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仇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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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

序曲
「美國總統。」她回答。 「想害我自己破產的話，我倒能想出幾個更值得一試的法子。」父親說著從鼻尖摘下半月眼鏡，從報紙上緣瞧女兒。 「少講無聊話了，爸爸。羅斯福總統向我們證明過，世上找不到比公職更崇高的天職。」 「羅斯福只證明了……」父親講到一半縮口，假裝繼續閱報，因為他明白，再講下去會被女兒嫌油嘴滑舌。 女兒彷彿看透父親心意，緊接著說，「我知道，假如你不支持，我立下這種志願也是白搭。我的性別已經夠累贅了，再加上波蘭裔的背景更是難上加難。」 隔閡父女的報紙突然被抽走。「不許妳講背叛波蘭人的話，」他說，「歷史證明，波蘭人是個正直的民族，講話一定算話。我父親貴為男爵—」 「對，我知道。我祖父也是，可惜他不在世了，沒辦法協助我當總統。」 「所以才更令人惋惜，」他嘆氣說，「他在世的話，一定會是波蘭民族的偉大領袖。」 「既然這樣，他孫女為什麼就不行？」 「沒理由不行。」他說著凝視獨生女的鐵灰色眼眸。 「那就好，爸爸，你願意幫我嗎？沒有你的財力當靠山，我可沒有勝算喔。」 父親回應前遲疑一下，戴回眼鏡，緩緩摺起《芝加哥論壇報》。 「親愛的女兒，我跟妳談個條件—畢竟，政治不就是談條件談出來的嗎？假如新罕州初選的結果理想，我就鼎力支持妳。不理想，妳從此不再考慮。」 「你『理想』的定義是什麼？」女兒立即回嘴。 他又遲疑一陣，斟酌用語。「假如妳初選勝出，或得票超過三成，我哪怕是落得窮困潦倒，也一定陪妳一路進軍到全國代表大會。」 對話至此，女孩首度鬆懈下來。「謝謝你，爸爸。我別無所求。」 「對，那還用說。」他回應。「好了吧，可以讓我繼續看報紙了嗎？我想查清小熊隊怎麼可能在世界大賽第七局輸給老虎隊。」 「小熊無疑是比較弱的一隊，看三比九的比數就知道。」 「小姐，就算妳自認懂得政治兩三事，我能向妳保證，妳對棒球絕對是一竅不通。」他話才說完，見妻子進來，把沉重的身體轉向妻子。「我們女兒想競選美國總統。妳覺得怎樣？」 女孩望向母親，迫切聽她的意見。 「我覺得怎樣，我告訴妳好了，」母親說，「我覺得她早該上床了，都怪你放縱她玩到這麼晚。」 「是的，我猜妳說得對，查菲雅。」他嘆息一聲。「小不點，上床去吧。」 她走向父親身旁，親臉頰時悄悄說，「謝謝你，爸爸。」 他的視線尾隨十一歲女兒走開，注意到女兒右手緊緊握拳。這是她生氣或心意堅決時的習慣動作。他猜女兒此時兩種情緒交錯，但他明白，女兒不是平凡人，想對妻子解釋這一點是白費唇舌。他胸懷萬丈雄心，無奈妻子不認同，因此老早放棄拉攏她的意願。至少對他而言萬幸的是，妻子沒能力對女兒的壯志澆冷水。 他繼續閱報，查明芝加哥小熊隊為何輸掉世界大賽。他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面，女兒的判斷甚至有可能正確。 自此二十二年，芙倫婷娜．羅諾斯基不曾提起父女這段對話，但她最後提及此事時，她以為父親必然會信守承諾。再怎麼說，波蘭人是一個正直的民族，說話必定算話。


往昔 一九三四—一九六八年
1
分娩過程不輕鬆。但對於亞伯和查菲雅．羅諾斯基夫妻而言，這世上從沒有輕鬆的事，而兩人也已培養出自處之道。亞伯一直想生個兒子，期盼兒子有朝一日繼承他，成為男爵集團董事長。亞伯相信，等到兒子做好接班的準備時，他自己的姓名勢必能和麗池、史戴勒的董事長相提並論，屆時男爵大飯店將睥睨全球頂尖旅館集團。在聖路加綜合醫院裡，亞伯在無色彩的走廊上來回踱步，等待寶寶的第一陣哭聲。每過一小時，微瘸的他，跛腳變得更明顯。偶爾，他會扭轉手腕上的銀手環，凝視精雕的名字。亞伯始終篤定頭一胎是男嬰。他轉身再往回走，見杜戴克醫師步向他。
「恭喜你，羅諾斯基先生。」醫師呼喚著。
「謝謝你。」亞伯積極說。
