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靜終於來到我夢中。她蹲在舊家後院池塘邊,不斷把因為風雨溢流到排水溝中的金魚撈回池塘。不斷的反覆,像無言的默片。突然間她回頭,讓我看見她蒼白的臉上一雙哀傷的眼神。然後我就驚醒了……
在黑暗中,除了她,我也想起副總、丁博,想到這些年來工作上的顛簸,一下子感到極度疲憊。最後我想起比我更疲憊的艾雯,但是,我創傷的心靈在她身上找到溫暖的著陸。
回頭看著身邊的妻,鼻息深勻,仍在沉睡之中。她幸福嗎?也許幸福需要不斷地不斷地編織。
重新闔上眼,我試著回到夢境尋找小靜,但她已經不見蹤影,剩下的只是無邊的黑夜……
作者簡介:
▍葉天祥
台大電機系、電機所畢業,在台灣的IC設計業工作,將近三十年。曾先後擔任日商台灣EPSON分公司光電技術中心總經理、普誠科技公司副總經理等高階職位,目前仍在電子業界服務。
寫小說是興趣。雖然是實用主義的電機人,文字不會冷冰冰,充滿人的溫度。努力寫出,想要感動人,如果可以感動人的故事。以愛情為基底,佐以生活與工作,寫想望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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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 一、重返記憶的旅程 §
我在京都四條通的東橫INN。
昨晚入住時過了午夜,今早醒來時已經九點多。我仍舊感到疲憊,頭腦一片混亂,或許是旅途勞頓的關係。但我的心情卻有一點複雜。興奮是難免的,第一次來到京都,這是我規劃許久、朝思暮想的旅行。然而,卻夾雜一絲鄉愁,或至少是像鄉愁一樣的情緒,怎麼說呢?也許是三條通、四條通、五條通、金閣寺、銀閣寺、南禪寺,太多地名、影像和故事曾經在我腦海中穿梭迴繞,所以完全不陌生,在我的想像裡我早已來過。
我不想起身,側躺著身子,從棉被裡向窗外看去。天空陰陰的,是北國秋天的暗灰。那樣的深沉凝重,預示了落雨或下雪的可能,但再怎麼差的天氣,京都依舊是京都,不會減損我對這古都的喜愛。我感到安穩而滿足。回想這一趟路走了多遠?這幾年看過多少有關京都歷史和旅遊的資料,為了寫一本書。
我突然想起在台灣的妻,怎麼感覺有點遙遠。可是,機場分別不過是昨天的事啊。然而妻是溫柔的,對我做任何事都有信心,無論我的決定是如何的不切實際,還是在我身後默默的支持。也許是她太平靜了,而我又第一次獨行,還不習慣,才會感到疏遠。
我也想到公司老闆彼特。當我要向他告假兩週時,他的眼神透露出,又是另一個傻子的看法。不過,他和我都各有所熱衷,基本上只是兩個等量的傻子,他一定可以理解。做這樣的決定,關鍵還是在我自己。在人生的某一時刻,沒有任何絕對的理由,只是突然感覺到,如果不這麼做,對不起自己、白來這一生。就是這樣的想法下,我獨自踏上這場旅程。
不過,真正的理由或許比我所認知的還要複雜些,只是我說不出來,或者是我根本無法以精確的言語描述內心真正的想望。
起床盥洗後,因為已經過了早上免費供餐的時間,然而,肚子也沒有特別感到飢餓,乾脆把書桌上的隨身背包打開,直接開始這一天。
我看一下筆記中今天的行程。先要搭巴士去看豐國神社,祭祀豐臣秀吉的神社。旁邊有讓豐臣家招禍的梵鐘。上面的鐘文「國家安康……君臣豐樂……」,其中「家康」兩字分開,「豐臣」兩字卻合起來,讓德川家康得以藉題發揮,最終滅了豐臣一族。然後走上兩邊都是女子學園的女坂,上阿彌陀峰看豐臣秀吉的最後葬身之處,豐國廟。雖然是統一日本的第一人,最後的葬身之處沒有氣派的雕梁畫棟,居然只是方寸之地。最後還要到南邊的醍醐寺。那是豐臣秀吉病逝前,帶領家人、近侍及諸大名等一千三百人最後舉行盛大賞櫻宴會的所在。不知當時的豐臣秀吉有沒想過,日後豐臣家的下場竟是如此淒涼,就像那繽紛滿開,卻一夜落盡的櫻花。
豐臣秀吉從其貌不揚的窮農出身,因為幫主公提鞋而被織田信長注意到。日後因戰功高升,在本能寺一戰明智光秀刺殺了織田信長之後,豐臣秀吉率軍為主公復仇,並趁機奪取天下。從窮農到幕府將軍,病歿之後再全族被誅,這種歷史的偶然又必然,多麼吸引人,至少是吸引到我。所以我才會為了研究他的故事,來到京都。
