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御伽草紙
楔子
「啊，響了。」
父親說著，放下筆站起來。區區警報還不至於驚動他，但高射炮一響，就得停下工作，給五歲的女兒戴上防空頭巾，抱著女兒衝進防空洞。妻子早已揹著二歲的兒子蹲在防空洞深處。
「轟炸地點好像離這裡很近。」
「對。這個防空洞好小。」
「會嗎。」父親略有不滿，「我倒覺得這個大小恰恰好。如果洞太深，有慘遭活埋的危險。」
「可是，起碼可以再寬敞一點吧。」
「嗯，是沒錯啦，但現在土都凍結實了，很難挖。改天吧。」他含糊其辭，讓妻子閉嘴，豎耳傾聽收音機的防空情報。
做母親的抱怨告一段落後，輪到五歲的女兒開始吵著要離開防空洞。安撫女兒的唯一法寶就是故事書。父親會念〈桃太郎〉、〈喀擦喀擦山〉、〈剪舌麻雀〉、〈摘瘤爺爺〉、〈浦島先生〉這些故事給孩子聽。
這個父親的服裝寒酸，容貌也看似愚鈍，但他可不是普通人物。他深諳創作故事這個非常奇異的技術。
很久很久以前──
當他用古怪的音調慢吞吞朗讀故事書之際，在他心中，已自行醞釀出另一個故事了。
〈喀擦喀擦山〉（節錄）
〈喀擦喀擦山〉這個故事中的兔子是少女，慘遭敗北的狸貓則是愛上兔子少女的醜男──在我看來這已是不容置疑的儼然事實。據說這個故事發生在甲州富士五湖之一的河口湖畔，也就是現在的船津裡山一帶。甲州的民風剽悍，或也因此，這個故事和其他童話相較，顯得有點血腥。首先，故事的開頭就很過分。拿老太太煮肉湯太殘忍了，既不滑稽也不好笑。狸貓的惡作劇還真無聊。到了老太太的骨頭散落簷廊下方的那一段時，已經極度殘忍恐怖，作為所謂的兒童讀物，很遺憾，恐怕不得不遭到禁止販售吧。因此現行出版的《喀擦喀擦山》繪本，似乎是明智地含糊帶過，只描寫狸貓弄傷老太太之後就逃跑了。那樣可以避免被禁售，算是處理得很得體，不過，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惡作劇，兔子對狸貓的懲罰就顯得太執拗了。不是那種一次擊倒的爽快報復。而是把狸貓整得半死不活，虐了又虐，一再玩弄，最後將牠騙上泥土做的小船任其逐漸沉入水中。這些手段從頭到尾都是詭計，絕非日本武士道的做法。但狸貓如果做出拿老太太煮湯的惡劣詐術，受到這麼執拗的報復也是活該，這點我們多少可以理解，只是顧慮到對兒童心理的影響及可能遭到禁售，改寫成狸貓單純弄傷老婆婆就逃走，若因此還受到兔子那些懲罰的恥辱與痛苦，乃至最後活活淹死，似乎就有點過當了。這隻狸貓本來就沒有任何錯，自己在山裡悠哉玩耍時，被老爺爺捉到，而且還要被煮成湯，陷入絕望的命運，但牠苦苦掙扎還是想殺出一條血路，最後走投無路下欺騙老太太，終於九死一生。想拿老婆婆煮湯的確很惡毒，但是如果像現在的繪本描寫的，只是逃走時順帶抓傷老婆婆，或許是因為當時牠也在拼命求生，基於所謂的正當防衛胡亂掙扎，所以無意之間弄傷老婆婆，應該不是甚麼滔天大罪。我家五歲的女兒，長相像老爸挺難看的，腦子不幸也像老爸一樣似乎有點古怪。我在防空洞中讀這本《喀擦喀擦山》繪本給她聽時，她竟脫口說出意外的感想：
「狸貓好可憐。」
