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害難免,包容有時
家,一輩子的成長痛
●同名作品榮獲【第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蟻人的孩子們如何描述自己的父親?
●無法輕忽的臺灣九零年代成長紀事,21世紀家庭書寫最深刻的一頁。
●內附16頁回憶重疊之全彩寫真螞蟻能拖行比自己重一千四百倍的物品,也能舉起比自己重五十二倍的東西,是全世界力氣最大的昆蟲之一。
「父親指著二十多層的大廈說:我蓋這棟的時候,你小學剛畢業……」
「父親是喜歡小東西的;父親曾是三十年的版模工人;父親也曾好賭成性但至終為了家庭收手;父親退休了;父親是知道我的同志身分的。父親是沉默的。」
失了分寸的愛,傷人最深。
青年作家謝凱特走過必然的成長痛,透過細膩觀察,解析親情、友誼與愛情中的索討、給予及矛盾,重新理解愛與被愛的各式可能。他以平易近人的文字,打造出一間微觀世界的娃娃屋,妥善安置在人生長河中所遭逢的角色:與他交換化妝心得的媽媽、帶著些微距離感的哥哥、因為當兵跳傘而罹患重度憂鬱症的大伯、暗戀過的女同學與男同學、罵人是gay實際上也是同志的同學L、擔任兄弟間傳話筒的髮型設計師、前任與現任戀人們,當然還有如螞蟻般撐起一座城市與一個家的父親......
以文字停格美好遺憾,溫柔再現愛的副作用,讓傷害與愛並存相擁。一本無法輕忽的臺灣九零年代成長紀事。
「時光會輪迴,以一種看不見的形式重新安排父母子女間的關係。當父親工作時,我安心念書;當他退休時,我忙於工作,在他豢養的家中宇宙頻頻缺席。」
作者簡介:
謝凱特
本名謝智威
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兒童刊物編輯,圖書館說故事志工,說故事給孩子聽,陪彼此長大。覺得長大是一件好事,好在我們回不了頭,終於要為世界的複雜負起一點責任。
章節試閱
試讀一
西邊的阿嬤
阿嬤住在靠近後陽臺的西房間,小學放學後,我和哥哥在家裡到處奔走玩耍,會繞到後陽臺,藉著下午的陽光打進房裡時,窺看阿嬤在做什麼。
其實阿嬤大半時間什麼也沒做,只是用一臺小收音機播放念佛的錄音帶,不然就是轉開廣播,聽著那些我從來都沒聽懂的閩南語廣告和聊天,邊笑邊鬧,逗得臉上撲著白粉的阿嬤單邊嘴角上揚起摺,難得地笑了。即便後來牽了有線電視,從老三臺的時代換成百餘臺的頻道,阿嬤從來都沒有離開她的西房間和收音機。我有記憶的時候,已經是她的晚年了,每每看著一個遲暮之年的她臥床,放任小錄音機嗤嗤擦擦地響著,花布床單上的她看起來很寂寞。
偶爾哥哥想跟阿嬤玩,從後陽臺叫阿嬤阿嬤,阿嬤穿著蕾絲滾邊衛生衣躺在床上,沒反應,幾次後遂拿起象棋從窗戶丟進。阿嬤最嚴厲的指責,就是壓著被擊中的頭杓,說,麥安捏好某。
阿嬤的桌上總是會放著一張觀世音菩薩的畫像,還有一串晶黃色的佛珠,她常常向佛像膜拜,想合十的雙掌總是有落差的錯開,左手顫顫巍巍,癟了的嘴吃力地喃喃自語。
她總在祈求什麼呢?我偶然逮到機會問:阿嬤,你跟觀世音說什麼願望?
「身體健康啊!」
幼稚園大班的我很吃力的用注音符號拚這句閩南語,ㄒㄧㄣ,ㄊㄟˋ,ㄍㄧㄢˇ,ㄎㄨㄥ,腦袋裡沒出現對應的字。拉拉像豆皮包著雞骨的阿嬤的手,問,這啥米意思?