如果一個會計師一輩子只在資產負債表上加加減減,儘管生活無虞,大概會覺得這樣只有數字的人生很無趣。所以,我雖然在電子業工作了二十年,算得上是IC設計專家,卻無法因此而感到滿足。對於人生,我是比較貪心一點。
研讀手邊的歷史書一陣子後,肚子終於有點餓。看看時間,接近十一點,可以提早去吃午餐。於是,我收拾一下便出發。
出了旅館,我左轉走進隔壁的巷裡。雖然從未來過,但我知道這裡有家拉麵店,魁力屋拉麵。只有在京都才吃得到的拉麵。我開了門進去,裡頭不大,店員大聲么喝著:いらっしゃいませ ﹝歡迎光臨﹞。因為時間尚早,還沒有什麼客人,店員帶我到角落靠牆的位置坐下。我看一下菜單,點了有名的背脂醬油拉麵。
等待之時,我打開手機隨意滑閱。先看了些台灣的新聞,確認當天沒出什麼大事後,就開了YouTube,想聽點音樂。滑著滑著,螢幕突然出現一個名字:Marketa Irglova。覺得有點眼熟,卻一下子想不起來曾在哪裡看過。雖然有影像,但影像是非常昏暗街上的一名女子。女子就是Marketa嗎?就在這時候,麵來了。
我把目光轉移到麵上。大蔥、半熟蛋、叉燒薄片和浮在湯上一顆顆晶亮的油脂,而淡黃色的細麵整齊的鬈曲在清醬色的湯裡。這是看起來非常漂亮可口的一碗麵。接下來我用湯匙喝了一口湯。有一種特殊的醬油甜香,是從來沒有嘗過的滋味。確定視覺味覺都滿意之後,我便開始享受來到京都的第一餐。
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來,Marketa是電影 Once﹝曾經,愛是唯一﹞裡的女主角。在這部以歌曲為主的愛情戲劇中,她在戲裡和戲外都和男主角談了一場戀愛。當時我的印象很深刻。但戲裡她已婚,還有個小孩,而男主角未婚。所以,雖然他們談戀愛,注定沒有結果。想到這裡,心頭有點震盪,因而猶豫了一下。不過,在這一個人的旅途、一個人的寂寞之中,還是很想聽聽熟悉的聲音。我仍然點了她的歌If You Want Me,把耳機戴上,聲音調得小小的,只唱給自己聽。
其實這是擷取自電影中的一段影片,Marketa取了男主角寫的歌,戴上隨身聽,在回家的路上一面聽旋律一面唱著。背景是夜晚的街道,女主角的臉在夜色中隱約明暗。Are you really here ? Or am I dreaming﹝你是真的在這裡?還是我在做夢﹞。剛開始聲音很低,幾乎聽不清楚。一陣子之後吉他伴奏出現,節奏跟上,從Marketa嘴裡出來的每一字愈來愈清楚、明亮。尤其在I can hardly remember your face any more﹝我幾乎快記不清你的臉﹞之後,接下來每個字都唱進我的心裡。好像要在我的心上挖洞似的,用盡一切方法試著鑽進去。
旋律愈來愈強,A lover that signs之後,接副歌,出現了男主角的合聲:If you want me, satisfy me﹝如果你要我,滿足我的渴望﹞。 副歌重複第二遍時,我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先是手,然後是心。
我沒有想到,已經三年過去,以為自己夠堅強,但在歌聲中,還是毫無招架之力。我把頭低下來,努力克制自己。然而沒有任何作用,淒美的歌聲繼續折磨著我的感知和情緒。我不得不把左手伸出來支著額頭,想辦法遮掩顯在臉上的難過。
剛剛為我帶位的年輕店員顯然注意到了,他趨向前來:「お客様、大丈夫ですか。﹝先生,還好嗎?﹞」我抬起頭,用略顯生硬的日文回覆:「麺は関係ない。昔の事を思い出したので、すみません。﹝跟麵無關,因為想到過去的事,不好意思﹞」。店員也許瞭解,也許不瞭解,很有禮貌的慢慢地退回去。但是,我的心卻退不回去了。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在夢幻湖的山徑上,小靜顫抖的樣子。
「妳會冷嗎?」我問。才九月中,還是二十多度的氣溫,應該不會冷才對。
「不會啊,我不會覺得冷。」小靜以她慣有輕快的語調回答。但是我仍然感覺得到她的身子抖個不停。所以,我把她的兩手抓緊一點,好像要穩定一艘搖擺的船。但船一直搖。
