律的心跳聲進入了夢鄉。這是末世以來他睡得最舒服的一覺,也不知過了多久,溫熱的液體開始流失,容器也拼命收縮,將他往外擠。他並不慌亂,順著那股壓力鑽了出去。
忽然,有一股極為陰寒的氣流浸入四肢百骸,流經哪兒,哪兒就失去知覺。有姝感覺這股寒流很不尋常,像是在與自己爭奪身體的掌控權。所幸他是個超腦異能者,精神力雖然不具備攻擊性,卻十分強悍,奪回身體還是輕而易舉。當寒流侵入頭皮,試圖佔據大腦時,他操控精神力狠狠朝寒流撞去。
一股尖銳的刺痛在大腦內爆開,卻又轉瞬即逝,很快,有姝便感覺一雙大手拽住腳踝,將自己倒提著,啪啪打了兩下屁股。他驚了驚,嘴巴甫一張開,發出的卻不是少年般清越低沉的聲線,而是嬰兒的啼哭……
轉世投胎?有姝忽然之間什麼都明白了,只不知那股寒流到底是什麼東西。
四個月後,有姝躺在搖籃裡,盯著頭頂的房樑發呆。他現在能視物,也能聽見聲音,但聲帶並未發育,因此還不能說話。他屬於智商超高,情商為負的那類人,由於腦袋裡思考的東西太多,小到奈米粒子的合成,大到宇宙的爆炸與膨脹,諸多理論佔據了絕大部分思維能力,導致他行動遲緩、反應遲鈍,看上去不像個超腦異能者,反而像個傻瓜。所以他壓根不用偽裝,傻呆呆的模樣像足了不知事的嬰兒。
有姝很懂得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的道理,能離開末世,誰不願意呢?他口舌不怎麼伶俐,也沒什麼大志向,能安安靜靜地活著便夠了,雖然偶爾會思念上輩子的父母,但想到他們可能轉世投胎了,不用忍饑挨餓,便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這裡不是末世,但也不是現代,從周圍人的服飾來推斷,應該是古代。有姝對歷史頗有研究,但他觀察了很多天,硬是無法確定自己身處哪個朝代。這裡的人既穿著先秦時的深衣,也著魏晉南北朝時的襦裙,還有唐朝的缺袍,宋朝的燕居服,元朝的質孫服,明朝的直裰、曳撒等等,簡直是一鍋亂燉。
有姝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尤其是在沒奶喝,肚子餓的情況下,所以思考了幾天就放棄了。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睜開眼睛的那一天和今天一樣,只看見頭頂的房樑。他還沒奶喝,負責照顧他的奶娘對他很不上心,要嘛在院子裡嘮嗑,要嘛在隔壁房間賭博,要麼跑得不見人影。
有姝能在末世活那麼久,生存能力自然十分強悍,早已把面子、裏子、下限、節操等玩意兒統統丟光了。他餓得頭暈眼花,只知道自己要喝奶,不給奶喝就哭,哭得聲震九霄、驚天動地。那奶娘想裝作聽不見都難,一邊罵著「催命鬼」一邊推門進來,草草解開衣襟,把乳頭塞進他嘴裡。
有姝忙不迭地叼住乳頭,用力吸吮,恨不得一口氣把鼓鼓脹脹的乳房給吸癟了,疼得奶娘直抽氣,連聲道:「小崽子,你輕著點!」
有姝聽而不聞,吸得越發帶勁,用肉乎乎的牙床咬死乳頭,若奶娘強行抽離,怕是會被咬掉一塊肉。奶娘試著抽了幾次,疼得青筋直冒,這才作罷。身為末世人,有姝為了一口飽飯能豁出性命,哪怕才四個月大,覓食的本領卻非常了得。
「娘的,果然是討債鬼,吸一口奶恨不能把我的奶子咬掉!喝喝喝,咋不嗆死你?」等有姝吃飽了,奶娘將他放進搖籃,惡狠狠地咒罵。
有姝打了個飽嗝,對奶娘的惡語相向不當回事。他雖然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但從周圍人的言談舉止中可以猜測,自己的身分理應不低,平日裡有兩個婆子,兩個丫鬟照顧,還曾口稱他「少爺」。所以奶娘罵得再兇,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敢不餵。要是他餓出個好歹來,報到上面去,這院子裡的人便要倒楣了。
古代有嫡庶之分,嫡子尊貴,庶子卑賤,有姝覺得自己一定是庶子,所以才會被丟棄在這裡沒人管,既不舉辦滿月酒,也不舉辦百日宴,更不見家中親朋前來探望,甚至連親生父母也不見蹤影。有姝對上輩子的父母感情極深,一時還接受不了新的父母,因此並不為自己受了冷落而感到難過。