小時候做錯事,父親會抓著藤條往哥哥和我身上猛抽。
大半都想不起來是什麼事情了,脫不開是偷父親放在冰箱上的零錢,還是兄弟因為一罐飲料吵架。哥哥閃躲著父親的藤條,母親肉身阻擋。阿嬤聞聲,終於從西房間出來,喊著:好啊啦,甭通擱打啊。護子心切的母親和口頭勸諭的阿嬤無疑火上添油,父親下手更狠,以現在眼光看是一場俗濫發噱的肥皂劇中,藤條揮舞幾個空檔,我看見阿嬤手腕上的晶黃色佛珠,像只為了緊緊繫住她衰老而細瘦的手,就用光了它自身所有神佛之力似的,那麼勉強。
有一天下午老師叫我收拾書包,說媽媽來接了。以為是終於要帶我去哪裡玩了,開心得隨意拾掇就出教室,結果母親騎著小綿羊機車,繞過大公園,來到舊家,只見叔叔姑姑等人圍著在廳堂裡,一張隨意鋪著的床上躺著阿嬤。
母親揪著我到床邊,跟阿嬤說,嬤,細漢孫仔來呷你看喔。
阿嬤沒有反應,看上去就像平時午後聽著收音機念佛睡覺,半閉的眼睛透出一條縫,好像在偷瞄著這些子孫打量著。其中一個姑姑不小心嗚咽出聲,被父親阻止,我還是沒有確認眼前是什麼事件正在發生。
還缺少一臺念佛機罷了,我這麼想。
有些事似乎已經發生,變成完成式。像我平日在後陽臺看著從水牆角的小洞中爬出的螞蟻,一隻一隻被我用食指輾斃,接續而來的螞蟻似乎毫無知覺前方發生的事件,只是對著同伴屍體稍稍猶豫,原地繞了兩三圈,繼續跟著原本路隊往前行走。
母親告知我接下來幾天不用上學,跟學校請了「ㄙㄤ假」,假期間我都住在舊家三合院。第一天看見幾臺卡車來來回回,載著鋼架、帆布,在稻埕架起雨棚。我看見其中卡車上面載著花圈和罐頭飲料塔,問哥哥那些汽水能不能喝,哥哥蹬蹬蹬跑去問父親,蹬蹬蹬回來,不行啦,白癡。那些是辦阿嬤「ㄙㄤ事」用的啦,阿嬤要走了啦!
走去哪?
去西邊啦!
阿嬤臨終,父母依習俗,把彌留之際的阿嬤載回舊家,壽材喪禮老早連繫好,等阿嬤在熟悉的故居嚥下最後一口氣,就送她上路。
傍晚我偷偷跑進工人搭起的喪禮雨棚裡,看著高處掛著一張又一張的圖畫,十八張畫著十八種殘酷刑罰,數不清的人就在裡頭歷經刀山油鍋,拔舌焙烙等刑罰,這幾幅圖畫並沒有告訴我受完這些刑罰之後會去哪裡,彷彿人們會在這十八張連環漫畫中不斷循環,從第一張到第十八張,接著又是第一張。
臨行的阿嬤要去這裡嗎?我將來也有一天要去這裡嗎?
隔天幾位披著華麗袈裟的師公來念經,我和哥哥躲在布幔後看著師公不知道念什麼鬼東西,哥哥就學著師公嗯嗯啊啊念了起來,旋律套進小雞雞和大小便的詞語,惹得我也發噱。在場大人看了兄弟倆嗤嗤笑著都尷尬起來,原是跪著的父親氣沖沖起身,腳麻踉蹌地走來,刮了哥哥和我兩個耳光後立刻喪氣癱坐。師公假裝沒聽見,只是配合著休止符敲了一下大缽,繼續念唱自己的歌。
晚餐後,我和哥哥認真地替阿嬤在小鐵盆裡燒起金紙橋。把金紙對摺,沿鐵盆一張搭著一張,讓火綿延,說是在替阿嬤鋪路,如果火滅了,橋斷了,阿嬤會在這茫茫無垠的接引之中失了方向。
喪禮漫長,數日間,助念師公師姐一念數個小時,有時大人跪,有時我跪,幾分鐘受不了倒地,父母要我再忍忍,幾秒鐘後我又倒地。去休睏啦,父親一句話,我立刻起身無事般跑去後頭吃湯麵鹹粥,回來不願跪就繼續搭金紙橋,摺歪歪扭扭的紙蓮花,偷聽大姑姑小姑姑和阿妗開始討論三合院該如何處置。彼時父親一家已經住在新家,姑姑們出嫁,住在三合院的叔叔經濟總有困難,常跟兄姐調頭寸,阿妗也向姑姑低訴衷曲。姑姑表情雖然安慰,卻像是酸著自己的弟弟,說阿妗眼光真好,嫁這種人。她們笑咪咪地說這些話,彷彿說著誰家的瓜熟了,誰家的爛了。直至出殯時,金紙銀紙,與我摺的歪歪扭扭的紙蓮花,以及阿嬤隨身的佛珠終於一起封棺,沉悶而漫長的日子就像金紙橋一樣循環地燒成灰燼。
那年我沒有過生日,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情也被我遺忘了。只是想起棺木裡的阿嬤睡覺的模樣,假如用象棋丟丟看會不會醒來。
