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學雜誌極為罕見的「零廣告」模式,「硬核文學讀本」《K•書》以「藍白紅」三色特刊,開啟至硬文學態度的新「蠻幹」形態,三本相繼推出的特刊中將完全不出現商家廣告,以最純粹的心態,直陳文學藝術本身的厚重與深沉。
本期特刊,刊載《聯合報》文學大獎、「紅樓夢獎」作家駱以軍的最新短篇小說《阿梵》,為其長篇近作《明朝》的同一時期作品,與《明朝》中的暗黑宇宙隱然呼應,與《K書:試刊號?》中的《粉彩》一起,成為認知駱以軍長篇小說藝術之外的另一種維度下,極出色的表達。伊格言以閩南語創作《鬼甕》,回歸語言的省思維度,將華文現代主義的精髓,貫徹于古雅言語的縝密與精湛中。陳丹青深度論述木心之畫作,以「木心美術館館長」的身份,深刻解說自己的「師尊」與「摯友」,篳路藍縷,深摯而妥帖地對待藝術的自律性,以新古典主義之姿,開出不同的創作風範。林懷民在2020年退休前,為雲門最後策劃,與陶身體舞團合作《交換作》,其中以林懷民編舞的《秋水》為中轉軸線,連接出華人現代舞的未來之思:「三聯畫」,此之謂也。葉錦添即將於2020年推出首度自己執導的藝術大電影《Love Infinity》,這部全程在倫敦拍攝,全部由英國演員出演的「西語國片」,牽動著華人藝術世界乃至藝術藏家的心念,本特刊特別於電影外景拍攝結束之後,獲得葉錦添先生授權,發佈其最新電影的電影劇照,並配合其歷年參與的當代藝術大展,做一整體呈現:《葉錦添藝術特輯:Love Infinity》。
強度之作,硬度之說,深度之歌,無以扞格。
作者簡介:
列維/主編
七年級詩人,學者,獨立文化策劃人。曾於爾雅出版社出版詩集《碧娜花園》,詩作入選《2015年臺灣年度詩選》。
伊格言
作家,曾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nternational Writers' Workshop)訪校作家、德國柏林文學學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村作家、成功大學、中興大學、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講師。並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等多項文學獎,亦獲選《聯合文學》雜誌「二十位四十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著有《噬夢人》、《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黃以曦
影評人、作家,國立台灣大學社會學系畢業,國立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肄業。曾獲選柏林影展新力論壇(Berlinale Talent Press)影評人項目,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
駱以軍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榮獲2018第五屆聯合報文學大獎、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台北文學獎等。著有《明朝》、《計程車司機》、《匡超人》、《小兒子》、《棄的故事》、《臉之書》、《西夏旅館》、《我愛羅》、《月球姓氏》等書。
陳丹青
被喻為八○年代最具才華的油畫家,同時也是作家和評論家,曾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出版畫集有《陳丹青速寫集》、《陳丹青1968~1999素描油畫集》、《陳丹青畫冊∕靜物》;文集有《紐約瑣記》、《陳丹青音樂筆記》、《多餘的素材》、《退步集》、《與陳丹青交談》等。
葉錦添
遊走於電影美術、服裝設計及當代藝術創作等不同領域。曾憑藉電影《臥虎藏龍》獲得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和英國電影學院「最佳服裝設計」。其作品及成就影響全球對東方藝術之美的理解,並在電影、戲劇以外橫跨攝影、舞台、空間、裝置等多種藝術形式。曾出版作品集:《不確定時間》、《繁花》、《流白》、《中容》、《ROUGE--L'ART DE TIM YIP》、《寂靜.幻像》、《神行陌路》、《神思陌路》、《神形陌路》等。
章緣
台灣大學中文系學士,紐約大學表演文化研究碩士。曾獲聯合文學新人獎、聯合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等,已出版七部短篇小說集、兩部長篇小說及隨筆集。作品入選《聯合文學20年短篇小說選》、「爾雅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英譯中國當代短篇小說精選》、《新華文摘》等海內外重要選集。
鄧九雲
演員、作家,政治大學韓文與廣告雙學位,英國東15表演學院表演碩士。表演作品涵蓋影像、劇場。著有《Dear you, Dear me》、《小姐狗與流氓貓》、《我的演員日記》、《用走的去跳舞》、《暫時無法安放的》、《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等。
白靈
作家、評論家,現任臺北科技大學副教授。曾任台灣年度詩選編委、臺灣詩學季刊主編,作品曾獲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獎、2011新詩金典獎等。著有詩集《昨日之肉》、《五行詩及其手稿》、《愛與死的間隙》、《女人與玻璃的幾種關係》,散文集《給夢一把梯子》,詩論集《一首詩的誕生》、《一首詩的玩法》等。
