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首位,獲日本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
紀大偉、楊佳嫻/專文導讀
我就是我,就算渡過大海,說著另一種語言,也什麼都不會改變。身為自己,這就是我生命苦難的根源──
作為女同志降生於世的趙迎梅從小便感到與世界格格不入,小學時經歷暗戀之人意外的死亡之後,從此便為死亡的念想所糾纏。高中時期與心儀的女孩交往,卻在畢業之後遭遇一場「災難」,使得命運從此轉暗。為了逃離過去,趙迎梅改名趙紀惠,在大學畢業後移居日本,融入日本職場生活,過著平靜的時光。然而過去的黑影終將追趕而至,逼得趙紀惠再次踏上逃亡之旅──
台灣出身、二十三歲時旅居日本,李琴峰首次以日語創作,即獲日本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為台灣獲此獎第一人。
繁體中文版由作者本人親自譯寫而成。
作者簡介:
李琴峰(Li Kotomi)著/譯
中日雙語作家,日中譯者。期許能右手寫小說,左手做翻譯,兼之以嘴口譯,當下目標是靠語言文字養活自己。
一九八九年生於台灣,十五歲自習日文,同時嘗試以中文創作小說。二〇一三年旅居日本。二〇一七年首次以日語創作的小說《獨舞》獲選第六十屆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目前主要以日文書寫,在日本各大文學雜誌發表作品,有短篇〈流光〉、〈亞細亞的漂浪〉等。
個人網站:https://www.likotomi.com
章節試閱
01
死。
死亡。
兀立於高層辦公大樓的二十三樓,她一邊透過大面玻璃落地窗俯瞰城市霓虹爍閃,一邊反覆在心裡玩味著這個詞語。
多麼悅耳的詞語,輕柔似微風低語,柔軟如夢境絨毯。
她並非對死亡懷抱著什麼特別的憧憬,但對生存卻也沒什麼執著。還活在人世之時,她會盡可能地努力活著,但若有天生存的苦痛超越了得以忍受的範圍,或許她便會毫無猶豫地選擇死亡吧。
這樣的生死觀在這世上是否少見,她不得而知。或許大家只是嘴上不說而已,其實心裡的想法都大同小異。
例如她現在俯瞰的這片風景,穿梭其中如蟻群般忙碌來去的人們,有多少人是即將面臨死亡的?或許有人會從高樓樓頂縱身躍下,有人會在電車疾駛而過的瞬間跳入軌道,又或許有人為了慶祝結婚紀念日,正在前往某處高級餐廳的路上遭遇車禍。在她看來,所謂「活著」不過是一種偶然所造成的結果罷了。
「人類早點滅亡就好了。」
她突然想起昨天她不小心說出口的這句話。說日文時就是這樣,有時候管不住嘴,心裡所想的還來不及過濾,便衝口而出了。
那時他們在公司餐廳裡,早她兩年進公司的岡部前輩正滔滔不絕地談論著經濟的話題。岡部畢業於東大,身材高瘦,一張臉戴著眼鏡看起來活像隻眼鏡猴,但是腦筋轉得極快,對數字與計算的敏感程度也是部門內同事公認的。他說,日本現在負債已超過GDP兩倍以上,不久的將來日幣肯定會史無前例地大貶值,所以最好看準時機早點把資產都換成美金才好。同桌的員工無一不認真地聽他開講,她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發著呆。理論上,這種關於未來的現實話題對年僅二十七歲的她來說應該是密切相關的,但她心裡卻總覺得事不關己,彷彿有一道雖然眼不可見,卻永遠無法跨越的高牆橫阻在她的前方似的。十年、二十年後的世界,在她聽來彷彿是百年千年般的遙遠未來,她總覺得,在那世界裡自己理所當然地將不復存在。
岡部口若懸河地繼續說道,國家這種東西為了避免滅亡,緊急時就連國民也會輕易犧牲的,想想戰爭時發生過什麼事就知道了,國家的負債肯定是要從國民身上搾取來還的,日本這個國家窮雖然窮,有錢人卻多得很哪。就在那個時候。