最後的夜裡,馬戲班子在稻埕外的空地架起舞臺,倒立雜耍,唱歌跳舞。阿嬤高齡仙逝,還請來脫衣舞女郎慶祝,穿著亮片水鑽衣,銀皮魚般蠕動身軀,高高開衩中踢出黑絲網襪包覆著的肥美的腿,接著瞬間脫開上衣又遮回去,老中青少男滯傻數秒,回過神問到底有沒有露啊,再一次啦!夜色混進霓虹乾冰,煙塵中看什麼都是幻覺。女郎不疾不徐抱著魚皮衣退場,雜耍少年再度登臺,還將硬幣一把一把往臺下撒,我們這群孩子可真是樂壞了,急著撿錢當零用。我手小,勉強撿了一小把,黑天裡一個絆腳,錢全部灑進草叢,怕黑又怕鬼的我只能隔天來找。
當晚喪禮的鐵架雨棚都速速撤去,只留幾個寫著大大的奠字的罐頭飲料塔還留在原地。姑姑說可以拿飲料來喝了,我興沖沖拔了罐葡萄汽水奔回房,蠻勁扯開易開罐拉環,汽水像手榴彈一樣炸得房間都是紫色斑點。
我沒有搖啊!它自己炸開了!堂哥堂姐急忙幫忙收拾房間,不聽我的辯解。我抱著歉意,喝著葡萄汽水時,每喝一口都有偷腥般的祕密甘甜。
隔天早上,我回來跌倒的地方撥開草叢一看,找不到半個十塊錢,只有幾顆碎石子和蝸牛屍體,直覺那些硬幣根本就是鬼錢。鬼錢就這樣融進地底,被阿嬤當盤纏帶去西邊了嗎?
阿嬤走後,房間多了一個,哥哥先是搬進了阿嬤的房間,住了一學期彼此交換房間,輪到我搬進去時,阿嬤的藤編櫃仍舊擺在房間一角。藤編櫃約兩百公分高,上半是半圓形的開放式空間,下半隔成了兩個抽屜,底下是門片式收納櫃。我拉開抽屜,看見許多阿嬤過世前穿蕾絲滾邊衛生衣,發出一股她身體如陳倉枕頭枕心的鬆軟味道。再打開底下的櫃層一看,有我小時候用的燈心紅小尿桶,一旁擺著幾包成人紙尿布,側仄邊一瓶明星花露水,一罐藍色扁鐵罐的百雀羚。
原來如此,晚年我再也沒有見她起身,無論是要我們不要調皮,或是擋下父親手中教訓人的藤條。多年後母親忽然提起,一次父親拿藤條抽你們,是因為你們拿象棋丟到阿嬤頭頂一小塊瘀青。
紙尿布、衛生衣、百雀羚、明星花露水、佛珠與佛像,阿嬤與時間對抗的最後道具。
小時候我偶爾會聽到母親的齟齬不快,直到聽得懂複雜的句子後,才理解母親會一邊煮飯一邊抱怨阿嬤家裡吃的多鹹多油,小時候頻頻落枕的我就被母親責怪,說謝家人都有高血壓、心臟病,青菜吃太少,肉吃太多。「血太濁」總是最恫嚇我的詞彙,在午後的老三臺看見賣藥廣告動畫描繪血管阻塞如淤積的河道,下一幕就是老伯老嫗雙手捧心蹙眉倒地,不省人事。你看你姑姑、叔叔、還有你從來沒見過的阿公,通通高血壓中風,送病院好幾次,抽菸喝酒擱愛吃肥肉,講嘛講未聽。工人父親退休前即開始長期到醫院領處方籤拿血壓藥,退休後日日走路去市場買菜,或是到附近國小操場走幾圈當運動,好不容易死的死走的走,把病弱的家族維持得和樂康泰,母親對此總有些自鳴得意。
母親所言不假,父親祖輩曾是地方望族,舊家三合院的稻埕以往可是風光熱鬧的,賭客食客雜沓而至。一次爬山,父親認出山間小路旁的一大塊地本是自家的,「賭博的時候沒錢了,隨口說出後山哪塊田幾甲幾甲拿來抵押,還不是全部輸光光。」是了,有錢人何必像電影演的那樣,身披羊毛長大衣,裝模作樣推著那些塑膠玩具籌碼說梭哈。
祖父輩家族中落,阿嬤拿出金子在自家稻埕上買了一坪的土地,而後被捷運局徵收,變成了捷運站。為了徵收金,父親幾次代表出席協調會,早已經搬離三合院的叔叔頻頻打電話來催什麼時候拿得到現金,而嫁出去的大姑姑小姑姑曖昧不願表示意見,讓父親主動向她們提起徵收金會均分。
那一坪小得可憐的錢。
還有一個關於阿嬤的軼事,是祖父當年賭博賭輸了,再也沒有辦法隨口說出哪一塊地拿來當賭注的時刻,居然抓著他的妻子說要賣掉換錢,繼續賭博,鬧得整個三合院不得安寧。正在照顧剛出生的哥哥的母親在邊廂房裡聽到這樣的消息,感到無甚意外。最後父親和著弟妹湊錢還賭,結束鬧劇,不久之後,祖父過世了。
