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獲獎後首部作品
從人的故事出發,莫言探討「人性」的最新代表作 「莫言將夢幻寫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和當代社會合而為一。」──諾貝爾獎委員會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was awarded to Mo Yan
"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
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
許多年後,當我成為一個小說家,當年的許多幻想,都被我寫進了小說。
自己的故事總是有限的,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須講他人的故事。於是,我的親人們的故事,我的村人們的故事,以及我從老人們口中聽到過的祖先們的故事,就像聽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樣,從我的記憶深處湧出來。他們用期盼的目光看著我,等待著我去寫他們。
——莫言「諾貝爾文學獎演講」
這部小說,我是作為一個寫作者,同時也是作為作品裡的一個人物,深度地介入到這部書裡。
《晚熟的人》裡面一系列故事,這些人物,有的是我的朋友,有的甚至跟我像孿生兄弟一樣的彼此地知己。這七、八年來確實有很多很多的感受,彷彿只能通過這樣的一個角度才能把自己的這些豐富感受用文學的方式表現出來。
我想我能否超越自己,能否打破諾獎這個「魔咒」,現在不好判斷,但是我一直在努力,差不多十年來,儘管我發表的作品不多,但是還是一直在寫作,一直在做準備,也就是說我花費在案頭上的準備工作遠比我寫這本新書的時間要多。
——2020.8莫言媒體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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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熟的人》是莫言得獎後首部結集出版的短篇小說集
十二篇作品可以一窺莫言八年間的變與不變
「晚熟」既可能是大器晚成、後勁十足,也可能是後知後覺、恍然大悟,甚至不計一切,後發制人。從「晚」與「熟」意義各種可能的排列組合裡,莫言觀察當代中國形形色色的現象,也思索後社會主義本身是否也是晚熟症候群的一端。
晚熟是時間的考驗,經過大風大浪,作家看盡一切。傳奇不奇,他要書寫平常裡的不堪,也要記錄那屈辱裡的高潔。晚熟的作家冷眼觀世,心照不宣,但更可以自行其是,笑罵由人。在這一轉折點上,莫言開始實驗他的「晚期風格」。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晚熟的人》基本圍繞兩類題材展開:一類關於莫言近年返鄉、重新認識當年人事風貌;一類關於莫言對文壇眾生——包括自己身為「作家」——的觀察。風格從大開大闔轉為內斂,時而懷舊,時而嘲諷,顯露一種若有所思的節制。
在〈地主的眼神〉裡,小學三年級的莫言據說因一篇作文〈地主的眼神〉「轟動全縣」,也坐實了那位地主的罪狀。「從此以後,我就明白了,寫作文可以虛構,而且也明白了,作文中的人物與現實中人物的關係。」
〈晚熟的人〉寫莫言的一個鄰居歷經革命洗禮,新時期搖身一變成為地方名流,藉著莫言獲獎牟利斂財。小說高潮,莫言看著《紅高粱》景區愛國狗血擂台賽,被操弄的懷疑自己身在何方。
〈天下太平〉裡的農村早已經成為環境污染的淵藪,腫瘤的魚、變態的鱉、各懷鬼胎的村人,共同活出一個太平盛世。
〈賊指花〉是篇具有神祕色彩的作品,圍繞一群文壇男女的小奸小詐,而故事核心居然指向偷——偷竊與偷情。所謂文學在此有如障眼法,混淆了生活與創作。這篇作品有如莫言與文藝圈牛鬼蛇神交遊多年後的心得報告。
〈紅唇綠嘴〉寫莫言的一個小學女同學多年屢仆屢起,進化成家鄉網路時代的恐怖分子,以五個手機、兩個公眾號買賣謠言,操弄民意。她食髓知味,儼然以莫言經紀人自居。「在網絡上不能講仁義道德,越無恥越狠毒越好!網路真他娘的好啊!」
〈火把與口哨〉莫言以第一人稱記敘少年所見的一樁婚姻故事,以及一場人狼大戰的傳奇。故事中的男女因為吹口哨相愛成親,日後丈夫因礦難驟逝,一家四口的生活因而崩坍。莫言探討惡與傷害不僅來自人與人間瘋狂的鬥爭,更來自天地不仁的兇險。時代是這樣紛亂無明,生命何其脆弱。那四口之家剎那間崩塌,徒留淒厲的口哨聲縈繞鄉村。
……
二○一二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最新作品《晚熟的人》仍以他的家鄉東北高密為背景,小說人物也主要以高密的各色人物為原形,其中有莫言的親人,朋友,更有莫言自己的影子貫穿其間。時間的刻度對焦在當代中國現狀的描寫,也觸及了以往的歷史;整部小說呈顯了莫言對家鄉現狀的關懷與探究。
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講稿裡曾提及,可能是因為他經歷過長期的艱難生活,使他對「人性」有較為深刻的了解。他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麼,也明白真正的悲憫是什麼。他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難用是非善惡準確定性的朦朧地帶,而這片地帶,正是文學家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只要是準確地、生動地描寫這個充滿矛盾的朦朧地帶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並具備了優秀文學的品質。
《晚熟的人》除了維持莫言擅於說故事的特色外,小說更奔放的敍述手法,是讓我們驚豔的地方。全書看似輕描淡寫,卻讓人讀出栩栩生命與時代人性思索。
作者簡介:
莫言Mo Yan