「在那之前人類早點滅亡就好了呢。」
話甫說出口,她便察覺了自己的失態。岡部只是斜看了她一眼,說了聲「是啊」就沒再搭話。幸好這時午餐時間剛好結束,她鬆了一口氣。
這句話聽來幼稚至極,某種程度上卻是她的真心話。她內心某處總是想著,能將一切事物導向平等,同時治癒所有傷痛的,除了死亡再無其它。
──在其他人看來,這樣的想法大概屬於少數派吧。至少,和她同時期進公司的同事在談起未來時,便彷彿死亡的陰影永遠攫抓不到她一般。
兩年半前的新進員工培訓時,有場談人生規劃的講座。所謂人生規劃,內容不外乎你想過什麼樣的人生,為了實現又必須做些什麼準備之類的。演講中語帶威脅地提到疾病與意外的可能性(所謂「風險」),然後再自然也不過地推銷起了保險(所謂「風險管理」)。
保險。若「死亡」是這世上最悅耳的詞語,「保險」大概就是最俗氣下流的了,這種利用人類對不可知未來的恐懼來賺錢的生意呀,且為了能賺到錢,還會刻意排除那些真的需要保險的人,怎麼想都覺得不上道。
然而這樣想的似乎也只有她了。坐在她右側的由佳興致勃勃地問道,呐,妳想買哪個方案?大學剛畢業的由佳談起未來,說她想在三十歲前結婚,想要兩個小孩,還想要買獨棟的房子。由佳專心地讀著培訓講座發下的理財講義,開朗笑著的側臉令她想起盛開的向日葵。但未來這東西對她而言虛無縹緲,如肥皂泡般隨時可能啪地一聲消失無蹤。肥皂泡在尚未消失之時會在日光照耀下散發七彩光芒,會溯著重力向上飛昇,但一旦消失便是完滿的破滅,不留意點痕跡。
「我不打算買保險喔。」她若無其事地如此答道。
「咦?真的?」由佳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如此回應,但也沒再多說什麼。
其實就算想買也沒得買。演講裡介紹的保險是公司福利制度的一環,雖然保險費便宜,卻有嚴格的購買限制,像她這樣曾上過精神科,又定期在吃抗憂鬱症藥物的人,是沒辦法買這保險的。當然,為了避免被問東問西,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說實話。
由佳接著問了坐在她左邊的繪梨香:「繪梨香妳呢?妳對哪個方案有興趣?」
繪梨香靦腆地笑著回答:「我想我大概沒辦法買吧,看我的腳……不過這還得問過我的主治醫生才知道就是了。」
「對喔……抱歉。」由佳面帶尷尬地道了歉。
繪梨香在大學一年級時出了場車禍,從那之後就略跛著一隻腳。她知道這麼想很不應該,但當她每看到跛著一隻腳走路的繪梨香的身影,便覺得那身影實在令人心痛又惹人憐惜,也因此對繪梨香懷抱著一種類似同病相憐的親近感。她一面對自己因這樣的理由懷有親近感而感到些許愧疚,一面與繪梨香維持著良好友誼。
繪梨香不擅長在人前說話。培訓結束後兩人分發到同一個大部門,自我介紹時繪梨香口吃了好幾次,最後勉強以「請大家多多指教」作結。而她則開口便是:
「我是非常興高采烈(Cho Norinori)的趙紀惠(Cho Norie),來自台灣。啊不過別搞錯了,我超討厭珍珠奶茶和鳳梨酥的。」
一段簡短的自我介紹引得大家笑聲不斷。當然,沒講的事多著,包括身為女同志,包括「災難」,包括憂鬱症,包括自己其實是以近乎逃亡的心情來到日本的,也包括Norie這日式名字其實是自己取的。
剛認識時還察覺不太出來,但相處時間久了,她便漸漸注意到繪梨香有著她堅強的一面。有回在公司電梯裡,一起搭電梯的不認識的大叔竟神經大條地指著繪梨香的腳搭話道:「妳真辛苦。」而繪梨香只是羞怯地笑著說道:「不會,很多人都比我還辛苦得多。」
就算繪梨香這話只是隨口應對,對於繪梨香能如此自然地說出這話,她仍感到些許不可思議。每想起繪梨香這彷彿接受了自身傷痛的話語,她就會想道,那麼無法承受的傷痛又該如何是好?世上存在著許多無法克服的痛楚,若企圖將這種無法克服的傷口不露痕跡地藏起,難道就構成一種不誠實嗎?