蕭蕭
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曾獲《創世紀》創刊二十週年詩評論獎、第一屆青年文學獎、新聞局金鼎獎等獎項。曾任中學、大學教職四十餘年。著有詩集《凝神》、《後更年期的白色憂傷》、《雲水依依——蕭蕭茶詩集》、《月白風清——蕭蕭禪詩選》,詩評論集《現代詩學》、《臺灣新詩美學》、《現代新詩美學》、《後現代新詩美學》等。
林懷民
雲門舞集創辦人與藝術總監,作家、舞蹈家與編舞家。獲頒有「現代舞諾貝爾獎」美譽的「美國舞蹈節終身成就獎」。並曾獲英國三一拉邦音樂與舞蹈學院榮譽院士,菲律賓麥格塞塞獎,美國洛克斐勒三世獎,法國文學藝術騎士勳章,德國舞動國際舞蹈大獎的終身成就獎,國際表演藝術協會卓越藝術家獎,行政院文化獎,蔡萬才台灣貢獻獎等獎項,並獲選美國時代(TIME)雜誌「亞洲英雄人物」。
鄭宗龍
現代舞編舞家,畢業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曾以舞者身分加入雲門舞集,現為雲門2藝術總監。作品多次受邀巡演歐美澳亞,在德國、西班牙、羅馬、臺灣屢獲大獎,被國際舞評家讚譽為「國際舞蹈界新鮮而獨特的聲音」。
陶冶
陶身体劇場藝術總監,倫敦沙德勒之井劇院評選為「新浪潮藝術家」之一,英國倫敦晚報稱其為「國際舞壇一顆傑出的新星」。曾獲亞洲時尚雜誌《Men’s Uno風度》頒發「亞洲十大風度人物」。
章節試閱
1.駱以軍最新短篇小說《阿梵》選段
有一次,大家在聚會的時候,阿梵和施伯吵了起來,說來他們吵的內容非常幼稚,就是誰比誰更厲害、更屌?說來他們兩個是我們這資優班裡智商最高的兩位,阿梵得過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物理競賽的雙料冠軍;施伯呢?個性比較陰沉,據說他老爸有黑道的背景,但這樣看去一臉流氓相的傢伙,有幾次在全校模擬考大排行,狙擊的考出第一名,將阿梵拽到第二。據說他會拉丁文、梵文、巴利文,這些無人可驗證他是真會還是唬爛的語文。
他倆爭起「誰最屌」,這讓一旁的我們,臉上都浮晃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傻笑。但阿梵究竟是長得比較帥的那個(班上的女生,全部暗戀阿梵,沒有聽說誰暗戀施伯),他在施伯說了一通大論證後,模仿施伯的口吃:「……這這這這………這只只………只能証証証証……明……」
大家都笑了。那是種友善的笑。好了啦,你們兩個,神在捏造你們兩個時,是帶著愛意親吻過了的,你們兩個還要爭,那叫我們這些平庸者怎麼活呢?誰知道阿梵的這個嘲弄激怒了施伯。他轉身衝回自己課桌,翻起掛在桌沿的書包,這段時間出奇的冗長,使我們失去了某種戲劇性的延伸,很像之前的爭吵已經結束了,施伯翻著他書包的動作,只是孤立的,沒有人在意的,他在無意義翻著書包,我們繼續三、四人一圈的說說笑笑。
但這時,施伯從書包中抽出一柄尺刀,穿越人群,走向阿梵,在所有人來不及將手遮住張大的嘴之前,揮刀將阿梵那英俊的頭顱斬下。
「啊──」
有幾個女生尖叫起來,但我對那個恐怖災難時刻的記憶,是所有人像土壤裡的蠕蟲在啃食泥土,那種沙沙沙的低鳴。阿梵──應該說頭在不留神間被砍掉的那個阿梵的沒有頭的身軀,搖晃了一下,從那齊齊切開的頸洞裡,並未噴出洶湧鮮血,而是,有一瞬間我以為我眼花,只有不到一秒的時間,他變成一身天鵝,光霧幻射,充滿不耐煩的慵懶,張開翅翼。然後下一秒,我們所有人看見,阿梵的頸腔,長出四個和原本那個頭一般的英俊的頭。
這是魔術嗎?是他們倆串通好的橋段嗎?
但這時教室的桌椅翻倒,有個女孩磕磕絆絆,衝過來──她叫阿碧,是個個頭矮小、不起眼的女孩,當然她也是阿梵的暗戀隊伍中的一員,但真的沒有人注意過她,說不上醜,也絕對不美的,這樣一個背影,群眾演員那樣的人物──她躍起在半空中,朝著施伯扔去一副鐵鈸,那鐵鈸一左一右蓋住施伯的兩耳,然後她撒出兩片花瓣,也是一左一右遮住施伯的眼睛,這時,施伯的額頭,睜開了第三隻眼,那隻眼噴出熊熊火焰。這時我們都顫慄了。這隻獨眼噴出的火焰,是滅絕之火,可以將地球上全部的海洋瞬間蒸乾。施伯瘋了嗎?為什麼硬生生無中生有的眼珠,怨毒憤恨至此?他要把我們全部人都化為灰燼嗎?
但阿碧,那個不起眼的小個女孩,繼續從身上掏出第三個法寶:一根金剛杵(說實話若非她意外的是我們所有人的拯救者,第一時間我看到一個穿高中制服的女生,從兜裡掏出那麼根東西,很難不想歪而面紅耳赤啊),朝著施伯那夾著黑煙烈焰的額頭之眼擲去。那根電動棒,不、金剛杵,就停在施伯的獨眼前一公分處,不動了。
我回家告訴爸媽,那天在學校發生的事,他們全置若罔聞,似乎我又一次搞混了漫畫和課室裡的人際關係。我有時走在往學校的路上,那些等著過斑馬線,臉孔灰撲撲的和我穿同樣制服的學生,我突然會想那樣大喊:「喂!阿碧救了宇宙的毀滅啊!」
但從那天起,施伯的那隻額頭上的眼睛,始終停著那根像手機SIM卡大小的金剛杵。我們如常的上課、考試,下課大家哈啦、追逐,但施伯的第三隻眼,就麼被阿碧的法寶,像一隻快速輝赤的蜂鳥,停頓釘住在虹膜前一公分處,我在人群中搜尋阿碧,她還是那麼纖弱,那麼不起眼。誰知道,也許她拱起的肩頭,乃至胸部發育不良,制服下沒有引人遐想的隆起,是因為她必須無時無刻不運力控制那只像像地心熔漿火紅翻滾的,眼中的憤怒和毀滅。
只有我一直關注著施伯的那只眼,因為我就坐在他的旁邊。他自那次砍掉了阿梵的其中一顆頭顱,又被莫名其妙冒出的「不特殊女孩」阿碧給封印了,自然變得鬱鬱寡歡,像臉上冒滿膿頭青春痘的自卑高中生,總是在打瞌睡。
你或許會問我:那阿梵呢?他那被砍掉了一顆頭之後,又從腔子裡冒出四顆頭之後的怪異模樣,如何在班上仍如魚得,保持男偶像的地位?沒有人覺得教室裡有個「四頭人」是很可怕的事嗎?