雖然,有些風拂過,有些雲霧在我們四周,然而在初秋的白芒草堆裡,看向對面的七股山,還是清清楚楚。依山展開的綠毛毯,上面捲起淡淡的波浪。那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儘管小靜身體抖著,但我看進她的眼眸裡,卻是暖呼呼的。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些神奇時刻,命運要展示祂曲折人生的魔力。我突然瞭解到,那一刻是屬於我、屬於小靜、屬於我們兩個的。
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抑制住流瀉而出的回憶,抑制住內心的顫動。在我還能正常動作的情況下,趕緊吃完麵,付了錢,彷彿逃離什麼似的,離開魁力屋拉麵。
原來跟在我身後的回憶,從來就不曾消失,只是俯伏成一顆沉默的地雷,隨時準備被觸發。等待一次凝望,或者一首歌。
我沿著四條通,不斷的往東匆匆走去。我必須離開人群,不能停下腳步,怕會控制不了自己。到了四條大橋,前面是更熱鬧的八坂神社,所以我改往南走。走進靠著高瀨川旁的木屋町通。
終於,人少了下來。因歌聲而翻滾的情緒也逐漸平息。
如何能停止回憶?如何能將那些親愛的畫面從腦海中抹去?我無法,我只能勉強我自己看的是京都,也只能想著京都。
既然錯過了公車站牌,我打算直接走到豐國神社去。
手機上的地圖很清楚,應該沒問題。等我走進沿河的巷子裡,就幾乎看不到遊人了。我想只要躲開熱鬧的人群,這世界就會忘了我,我就可以自由的,重新回到日本的戰國時代。
終於,正面通到了,我轉往左走,走向一個人都沒有的正面橋﹝過橋直走到底就是豐國神社﹞。橋底下是鴨川。退盡繁華,恢復原貌,靜靜流淌著的鴨川。而橋上面是十一月灰濛濛的天空。雲層很厚,好像裝滿雪,隨時可以灑落的樣子。而北風來了,打在旅人的身上,一波又一波。沒走幾步路,我就感到寒意,而且愈走愈冷。但我分不清,這冷意來自鑽進來的風,還是生於對往事的記憶。我的步伐愈來愈艱難,終於,停下腳步,再也走不下去。
我又開始發抖。只好慢慢的彎下腰來,用雙手把臉遮住。在一片黑暗之中,整個人往內縮。於是,勉強按耐的記憶再被打開,奔騰而出的記憶像寒風把我重重圍繞,讓我幾乎喘不過氣。
「你為什麼笑?」開門上車,穿著T恤短褲,露出白皙大腿的小靜。轉頭帶著笑意問駕駛座上的我。
「沒什麼,我看到妳就很高興啊。」我回她。她仍笑著,只是輕輕皺眉,顯露些微質疑的眼光。
她把車門關上,一股熟悉的淡淡氣味便出現了。或許是小靜身上某種特殊的香水,又或者根本就是她身上自然的味道。只要她在,隨附她身的,那是一種永遠令我著迷的氣味。
「你今天有點奇怪喔,為什麼笑?」小靜有點近乎調皮的再問一次。
「真的沒有為什麼。」隔一段時間才見面,雖然不久,小靜的出現總是讓我感到快樂。那已經不只是一種習慣,簡直是一種嗜好。我就是喜歡看著小靜笑,不需要任何原由的。
「你今天比較不一樣噢,好像準備了什麼?」
「準備什麼?我有要準備些什麼嗎?」連我自己都有點懷疑了。
「是不是七夕情人節快到了。」小靜繼續問。
「你想說什麼?」
小靜慢慢把身子靠向我,睜大眼睛,對上我的眼。我們兩個的臉愈靠愈近。她臉上換上似乎有點狡猾的笑容,再一次鄭重地問我:「你是不是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啊?快說啊!」
我要跟她說?我要說什麼?我的腦海裡突然閃過「我愛妳」三個字。她是不是在跟我要?那我有沒有說?那天我到底有沒有說呢?怎麼一下子想不起來。雖然只是三個字,卻比什麼都重要。我們之間除了「我愛妳」之外,別無所有,我怎麼可能記不得呢?難道我留在心裡,沒有說出口?如果當時我沒有說,那麼,我曾經在什麼時候,曾經在什麼地方,說過那三個字?我很努力很努力的回想,車上、餐廳、河堤、情人節、她的生日,還是熱情擁抱的每一個時刻?但卻怎麼也找不到答案。那是非常簡單的三個字,而我曾經深深的愛著小靜啊!
我一個人彎身在橋上,淚水和隨之而來的懊悔,已經爬滿我的臉。
§ 一、重返記憶的旅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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