「你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醫師來到他面前說。
「謝謝你。」亞伯再謝一次，音量遽降，試圖掩飾失望之情。接著，他跟隨產科醫師進走廊另一頭的小房間。透過觀察窗，亞伯面對一排皺娃臉。醫師指向他的頭胎。與眾不同的是，她的小手緊握成拳頭。亞伯曾讀過，新生兒至少三星期大才會握拳。他不禁微笑，心裡洋溢著驕傲。
母女在聖路加醫院再待六天，亞伯天天去探望她們。每一天上午，亞伯等飯店最後一桌早餐上桌才去醫院，下午也待到最後一位午餐客人離開餐廳才走。查菲雅躺在鐵框床上，電報和鮮花環繞，更有最近流行起來的賀卡伴隨，在在顯示外人也為這新生兒歡慶。第七天，母親和仍未命名的女兒出院返家。在女兒出生前，亞伯考慮過六個男名。
降生滿兩週後，夫妻才照亞伯大姐的名字，為她取名為芙倫婷娜。嬰兒房設在家中頂樓，全新裝潢過。女兒在嬰兒房住下後，亞伯常上樓看她熟睡和醒來的模樣，流連徘徊不走。他心裡明白，為確保女兒的前途，今後他必須比往常更勤奮工作。他決心給女兒一個比他好的人生起跑點，不讓女兒體會他童年的赤貧，也不讓女兒嚐到他以移民身分初抵美國東岸時受的羞辱。當時他帶的東西不多，只有一些不值錢的俄國盧布縫進唯一的西裝外套裡面。
他也保證讓芙倫婷娜接受他缺乏的正規教育，但他能抱怨的其實不多。小羅斯福總統入主白宮，男爵集團旗下的幾間飯店似乎能挺過經濟大蕭條。美國對這位移民算是仁至義盡了。
每當他上樓陪女兒獨坐在小嬰兒室裡，他總回憶自己的過去，憧憬她的未來。
移民美國後，亞伯先在紐約下東城區一家小肉店找到工作，熬了漫長的兩年後，才擠進廣場大飯店擔任初級侍應。從上班第一天起，老領班山米就把他視為最低等生物看待。四年下來，亞伯以低等生物的辛勤加上史無前例的加班時數——連販奴者見了都佩服—爬上高職位，在橡木廳擔任侍應副理。在抵達美國的早年，亞伯每週有五天下午在哥倫比亞大學苦讀，晚餐全清理完畢後，繼續用功到深夜。他的對手納悶他幾時睡覺。
取得畢業證書後，亞伯不確定學歷對前途有何助益，畢竟他依然只在橡木廳端餐盤。貴人來了——德州胖子戴維斯．李瑞。一星期以來，他從旁觀察亞伯殷勤侍奉賓客。李瑞先生擁有十一間旅館，旗艦店瑞奇蒙歐陸飯店位於芝加哥。他請亞伯擔任旗艦店的副理，全心主管餐廳事務。
芙倫婷娜翻身，砰砰敲著嬰兒床壁，把父親的思緒拉回現實。他伸出一指，被女兒當成沉船救生索握緊。沒牙的她開始咬大手指……
亞伯剛到芝加哥時，發現瑞奇蒙歐陸飯店破綻百出，他兩三下就查明原因：飯店經理戴斯蒙．培西在帳冊上動手腳，而且據亞伯判斷，培西極可能侵吞公款長達三十年。副理新上任，以頭半年的時間蒐證對付培西，整理出一份包含所有事實的檔案，呈給雇主李瑞。戴維斯．李瑞得知培西在他背後搞鬼，立刻炒他魷魚，職位由新徒弟亞伯接替。此後，亞伯工作加倍賣命，有十足把握能扭轉瑞奇蒙集團的頹勢。李瑞的胞姐握有集團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年邁的她有意脫手，亞伯不惜變賣所有資產頂下來。李瑞見這位青年主管以行動效忠集團，深受感動，於是拔擢他擔任全集團的總經理。
從老少並肩合夥的那一刻起，兩人之間的事業合作關係發展成密切的友誼。德州人竟能和波蘭人平起平坐，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亞伯感念在心。在美國落腳至今，亞伯心中首度有安全感——但後來他發現，德州人和波蘭人一樣死愛面子。
那件事，亞伯至今仍無法坦然接受。戴維斯為何瞞著他？假如戴維斯能說出集團財務拉警報的實情——經濟大蕭條期間誰沒遇到麻煩？—老少兩人總能想出一個對策。六十二歲的戴維斯．李瑞從銀行得知，集團旗下的飯店市值已降到兩百萬美元貸款以下，除非他提出更多擔保，否則銀行不願支付下個月的開銷。面對銀行的最後通牒，李瑞找女兒共進晚餐，席間話不多，飯後他獨自回十七樓的總統套房，喝掉兩瓶波本，然後開窗跳樓輕生。亞伯永生難忘凌晨四點站在密西根大道的街角認屍。他只能憑恩人前一夜穿的西裝指認。調查命案的副隊長說，這是芝加哥當天第七起自殺案。警察的話沒有安慰作用。警察哪知道李瑞對他的恩情多深、他將來多想加倍報答這份友誼。李瑞倉促留下一份遺囑，將瑞奇蒙集團百分之七十五股份遺贈給總經理亞伯．羅諾斯基，並附上一封信給亞伯說，儘管股份已無價值，如今他掌握集團百分之一百的股權，或許和銀行協商條件時能提高信服力。