他打了個飽嗝,隨即又打了個哈欠,小手捏著被角,準備睡一覺。偏在這時,另一個老婆子帶著兩個丫鬟進來了,手裡端著瓜子、花生、茶盞等物。有姝默默地嘆了口氣,知道她們要開茶話會,午覺是睡不成了。
「隔了老遠都能聽見少爺的哭聲,你說這人瘦得跟猴子一樣,生下來三斤不到,怎麼就那麼能嚎呢?」老婆子笑嘻嘻地調侃。
「我咋知道。」奶娘吊著眉梢道,「許是他命賤吧。命賤的崽子骨頭都硬,能折騰。」
兩個小丫鬟像是新來的,並不敢非議主子,扯了扯奶娘衣袖,輕聲提醒:「王媽媽,莫說了,到底是王家的嫡出大少爺……」
想不到我還是嫡出。有姝聽見這句話有點意外,但表情依然木呆呆的。他的腦容量太大,外在舉止常常跟不上思維的速度,久而久之就成了面癱,反射弧還特別長,做什麼都比別人慢一拍。
「我呸,什麼嫡出,不過一個討債鬼罷了!」奶娘揉了揉被咬得生疼的乳頭,撇嘴道:「給你們提個醒兒,有門路的趕緊找門路把自己摘出蓬蒿院,這可不是個久待的地兒。前兩天我跟膳房的老趙要了一瓶辣椒油,過會兒塗在乳頭上,讓這小崽子吃一嘴辣。他要是怕了我,不肯喝我的奶,我便報給王大管家,讓他把我弄到二少爺的院子裡去。二少爺如今才三個月大,正是急著要奶喝的時候。」
「得了吧,二少爺雖說是庶出,但林姨娘得寵,伺候的人前前後後十幾個,光奶娘就四個,如何輪得到你?」兩個小丫鬟好奇得撓心撓肺,四下裡看看,確定沒有外人,才低聲詢問:「太太在老爺跟前很得臉,論起寵愛絲毫不遜於林姨娘,老太爺和老夫人還常常讚她是興家賢婦,這又是頭一胎,誕下個嫡長子,怎麼就那麼不招人待見呢?四個月了,平時問都不問一句,活像沒有大少爺這個人。你說大少爺要是有什麼隱疾倒也罷了,偏偏看著挺正常。」
二人道出了有姝的疑問,本打算閉眼睡覺的他立馬清醒過來,豎起耳朵偷聽。他想安安穩穩地活著,但在此之前,還得搞明白自己的處境。
奶娘是主家的家生子,日前得罪了老夫人的陪房,這才被發配到蓬蒿院。她很有些人脈,故此消息十分靈通,見兩個小丫鬟用好奇的目光盯著自己,一時間嘴碎的毛病又來了,掩上房門,低聲道:「還別說,大少爺真有隱疾!」
隱疾?我怎麼不知道?有姝驚呆了,兩隻小手在自己身上一陣摸索,視力正常、聽力正常、智力正常,更沒缺胳膊少腿,怎麼就有隱疾了?難道是內腑有病?先天性心臟病還是新生兒肺炎?但是為什麼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
他過分發達的大腦開始以光速進行思考,把所有的先天性疾病一一列舉出來,並找出相應的症狀和治療辦法。由於腦袋裡塞滿了龐雜的知識,驚訝的表情在他臉上僅出現了刹那,便又恢復到之前的呆愣憨傻。
兩個小丫鬟瞅了瞅搖籃裡的嬰兒,擰眉道:「莫非大少爺是個傻子?」
有姝還在思考先天性心臟病的治療問題,並未聽見她們的話,便是聽見了也不會在意。他素來心性淡漠,除了吃飽飯,睡好覺,努力活下去,對其他任何東西都沒有執念。旁人對他是好是壞,是喜歡還是討厭,從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看這樣子倒是挺像,」奶娘也湊到搖籃邊打量,隨即搖頭道:「但這個倒沒什麼妨礙,大少爺是聰明還是癡傻,老爺都不在意。他是命格出了問題。」
命格?莫非我是天煞孤星?有姝很快將思緒從各種病症中抽離,開始回憶八卦、六爻、命理、陰陽兩儀等深奧的神學知識,本就木楞的表情越發顯得呆滯。
「莫非大少爺是天煞孤星?」老婆子跟有姝想到了一塊兒。
「也不是。」奶娘招招手,讓大夥兒把腦袋湊過來,小聲道:「這其中有個典故。話說大少爺出生那天,老爺做了個夢,夢見昔日同僚登門拜訪,說老爺欠了他四十兩銀子未還,如今特來討債。老爺剛睡醒,大少爺就出生了,而那同僚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故此,老爺堅信大少爺是那同僚托生的,向他討債來了,於是對大少爺很不喜,一口一個討債鬼地罵著,還交給太太四十兩銀子,說是大少爺的吃穿用度一律從裡面扣,扣沒了大少爺便該走了,他原就不是王家的人。」