望著以夜空為背景映在玻璃落地窗中的另一個自己,她如此輕聲問道。漂浮在虛空中的另一個自己也無聲地開闔著雙唇。她伸出手碰觸玻璃牆,另一個自己便同樣伸出手來與她的手掌交疊。玻璃的冷涼觸感透過手掌沁入體內,夜空中漂浮的雲朵在群集的商業大樓亮晃晃燈光照映下,看起來像混濁的灰色煙塊。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於是玻璃起霧,霧氣覆蓋住玻璃另一端自己的臉。
01
死。
死亡。
兀立於高層辦公大樓的二十三樓,她一邊透過大面玻璃落地窗俯瞰城市霓虹爍閃,一邊反覆在心裡玩味著這個詞語。
多麼悅耳的詞語,輕柔似微風低語,柔軟如夢境絨毯。
她並非對死亡懷抱著什麼特別的憧憬,但對生存卻也沒什麼執著。還活在人世之時,她會盡可能地努力活著,但若有天生存的苦痛超越了得以忍受的範圍,或許她便會毫無猶豫地選擇死亡吧。
這樣的生死觀在這世上是否少見,她不得而知。或許大家只是嘴上不說而已,其實心裡的想法都大同小異。
例如她現在俯瞰的這片風景,穿梭其中如蟻群般忙碌來去的人們,...
推薦序
從「獨舞」到「眾愛」──閱讀李琴峰小說
◎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同志文學史》作者/紀大偉
台灣年輕作家李琴峰在日本得獎的小說《獨舞》一鳴驚人,已經榮獲多位日本文學專家盛讚。這部用日文寫成的小說一方面回顧1990年代英年早逝的作家邱妙津,另一方面展望二十一世紀的東亞同志人權運動,儼然成為勇於承先啟後的當代同志文學代表作。我必須強調,想要認識「台灣同志『跨世代』連帶」(從1990年代到現在)以及「台灣日本『跨國』連帶」的國內外讀者,都不能錯過《獨舞》。
我在這篇文章的工作,並不是要重複指認《獨舞》在「同志文學領域」的成就,而是要承認《獨舞》在「身心障礙文學領域」的貢獻。小說主人翁趙紀惠在小說開頭,就跟讀者偷偷承認:她向日本人自我介紹的時候故意強顏歡笑,但是她心裡卻想著,「一段簡短的自我介紹引得大家笑聲不斷。當然,沒講的事多著,包括身為女同志,包括『災難』,包括憂鬱症,包括自己其實是以近乎逃亡的心情來到日本的」。也就是說,在《獨舞》載沉載浮的「衣櫃」(秘密)有好幾個:「女同志身分」是一個,揮之不去的「憂鬱症」也是一個讓人難以走出來的衣櫃。(至於「對災難憧憬」這個衣櫃,是指紀惠對於各種死亡的詭異期待。這個衣櫃跟憂鬱症其實是無法切割的。)不過,除了承認《獨舞》可以歸入身心障礙文學「領域」之餘,我也要描繪「從『獨舞』到『眾愛』」的軌跡。「獨舞」一詞固然來自書名,也來自於書中描述趙紀惠從小孤獨生活的生活樣態;「眾愛」一詞看起來像是日本漢字(例如,像「若眾」),但其實是我自己隨手捏造的「獨 / 舞」對照詞:「眾」是「獨」的相反, 「愛」則算是「舞」一種對照。如果「獨舞」類似「顧影自憐」、「自怨自艾」(我在這裡沒有價值評斷的意圖),那麼《獨舞》敘事中,人與人磨合,或可稱為「走出獨舞」狀態的「眾愛」吧。……(節錄,全文請見本書)