芙倫婷娜睜眼，開始嚎啕大哭。亞伯疼她，抱她起來，馬上後悔，因為他摸到濕冷的小屁股。他趕緊換尿布，仔細為嬰兒擦身，然後把新尿布摺成三角形，不讓大頭針接近她身體，任何一位助產士都會點頭稱許他身手靈巧。芙倫婷娜閉上眼皮，在父親肩膀上打幾個盹，又睡著了。「不知感恩的小淘氣。」他不掩親情喃喃說，親吻小臉頰。
參加戴維斯．李瑞喪禮後，亞伯去波士頓，找瑞奇蒙集團的貸款銀行凱因與卡布特，向董事之一求情不要公開出售旗下十一家飯店。他力勸銀行說，只要銀行能支援他，假以時日，他能讓集團由虧轉盈。銀行合夥人坐名貴辦公桌，語調冷冰冰，談吐平緩，態度倔強。「我有責任為本銀行客戶的利益著想。」合夥人以這話推託。他和亞伯年齡相當，亞伯不得不忍氣吞聲尊稱「先生」，最後依然空手而回，亞伯死也不會忘記那份羞辱。那男人的心靈一定和一台收銀機差不了多少，無法體會他的決策能影響多少人。亞伯暗暗發誓不下一百次，總有一天會找常春藤校友威廉．凱因先生算總帳。
亞伯回芝加哥，本以為不會再出事，豈料瑞奇蒙歐陸飯店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警方打算以縱火罪嫌起訴他。經調查，確實有人縱火，但歹徒是執意想報復的戴斯蒙．培西。被捕後，培西坦承不諱，供稱他只想整垮亞伯。幸虧保險公司救亞伯一把，否則培西的願望可能會實現。一直到那一刻，亞伯還在心想，如果在移民美國前沒逃出俄國戰俘營，日子說不定比較好過一些。幸好，命運出現轉機，有人匿名收購瑞奇蒙集團，請他繼續擔任總經理，讓他有機會證明自己能讓集團賺錢。他認定這位金主絕對是史帝文斯集團的大衛．麥克斯頓。
亞伯回想起和查菲雅重逢的往事。搭輪船前來美國途中，他在船上認識充滿自信的查菲雅，當時查菲雅讓他自覺太青澀。後來他發現查菲雅在史帝文斯飯店擔任侍應，兩人再度認識時，他的感受不可同日而語。
重逢已過兩年了，雖然重新命名為男爵集團的公司未能在一九三三年賺錢，卻也只虧損兩萬三千美元，一大幫手是芝加哥正值建城百年慶，有一百多萬觀光客前來參觀世界博覽會。
培西縱火罪名確立後，亞伯只需等保險公司理賠，就能著手重建芝加哥的飯店。在此空檔，他去各地巡視旗下的十間飯店，一見生性貪財如培西的員工就開除，反正全美失業人口大排長龍，不愁找不到人接替。
亞伯從查爾斯頓飛到木比耳，從休士頓奔走到孟斐斯，不停巡視他在南方的飯店，查菲雅漸漸對他心生厭惡。但亞伯知道，他再疼愛女兒，也沒有在家陪小孩的閒工夫，因為他不能不遵守他和匿名金主談成的協定。對方給他十年償還銀行貸款。合約條款明訂，如果他事業有成，只要再出三百萬美元，就有權買下公司所有股份。查菲雅每晚為夫妻倆已有的事物感謝上帝，求他放慢腳步，但再求也沒用。亞伯決心照合約每一細則履行義務。
「晚餐煮好了。」查菲雅扯開嗓門高喊。
亞伯假裝沒聽見，繼續凝視沉睡中的女兒。
「你沒聽見嗎？晚餐煮好了。」
「什麼？抱歉，沒聽見，老婆。馬上下樓。」亞伯不情願起身，準備去陪妻子吃晚餐。紅絨呢毯被芙倫婷娜扯走，掉在嬰兒床邊的地板上，亞伯拾起軟呼呼的毯子，小心放在覆蓋著女兒的被單上。他絕不希望女兒著涼。女兒在睡夢中微笑著。她正在做今生第一場夢嗎？亞伯邊關燈邊好奇著。

序曲
「美國總統。」她回答。 「想害我自己破產的話，我倒能想出幾個更值得一試的法子。」父親說著從鼻尖摘下半月眼鏡，從報紙上緣瞧女兒。 「少講無聊話了，爸爸。羅斯福總統向我們證明過，世上找不到比公職更崇高的天職。」 「羅斯福只證明了……」父親講到一半縮口，假裝繼續閱報，因為他明白，再講下去會被女兒嫌油嘴滑舌。 女兒彷彿看透父親心意，緊接著說，「我知道，假如你不支持，我立下這種志願也是白搭。我的性別已經夠累贅了，再加上波蘭裔的背景更是難上加難。」 隔閡父女的報紙突然被抽走。「不許妳講背叛波蘭人的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