阿嬤過世後,我好奇地在西房間裡到處搜索她的遺物,從衣櫃夾層背板後搜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看見一個古人穿著汗衫,喜孜孜地站在稻埕中。母親說,那是你阿公,站的地方是阿嬤買的僅僅是一坪的地,面對不熟悉的照相機,露出微笑,拍照。
母親偶然談起我小時候偶爾會說出莫名其妙的話,除了被藤條抽時說「我要到立法院告你們虐待兒童」;因為太胖自卑,到親戚家烤肉時說「我已經開始吃素了」;還有一句是「以後我要到東京念大學」。
那一刻,我想起一次阿嬤抱著我看電視,電視裡的某某日本臺在每個小時前五分鐘都會播放日文五十音的卡通教學,我學得很快,而身後早已經學過這些的阿嬤,陪著我一起念。
時間縫隙中掉出,在我因年歲增長而追憶無法溯及既往時,攔住我繼續盲目論述的去路,並提醒我一些事情:阿嬤的身體很溫暖,像夕陽照進西房間,那裡有將被遺忘的日文、經文、電臺雜訊娑娑聲響,在無垠的時間之中,替早逝而未曾謀面的祖父,以及差點被賣掉的祖母,留下一枚黃昏色標籤。●
試讀二
靈魂的蝴蝶
日本《怪談》中,小泉八雲改寫自〈南柯太守傳〉的作品〈安藝之介的夢〉,主角安藝之介和朋友飲酒談笑,酒後睡意襲來,在杉樹下睡著。睡夢中,安藝之介到了常世國,受到國王青睞。國王賜公主為安藝之介為髮妻,並以萊州島為領地治理。安藝之介任職萊州太守數年間,政通人和,妻子也為他生下五男二女,齊家治國,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願望了。
但本以為順遂的夢中人生,因為妻子因病驟逝,安藝之介不堪喪妻之悲傷,厭世的念頭湧生。國王見狀,允准他掛冠歸隱,整理心思。安藝之介自萊州島乘船返回常世國,行船途中,本是風光明媚的海洋景色漸漸灰暗,直至全然朦朧,不辨方向,他才從夢境醒來。
小泉八雲的改寫版本主軸和〈南柯太守傳〉近似,也是須臾頃刻間的時光夢完了一生,但〈安藝之介的夢〉有一處和〈南柯太守傳〉不同,令我非常在意──
安藝之介醒來後向朋友訴說夢境,朋友反而告訴他:當他睡著時,有一隻黃色的蝴蝶在他臉上飛舞,並在一旁停了下來,此刻,一隻大螞蟻自蟻穴跑出,將蝴蝶捉回蟻巢。片刻,蝴蝶又從蟻巢飛出,盤旋臉上,接著憑空消失,不知去向:另一位朋友看到的,是蝴蝶似乎飛進了安藝之介的口中,令他甦醒。
蝴蝶是安藝之介的靈魂,螞蟻是常世國公主,指涉顯而易見。蟻與蝶,現實與夢幾經拉扯,至終夢醒,他們果然在蟻穴中發現迷你版的常世國,以及公主的墓與墓碑,底下還有一隻雌蟻的屍體,故事終於此處,沒再說下去。當然,我仍可以將故事和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做「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一般,將浮生解為夢境後捨棄故事,寫閱讀心得一般地留下一句寓意。但如此一來,小泉八雲何須加油添醋地改寫?大可以單純仿照原版,以夢中的榮華對比夢外的蟻墟,最後作者再跳進敘事,說明故事的真實性,彷彿標榜改編自真人真事的電影,以假擬真,嘲弄現實。
但小泉八雲像是反其道而行地刻意刪節許多評述,將故事還給故事,最多,夢醒的安藝之介只是認出了蟻墟中的蟻屍的性別為雌蟻,敘述就停在這裡。
那穿梭於蟻巢,返還安藝之介身邊的靈魂的化身,何以是美麗的黃色蝴蝶?小泉八雲又何以要將靈魂具現,讓未睡的友人看見。故事的主體,究竟是走歷夢境與現實間的主人翁;還是夢境外,望著蝴蝶飛舞著,訝於靈魂有形體的看客?或者是置身故事外的小泉八雲,與讀著這則怪談故事的我?
或者,小泉八雲要說的,是這幾個維度的重合?