再生之書
◎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楊佳嫻
由在日台灣人李琴峰(1989-)以日文寫成的《獨舞》,主角趙迎梅/趙紀惠的情感資源──文學──複雜地鑲嵌在台灣當代文學、日本文學、中國古典文學交互參照的網絡裡。它是日本文學的一部分,也不妨視為台灣文學的外延。
就台灣歷史的角度看,小說提及大事件如九二一大地震、太陽花運動,小範圍事件如台大百日維新,鮮明地標誌出新一代女同志成長的波折與記憶據點。就女同志書寫的意義來看,《獨舞》再三向邱妙津致意,讀者們當可在小說裡感受到一種氛圍,由台大校園、文學課室與社團活動共同催生,似曾相識讓人想起《鱷魚手記》;然而,李琴峰卻有意展現青春大觀園的負片,所謂「對同性戀最友善的大學」,其實充滿了人際的黑水,主角受過傷的身體與心,封閉成為一隻恐怖箱,也許自己都不知道伸手到裡頭去會摸到什麼。就文化交匯的意義來看,《鱷魚手記》中屢次叨念著太宰治、三島由紀夫,日本近代文學中關於羞恥、美、死亡和文學的思考,也已內涵為邱妙津作品的血肉,而李琴峰則把這樣的邱妙津再吸收吐哺,使之能在日本文學中現身,也再次證明邱對不同世代台灣女同志自我認同塑成的長久影響。
然而,這部小說並非邱妙津顯靈版或轉世版,而是與邱妙津相距數個世代的年輕作者,展現了屬於台灣女同志文學文化活生生的遺產,也預備要說一個關於自己的故事──來自資訊求取迅速、交友管道相對便利、出走到異國相對自由、文化認同內容相對豐富的世代與社會中行走的女同志。可是,環境條件雖然轉好了,並不意味著做為女同志的孤獨感就能完全驅散。……(節錄,全文請見本書)
從「獨舞」到「眾愛」──閱讀李琴峰小說
◎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同志文學史》作者/紀大偉
台灣年輕作家李琴峰在日本得獎的小說《獨舞》一鳴驚人,已經榮獲多位日本文學專家盛讚。這部用日文寫成的小說一方面回顧1990年代英年早逝的作家邱妙津,另一方面展望二十一世紀的東亞同志人權運動,儼然成為勇於承先啟後的當代同志文學代表作。我必須強調,想要認識「台灣同志『跨世代』連帶」(從1990年代到現在)以及「台灣日本『跨國』連帶」的國內外讀者,都不能錯過《獨舞》。
我在這篇文章的工作,並不是要重複指認《...