「竟、竟有這種事?」兩個小丫鬟不寒而慄,再看有姝那張臉,便覺得十分可怖。
有姝一臉呆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其中還有這等內情。他明明是有姝,什麼時候成了討債的同僚?這家人沒欠他錢啊!再者,四十兩銀子能花用多久?花完了這家人果真會把自己趕出去?他的思緒很快從因果宿命論轉移到了各個朝代的物價上面,對未來的生活頗有些憂心。
「太太為此哭了好幾晚,擔心與大少爺相處出感情,這才將他遠遠扔在蓬蒿院,眼不見心不煩。偏上天弄人,一個月後,林姨娘又生下二少爺,落地之時笙樂陣陣、鐘鼓漫天、霞光萬丈,乃上上吉兆,可不把大少爺這討債鬼襯得越發不堪?如今啊,二少爺是老爺的心肝寶貝,大少爺卻是個喪門星,咱這蓬蒿院,可是比鄉下莊子更破落的去處。」奶娘一臉鬱結,恨不能立馬走人。
「四十兩銀子夠花多久?咱們的月銀咋辦啊?賞錢呢?賞錢也沒有了?」小丫鬟快哭了,豪門深宅的日子顯然沒她預想的那般美好。
有姝腦袋裡出現一連串數字。他把歷史上各個朝代的物價推演了一番,發現通常情況下,十兩銀子能讓一戶普通人家花用一年半到兩年。而他只有一個人,按理來說應該能支撐更長時間,但考慮到王家是大戶人家,吃穿用度遠遠高於外界,便是再節衣縮食,頂多只能撐個四五年。
四五年後銀子花完了,王家真會趕自己走?畢竟是親生骨肉,難道一點也不顧念血緣親情?然而古人十分迷信,有姝不敢把希望寄託在不確定的因素上。他想活著,所以從現在開始就得好好規劃。首先,這四十兩銀子該怎麼用,他得做一份計畫表出來。
「咱們的月銀不算,那四十兩銀子聽說只能花用在大少爺身上,譬如吃啥、穿啥、用啥。」奶娘撇著嘴諷笑:「你還想賞錢?請等著喝西北風去吧!」
老婆子和兩個小丫鬟聽見這等驚天秘聞,又是害怕又是失望,再沒心思喝茶聊天,紛紛找了藉口離開,從此以後絕少踏入大少爺房間。奶娘忽覺一股冷風在頭頂盤旋,抱著雙肩打了個寒顫,也屁滾尿流地跑了。
房裡安靜下來,有姝將預算表存儲在大腦裡,具體的施行還得根據當下的物價進行調整。總之他必須依靠這四十兩銀子長到成年,便是維持不了那麼久,也得過了十二三歲才行。
超腦異能者是出了名的戰五渣,血薄皮脆,經不得打,但那是對喪屍而言,若遇上普通人,有姝完全能夠對付。四五歲也許有點懸,但十二三歲已足夠自立門戶了。這樣想著,有姝眼皮子一耷一耷,就要進入夢鄉。
忽然,一股陰寒的氣流吹拂在他臉上,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正湊得極近在打量自己。有姝作為精神力異能者,對外界的感知十分敏銳。他知道,房間裡還有一個人,而且對自己深懷惡念。他內裡千迴百轉,面上卻憨憨傻傻,嘴角掛著一行晶亮的口水。
對方是誰?亦或者說——是什麼?他想到出生那天,與自己爭奪身體的無形寒流;又想到已亡故的,前來討債的同僚,隱隱約約有了猜測。看來,那個夢是真的,所謂的「討債鬼」也是真實存在,卻並不是自己,而是那股寒流。他想奪得這具身體,好向這家人討還銀兩。
然而對方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靈魂之力竟那般強悍,硬生生破壞了他的奪舍大計。死了還托夢討債,可見他執念很深,絕不會輕易離開。如今欠債的人已拿出欠款,卻都花用在自己身上,而非還給債主,他如何能甘心,必定還會伺機奪取身體。
有姝心中懍然,面上卻毫無表情。不管怎樣,他不會把重生的機會白白讓給別人,這具身體和這個全新的人生,他要定了。
那股寒流繞著有姝盤旋了一會兒就慢慢消散,全不似降生時那般霸道,不管不顧就往這具皮囊裡鑽。有姝完全有理由相信,在與自己爭奪身體時,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這會兒正處於虛弱期,對自己暫時構不成威脅。但問題是,它會不會永遠保持這個無害的狀態?