幾天後,母親和我一起翻著數十年前的舊照片。照片裡的父親和母親正好在男女朋友交往時期,經常四處遊玩。家境小康的父親買了一臺相機,每每出遊,必然會帶去攝影留念。拍照在民國六、七○年代的當時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光是擁有一臺相機就十足困難,加之出遊前得去買捲底片,安裝在相機上,出遊後得跑一趟照相館,照相館老闆沖洗照片得等上幾天,拿回底片、相片和相簿,一張一張檢視,並在照片背後寫上攝於何時何地。光圈與對焦,主題與構圖,相機可曾假他人之手留下自己剪影?按下快門瞬間,機器到底有沒有補景留映於底片上?或者攝影者一廂情願的想要記得某些事情,但相機只是一個空眨眼,什麼卻也不曾記得──這些,通常是等到了結果才知道。
我拿到其中一張父親的獨照,是在登山步道間,供人小憩的石桌石凳。石桌上擺著水與食物,桌旁的父親側身坐在石凳上,眼神望向右方,像是不知道在跟誰說話。攝影者取鏡的景框無心卻巧妙,隔著無甚相關的物件,失焦,唯有主角在焦點上,彷彿一群年輕朋友圍坐成圈談笑,而攝影者只是回眸瞥見,眨眼,就那一瞬,無限時空重合在此一點之上。
那是藉由當年的戀人之眼所捕捉的側影,後來,攝影者與影中人結婚,成為了我的母親與父親。
照片外,父親自陽臺收下晾晒好的衣服,摺疊整齊,團抱進房時,無意間闖入了母親與我的翻閱時光,指著那張留著厚劉海,濃眉大眼的年輕時的自己說:緣投齁?
是呀,非常緣投。以當時的父親的造型來說,就跟今日時下流行的韓系男星無異,別張照片還有父親以空軍外套帥氣披身,或是單穿套頭毛衣,或在海灘邊折起褲管,戴起大墨鏡,一派自然地側身,網美網帥般欲彰卻避地展現百分之八十的自己,剩餘的二十,請畫外人自己走進。若不是照片泛黃,洩漏了時間的祕密,我險險難以辨認照片中是哪一朝的光陰。
時間彷彿轉世投胎而來。
繼續翻閱父母與我幼時的照片,我漸漸辨認出自己從父親處繼承了一部分臉形,而自母親繼承五官。母親與我的合照宛如兩張臉的複製,若我戴上假髮,就是母親的縮小版公仔。許多事物自血與水灌漿般直接遺傳而來,外顯的長相最明顯,那些尚未經歷環境時空等等變因歪曲的我的外貌原形,清清楚楚的,即是他們的拼貼。
但小學畢業至高中時的我,外貌丕變,不只抽高長胖,本該是青春飛揚的少年,臉上卻總掛著淡漠悲苦的表情。看到照片不免要想,總是羨慕著而想要回到學生時代的自己,怎麼那個時期看起來這麼愁苦?那麼我想回去的,到底是誰的青春?
母親拿著我的照片,一張一張說明,這是你國中的畢業照,這是你去搭遊輪時照的,這是你剛上高中時照的。你以前滿好帶的,都靜靜的,乖乖的,但就是不愛講話,生起氣來很恐怖,大考前還對我摔書本爾爾,隱然覺得母親指著別人的照片,卻說著我的故事。
彷彿有一隻蝴蝶在照片上飛舞,搜尋著,但並不闔翅端立於任何一個時空,最後只是飛向我,接著倏地消失無蹤。
或許此刻與母親一起蹲坐在地的我,已是某個時間的轉世投胎。●
試讀三
青瓷裡的貴族
這世界上有一種水泡眼金魚,一出生臉頰就腫了兩個囊泡,這種囊泡沒有任何功能,裝滿了水,游動的時候在眼前晃來晃去,十足礙眼但也無法去除。囊泡一旦破掉,水裡的各種細菌和生物就會開始附生並攻擊毫無防護的細胞內裡,不出幾天就死掉。
於是水泡眼金魚一輩子的任務就是小心地活著,吃飯睡覺、前進後退,甚至跟其他金魚相處也要格外小心,它們不像刺蝟擔心會傷害著別人,卻要隨時擔心別人的一舉一動都會要了自己的命。
形成水泡的原因是基因的變異,長久以來,嬌弱的金魚為了適應複雜的水生環境,雜交繁殖了不少變異的品種。有的變異成功了,更能適應綠水或是湍流的環境,有的變異失敗了,變得更脆弱更難生存,水泡眼就是其中一種。本以為這種更難適應環境的品種會被自然淘汰,卻被古老的中國人發現了,保留下來,養在青瓷水盆裡,裝著晒過日光的清水,飾著幾株挑過的水草,只有達官顯貴才能擁有,揮霍著銀兩差人飼養著這種脆弱嬌貴的魚。一方面自豪地跟別人炫耀:我是貴族因此我如此嬌弱。另一方面又不免取笑著這樣的魚:樣子真怪,怪得很可笑又美麗。
