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蘭
正值午後,是一天中陽光最好的時候,桑子剛剛到家,娘給留了飯,邊看她狼吞虎嚥邊問五爺怎麼樣。
丁銳正餵過蠶進來洗手,聽見這話不覺搖頭道:問什麼?五爺這時候還能怎麼樣?肉在砧板上而已!
桑子包著一口飯,想了想,咽下去道:也不見得,我碰見鄭家那誰了,他說,既然他也去,說不定,能看護點五爺。
丁銳正一愣道:鄭大爺?妳碰見鄭大爺了?
桑子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又忙往嘴裡劃飯。
本來不想提這茬,又怕娘太過擔心,不過現在看來,娘是放心了,爹倒有得煩了。
他又去孫家幹什麼?不會是特意在那兒等妳吧?果然爹一猜就中道:這小子難道上次那一拳還沒挨夠?
丁家娘子幾乎是撲過去捂了他的嘴道:當家的,這話可別再提了喲!
桑子放下碗道:沒的事。他有話跟那邊人說。爹,到現在您還沒明白五爺跟鄭家的關係嗎?他們其實一直暗中安撫孫家寨,好將人哄進城來,然後……
丁銳正眼都紅了道:然後什麼?一網打盡?
他一下將娘子推開道:當初我怎麼就瞎了眼?早知道那小子原來這樣壞,第一次上咱家門我就該打他出去!
桑子搖搖頭道:這事不怨他。
她說著自己都沒想到,竟嘆了口氣道:他們家也不過是人家養的看門狗罷了。
丁銳正和娘子都呆住了。
看門狗。
女兒竟然這樣形容當朝一品宰相。
雖然話糙肉不糙,但這話還是夠讓他們心驚肉跳了。
尤其丁家娘子,自己男人沒管著,倒好,女兒也口無遮攔起來了。
你們就是誠心不讓我好過是不是?丁家娘子這下真發起急來了,話也說不周全了,連貫性也不要了邏輯性也不要了,反正眼淚下來了,傷心難過都寫在臉上,還要什麼語言力量?
桑子忙過來哄,又使眼色給丁銳正道:哪能不讓您好過?您是咱家主心骨,您看您這一難過,我不是連飯都吃不下了嗎?
丁銳正也立刻賠笑道:我們這不是,就家裡人之間說說閒話嗎!看妳看妳,又著急上火,身子才好些,不肯養息將就。
桑子又替娘搥背又替她撫胸口,好容易讓對方平靜下來。
行了行了,吃妳的飯去,只要妳別動不動就說那些個嚇死人不償命的話,妳娘我養息身子就有好大指望了。丁家娘子一時失態,這才想到女兒還餓著肚子呢,不由得心疼起來。
桑子沖她做個鬼臉,正要回到桌邊,就聽見外頭院門口一聲馬蹄響:屋裡有人沒有?丁家娘子的心又懸起來了,立馬身體發軟頭昏,桑子本能地轉身捧她,丁銳正已經推門出去。
您有何事?
來人一身長隨打扮,顯得十分精神,高頭大馬,一看便不是尋常人家的下人。
我奉了鄭公子吩咐,前來送信。說著下馬,將一隻信封畢恭畢敬地遞了過來。
丁銳正怔住,想接,又猶豫。
長隨伸手等待,並沒有一絲不耐煩的表情。
這信,到底是怎麼回事?丁銳正決定還是先問清楚再接。
長隨笑呵呵地道:我們下人,只知道送信,信裡有什麼,那可不是我們該管的事。您老要不先收下,總之看了信,那就什麼都知道了。
丁銳正還是不接。
鄭家那是何等人家?跟自己家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按說他們要自己辦事,一句話吩咐下去就行。
再往深了說,他們也就根本沒有需要用得著丁家的地方,人家打個響指,京城地皮都得抖上三抖,丁家算個什麼呢?
除非,是為了女兒。
一想到這裡,丁銳正脖子後面的汗毛都炸出來了。
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丁銳正板起臉來,一掌推開對方胳膊道:這信應該是送錯地方了,我們沒那個福份收。
爹!不知什麼時候桑子出來了道:沒事,那信是給我的,我讓鄭公子幫個忙,想必現在有回音了。
丁銳正黑了臉道:妳有什麼事找他幫忙?我怎麼一點沒聽妳說起過?丫頭,咱們跟他……
話還沒說完,桑子早過來從那長隨手裡接了信,一臉鎮定道:回去告訴你家大爺,謝謝他,我欠他一個人情。
長隨還是一臉笑模樣道:行,我一定給姑娘把話帶到。
他說畢上馬,絕塵而去。
桑子轉身,看見爹爹極度不快的臉色,不由得笑起來道:沒事的爹爹,我找他是因為花機師父的事。想打聽點消息。
她說著當面拆了通道:不信您自個兒看。
丁銳正不接信紙,壓低了聲音道:不管什麼事,他跟咱家八杆子打不著!外頭風言風語的,妳娘又……
桑子將信紙調轉道:您不看我可看了,講真這件事我跑了兩天,腿都快斷了,也該有些眉目了。
丁銳正眉毛全擰起來了,眼裡要噴火,劈手就要奪通道:我的話妳聽不見是不是?一個姑娘家,名節還要不要了?