不過，我女兒這句「好可憐」是最近剛學會的名詞，不管看到甚麼她都頻呼「好可憐」，擺明了是想贏得溺愛孩子的媽媽一句稱讚，所以並不值得驚訝。或者，這孩子跟著爸爸去附近的井之頭動物園時，望著籠中不停走來走去的狸貓，認定那是可愛的動物，因此對於這個〈喀擦喀擦山〉故事，不問緣由就堅持偏愛狸貓。總之不管怎樣，我家這個小同情者的說詞不太靠譜。思想的根據薄弱。同情的理由含糊不清。基本上毫無正視的價值。但我聽到女兒這種不負責任隨口說出的感想後，受到某種啟發。這孩子甚麼也不懂，只是胡亂說出最近剛學會的名詞，可做父親的卻因為她這句話發現，原來如此，兔子的復仇的確有點過分，若是這麼小的孩子，還可以哄一哄敷衍過去，但對更大的孩子，已經被灌輸了武士道或做人得堂堂正正這種觀念的孩子而言，不會覺得這隻兔子的懲罰是所謂的「卑鄙手段」嗎？這才是問題所在。所以愚蠢的爸爸才會皺眉頭。如果像現行繪本所描寫的情節，狸貓只是抓傷老婆婆，就這樣被兔子惡意捉弄，燒傷背部，燒傷的地方還被塗上辣椒，最後被騙上泥土做的小船慘遭殺害，陷入如此悲慘的命運，已經上小學的孩子自然會立刻產生疑問。況且就算狸貓真的惡劣地企圖拿老婆婆煮湯，為何不堂堂正正報上名字給牠一刀痛快呢？因為兔子很弱小云云，在這個場合無法說服人。報仇就該堂堂正正。神會站在正義的一方。就算做不到也該大喊一聲「這是天譴！」正面採取行動才對。如果雙方的力量實在懸殊，那就臥薪嘗膽，去鞍馬山專心修練劍術。自古以來，日本的偉人多半都是這樣做的。饒是苦主有再多隱情，縱觀日本歷史似也不曾有過這種詭計多端虐殺對方的報仇故事。唯獨這個〈喀擦喀擦山〉故事，報仇方式著實令人不敢苟同。未免太沒有男子氣概。無論大人或小孩，只要是嚮往正義的人，任誰都會對這個故事產生些許反感吧？
請放心，對此我思考了一番。然後我發現，兔子的做法沒有男子氣概是理所當然。因為兔子根本不是男的。這點我很確定。這隻兔子是十六歲的處女，迄今對情愛尚未開竅，卻是個大美人。而人類當中最殘酷的，往往就是這類女性。希臘神話中有很多美麗的女神，其中，除了維納斯，阿提米絲這位處女神似乎被視為最有魅力的女神。眾所周知，阿提米絲是月亮女神，額頭有皎潔的新月閃耀，而且敏捷不通人情，簡而言之就像是女版阿波羅。凡間的可怕猛獸都是這個女神的隨從。但她的外型絕非粗魯魁梧的大塊頭。毋寧嬌小苗條，手腳也纖細可愛，臉蛋妖異美麗得令人悚然，但她缺乏維納斯那種「女人味」，乳房也很小。對於她不喜歡的人可以坦然做出殘酷之舉。她在戲水時發現有男人偷窺，甚至立刻潑水把男人變成一頭鹿。只不過是看一眼她戲水的樣子，就讓她這樣大發雷霆。要是握住她的手，還不知會被她怎麼報復。如果愛上這種女人，男人肯定會受到悽慘的羞辱。不過，男人，尤其是越愚鈍的男人，越容易愛上這種危險的女人。而且結果多半可想而知。不相信的話，且看這隻可憐的狸貓就知道。狸貓老早就對這隻阿提米絲型的兔少女暗懷情愫。如果故事設定兔子是這種阿提米絲型少女，那麼無論狸貓是拿老婆婆煮湯或是不慎抓傷老婆婆，讀者都不得不嘆息著點頭同意，兔子施加的懲罰之所以如此惡意且「毫無男子氣概」是理所當然。而且這隻傻狸貓就像會愛上阿提米絲型少女的典型男人，在狸貓同伴之間也其貌不揚，只是個身材肥胖，愚鈍愛吃的傻大個，所以牠悲慘的下場自然不難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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