但我想說明:那天的大亂鬥之後,世界其實像銀箔紙,只存在於施伯的那隻眼和阿碧的金剛杵之間,也就是說,照好華場電影的演法,「世界已經毀滅了」,阿碧以鑼鈸封住毀滅之神的雙耳,只是一種諾亞方舟式的,外太空孤伶伶一艘太空船的蒙蔽脫逃,事實上沒有東西脫逃了,阿碧只是藏了一小段螢幕跳閃的,「神打了個呵欠」,藏在毀滅之眼所照看的死角。那就像,那就像曾經有個小說家寫過的一個短篇:一群小孩在玩捉迷藏的遊戲,阿碧讓整個教室的我們(包括頸部如海葵正冒出還沒撐飽成圓形之頭顱的阿梵),全躲在那個當鬼的施伯所看不到的,拐角的拐角。
至於阿梵,被砍掉了一顆頭而又冒出四顆頭的神祇,必然是不完整的神祇,原有兩隻手無法幫四顆頭摳鼻屎,那樣的配置缺陷。事實上,我知道阿梵在頭顱被砍掉之瞬,早就驚嚇翻滾,狼狽翻逃到天鵝座,距離太陽六千零七十光年,有一雙星系統,那裡有個黑洞及其超巨星變星的孿生兄弟,這裡在遠古時候就傳說是個渡口,專門搭載欲往天河的旅者。阿梵彈飛到那麼遠,全身汗濕,驚甫未定,確定在這荒蕪的星際墳場,才算逃離施伯的滅絕大爆炸,阿梵新冒出的那四顆頭,就像蔫頹的曇花啊,笑臉、哭臉、恐懼的臉,作為神應該哀憫的臉,全脫水啦。那時的阿梵,根本忘記那奮勇跳出,拯救他的,那個不起眼的女孩。更別說那還被停頓在施伯毀滅之眼,那麼貼近一公分處,這個銀箔世界。
好吧,我要說說阿碧的故事。有一次,我在學校的焚化爐通往工藝教室的走廊,看見阿碧孤伶伶地走著,我追上去,喊她:「阿碧。」
她似乎嚇了一跳,轉過臉,她的眼珠子是銀白色的,彷彿眼瞳被人用鑷子夾走了。我要怎麼描述這樣一個女子的臉。就像是,二十世紀初中國現代史,曾經描述過某種女子,被出遠門老公拋棄,他們跑去大城市自由戀愛,甚至和全身是花柳病的煙花女子混在弄堂書寓裡一起抽大煙,或是跑去革命糊里糊塗被自己點燃延遲爆炸跑回去看卻爆了的爛火藥炸死,那些廢男留在家鄉,被鄰里瞧不起,沒有性生活,卻要侍候公婆和妯娌的不幸女人的臉。但阿碧,我多想告訴她,那次之後,我就愛上她了。事實上,那個像把眼睛貼在手機屏幕的施伯,有次咕噥了一句:「阿碧就是我的白內障。」我懷疑連這個邪氣的天才,也愛上阿碧了。這是一個奇怪的觀看,很像是,哈伯望遠鏡,
一隻飛到外太空的眼睛,一種所謂「廣域與行星照相機」,「高解析攝譜儀」、「暗天體攝譜儀」,當然那個光學球面的弧度,在設計上產生了非常細微的誤差,後來科學家又嘗試發射一個像可拋式的隱形眼鏡,在地球軌道之外幫那隻羽視之眼「戴上眼鏡」。我扯遠了,但施伯確實相信,在他的第三隻眼,角膜前方一釐米處的那根金屬棒,可以讓他觀測宇宙的年齡,他忘記了他是原本那個毀滅的創造者,卻興致勃勃好像加入一個觀測隊,你我知道,我們現在還能這樣說話,是因為施伯的第三隻眼終於沒看成,被那隻眼睛「看見」的事物,未有不灰飛煙滅者啊。
阿碧成了這零點一秒,或說零點一公分之瞬,這個攤平宇宙(或說差一點點不存在宇宙)的媽祖、觀世音、聖母瑪麗亞。是的、是的,我沒有唬爛,相信你也聽出來了,我們現在所被包裹其中的那個膠囊,不,那個歷史,包括非洲第一批智人開始向亞洲、歐洲遷徙,屠殺了尼安德塔人,滅絕了包括渡渡鳥、史德拉海牛、開普敦獅、中國犀牛、斑驢、袋狼、愛爾蘭大角鹿、猛瑪象……等一百五十萬種動物,然後出現了埃及金字塔、春秋戰國、佛陀、羅馬帝國、耶穌、十字軍東征、蒙古帝國、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一切戰爭、大屠殺、瘟疫、宗教、君王的名字、女人的肉體、經卷、火藥、監獄、船舶、香料、穀物、詩歌、戲劇、黃金……,這些全部是在施伯那「被封印的內視」,一眨眼已千萬年,期內演化的小人兒,後來其中一支叫「蘇聯」的國家,曾派出一架長程轟炸機,載了雷射武器,意圖將「外太空那根監視一切的金屬棒子」殲滅,還好沒有成功,否則施伯的「毀滅之眼」就看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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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葉錦添最新藝術論述《遊心無礙,心物我如》
一
人類從情感進入世界,但是通過事實去發現、去取捨、去做出各種的反應。人類的理智是後知的,通過記憶的過濾之後,產生了一種類似知識的東西,情感與靈魂同屬一體,是遠古早已存在的精神體。人們一直在追求的一個無可忘記的臉,它是一個可以寄託情感、帶來滿足與安定感的臉。這種臉可以給我們一種熟悉感、一個共同存在的感覺。為什麼這種特定的臉會引起這種吸引力和恒定感,現在卻不斷給商業的利用,變成一種吸引他們去找尋精神、情感歸宿的號召?人存在於陌生世界裡面,一直看到一張臉,這張臉有時候變成景象,有時候變成光影,但更深刻地這是一張熟悉的臉。
二
科學的發展中,人類從物理的外在世界發現了一個真實的神奇資料,就是一切的不確定性。但隨著科學一步一步的探索,所有形而上不確定的東西,無法以科學去引證的,都形成了一個不可衡量的範圍,科學試圖用僅有的實證的物質效應去表達一個整體的宇宙,這個是不可能的任務。
人的來源必須是來自於一個宇宙整體的源頭,而不可能是來自於局部。認清楚一個神秘的整體的輪廓再深入局部,才是科學真正的探索精神。若我們可以重新一切的界定,虛就等同於一個更大的自我在宇宙間運行,實就等同於我們探索的果實慢慢收藏在一個寶庫裡。
三
我們已經到了陌路之門的關口,這個無法理解與丈量的世界正是我們真正存在的所在。宇宙不會更大也不會更小,只是我們觀看它的方法,與我們自身的比例所作用,我們的限制所造成的落差造就了它的龐大。
究竟靈魂的終極存在於哪個地方?人在此刻的意志來自於何方?