有的時候我會想起一個小學同學,印象中他好像叫王聰明,我知道他不可能叫這個名字,但每次想起他的臉就浮現這名字:王聰明,你作業沒交,王聰明,你的五分考卷。王聰明一點都不像哆啦A夢的王聰明那麼聰明,我認識的王聰明迷迷糊糊的,穿著大家都羨慕的日本小學生一般的訂做制服,衣服衣角燙得挺挺的,看起來就高人一等似的(只有看起來)。他會迷濛著厚重眼鏡裡的小眼睛(像大雄拿下眼鏡,眼睛會變成「3 _3」的樣子),想躲過收作業同學的逼催,到最後沒辦法,就打開完全沒寫的作業本,像是動物翻過肚腹,把最脆弱的一面袒露給同學任意攻擊。「我就沒寫嘛不然你想拿我怎樣」,王聰明其實沒有講這句話,這句是收作業的同學解讀他的表情的。
同學們覺得他很特別,想學著老師的表情口氣對付他:王聰明,作業又不交,你完蛋了。考五分,到底有沒有念書啊?是啊,很久以前的時候每個老師都對成績好的、好控制的學生笑臉相向,對這種不能適應規矩的學生就冷言冷語。反正老師們也是這樣做的,跟著老師大人的表情語氣總不會錯吧。
孩子的相處,總是因循苟且的吧。
我們總好奇王聰明怎能一次又一次躲過作業和考試的檢查,安然無事地活在這個班上,對一般的小學生來說,考試考爛還稍微情有可原,作業沒交可就是死罪了,不過,那也只是僅限在考了六十分這樣的分數。後來發現每次上課到一半,門外就出現王聰明的媽媽,招招手,老師就到走廊盡頭與媽媽密談。學生們好奇地向外張望,還爬過窗戶看著他們的嘴形想知道說了什麼,只有王聰明一個人定定坐在位置上,偶爾會大吐一口氣,卻又皺著眉頭。
到底是放鬆還是緊張呢?我看不出那個表情,也不敢跟他說話,這個班上跟他說話的真的是少數中的少數,只有換座位後第一次收到他作業的同學,生氣地罵他:你就是每次都不交作業,才會被大家討厭,討厭鬼!王聰明白反駁說:我不是討厭鬼!然後打開空白作業本夾在其他同學的作業上頭。接著就坐在位子上一直哭。
後來我們都不太敢跟他來往了,還常常幫忙他寫作業、做打掃工作,但始終沒有人敢跟他玩,把他供奉著,當成貴族一樣。
我到國中之後才聽到國小同學談起他,說原來每次媽媽來學校都是帶他去看診的,看眼科,他天生視力就不好,但又不到盲的程度,專心坐下來還是可以寫作業寫考卷,但他不想,因為上課總是跟不上同學,索性都放棄了。他很想跟同學玩,卻看不清楚同學的樣子,也跟不上大家的速度,跑步總是會跌倒。偶爾,他也會被帶去諮商,有畫畫的,有聽音樂的,也有單就跟醫生聊天,什麼事情也沒做的。回到班上來跟大家好好相處幾天,幾天後,好像又回到原本的樣子。
我想到他,想到水泡眼金魚,想著這世界上的所有變異下來的個體,都不是心甘情願變成這樣的吧。
現在只要稍具規模的水族店都看得到水泡眼金魚,小心翼翼地活在這好不容易的世界上。牠大概也曾猜想過,不傷害別人的牠,為什麼也得活得這麼小心。老天爺也會有忘記事情的時候吧,忘記這世界也有人不為什麼地就容易揮手離開人世,而活著的水泡眼──靠著別人無心的悲憫活了下來的──卻成了青瓷裡的貴族。
試讀一
西邊的阿嬤
阿嬤住在靠近後陽臺的西房間,小學放學後,我和哥哥在家裡到處奔走玩耍,會繞到後陽臺,藉著下午的陽光打進房裡時,窺看阿嬤在做什麼。
其實阿嬤大半時間什麼也沒做,只是用一臺小收音機播放念佛的錄音帶,不然就是轉開廣播,聽著那些我從來都沒聽懂的閩南語廣告和聊天,邊笑邊鬧,逗得臉上撲著白粉的阿嬤單邊嘴角上揚起摺,難得地笑了。即便後來牽了有線電視,從老三臺的時代換成百餘臺的頻道,阿嬤從來都沒有離開她的西房間和收音機。我有記憶的時候,已經是她的晚年了,每每看著一個遲暮之年的她臥床,放任小錄...