作者序
《獨舞》繁體中文版後記──濃密黑暗裡的一縷微光
作為一個在台灣出生且居住了二十幾年的台灣人,將自己的小說翻成繁體中文,還要寫個「繁體中文版」後記,說起來實在是件奇妙的事。
二〇一三年,我結束在台灣的大學學業,正式作為一個碩士班留學生移居東京,兩年後拿到碩士學位。又過半年,二〇一六年,我進入一家日商就業,親身體驗日本上班族的通勤生活。某個忍受著擠沙丁魚般客滿電車的早晨,窗外仲春景色旖旎,陽光燦爛灑落在鐵路兩旁花草樹木之上,望著眼前的一切迅速往後飛快流逝,突然間,「死ぬ」這個日文單詞從天而降,擊中了我。
「死ぬ」讀作「shinu」,望漢字生義也知道是「死亡」之意,初級日語便該學會的動詞。然而那天早晨,我反覆玩味「死ぬ」一詞,發覺這個詞語帶著某種特殊的興味。在現代日語的動詞裡,以「ぬ」結尾的,唯有「死ぬ」一詞;同時,「ぬ」這個音節在日語裡,總帶著某種濕黏滑溜的感覺,與水澤湖沼有關,又有點陰暗的印象。擬態詞「黏滑地」為「ぬるっと」,「黏液」為「ぬめり」,「沼澤」為「ぬま」。或許死亡便是這樣一種意象,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沼,又像某種潮濕黏滑的液體如影隨形地膠著人類。「死」與「ぬ」這種必然性的結合,在語言學上當然純屬偶然,但這種饒富趣味的偶然卻深深吸引著我。在那瞬間,一些關於死亡的字句不斷自體內湧出,我本能地用智慧型手機將這些字句記錄下來,於是《獨舞》的第一段便這樣誕生了。
在我出道之後,屢屢被問及為何母語不是日語,卻要以日文寫作?對我而言,《獨舞》以日文寫成,既是偶然,也是必然。那天早晨的通勤列車上,「死ぬ」一詞恰好以日語的形式打到了我,於是《獨舞》便成了一篇日文小說;然而中文的「死亡」一詞確實不像日語「死ぬ」般,有著上述語言上的趣味,因此那天若打中我的是中文的「死亡」一詞,或許《獨舞》這篇小說便不會誕生。
《獨舞》寫成之後,我將它投至日本傳統代表性純文學新人獎之一的群像新人文學獎,幸運地獲選二〇一七年(第六十屆)優秀作品(相當於佳作,大獎從缺),由此得以外籍日本文學作家的身分進入日本文壇。會投稿群像新人文學獎也不是因為景仰村上龍或村上春樹(這兩位作家都是以群像新人文學獎出道),單純就是截稿日期與限制字數的巧合罷了。二〇一八年春,《獨舞》單行本在日本上市,由舉辦「群像新人文學獎」的講談社出版;二〇一九年,經作者本人翻譯而成的繁體中文版由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因而得以送到您手中。
《獨舞》創作源起與出版時程大致如斯,而一讀之下,便不難發現其內容相當「台灣」,且相當「同志文學」。原因之一當然是因為我本身亦為同志族群,且確實承繼著台灣九〇年代風起雲湧的同志文學養分,有著不得不如此書寫的理由。另外由於首次嘗試以日文創作小說,半生不熟,只得就近從自身與周遭經驗取材,遂成了您所看到的如此樣貌。
進入新世紀之後,台灣的同志文學當然有所突破,不同於八〇、九〇那個晦暗而籠罩著死之陰影的年代,新世紀的同志文學應當呈現著一種更加豐富而多元的面貌(說「應當」,是因為其實我並沒讀過多少本,慚愧),相較之下,《獨舞》仍充斥著苦痛、不安、自殺與死亡陰影,或許略嫌保守。然而不可諱言,雖然我本身經驗與趙紀惠略有不同,但類似的苦痛、不安與自殺念想,曾籠罩了我的整個青春期乃至大學時期,至今仍偶爾在午夜夢迴折磨著我。主體的傷痛不是一句「時代已經進步」就能解決,無關乎文學史或同時代文學的潮流如何,《獨舞》之於我而言是,有傷痕,所以必須書寫,如此而已。小說裡趙紀惠一面體認到「說不定自己已經算是幸運的了……畢竟自己避開了折磨邱妙津的九〇年代,得以在新世紀安度青春歲月」,卻又一邊受著痛,便是此種心緒之反映。