四
未知的世界存在著。在那裡,空氣不再虛無,它充滿能量。它就是物質的前身,在所有物質世界之上,還有一個精神的世界,在細微之處,它顯現而成為夢境,這夢包涵著現實世界,卻在精神的蘊釀中覺醒,全以精神力量來支撐。
——在時空中追尋精氣神的世界。
五
尼采曾描述人的精神狀態有其屬性,不要在不對的狀態中思考事物,因為那裡只有錯誤。二十一世紀來臨,物化世界持續深化,整個世界進入了嚴密管制、嚴密互通的時代,情感被抽離出來。萬物的生長自有原理,在精神的世界裡面不斷的找尋平衡,當平衡不達的時候,它就會不斷滋生新的累積物,這些累積物可能牽動到人最珍貴的情感,使人失去本有的靈性。回味著種種的從前,總是有美的部分,那種美不可替代。每個人心中所嚮往的世界都會顯現在他的生活裡。少年以後不斷模仿、找尋,到中年之後所有事情都顯現在眼前,空靈可能是人類最原始的存在狀態,這種原始帶點理想的角度。當我們心性空靈,就可以得到靈魂的自由度,至善與至惡都會在不斷生活的細小點上去衡量。空靈的真諦在於施予,把一切身上擁有的東西給予適當的物件,放棄一切法,使大能量集中在變動中的寂靜。自我逍遙,無盡空靈。
六
記憶中的城市是迷幻的潛意識海洋,當超現實主義再度被提起,再度在我的作品裡面發生著它的作用,意味著我又深入了潛意識裡面的夢境去找尋新的影像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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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緣最新短篇小說《大海擁抱過她》
喃喃自語、圓臉短髮的華裔女人,推著坐輪椅的老太太,每天上午八點太陽赤熱前,會在濱海公路的步道上出現,眺望著沙灘上弄潮和日光浴的男女老少。這是附近居民已經熟悉的景象,雖然他們或許無法分辨,推輪椅的女人不是半年前那一個,之前那個女人更嬌小精實,兩條紋眉,長髮成束,雖然講不來什麼英語,但逢人就笑,大方咧著有縫的兩顆門牙,推起輪椅也更俐落。那個是老太太多年的保母,名叫莉莉,回大陸老家帶孫子去了。
今天一直到九點多,她們緩緩前行的身影才出現,沿著海邊步道往上走。戴頭盔、緊身衣褲勒出線條的男男女女,裸著鼓起兩球肌肉的小腿使勁踩,車的前槓上插著兩瓶水,這段是上坡路,要到前面那棟白色洋房前才會平坦起來。他們匆匆掠過這個蝸行的輪椅,輪椅推把上晃著裝著水、點心、溼紙巾、薄毯子、太陽眼鏡和雨衣的提袋。
推輪椅的女人目送那些拱背翹臀奮力踩踏的背影。年輕人的力氣就像太陽能腕錶,從白天嗒嗒嗒走到黑夜也不愁沒電。力氣,對他們是不值錢的,隨時可以補充恢復,成天變著法子把它用掉,力盡癱倒的那一刻帶著滿足的笑容。從來沒想過,力氣會越用越少,有朝一日這氣就充不起來了,癱倒的人形再也不能鼓鼓站起,從來沒想過,疾病和死亡。
她的英文不夠用。你好?天氣變暖了,多麼美。珊蒂不錯,我也不錯,謝謝。再見,享受一個好日……真的想說什麼時總是辭窮,搜索枯腸,裡頭沒有儲備足夠的辭彙,文法更是顛來倒去,用現在式和一點點過去式,省略動詞變化,名詞一律單數。當女人說英文時,就像英文在控制她,舌頭僵硬,反應永遠慢半拍。過去幾個月,她勉強應付下來了,最怕的是一些真的想跟她聊天的問話。例如:為什麼迢迢從太平洋的那一端跑到美洲大陸的這一端?
為了母親。
對方聽了沒有表示對這種孝行的讚譽,如家鄉人會有的反應,而是點點頭或保持同情的沈默,然後繼續問她在這裡的感覺、跟家鄉的不同……彷彿認可她在這裡照顧母親是她的選擇,自有她的理由,沒有什麼對或錯、好或壞。每個人都得為自己作選擇,在這裡,或去其他地方。
這些談話只是讓她更加渴望與人真正的傾談,談她的母親、她的弟弟、她的處境。她開始跟前院常來的一隻花貓說話,它用一雙琥珀色晶亮亮的眼睛看著她,歪著古靈精怪的三角臉,彷彿能了解她的異國語言。花貓不是天天來,她就在腦子裡跟自己說,說急了說多了,字句不由自主從嘴裡迸出來,成了自言自語。她在小鎮居民心中的形象就這樣奇異地固定下來:眉頭輕鎖,念念有詞,出現時總像推個巨大行李箱般推著她的母親。
路的另一邊是住宅區,一條條小路隔開來像棋盤。靠馬路的這一排,全是海景別墅,每一棟的建築風格都不一樣,有加州常見的西班牙式建築,紅瓦粉牆,拱門和露台,但更多的是簡約的現代風格,方正的線條,落地窗。她們經過的這間,樓上大玻璃窗裡可以看到一個男人,脖子上搭條白毛巾,對窗擺動手臂走跑步機。他的眼睛注視著海,那海被窗子框住了,就像屏幕上的海景,美麗無害,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而事實上那海無邊無際,比人所知的世界、比陸地生物所棲身的世界大得太多。它的存在告訴一名像她這樣的囚徒:自由不過是一種想像。
剛開始的時候,她曾試著帶本書。沒用的,什麼都讀不進去。白花花被海水反射的強光,伸出舌頭能嚐到空氣裡的鹹味,水的顏色依天候變化,有時靛藍,有時灰藍。今天的太陽躲在雲後,天空是陰鬰的灰色。陰天好,她從來沒喜歡過大太陽,她喜歡雨天,沒有太陽的陰天,起霧或刮風,都比大太陽好。她每天帶雨具出門是沿襲多雨家鄉的出行習慣,也是一種祈雨。
她轉向大海和陸地的邊際線,那是居民和遊客的運動場,他們鑽進海裡戲水游泳,在沙灘上跑步。遛狗的人也多,或大或小的狗,跟前跟後。沙灘上是不是有很多被沙埋起來的狗糞?她沒去赤腳走在沙灘上,她的腳趾拒絕被海親吻。她不會游泳,不喜歡日曬,而且,這是別人的海。