作者序
後記
合照
二十五年前,第一次拍全家福。
二十五年後,又拍了一次。
前前後後自顧自寫了數十年,變成了書稿,交付出版。一本家族之書總該附上幾張老相片吧,問了母親自櫥櫃裡蒐羅出老相冊數本,說著老古董了,想不到還有機會拿出來看。將相片交予編輯,想出影中人、影中物重新翻拍,作今昔對比的製作方針,要我問問家裡人意願。
這件事情著實困擾了我,困擾著一個從小到大不曾跟家人有過任何要求的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說:我想請你們跟我一起合照。
一日返回舊家,睡前,我在主臥室前鬼祟探望,看見母親拿著自拍棒夾著手機看劇,父親也用手機聽著音樂昏聵欲眠。小心地走進他們正該是最舒服私密的時光,看著母親拉整著連身睡衣下襬,父親睜眼問我什麼事。
我顧左右而言它:有衛生紙嗎?房間裡的用完了。
有,當然,你要幾包都給你。父親奮然起身,自床頭櫃翻找出各種不同折扣特賣時買的各式抽取式衛生紙包遞來,坐回床上,他本以為我轉身要走但沒有,父子彼此對望幾秒,我欲言又止地站在門口。母親眼見不對,搭話上來緩衝:有牙刷嗎?有洗面乳嗎?
有一件事要麻煩你。我說
像是有什麼將要發生,父親正坐起來,母親拉下老花眼鏡,視線都移到我身上,擔心著這個兒子平時不說話,一說可能會是天大壞事般的凝重氛圍裡,我才仔細說明原因。父親與母親,各自為了自己擔憂的事情鬆了一口氣,父親毫不遲疑地點頭應允,戲劇化的豪氣口吻說著:好啊,為了你,我什麼都答應。
當天哥哥其實也在家,但我總也不敢敲他的房門直截了當地對話。腦補地猜想他工作繁忙,就算願意也未必能抽空前來。我在心底反反覆覆這樣說服自己,好像自此就不必面對被他拒絕的窘境。但我著實無法抹去他,如同我無法抹去自己的成長與記憶,隔天仍翻開通訊軟體的好友名單,點開那從來沒開啟過的對話視窗,客觀地打字,說明拍照動機、時間、地點、行前須知,就像發送一則公文或公關邀請函般斟酌。唯一有人味的,就是補上一句:全家很久沒有一起拍張照了,如果你來,我會很開心,也很感激。
訊息一直未讀,在我差點放棄前,哥哥送來訊息:好啊,但是我會晚一點到,特休假不夠用了。幾分鐘後又補來兩句話:「講話這麼客氣幹嘛,還以為是哪個廠商找我。」另一句:「切。」
是我們這些七年級前段班的流行用語,彷彿我們仍停留在《麻辣鮮師》的時光裡,用著正方形磁碟片,最棒的節目抽獎贈品是CD隨身聽,「切」或者「ㄘㄟˊ」則是「原來如此」的同位語,附加了不屑的情緒,避免自己矮人一截,趨於劣勢地接收資訊。哥哥好像一直都沒變,拉不下高高的姿態,但其實非常在意。
父親母親也沒變。
變的是我,變得遠遠的,漠漠的,故意地背景化,偽裝成花圃裡分不清是誰是誰的一株小花,假裝與這些人沒有干係,卻總是向著他們如同向著太陽。
兜攏一票人,總算可以完成一樁大事。行前母親一直抗拒,說人老了醜了不想拍,隔幾日又頻頻問著要穿什麼衣服,要多帶幾套去換;父親老早把拍照所需衣物、工作包、工地帽準備好,收攏在他的旅遊兼買菜背包裡,背包擺在門口,蓄勢待發地鼓脹著。我們早些時間抵達攝影棚,拍攝時,父親很快就進入狀況,怎麼坐怎麼站,要打赤膊也二話不說地脫了。一旁擔心著自己淡妝妝容的母親頻頻攬鏡自照,我趕緊拿出隔離霜和粉底液替母親眼周暗沉處補強。為悅己者容,母子二人不言而意會的心訣,直至二人都滿意了才願意入鏡。
後來哥哥也到了,去捷運站接剛下班趕來的他,是把一年之中僅剩幾個小時的特休假留給了我,他早就猜到,這個老是愛把小時候的事情挖出來亂寫的弟弟要出書了,用幾個小時情義相挺,不算什麼啦。
步行途中他才問起為什麼小時候拍的那張全家福不見了?不是一直掛在客廳裡好好的?聽起來,這個疑惑牽掛他多年,但也沒問父親母親原因,一些在意的事壓在心底,照常過日子。
這家人的習慣,是父子三人不太過問彼此的事情,如三座島嶼,總是母親奔走其中,如大海一般,洋流送來幾艘小舟,傳遞島與島之間的食物和訊息,在某個節日、某人生日時問起要不要一起吃飯?熱鬧熱鬧慶祝慶祝嘛。只見三個男人若不是互相推託,就是說工作難以抽身,再不,就是撒氣地翻出最無力的那面無賴地任人宰割:要吃什麼?我不知道不要問我啦!但每每拗不過母親再三懇請拜託,最後還是從各自的沉默裡抽身,聚在餐桌上時,為避免話語刺傷彼此,就用食物塞嘴巴裝忙,卻見母親緊張兮兮地拚命找話題又被大家討厭,其實最該被討厭的就是這三個男的。