有姝沒見過鬼魂,卻研究過陰陽學說,在陰陽學說的某些理論中,有些鬼魂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有些鬼魂卻會越來越強大,直至凝聚成形,譬如厲鬼。而自己房間裡這玩意兒是個討債鬼,應該能劃歸到厲鬼的範疇。如果怨氣久久不散,它可能會逐漸變得強大,從而再次進行奪舍。
有姝不是樂觀主義者,做一件事之前,總會把最壞的結果考慮到。他並未寄希望於這隻鬼主動離開,更不相信它會慢慢消散。換一句話說,他現在面臨的不僅僅是被家人遺棄的問題,還有來自於厲鬼的迫害。但他現在只是個剛出生的小嬰兒,連一隻螞蟻都捏不死,又哪裡能對付厲鬼?雖說他的精神力還在,但由於轉世重生的關係,力量已大大削弱,遠達不到上輩子的十分之一,而且無法外放,除非厲鬼擠入他的腦海,才會受到被動式的攻擊。
好在這隻鬼怨氣不重,力量也不強,才會在奪舍時落於下風。所以,在節衣縮食、快快長大之外,有姝又有了更為迫切的任務,那就是修煉精神力。厲鬼的力量如果逐日增長,而他卻一直原地踏步的話,早晚難逃一死。
但修煉精神力哪有那麼容易,在缺乏喪屍晶核的前提下,只能靠冥想。冥想修煉的速度極為緩慢,往往好幾年也難以提升一個等級。有姝能確保自己現在不被奪舍,卻難以確保日後不被奪舍,而一勞永逸的辦法唯有殺死這隻鬼。
鬼該怎麼殺?做法事?潑狗血?貼黃符?用桃木劍刺?這些辦法,一個小嬰兒完全做不到。所以,還是得快快長大啊!這樣想著,有姝含著大拇指,沉沉睡了過去。
剛剛消散的冷風重新凝聚,在搖籃上空盤旋了一會兒,幾次試圖靠近,都被小嬰兒散發的濃烈生機彈開。它似乎有些累了,吹拂過一地瓜子殼,沿著窗戶縫鑽了出去。
沒過多久,又有一名穿著華貴的女子悄然來到小院,發現僕婦全都不在,臉上露出一絲怒容,卻又很快收斂。她示意貼身丫鬟不要做聲,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隔著門簾往裡看。嬰兒睡得很熟,粉嫩的小嘴兒含著拇指,還不時撅撅嘴,做出嘬吸的動作,小模樣可愛極了。女子看著看著便流下兩行眼淚,在丫鬟的一再拉扯下才狼狽離開。
小嬰兒的生活除了吃就是睡,便是有姝精神力再強悍,也無法保持太長時間的清醒。然而每次他醒來的時候,總有一股冷風在身邊盤旋,時而吹動床幔,時而拂過眼簾,陰森寒意久久不散。如果房裡還有其他人,冷風會立刻離開有姝,纏繞在那人身上。
「嘶,都已經快立夏了,屋裡怎麼這麼冷。」奶娘抱緊雙肩,打了個哆嗦。
跟隨在她身後的小丫鬟也攏了攏衣襟,附和道:「我總覺得大少爺屋裡有一股陰氣,待久了特別不舒服。王媽媽,你說大少爺是不是投胎沒投乾淨,把地獄裡的鬼氣也帶上來了?」
「死丫頭,別胡說!」奶娘色厲內荏,迅速翻開襁褓,見大少爺沒尿,立馬跑出去。小丫鬟也著急忙慌地追,臨到門口絆了一跤,摔傷了膝蓋。
有姝看不見厲鬼的形貌,但能夠感覺到,它已經跟隨兩人離開。這些日子,它時常環繞在自己身邊,但只要屋裡來了人,它必定會附著在那人身上,直至子夜方回。一隻厲鬼附著在人體上能幹些什麼?除了吸食陽氣,有姝想不到別的理由,也更加肯定,它對現在的自己還構不成威脅,因為自己才是它的目標,便是要吸陽氣,第一個該吸的也是自己,而非別人。