「我,應該是在葡萄牙吃麵包夾罐頭沙丁魚的,在西班牙看弗拉門戈,依照計畫,接下來到巴黎,在雨果和萧邦的墓前獻花……」,她對著母親的後腦勺說:「如果我不在這裡,珊蒂怎麼辦?」心裡不痛快時,她隨這裡的人直呼母親的英文名。
「珊蒂,你怎麼辦?」
海水刷地捲起白浪,彷彿準備要給出一個答案,沈吟了一秒鐘,還是嘩地跌落,去而復返周而復始,像是有意嘲弄。她瞪著這海浪狡猾的誘引和迴避,想到早上打給弟弟艾德的電話,沒有接通。她後來再打了一次留言:打電話給我,有重要的事。她又等了一刻鐘,懷疑艾德根本就在家,這是周六的早晨。
艾德沒有給她手機號碼,他說用不著,有什麼事打家裡,白天露西也在。露西是他老婆,在家上班。艾德不希望在外頭接到電話,聽她抱怨關於母親的事。要是有緊急事情呢?艾德說:緊急的事叫救護車,叫警察,我趕過去要兩三個小時。
前夫剛剛再婚,她就接到弟弟的電話。少通音訊、已成美國人的艾德,從加州打電話到台南找她,問她教職提早優退後都在做什麼。計畫出國旅行啊,一個人,長時間的旅行……那你怎麼不來我們這兒?我們這裡是有名的度假勝地,空氣好,風景好!來陪媽媽住一陣子,你有幾年沒來看媽媽了?她最近記性越來越差了……
她無法拒絕親人強勢的要求,害怕跟他們發生衝突。不是什麼「以和為貴」,更不是基於對他們的愛。如果別人能那麼強勢地要求她配合,或許她有義務要這麼做;如果別人能拉下臉來作出不合理的要求,那肯定他們有權利這樣做。她一次又一次妥協,對她的母親、前夫,後來又加上弟弟,以此躲過雷霆炮火的正面衝突,並為之感到慶幸。
周六的早上,沙灘上出現一群群青少年,他們架起網打排球,坐在一起喝啤酒說笑。附近的居民以家庭單元出現,父母和小孩,也有老人。浪頭打到沙灘上碎成白色泡沫,像刷牙漱口時吐出的沫液。小孩居中,爸媽各抓住一隻手,浪來時,大人手一抬孩子離地,降落時,白色泡沫迅速從十個趾間退去。孩子不要大人拉了,他要自己跳,得意地咭咭發笑。大海還是老樣子,青灰著臉,重覆同一個動作,像跳繩時把繩子盡職地甩過來。這遊戲已玩過千百年,從人類首次帶著子嗣來到它面前,用這種方式認識大海。她記起躲在遮陽大傘下,看母親拉著弟弟的手跳浪。也許她從未經過這個儀式的洗禮,所以一直未能親近海。
「我不喜歡海,」她對母親的後腦勺說,「你怎麼會選這種地方養老?是艾德建議的吧?」
母親側過臉,黯黃的臉像一粒癟掉的橘子,戴假牙淌著口涎的嘴猶疑地吐出這個名字:「艾德?」
「是啊,艾德。是他讓你住到這裡的吧?可是他卻不來看你。」
她的語氣帶著挑釁,但母親只是皺起眉頭,認真思索著,「艾德?」
「是啊,你的艾德。」
「他來了嗎?」
「沒有。」
「他還沒來?」
「沒有。」
「艾德,你打電話給他。」
「打了。」
「你打了?」母親扁起嘴,看起來可憐兮兮。
憤怒不過就是捲高的浪頭,瞬間便潰散。就像世上所有的好女兒,她軟下聲來安慰母親:「他待會就來,我們回家的時候。」
「回家。」
「對。」
她繼續推著母親往前,一直走到白房子,地勢到此就平坦了,馬路向東拐去。所有人必須在這裡止步。她的恤衫汗溼了,抬手抹了一下額頭和脖子。只要不出力,海風吹拂下,汗一會兒就乾了,如果躲到樹蔭下,也不覺得熱。這可不像家鄉,整個島到了夏天就是個大烤箱大蒸籠,無處可逃。大家都說加州是人間天堂,適合老人。老人捱不了嚴酷的天氣:冬天的冰雪,夏日的高溫;他們也不那麼在意春花秋葉的美景。美不美不重要,需要考量的是如何舒適地過完人生最後的歲月,況且海邊的負離子有益健康。
「哈囉,你們好!」一個熟悉的面孔突然從身後出現,是常在沙灘上遛狗的鮑伯,六十幾歲從航運公司退休,在海水的溫度還能游泳時,他總是住在這棟白房子,等秋天來了才搬回市區。
鮑伯長年戴著一副茶色太陽眼鏡,臉上滿布褐色的曬斑,恤衫短褲和涼鞋,驚人的手毛和腿毛,四肢顯得十分粗壯。每回遇見,他總會停步聊兩句,咧開一口像假牙般整齊潔白的牙齒,開她聽不太懂的玩笑。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對他的語意常感不確定。例如上回他邀她有空時過來喝一杯,看她面有難色,便說:你晚上不能出門對吧?他指的應該是她要照顧母親,可是那語氣又像在嘲笑她是個老派的女孩。她有被識破的難堪。她早已不再為自己的循規蹈矩自豪了,只覺得錯過太多,還在繼續錯過。她想到昨晚一夜的噩夢,今晨明顯的黑眼圈。雖是陰天,應該戴那頂大草帽,至少可以遮去半張臉。
「兩位女士要往哪裡去?」
「哦,隨便走走。」
「你知道不可以再往前的,對吧?每一年,我是說每一年,都有蠢蛋在那裡送了性命。」鮑伯朝海的方向抬抬下巴。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之前那一大段遊客如織柔軟平坦的沙灘,在馬路拐彎的地方讓位給粗礪的礁石地,礁石上滿布大大小小海水侵蝕的溝槽和凹洞,石頭跟石頭之間有或寬或窄的縫隙,一不小心腳會卡到縫裡。再往前,最靠近海的地方,有幾個岩礁如石階般可以登上一個兩米多高的大岩礁,巨礁傲岸兀立,海鷗在附近盤翔,就像一個日日被殷勤拂拭的寶座,高踞上頭能遠眺大海,看日落。
第一次遇見鮑伯時,他就用嚴肅的口吻告誡過她。那時是四月底,近岸的海水開始回溫,海風吹來不再寒刺,這個小鎮從冬眠裡蘇醒,半天營業的餐廰恢復全日開門,小酒吧裡賓客盈門,賣紀念品和出租泳具的小店兼賣冷飲,不再門可羅雀。