二十五年前的合照在某一年默默地被撤下,露出本就充滿壁癌的牆。這是某個聖嬰年的冬季,反常地出現了帝王級寒流,全臺高山都下了雪。農曆年前,父母二老覺得斑駁的牆壁難看,就穿起數件長袖衛生衣禦寒,再套著舊衣物,綁起頭巾或戴著帽子,在地上鋪墊報紙,用刮刀刮除壁癌,調製油漆,抹去牆上像花貓一樣灰灰白白的紋理。
但世事總不像平面著色,凹凹凸凸的牆還是被光切出深淺,留下滿是疤痕的面孔,在時間推移、日出日落的方向中,留下不同的側影。
我望著這樣的陰影,覺得少了些東西。
母親一次告訴我,二十五年前的全家福,其實是在一次她與父親的爭吵之中被撕毀。原因母親沒說白,家族事說不清,她每每只是用著「唉唷反正就是那樣了」的皺眉、瞇眼、搖頭帶過。猜想是在我與哥哥都不在的時刻,父親母親又因生活小事扯起婚姻的整個大網,也可能是因為兩個兒子的疏遠而質疑家庭怎地變成他們一點也不想要的模樣,種種臆測擺在心底,我沒再追問,只是看著老去的母親,臉與脖子開始被時間拉耷,失去的事物已經很多,就不敢再繼續勾起她任何一條回憶的經緯線,寧願事情被擱置,隨著照片撕毀,時間凝滯在某一刻。
偶爾,我的野心也很大,以為自己可以替他人代言,追溯事情的因果,在被時間一層一層糊封上的牆面裡,挖出遺漏的事物如鐵釘、壁書、一張私房錢紙鈔,或是抓漏般找到建築瑕疵或地震而成的裂縫,並亟力填滿,彷彿填滿我自己的匱缺。每每我想猜想父親母親的過往,試圖從他們的口述加上照片佐證行文紀錄,偶爾發表報刊。母親總是默默地看著我轉貼的文章,默默地按讚,默默地表示老娘已讀。一次她終於鬆口對我說:我知道你寫那些都是你看到的而已啦,我沒有很在意。
「但我想看。」她說。她總會補那麼一句,彷彿等候一個旁觀者撰史般地替她敘述身世、評價,並委婉地作結。
如同父親一下子就答應我的合照邀請,那種生生世世永不後悔般的甘願。對過往閉口不言、交代不清的事物,他們不想也不願再解釋了,就讓抹得坑坑巴巴的牆面成為後現代風格的牆。但他們願意自己的生命被孩子詮釋、借用、捏造成各種孩子想要的樣貌,長出自己想要的植被、裝潢。
或許這是父母最後的寬宏大度。
我已經猜想不到二十五年前,他們帶著我們兩個小孩到照相館拍照時的心情,我一直記得那張照片,我蹲在前方,哥哥站在我的後方。父親和母親一左一右,微笑著,伸出雙手將我們環繞懷抱起來。
二十五年後,父親和母親挽著手拍照,彷彿又一次約會。二十五年後,換哥哥和我站在兩側,圍繞著中央再一次約會的他們。
那道難堪的牆面挖到底,或許什麼都沒有,或許就是隔壁人家了。但我們仍願意在自己的牆面上,重新拍一張照,對正斜斤斤計較、不停微調地掛著,遮去一些曾經的疙瘩,並試著把照片看成一種習慣:習慣那裡有幾個人,儘管時間搬移了他們的長相、位置,仍舊是一家人。
其餘的,幸福、傷痛、悲喜、哭笑、愛恨,諸如此類,都是多餘的給予。
我將之視為時間的恩賜。
我感謝這樣的恩賜。
後記
合照
二十五年前,第一次拍全家福。
二十五年後,又拍了一次。
前前後後自顧自寫了數十年,變成了書稿,交付出版。一本家族之書總該附上幾張老相片吧,問了母親自櫥櫃裡蒐羅出老相冊數本,說著老古董了,想不到還有機會拿出來看。將相片交予編輯,想出影中人、影中物重新翻拍,作今昔對比的製作方針,要我問問家裡人意願。
這件事情著實困擾了我,困擾著一個從小到大不曾跟家人有過任何要求的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說:我想請你們跟我一起合照。
一日返回舊家,睡前,我在主臥室前鬼祟探望,看見母親拿著自拍棒夾著手機看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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