作為精神系異能者,有姝對元氣的流失極為敏感,然而在冷風環繞時,卻從未感覺到自己的力量被奪走,可見那厲鬼奈何不了自己。但這只是暫時的,待它吸足了陽氣,變得一日比一日強大,情況或許會出現反轉。
有姝嘬著大拇指,心想精神力是自己最大的保護盾,須得趕緊練起來。
一個小嬰兒冥想的時候是怎樣的?目光呆滯不說,嘴角還流著涎水,怎麼看怎麼像個傻子。有姝只要清醒過來就會冥想,不管外界發生什麼事都不搭理,若非睡覺的時間是長身體的時間,他連睡覺都想省去。兩個小丫鬟偶爾會搖著波浪鼓逗他,卻從不見他轉臉或嬉笑,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於是感到非常奇怪。
「王媽媽,大少爺似乎是個傻子,怎麼逗弄都沒反應。我們要不要找大夫來看看?」她們到底剛入府當差,心裡藏不住話。
「看什麼大夫,大少爺的事老爺一概不過問,連太太在他跟前提一句,也會惹得他大發雷霆,說汙了自己的耳朵。不怕倒楣你便去,我可不敢。」王媽媽將冰冷的雙手藏進袖筒裡。這些日子,她總會莫名其妙地渾身發寒,晚上睡得死沉,白天卻依舊沒精神,皮膚蒼白,眼圈烏青,活像一隻鬼。
小丫鬟看見她憔悴不堪的模樣,也覺得駭人,訥訥應了兩聲,從此再不提請大夫的事。但不知怎的,「大少爺不但是討債鬼,還是個傻子」的流言竟開始在府裡流傳,讓本就舉步維艱的正院越發如履薄冰。
忽一日,奶娘等人全被召到正院,被太太賞了二十大板發賣出去,有姝的小院便來了一位膀大腰圓、容貌兇悍的老婆子,人稱宋媽媽。宋媽媽來的當日便聽見大少爺響徹半邊天的哭聲,連忙奔進屋裡查看。隨她一塊兒來的小丫頭只有七八歲,抱著一個巨大的包裹踉踉蹌蹌地跟著,遠遠看去還以為是包裹長了腿。
「大少爺別哭,老奴來了。」宋媽媽小心翼翼地把有姝抱起來。
有姝這會兒已經六七個月大,能翻身,能坐起,還能爬動,小胳膊、小腿兒也很有勁兒。他一被人抱起來就熟門熟路地去摸索衣襟,小嘴兒一嘬一嘬,做出吸奶的動作。由於這回冥想的時間太長,一不小心錯過了兩頓奶,他頗有些餓得慌,臉上不由露出焦急迫切的表情。
宋媽媽看著他微蹙的小眉頭和噙淚的黑眼珠,讚嘆道,「誰說我們大少爺是個傻子,」她將小嬰兒放低,讓身邊的小丫頭也看一看,接著道:「瞅瞅這小模樣,多招人,怎麼可能是傻子。」
小丫頭名喚白芍,捂嘴笑道:「我看著比二少爺長得齊整多了,像咱們太太。」
「那是,」宋媽媽似乎與太太關係匪淺,露出追憶的表情喟歎:「想當初咱們太太可是京城第一美人,才貌雙絕,賢良淑德,百家來求。偏偏老爺被人蒙蔽,竟將她許配給了王象乾那偽君子。如今王象乾靠著侯府扶持坐上兵部尚書之位,便忘了當年的承諾,左一個舞女,右一個歌姬,不拘什麼髒的臭的都往屋裡納,還如此苛待咱們小姐的孩子……」
宋媽媽一時間悲從中來,將有姝緊緊摟在懷裡低泣。
忙著扒拉衣襟的有姝慢慢停下,將這番話略一過濾,得到幾個非常有用的訊息:一,這主僕二人是自己親娘派來的,由於愛屋及烏,對自己頗有感情;二,自己親爹名叫王象乾,官居兵部尚書;三、自己親娘是侯府小姐,家世更在王家之上。
然而,便是這樣強勢的背景,在對待孩子的問題上卻那樣軟弱,丈夫說孩子是討債鬼,她便信了,從此不聞不問。有姝眸色微微一暗,無法對這輩子的父母升起任何好感,於是拋開一切雜念,繼續覓食。他扒了半天也沒把宋媽媽的衣襟扒開,不由連連拍打,口中咿咿呀呀說個不停,強烈表達自己想吃奶的願望。