桑子也變了臉道:爹!您是我親爹!這話別人說就罷了,您也這樣說?我跟鄭公子有什麼沒什麼,您不知道嗎?那一拳您是為什麼打的?女兒是那種罔顧名節的人嗎?我跑前跑後跑到腳底生煙,為的都是咱們丁家的生計,不是嗎?
丁銳正忽然無話可說。
女兒的倔強寫在臉上,那是一脈繼承,刻在骨血裡的丁家門風,這種感覺,他太熟悉了。
父女倆面對面僵持著,最後,還是丁銳正先開了口。
到底什麼事?再開口時,語氣已然變軟道:妳什麼時候找他幫的忙?我怎麼一點不知道?信拿來,我看看。
桑子倏然一笑,遞過去的同時,摟住了爹的脖子,親親熱熱喊了一聲道:爹爹!然後做個鬼臉道:就知道您最疼女兒啦!
丁銳正嘴裡訕笑說這小機靈鬼,眼睛卻一絲不錯地盯在信紙上。
咦,這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溺水者屍首至今未能尋獲?什麼兇手至今未能歸案?這都什麼跟什麼啊!丫頭妳什麼時候查上案了?看著看著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道:天神老爺,這可是人命官司!妳查這個做什麼?
桑子示意他小聲點道:娘在裡頭呢,別嚇著她。
她面色轉而冷峻道:我就知道這裡頭有鬼。
丁銳正一頭霧水地看著她道:丫頭,妳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這樁未了的人命官司跟妳找的花機師父有什麼關係?
桑子冷笑道:關係大了。走,咱屋裡說去。
正巧,娘進了繡房描花,父女倆得以好好聊聊。
桑子將自己去袁家的事說了,又說到袁氏兩兄弟的事,丁銳正逐漸聽出點苗頭來了。怪不得妳要查這件事。丫頭,妳的意思,是袁家老大,耍陰招坑自家兄弟呢?
桑子用力點頭,眼神中掠過一絲冷厲道:您看那信上說,花機虎師父懷疑是被人推下護城河去而不是自己失足,不過真凶一直未能歸案。那晚風大雨大,路上行人稀少,沒有人證,因此一直是懸案。如果袁老大不是心中有鬼,為什麼不將真相告訴弟弟?
丁銳正思忖著道:他想利用老二的愧疚之情,讓他不再替人做花機,自己做起生意來就方便得多了。
桑子咬牙道:城裡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台花機,除了虎師父生前所做,就是袁小冒替他哥造的了,平三娘那台是費了重工從江南請師父來做,也是可一不可二。沒了花機,織舖就做不大,袁老大這手,真可謂狠毒到了極點!
丁銳正猶豫道:也不見得,就是他做的吧?虎毒不食子,袁小冒畢竟是他弟弟,當哥的再功利,也不至於要毀兄弟一輩子吧?
桑子冷哼一聲道:您看這信上,還說到虎師父女兒的事呢!她根本沒死,只是失蹤。當然虎師父因此難過借酒澆愁是可能的,但袁老大為什麼非得告訴老二,她死了?若不是存心要讓老二難過,為什麼要編這麼個謊話?
丁銳正啞口無言。
為了虎家父女的事,袁小冒良心大受打擊,從此罷手再不做花機,袁老大靠他收手前做的兩架花機,比別家出得快出得好,自此織舖風聲水起。但袁小冒卻再沒過過一天像個人樣的日子。桑子越說越氣道:爹您是沒看到,袁家織舖前廳後院對比得有多厲害!袁老大就跟個土豪似的,老二卻睡在垃圾堆裡!
丁銳正長嘆一聲道:人心哪,真是世界上最複雜的東西。親兄弟啊這是!父母在天若有靈,看見哥哥這麼涼薄,不知該做何感想啊!
桑子搖頭道:能做出這種事的主兒,心裡哪兒還有父母兄弟之情?我看他說話語氣就透著一股陰寒,怎麼都不像厚德寬容之人。袁小冒也有德虧之處,花花公子,但絕不至於要賠上自己的一生。
丁銳正看著她道:依妳,要把這事捅給袁小冒知道?
桑子負手而立,那一刹那,眼神中有冷厲如冰的寒光閃過,竟比屋簷上垂下的冰錐還要鋒銳。
當然。我要讓他重新出山。不過眼前,還不是時候,我還得再找一個人。
丁銳正先是不解,隨即忽然明白。
妳要找虎家那個失蹤的閨女,虎蘭!
桑子大笑道:真是知女若莫父!
丁家娘子聽見她笑,出了繡房,手裡還捏著筆呢,一臉疑惑道:怎麼回事?剛才外頭是誰來?你們怎麼笑成這樣?有好事?
桑子還沒開口,後院廚房裡又有動靜道:哎呀有吃的沒有嘿!姑娘嫂子大哥!熱乎的先上一碗行不?我快餓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