1956年3月出生,漢族,原籍山東省高密市,中共黨員。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1976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歷任戰士、班長、教員、幹事、創作員。1984年9月至1986年9月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學習,獲大專文憑。1988年9月至1991年2月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獲文藝學碩士學位。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政治部、檢察日報影視部、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工作,2007年10月調入中國藝術研究院。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名譽院長。
自20世紀80年代起,莫言創作了大量極具分量的文學作品,在國內外影響廣泛,深受讀者喜愛。1985年,他以《透明的紅蘿蔔》一書橫空出世,次年更創作出《紅高粱》,給文壇帶來了極大的震撼。此後,他又相繼推出《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小說以及《霸王別姬》、《我們的荊軻》等戲劇力作,展示出充沛的創造力。迄今為止,他已經創作了11部長篇小說,25部中篇小說,80餘部短篇小說,3部話劇,2部戲曲,5部電影劇本,電視劇劇本50集,並有散文雜文多篇。他的作品已被翻譯成五十餘種語言,二百多個外文版本。
多次獲得各項創作大獎和榮譽:
1987年《紅高粱》獲第四屆全國中篇小說獎。根據此小說改編並參加編劇的電影《紅高粱》獲第38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
1988年《白狗秋千架》獲台灣聯合文學獎。根據此小說改編的電影《暖》獲第16屆東京電影節金麒麟獎
1996年《豐乳肥臀》獲首屆大家‧紅河文學獎
2000年《小說月報》第8屆百花獎
2001年《酒國》(法文版)獲法國「Laure Bataillin」(儒爾‧巴泰庸)外國文學獎
2001年,獲得第2屆馮牧文學獎
2001年《檀香刑》獲台灣聯合報2001年十大好書獎及第1屆鼎鈞雙年文學獎
2002年改編自中篇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由張藝謀導演的《幸福時光》榮獲第47屆西班牙巴利亞多利德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
2004年4月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
2004年法蘭西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
2005年義大利諾尼諾文學獎
2006年福岡亞洲文化大獎
2008年第2屆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
2009年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
2010年美國現代語言協會榮譽會員
2011年韓國文壇最高榮譽萬海文學獎
2011年茅盾文學獎
2012年因「將夢幻寫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和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取此項殊榮的中國籍作家
2012年12月獲中國話劇最高榮譽金獅獎編劇獎
2014年戲劇作品《我們的荊軻》獲聖彼德堡第24屆波羅的海之家戲劇節最受觀眾歡迎劇碼獎
2018年憑諾獎後新作〈天下太平〉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4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
2018年獲得阿爾及利亞國家最高榮譽「國家傑出獎」,由阿爾及利亞總理代表阿爾及利亞總統布特弗利卡頒獎
曾獲香港公開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澳門大學、台灣佛光大學、保加利亞索菲亞大學、法國艾克斯—馬賽大學、美國紐約城市大學、香港浸會大學榮譽博士、德國巴伐利亞藝術科學院通訊院士等榮譽。
章節試閱
晚熟的人
一
高粱初紅,吾鄉紅高粱影視基地的旅遊旺季到了。自從在我的家鄉蛟河北岸拍攝過電視連續劇《紅高粱》後,當地政府在電視劇所搭景觀的基礎上,迅速把這裡建設成了一個在半島地區赫赫有名的旅遊熱點。每到五一、十一長假,車輛排大隊,遊人擠成堆。見到這樣的熱鬧場面,我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都是一些新造的景觀,什麼土匪窩,縣衙門,有什麼可看的呀。還有我家那五間搖搖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的掛上了牌子,成為景點,每天竟然有天南海北,甚至國外的遊人前來觀看。我實在想像不到他們能在這裡看到什麼。儘管我想像不到他們能在這裡看到什麼,但是我也經常帶著一些遠道而來的貴賓去參觀,並且煞有介事地為他們解說,當然我也可以不來,但總是來。
大概在五年前,我帶著法國的一位作家朋友,來看這個舊居,在門口,遇到了我的老鄰居蔣二。其實他的原名叫蔣天下,在階級鬥爭天天講的年代,這名字能演繹出嚇死人的結果,幸虧他的爹是退伍軍人,家庭成分又是雇農,根紅苗正。起這樣一個名字完全是無意,所以也就沒別的好說,只是讓他立即改名,他爹說就叫蔣天吧,有人說,蔣天也不行,那就去一橫,叫蔣大,叫蔣大也不行,於是又把「天」字裡的人撤掉,蔣天下就這樣成了蔣二。我親眼見過蔣二抱怨自己的爹:爹呀爹呀,姓狗姓貓也比姓蔣好啊!他爹說: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你怨我我怨誰去?