宋媽媽這才破涕為笑,點了點他微紅的鼻尖,嗔道:「老奴未曾養育兒女,可沒奶水給你喝,更請不起奶娘。二兩銀子的月錢,夠咱們花用大半年了。」
有姝一聽頓時急了,嗷地叫喚了一聲,微紅的鼻尖變成通紅,顯是非常生氣。
宋媽媽越發笑不可仰,將他抱到屋外,指著拴在桂花樹下的一頭母羊,說道:「瞅瞅,那就是你的新奶娘,買來只花了幾百個銅板,以後日日有奶喝,還不用給月錢。四十兩銀子可不經用啊!」說到這裡,她喟然長嘆。
白芍非常乖覺,已跑到樹下擠羊奶,脆生生道:「這羊奶便宜是便宜,就是膻得很,不知道大少爺喝不喝得慣。」
「無事,待會兒煮羊奶的時候放一點茉莉花,再放一點陳茶葉,可以把膻味兒去掉。」宋媽媽指了指牆角盛開的一大叢茉莉。
「好勒。」白芍笑著點頭,很快就擠了一碗奶,拿到廚房煮沸。
聞見越來越濃的奶香味,焦慮中的有姝這才平靜下來。他什麼都不在乎,也什麼都不害怕,唯獨忍受不了饑餓。那種從胃裡一直癢到大腦,然後理智全失的感覺,到如今還深深鐫刻在潛意識中,每每憶起來就讓他顫慄不止。有時候,他甚至會想——難怪喪屍要不停地吃人,它們一定是餓到極點了。
宋媽媽把小嬰兒放進搖籃裡,在他身下墊了一個迎枕,見他揉著小肚子,不由笑了,「別急,很快就有奶喝了。」
恰在此時,一股森寒冷風刮進屋,附著在宋媽媽身上。
「大夏天的,屋裡怎會如此陰冷。」她自言自語,忽然想起什麼,從包裹裡掏出幾面陰陽鏡。
白芍端著熱騰騰的羊奶進屋,看見陰陽鏡,忙道:「媽媽你來餵大少爺,我去掛鏡子。」
「這可是小姐從玄明法師那裡求來的定魂鏡,可暫時守住大少爺的魂魄,必須按照五行八卦之位來掛,你放著,等會兒我自己來。」宋媽媽找出一張紙,上面寫著掛鏡子的各種忌諱。
有姝明顯感覺到,在鏡子拿出來的一瞬間,那股冷風,確切地說是那隻討債鬼,以最快的速度逃了出去。看來它害怕這幾面鏡子。
寒意盡去,宋媽媽安心了,給小嬰兒戴上圍兜,一勺一勺地餵食,邊餵邊語重心長地道:「大少爺,你可不要怪小姐,她不是不想來看你,她心裡也苦啊!侯府如今滿門獲罪,為了救出老爺和夫人,小姐還得求著王象乾。咱們一家人的性命,如今全捏在他手裡呢!她不來看你,也不提起你,王象乾便能忘了你的存在,你也能平平安安地長大了。」
有姝把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口一口喝奶,看似什麼都不懂,實則正豎起耳朵蒐集訊息。原來這輩子的母親不是不想救他,而是沒有能力救。她把自己遠遠丟開,其實是變相的保護自己。這樣想著,有姝清冷的眼眸微微一暖。
小丫頭搬了一張凳子坐在搖籃邊,時不時幫大少爺擦嘴角。她似乎很不忿,低聲抱怨:「王媽媽,老爺果真只給咱們四十兩銀子撫養少爺?不過一個夢罷了,他竟深信不疑,連自己親生骨肉也不要了。」
「哼,壞事做多了總會遇見鬼!當年王象乾落魄時多少人接濟過他,待發達了,你看他理會過誰?似他那樣趨炎附勢的小人,欠下的陰債數不勝數,白日算計人,晚上便睡不安穩,被夢魘著了也是有的。可恨他竟以此為藉口來磋磨咱們小姐和大少爺。這裡面,肯定也少不了林氏那賤人的攛掇!」宋媽媽恨得咬牙切齒,餵食的動作便有些慢了。
有姝拍拍她手背,見她還沒反應過來,只得自己湊過去,把勺子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