鮑伯是老居民,覺得有義務告訴女人小鎮的危險所在:那個礁岩區。早晚潮的時間隨季節而不同,潮水不聲不響漲起,人們流連美景而忘情,等到發現被海水包圍時已經來不及。周遭美麗的礁石,此時沒入海裡成了危險的陷阱,你什麼都看不清,也沒有人會聽見你的呼救。
應該有個標識,危險……有的,絕對有,但是人們看不到,或者他們不在意,那裡的景色太迷人,你不會也想去看看……哦不,我不喜歡海,海給我一個教訓,我是小女孩,海把我舉起,摔下去,很痛……她不知道當時鮑伯是不是聽懂了。
九或十歲時,全家到海邊玩。她套著輪胎般的黑色泳圈,在離岸很近的地方縮起腳漂浮,水只到她的胸口,怎麼也想不到海會驟然襲擊。海浪瞬間把她捲入,力量如此巨大,巨大到只能屏住呼吸任它擺布,等待一切結束。大海灌給她苦鹹的海水,然後把她甩出去,屁股狠狠撞到水底,等她終於站起來時,海水已經退得很遠。
珊蒂,你好嗎?」鮑伯對輪椅裡不發一言的老太太客氣地問候。
「珊蒂,我叫珊蒂,我很好。」老太太告訴鮑伯,指指她,「我的好朋友,她就要走了。」長住美國的珊蒂,很習慣使用英語,即使已退化成這樣,狀態好的時候還能用英語作簡單交流。
鮑伯看著她,「你要離開了嗎,海倫?」
「我不知道她哪裡來這個想法。」她微笑。
「這個時節是這裡最美的時候,不過,今天可能會下雨。」
「下雨,會嗎?」
「我們等著瞧吧。」
鮑伯走掉了,後背圓厚,腰杆挺直。
她們站在原地,眺望著那個危險之地。母親不是不能走,只是腳沒力,走得很慢。她曾經扶著母親走下步道,走到沙灘,脫去她的鞋襪,讓她光腳踩在柔軟微溼的沙地上。母親看著自己的光腳,猶豫地蠕動著腳趾,像是什麼動物冬眠後逐漸顫動肢體醒來。
母親在海邊長大,一個叫海口的地方。漁人總是直接把當天的漁獲送到家來,外婆從竹簍裡挑選當天的晚餐,外公每晚都要一條魚下酒,從魚腹裡夾出魚蛋送進母親嘴裡……這些她從小耳熟能詳。海倫,不,葉明慧的母親愛海,弟弟也愛海。
童年有很多假期在海邊度過。母親帶著弟弟在水裡,她跟父親在沙灘上,她用小鏟子鏟沙,一鏟一鏟把父親埋起來,從腳踝一路埋到肚子。父親的皮肉紅得像下鍋後的大蝦,隔天皮膚一片片發白翻捲如魚鱗,一碰就痛。幾個月後,父親真的被埋到地底下了,母親的尖叫哭嚎讓她很害怕。她不願意再去海邊。
那是葉明慧記憶裡的第一次分離。第二次,她剛考上大學,升上中學的葉明德留級又成天闖禍,母親決定帶著弟弟去美國投靠舅舅。他們成行時,她大學都快畢業了。房子賣掉作了旅費,她反正住學校宿舍。機場送行時,母親摸摸她的頭髮說:畢業了,你也過來。
葉明慧愛上古典詩詞社的學長,畢業後到私立高中教國文,等學長讀完碩士服完預官兵役,他們結婚。請酒時,母親回來參加,鮮艷的扶桑花襯衣米色長褲,燙短的頭髮,容光煥發。母親有個美國男友的傳聞是真的嗎?她依母親事先的叮嚀,準備了一件翡翠綠的改良真絲旗袍。迎娶的前一晚,在台灣沒有自己房子的母女住在酒店裡。母親仔細試了旗袍,在身上輕輕拉扯,左顧右盼,衣櫃裡掛著她的新娘禮服,母親卻彷彿沒看見。第二天,學長按吉時來酒店迎娶,穿上旗袍的母親雍容華貴,端坐在床沿,在眾人圍觀下,她一身白紗深深鞠躬拜別,母親臉上的笑容讓她把淚水硬生生吞了回去。母親忙著跟來參加喜宴的親人敘舊,她等著母親跟她說兩句體己話:為人妻為人媳的經驗談、祝福、甚至是埋怨。但是喜宴結束後,母親像其他親友一樣,從她端著的銀盤裡取了顆喜糖便走了,把她留在了婆家。這是第三次。
那一天,當她陷入葉明慧的回憶時,她的母親背對著大海,注視自己的光腳,彷彿不認識那在沙裡如軟殻動物動來動去的趾頭是她的,趾頭越蹭越往沙裡去,半個腳背不見了。
她取出水杯,擰開,裡頭附有吸管,遞過去,母親乖乖啣住吸管,像個小女孩。
「你記得阿公嗎?阿公阿媽?你的阿爸阿母?」
母親吐出吸管,眼神空洞。
「你記得我嗎?我是誰?」
母親看著她,眼神開始聚焦,突然嘴角漾出一絲微笑,「莉莉,莉莉!」
她點頭,「忘了,忘了就忘了吧。」
她從袋裡掏出兩副太陽眼鏡。現在大海像一大塊反光的藍綢,一條條閃動著光紋,捲起的白浪流淌出去,就像婚紗的裙邊。
1.駱以軍最新短篇小說《阿梵》選段
有一次,大家在聚會的時候,阿梵和施伯吵了起來,說來他們吵的內容非常幼稚,就是誰比誰更厲害、更屌?說來他們兩個是我們這資優班裡智商最高的兩位,阿梵得過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物理競賽的雙料冠軍;施伯呢?個性比較陰沉,據說他老爸有黑道的背景,但這樣看去一臉流氓相的傢伙,有幾次在全校模擬考大排行,狙擊的考出第一名,將阿梵拽到第二。據說他會拉丁文、梵文、巴利文,這些無人可驗證他是真會還是唬爛的語文。
他倆爭起「誰最屌」,這讓一旁的我們,臉上都浮晃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傻笑。但阿梵...
作者序
Infinite Conversation
文/黃以曦
當你直接而坦陳地,談小說,或說文學中的智性,我突然困惑了,反覆讀著這幾個語詞。如你一樣,我亦總是習慣對事物進行抽象化,由系統和秩序來討論,如此,不可能不同意、或不知道,文學之作為一個智性系統,的意義,且無論那是怎樣的系統。我想,我那麼自然地對著各種事物、指其作為某個特定系統,如何如何,是因為我在那個的裡面,或在那個的旁邊。比如,我在這個物理環境裡,在這個社會裡,我臨著一處專業體系,我看著一樁遊戲。我在那裡面,談論著包含著我運轉的整幢秩序,我在那旁邊,凝視著那些什麼的規律。
可此刻,作為寫作者,論及我親手創造的世界,即是文學,指它「是一個智性的系統」。我卻說不出口。這是為什麼呢?
