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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比小說更離奇
新井一二三
母性神聖,是全世界跨時代的信仰。所以,無論何時何地,開口批判母親或者揭發母親的不是,都要引來別人的白眼和譴責:多不孝!快閉嘴!
可是,實際上,並不是世上所有的父母都是聖人、聖母。於是,過去幾十年來,父母對兒女的虐待包括身體上的、精神上的、性方面的,在文明國家都被定為刑事犯罪了。父母打孩子、罵孩子不再做為家教的一部分被廣大社會接受。
還有一部分父母的所作所為,雖然不符合刑法上對虐待的定義,可還是嚴重傷害了孩子。美國著名的心理療法家蘇珊・佛沃博士,在一九八九年問世的《毒親》(台譯:父母會傷人)一書裡,清楚地講述了那些父母親使孩子們的人生變得多麼困難。其中,父親的不是,往往以粗暴的行為表現出來,在別人眼裡相對容易認清。然而,母親的毒性經常藏在眼色、口氣、態度中,叫人摸不清楚是否真有其事發生。
在日本,佛沃博士著作的翻譯本,一九九九年開始出版,果然影響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多名女性作家。從二〇〇八年起,陸續出現日本女作家揭發毒母的虛構、非虛構作品。先有繪本作家佐野洋子寫自己母親的長篇散文《靜子》;接著二〇一一年,走紅作家村山由佳發表了小說《放蕩記》;一二年水村美苗則在報紙上連載了《母親的遺產》,同一年田房永子的漫畫作品《母親太沉重了》也問世。二〇一四年,本書作家姬野薰子的小說《昭和之犬》獲得了直木獎。
《昭和之犬》描述有如作者姬野薰子化身的女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日本社會裡長大的故事。她父母都遭受戰爭的負面影響,精神上的不平衡之處,一輩子都難以療癒,更不能過幸福的家庭生活;他們的獨生女只好一個人孤單單地面對很多荒謬、殘忍的狀況。同一個作家第二年發表的本書《謎樣的毒親》,則採取另一種形式:講述者日比野光世藉日本報紙上常見的「人生相談」,寫信給一群老賢人,請他們解答關於她小時候主要在家裡遇到的種種怪事。在整本書最後,作者姬野薰子寫明:文中的「詢問」都有事實根據。
閱讀《昭和之犬》,大多讀者大概猜得到,作品裡的不幸女孩該是作者本人。但是,正如俗話說「事實比小說更離奇」,《謎樣的毒親》裡給暴露在光天白日之下的大小事件,比小說裡的情節更加出奇,更加難以理解。
例如,日比野光世在第一封信裡提到,在小學裡發生的幾件怪事,顯然跟她父母沒有直接的關係。儘管如此,只要是毒親帶大的讀者應該都有類似的回憶了。每個小孩子的經驗都有限,視野也都很窄,所以他們無法理解世界、社會的運作。當遇到不可理解的事情,若是一般的孩子就會問父母,一件由他/她看來特別奇怪的事情究竟是怎麼來的?做父母的則要替孩子想想幾種可能的版本。
然而,本書的講述著光世,從小就不能向父母提出問題;因為父母的心理狀態極為不平衡,小孩子無論說什麼都會引起他們的憤怒或冷笑、辱罵或虐待。一個孩子在家中完全孤獨,得不到保護和同情的話,她跟外面世界的接觸,自然會是很彆扭的,她對廣大社會的認識,就會受到種種限制。
所謂毒親,往往在精神上有不健康的地方。日本甚至有醫生說:毒親就是人格上有不可救藥的障礙,因此不能同理別人,即使是自己的兒女。書中的光世父母,因為父親的脾氣特別壞,動不動就大聲罵人,母親在他面前只好扮演跟隨、服從的角色,即使父親指鹿為馬,母親都不敢否定或糾正。日本過去發生過,一個家庭中有一個人成為大王,其他人則害怕他/她到任何命令都一定聽從奉行的地步,甚至被命令互相殘殺都得乖乖執行的案件。文中的日比野家在某種程度上應該也處於類似的狀況。
不過,可怕的又不僅是光世父親。故事中,她也暴露母親把性方面的欲求不滿發洩在女兒身上。對此,老賢人們解釋:恐怕她父母都把女兒當作傭人、奴隸。若是如此,把她視成該為自己的滿足而服務的工具都不奇怪。
姬野薰子雖然是獲得過日本最重要的娛樂小說大獎──直木獎的知名作家,但是在日本的主流媒體上卻鮮見對這本《謎樣的毒親》的專業評論。或許是書中毒親的所作所為太出乎一般人的想像之外,很難相信是事實;還有一半的原因,我認為是一般日本社會仍然對批判父母尤其母親有所忌諱。還好,讀者不一樣,他們張開雙手支持作者勇敢地寫出如此謎樣的毒親小說。
講述者光世最初不敢稱自己的父母為毒親,由於他們從來沒讓她挨過餓,也幾乎沒有對她動粗,最後還付學費讓她讀完了大學。光世也堅持:她相信父母的所作所為並不是出於惡意。對此,老賢人們說:她的父母既然沒有把女兒當人看待,就不會因為侵害了女兒的人權感到內疚。叫女兒從小穿男童裝,直到女兒進入青春期都不給她買胸罩,還老說她的頭很臭等等,其實是很多讀者在自己父母身上經歷過的人權侵害。也許有些人覺得《謎樣的毒親》內容太奇怪,問題就在於這偏偏就是不少包括作者在內的許多人親身經歷過的荒唐事實。事實果然比小說更離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