「蔣二!」我問,「忙什麼?」
我早就聽說蔣二借著我獲獎的機會發了財。有人說:你看蔣二,真是財運來了攔都攔不住。他先是在舊居旁擺攤,賣你的書,然後又兼銷當地的土特產,什麼剪紙,泥塑,草鞋,木雕……關鍵是他在大家都沒反應過來時,低價買下了我的舊居西邊那塊扔滿垃圾的窪地,雇人推土填平,迅速蓋了五間屋,又在原先的老屋和新屋之間搭起了一個大天棚,在裡邊建設了幾十個攤位,然後又把這些攤位出租給做買賣的,把那五間新屋租給了一個來自青島的作家,每年租金數萬,據說他揚言要娶一個二房太太。幾十年前,蔣二腦子曾經出現過一點問題,村裡人都把他當傻瓜看待,但事實證明,他是村裡最精明的人。他前些年是裝傻,因為裝傻,在未免除農業稅和各級提留之前,他一分錢也沒交過。
「嘿嘿,瞎忙。」他搔著脖頸子說。
「怎麼樣?發財了吧?」我問,同時我側身對法國朋友說,「這是我的鄰居,從小在一起長大,割草,放牛,下河洗澡,摸魚,是真正的發小!」
「湊合著吧,」他說,「比種地強多了。」
「你的地呢?流轉出去了嗎?」
「流轉什麼?每畝每年二百元,還不夠費事的,荒著去吧,長草養螞蚱。」
「果然是發了財了!」我說。
「大哥,」他說,「托你的福,咱們村都沾你的光,我要請你吃飯!今天中午怎麼樣?趙志飯館,東北鄉最高水平,想吃家禽吃家禽,想吃野味有野味。」
我說:「我記得你比我大一歲,應該我叫你哥!」
他笑道:「當大哥的不一定年齡大,你說對不對?給個面子,我請你吃午飯,連你這些朋友一起請!」
我說:「謝謝你的好意,吃飯就免了,只求你今後別賣我的盜版書。」
「大哥,我從來不幹那種缺德事!」他指著舊居前後那十幾個攤主,道,「都是他們幹的,我還經常去批評他們呢。」
「好,那我要謝謝你!」
「不用客氣,大哥!」他說,「你必須賞臉給我,讓我請你吃頓飯。吃飯是個藉口,主要是想向你彙報一下我的計畫。你知道,我們蔣家的滾地龍拳是很厲害的,我小時候跟著我爺爺學過,因此我也算滾地龍拳的傳人……」
寒風凜冽,法國朋友耳朵鼻尖兒都凍紅了,我忙說:「蔣二,咱們改日再聊吧。」
我帶著朋友進入舊居,蔣二在我身後喊:「今後不許再叫我蔣二,我叫蔣——天——下——」
二
蔣天下的爺爺蔣啟善,外號「蛐裻」。他個頭矮小,其貌不揚,但村裡人對他無不敬仰,敬他的原因,一是因他有一身武功,二是傳說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一個日本兵,並奪了一支大蓋子槍。雖然這故事的版本很多,但我們都深信不疑。
上世紀七○年代初期,臨近我們村的國營蛟河農場改制為濟南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獨立營,安排了五百多名青島市的知識青年。知青們都發軍裝,但沒有領章帽徽,只能算是準軍隊編制。
雖是準軍隊編制,但他們享受著比軍人高的待遇,這與福建那個教師斗膽給毛澤東主席寫了一封反映他的兒子們插隊在農村的艱難生活的信有關。
最讓我們羨慕的是這個獨立營裡,每星期六晚上都會在籃球場上放一次電影。這也讓我們這些農村小青年跟著沾光,每個星期六,也成了我們的節日。每到週六下午,我們就無心幹活,只盼著隊長能早點下令收工,但隊長故意與我們作對,平常日放工還早點,每到星期六,紅日不壓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他是不會下令收工的。隊長雖然是我堂叔,但我恨透了他,恨透了他的不僅僅是我,還有隊裡所有的年輕人。從田裡回到村莊,放下工具,即便抓起一塊乾糧就往農場跑,也趕不上電影的開頭,而農場的知識青年們煩我們這些來蹭看電影的農村青少年,所以他們就故意地提前了放映的時間,這使得我們看了好多部半截子電影。