我想那是邏輯上關於邊界的辯證的直覺。當在一個世界裡面,無論是宇宙或僅僅是一幢關係,我在這裡頭,這個東西最遠的地方就是我能觸及的極限,換句話說,因為我是有限的,所以我所在的世界必是有限的,它自然地浮顯一落封閉的廓線,是以我能輕鬆地說出「一個系統」。當在什麼的旁邊,無論它多寬闊、流動,我和它的關係、我之所以在這裡開口談「它是什麼」,是建立在我能對它收攏出怎樣的聯繫和觀察,是以,同樣的,當我是有限的,我對與我有所關連的事物的界定,就是有限的。我也將看到它的邊界,看到那裡頭某套周始往覆的轉動---那其實就是,我這個人與該個事物所協同起的一套秩序。
然而,面對親手創造出的世界,我恰恰不是這樣感覺的。(更何況,「當我們談論智性時——」)
最開始,我起了一個頭,朝預設的廓線推開,一邊用我準確又精細的語言(你所謂的符號)去對某個朦朧而纏繞的意念,織作凹凸有致的形體……我以為事情將這樣下去,我以為我將起造一個我所能想像與慾望的最大的世界。
但很快地,如同你我都熟悉的過程,與結果。它長出自己的生命。它兀自延伸,將這裡與那裡斷然裁去,它在一處踟躕,又在另一處頭也不回地遠離,然後它將自己關閉。然後它在故事結束了很久以後,又唱起誰都未曾聽聞的旋律。然後,它成為了另一個故事。
不同於前述的兩者,文學提示了創作者的無限,而當我在此刻必須承認我的無限,當我看不到它的邊界,於我,我就很難說「文學『是』、『一個』系統」。那有點像是哥德爾不完備定理那種被蝕穿的意象,可我感覺到的甚至是更切身、更痛的,一切湧動幻變、不斷推得更遠,原本以為頂多是維度的纏繞,但終究是夢。
但回到你舉出文學作為一個符號系統,以確認或可成立這樣一個貫穿的公理。關於此,我是贊同的,儘管我的贊同是建立在我無法將小說看做一個系統這樣的前提,也就是說,我並非將此看為某個約束性的公理,而是單純卻無法置疑的當然。
然而,於我,那昆德拉所謂「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是只存在於那個國度的。一片大漠,在上頭慢慢地走,走進了,就不再在原來的世界。小說家的動員,小說家的調度,召喚了在哪裡都沒有的神,那重新塑造了每一個進來的人,他們不得不成為故事裡的人,在這裡那樣活上一回,擁有回憶,醞釀智慧,獲得從來不可能妄想的視域,終極而全新的認識。是啊,認知是小說唯一的寶藏,那一切都是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可是離開了這裡,又會接上來到之前,那個平凡的樣子,平凡的一輩子。
又或者,以命題主旨的心態,我贊同於你說的文學場域慣習中對「抒情」的過度迷戀,智性價值的追求在其中顯得弱勢。然而,同一時刻,對我來說,抒情和智性之最美麗,卻恰恰,或說唯能成立,於其可互相深探與確立。
會有一部沒有「人」的文學嗎?就算是霍格裡耶式號稱如何中性無色的零度書寫,就算語言要實驗或回歸某種斷然透明的記述,我們仍清楚地看到了此些景象流轉著的後面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的焦灼、執著、不由分說的熱切,我們亦看到在一幕與下一幕的遞嬗間,心的悠哉或惶然,貪婪想多看一點,堅忍地在哪裡別過臉,卻留下了不止懸念。畫面上似乎沒有人,沒有心動與想念,沒有恨亦沒有愛,沒有人遇上另一個人,沒有等待,但從畫面的構成與流動,我們切膚地讀到那整幢無法不是由情感所驅動的凝視。有燈就有人,有人才有燈,所以,是的,我從這個角度可以理解「抒情」被以為是文學的唯一價值。
問題於是在於,第一,沒有智性配備,我們的抒情或可遊蕩寬廣,卻無法走得更深更遠,第二,智性的鑽探本身就充滿感情,既是設謎與解謎的渴望,也是對秩序純粹之美的醺醉。而關於第二點,甚且得發動一套再次後設的作為,以高一階的智性手段去追索對於智性錘鍊的情感。
然而,事實上,我已經很久不再問這些問題了,關於為什麼在文學上,抒情是那麼被不成比例地重於智性。因為,工具為了需求而生。如果你不曾困惑、不曾感知到有某個包覆的宇宙,你就不必起身去推定一套籠罩性的秩序;如果你不曾在夢與幻覺間錯亂,你就不會懷疑維度的縫隙與邊界,就不會重啟世界的丈量。
如果你不曾感覺到某個說不出的、不曾被說出的情感,你本來就不會回到語言的可能性去追究,不會重新審視邏輯之亦有皺摺與灰階,思考人該如何運用語言之同樣作為一套邏輯系統去補完或重寫這個或許比物理真理更繁錯的描述。而是的,有些情感的細膩,不是動員每個毛孔一切字句就可以勾勒出來的,它們需要重新思索人與事物的關係,而「關係」,是後設的,是邏輯的,我們就是只能抑制住被觸生的感性巨量流淌,回到情感的蕊芯,還原出它的結構,再回溯此結構所依據成立的原理,然後從原理耙梳地編織一幢更精細多層的結構,然後放回我們曾以為無法追問得更多的情感機制。如此,當同樣的觸動來襲,我們將能創造一筆更深刻的敘述。這樣的抒情,不只抒發情感的幽微,使獲得一具具立體形貌,且驅動了對於綿密情感可能性的進一部認識,更讓我們的心聯繫上抽象的原始秩序之美,那正是直覺的起源。
延伸討論,你提到許多小說儘管有著極具水準的文字,卻沒有「主題」,你且提到了作者的感動並非唯一重要之事、「自我情感之過份抬舉」、因「抒情慣習」直或間接地導致了文學智性之重要性被輕忽。
我試著將這其中關鍵字打散,收束重組為「對已身情感之認識」,是的,我以為這正是許多文學作品如此令人沮喪的源頭。
為什麼人們會理所當然地以為「懂得」自己的感受?像是感受既作為一種全無全有的什麼,我們若不是全無,就是全有,此一全有,將包含籠罩圍覆的身體感、立即催生的情緒,以及其中的「意義」。……然而,事實是,關於感受,人們多半停留在前兩者,可卻是「意義」,才是感受本身真正值得被寫下來的。或者說,當前兩者或可與有類同生命經驗的人分享,最後者,卻能拓展、開創讀者對於情感的認識,通過對這份新認識,換置陌生的封閉的原初場景,「共振」作者的感動。我說「共振」,是因為那不會也不需是表面的點對點接上,而是因為閱讀,被開發了深沈的感性結構,從而理解由此一結構所長出的任何一種情緒。
必須承認,「感動」只是結果,作為一個敏感多孔的人,你輕易就可以有團簇細毛的繁生感觸,但這些感觸,是來自怎樣的你?是怎樣的價值配置、歧義的傷口與持續流轉的專注中心與邊界,催生此一特定樣貌的「感受」?它作為一個已然的存在,上頭還疊著其他原本亦可發生的感受樣貌(別種結果、所有可能的結果)嗎?它們將以陰翳或夢境去稀釋、對話、匯流此個自以為是「全有」的感受嗎?到後來,我們究竟感受到什麼?自以為感受到什麼?我們所認為的情感,與自己,究竟是什麼?