創作《獨舞》時,有三位女性作家影響我鉅甚,作品裡也屢有提及,我想在此介紹。第一位不用多說,自然是邱妙津。對日本讀者(不論是否為同志族群)而言邱妙津仍頗為陌生,但對台灣讀者而言,想是再熟悉不過。創作《獨舞》那段時期,我是一邊讀著《鱷魚手記》的,因此在敘事文體上多少受了些影響。
第二位是賴香吟,特別是《其後》這部作品。閱讀《其後》是在創作《獨舞》的半年以前。《其後》不僅提供了一個不同視角,讓我得以重新回顧邱妙津死亡的悲劇,以及這悲劇對邱、賴兩人的意義與影響;同時它也提供了我一個契機,讓我深刻思考關於「治癒」這回事。可以說,若沒有閱讀《其後》,恐怕便不會有《獨舞》的誕生。
第三位是台灣讀者較不熟悉的,日本女同志作家中山可穗。中山可穗生於一九六〇年,於一九九三年以處女作《駝背的王子》出道,從此致力書寫女同志戀愛故事,至今已出版近二十本作品,在日本女同志圈頗享盛名。不同於邱妙津與賴香吟,中山可穗的作品更有著一種大眾娛樂小說的取向,然而其華美文體,以及作品裡展現的那種對於戀愛的義無反顧,以及來自彼處的苦痛、不安、徬徨與悲哀,卻深深打動著我。其代表作《直到白薔薇的深淵》也多少影響了《獨舞》的創作。可惜中山可穗的作品裡至今唯一被翻成繁體中文介紹至台灣的,僅有二〇一五年的《愛之國》一書(聯合文學出版社),台灣讀者不太有機會感受其作品的魅力。我由衷希望有天能以自己的譯筆將中山可穗的作品介紹給台灣讀者認識,如此想必便是一大幸福。
除上述三位女性作家外,在日本文壇有所謂「越境文學」的作家如楊逸、溫又柔、橫山悠太,有他們在前面開路,才讓我能更加盡情地悠遊於漢字與假名之間。而本書得以在台灣出版,也該感謝「內容力」公司創辦人黃耀進先生的引介,以及聯合文學出版社周昭翡總編輯和蕭仁豪主編的賞識與協助,在此致謝。
正如書名《獨舞》所示,「黑暗中的獨舞」為此部作品的重要意象,同時這也是一個自青春期開始便糾纏我多年的意象。它意味著無邊無際的孤獨,舞蹈是為了求生,但生存只會帶來更深的寂寞,為了消解寂寞又必須舞動,於是只得陷入無窮無盡、無可救藥的輪迴。舞者只能期盼在濃密的黑暗之中閃現哪怕是那麼一縷微光,藉以打破輪迴,刺穿黑暗,終息獨舞。
然而那一縷微光具體究竟意味著什麼,卻因人而異,期盼的過程也宛如凌遲。之於趙紀惠,之於我,是否已經覓得那一縷微光,至今我仍不敢斷言;但若有讀者有著類似的、無邊無際的孤獨,且同樣渴盼著那一縷救贖的微光,那麼我衷心希望這部小說,能成為尋覓那縷微光的,一個至細至微的小小線索,如此作為作者,便是萬幸。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五日 於日本神奈川縣新子安
《獨舞》繁體中文版後記──濃密黑暗裡的一縷微光
作為一個在台灣出生且居住了二十幾年的台灣人,將自己的小說翻成繁體中文,還要寫個「繁體中文版」後記,說起來實在是件奇妙的事。
二〇一三年,我結束在台灣的大學學業,正式作為一個碩士班留學生移居東京,兩年後拿到碩士學位。又過半年,二〇一六年,我進入一家日商就業,親身體驗日本上班族的通勤生活。某個忍受著擠沙丁魚般客滿電車的早晨,窗外仲春景色旖旎,陽光燦爛灑落在鐵路兩旁花草樹木之上,望著眼前的一切迅速往後飛快流逝,突然間,「死ぬ」這個日文單詞從天而降,擊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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