「感動」難道是塊狀的嗎?大把大把均質的快樂、悲傷或滄桑,差別只在於「畫素」的高低,像是此一差別就是文學的高下。還是說,一份感動,就該是一個世界?那裡頭繁錯著各種漸層與悖論,走得快和慢的感觸突兀地糾結,又帶出反饋,感覺在「逐漸明確」的臨界暴力又憂傷地廝殺,空氣中迴盪著繼續湧入的困惑和遺憾……,是啊,只要一不小心,這就將是某個感受,而不是另個感受了,我將不會記得我在巨量意緒間的為難,我將不會知道曾有一個幾乎要如此收束這一刻的我……。
當感動,我們是否就毫無警覺地接受了由此而來的大水,浸好浸滿?還是我們可以分身出無數個自己,冷眼拆解此個時空?點出其中某個變因,提議平行的秩序,總結一個全或局部的意義,一個可以大也可以小的隱喻。那將會是此一感受的「意義」,那會讓似乎私密與唯心的情緒,成為擁有持續自我深化的「主題」。
這後面是怎樣的「為什麼」呢?除了你從生物角度所提出的觀察,「人類須於第一時間處理自己的內分泌變化──先安置或分派當下的緊張、恐懼、焦慮或淚水,理解、標定、運算出一組最終數據並迅速輸出」,我且感到某種令所有人滅頂其中的巨大、巨大的寂寞。是這份非與他人和世界有效且立即連結不可的寂寞,讓人們難有餘裕停在零度的一處,投入地動用並開發我們明明可以勝任的感性的釐清、辯證與分析。
一部小說,不該是這個世界的附屬物,提供著良藥解方、提綱挈領,是以,當那些比對或連結越是好用,整件事就越顯得可疑。一部小說該是一個獨立世界,而且是更好的世界。這裡的更好,指的是它有個最後的重量,整本書於是沈成特定形狀,一切,將在某一點上收束完成,那是類似真理的東西---並非可萃取出來套用的「實用」的真理,而是作為該時空之稜線與皺摺的廓清。每件事物,不得不朝哪裡去,墜落或飛昇,直到世界自行關閉,那是連小說家都無能制高地預見或懂得的那種一套秩序最內部所引致的不得不。
在我眼裡,那是小說的神秘,更是文學的清明。該個故事所隸屬的命運,不由分說地籠罩,主人翁親密、赤裸地挨著,無遁逃亦無虛矯或分心的煙幕,在誰終究戰勝了誰之前,此與彼邊銜成irony,那個千絲萬縷的纖細平衡,正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極難洞察、可竟是終極真相的圖景。
而這恰恰不是貪心或極端的關於小說的期待,這事實上是最初級的,即是對於「我是誰」、「活著是什麼」的認識;錨定基準點,對事物更準確的界定與評量,才將由此開展。
我們像是在對話於某個強大勢力般地用力強調著小說的智性,可從什麼時候開始,智性成為一個一旦不去標誌、捍衛,就會黯淡的存在?我們已然過得如此優渥而輕盈了嗎──事物來襲,全都有著現成的意涵,每個東西就是它們看上去那個樣子…....,不,它們甚至已是其在來臨之前就已被透露的樣子,像是一切都發生了無數次,每一次總是相同的,以致於我們只要感覺、只要品味那個感覺的細部,就好了,而不需要去追究,是這樣嗎?我們真的知道那個發生,「是」什麼嗎?我們究竟對自己的知道與感覺,知道多少?
好吧,那麼,至少,與至多,「好小說是一則猜想。猜想一則符號系統中的可能真理。」走進一個陌生國度,邊界變幻莫測,你得意識並警覺某個統禦的秩序,裡頭遍歷大或小的概念、道理、意義,它們都只在那個局部成立,卻只要成立了就會將那一處的流動攏出一具模樣,有了模樣才有流向,然後有動有靜,揭露非此無法揭露的關於這個世界的理解、判斷。
——是之謂智性的文學。
Infinite Conversation
文/黃以曦
當你直接而坦陳地,談小說,或說文學中的智性,我突然困惑了,反覆讀著這幾個語詞。如你一樣,我亦總是習慣對事物進行抽象化,由系統和秩序來討論,如此,不可能不同意、或不知道,文學之作為一個智性系統,的意義,且無論那是怎樣的系統。我想,我那麼自然地對著各種事物、指其作為某個特定系統,如何如何,是因為我在那個的裡面,或在那個的旁邊。比如,我在這個物理環境裡,在這個社會裡,我臨著一處專業體系,我看著一樁遊戲。我在那裡面,談論著包含著我運轉的整幢秩序,我在那旁邊,凝視著那些...
目錄
鬼甕 / 伊格言
Infinite Conversation / 黃以曦 前言
Darkness Spoken / 列維 特刊語
阿梵 / 駱以軍
繪畫的異端 / 陳丹青
Love Infinity / 葉錦添 藝術特輯
大海擁抱過她 / 章緣
女兒房 / 鄧九雲
茶之靈(截句十六首)/ 白靈、蕭蕭
雲水間.三聯畫 林懷民、鄭宗龍、陶冶
鬼甕 / 伊格言
Infinite Conversation / 黃以曦 前言
Darkness Spoken / 列維 特刊語
阿梵 / 駱以軍
繪畫的異端 / 陳丹青
Love Infinity / 葉錦添 藝術特輯
大海擁抱過她 / 章緣
女兒房 / 鄧九雲
茶之靈(截句十六首)/ 白靈、蕭蕭
雲水間.三聯畫 林懷民、鄭宗龍、陶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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