為了不看半截子電影,我們索性不回家吃飯了,隊長一下收工令,我們扛著工具直奔蛟河農場的籃球場。一路奔跑,急行軍,上氣不接下氣。幹了一下午活本來已經又渴又累,加上這七、八里路的奔跑,到了農場的籃球場,一個個汗流浹背,無論是什麼季節,估計我們的身上都散發著不好聞的氣味,我們的氣味,應該是那些知青,尤其是那些渾身香噴噴的女知青,厭惡我們的原因之一。再加上我們沒文化沒修養,看到電影裡尤其是外國電影裡的一些情節便大呼小叫,有時甚至妄加評議。譬如看到《列寧在1918》中芭蕾舞《天鵝湖》的片段,我們便嗷嗷亂叫,常林——村子裡最調皮搗蛋的青年,大聲評論:「奶奶的,腳尖走路,屁股上打傘,這是什麼玩意兒?」我們的無知和野蠻,引得知青紛紛側目。趁著換片亮燈的時刻,一個頭髮蓬鬆個頭高大的知青站起來,大聲喊:「老鄉們,我們不反對你們來看電影,但希望你們能保持安靜,不要影響別人。」
他的話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但卻遭到了常林的公然抵制。換片完畢,放映開始,場子一片黑暗,只有銀幕上的人物在活動,說話。這時常林突然放了一個極響的屁,一般情況下臭屁不響,響屁不臭,但常林這個屁既臭又響。儘管我們站在知青隊伍的外圍(他們每人一個小馬扎,坐著),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氣味,瞬間擴散,瀰漫了一片空間,那些坐在常林前面的知青一個個掩鼻尖叫,有的竟像被電擊了一樣蹦了起來。
人跟人不同,有的人天生就具有一些特異的功能。譬如,有的人能聽到常人聽不到的聲音,有的人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物體,有的人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氣味,這個常林,能驅動意念,製造出又響又臭的大屁,因為這特異功能,村裡人都不敢惹他,生怕中了他的毒招。人們私下議論,說這傢伙肯定是黃鼠狼轉世,其實他比黃鼠狼厲害多了。黃鼠狼只在遇到危難時才會釋放臊氣保護自己,但常林卻可以隨時驅念放屁,這樣的特異功能也應該是社會生活不正常時的產物,動蕩不安的生活是大善的培養基地,也是大惡滋生的溫床。亂世出英雄,國敗出妖怪,也是類似的道理。所以,也可以說,常林之惡是時代之惡。
幾根強烈的手電光束,交叉著照到常林的臉上,幾個知青跳出來,其中一個對著常林的臉捅了一拳,這一拳打在鼻子上,鮮血流出,常林把血往臉上一抹,大吼一聲,就跟那幾位知青打成了一團,常林身高馬大,家庭出身好,爺爺早年當貧農協會主任,領著鬥地主分田地,後來被還鄉團殺害,這樣的家庭出身,使他成為那個時代的驕子,我們見慣了他打人,從來沒見過他挨打,常林平日裡也好施拳弄腳,自吹是蔣啟善的高徒,但在一群知青的包圍下,卻只有挨揍的份兒,毫無還手之力。我們這些平日裡跟著常林胡作非為的小嘍囉,都縮著脖子,躲在一邊,連聲都不敢吭。
這時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幹部模樣的人站出來勸知青們收手,然後又義正辭嚴地宣布:「你叫常林,我認識你,我們兵團保衛科的人也都認識你,去年你偷走了我們地磅上兩個秤砣,你還偷剪過我們種馬場那匹蘇聯馬的尾毛。你還偷過我們拖拉機上的零件。這些我們都記著帳,如果不是看你家庭出身好,早就把你扭送到公安局裡去了,現在,你又來擾亂公共秩序,施放毒瓦斯害兵團戰士,這是大罪!你知罪不知罪?」
常林摸著臉上的血吼叫著——他雖然挨了痛打但嘴上一點都不軟——「你們管天管地,還管著老子拉屎放屁⁈老子就是要放,老子要用毒瓦斯把你們這些雞屎(知識)青年全毒死!」
那中年幹部道:「常林,你要為自己的話付出代價的,我警告你,如果我們這些兵團戰士被你熏出了毛病,你要負全部責任!」
常林道:「我負個屁的責任,臭死你們才好!」
中年幹部道:「不怕你小子嘴硬!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常林道:「走著瞧就走著瞧!」
這時,電影也在鬧鬧哄哄中演完了,電燈猛地亮起,照耀得周圍白亮如晝,我們看到常林的臉上全是血,頭髮凌亂,牙縫裡也有血,完全是一副鬼臉子,有三分可憐七分猙獰。
中年幹部道:「我代表生產建設兵團保衛科宣布你為不受歡迎的人!今後,不准你出現在我們農場的土地上。」
知青中有人高喊:「下次再來搗亂,就砸斷他的狗腿。」
「一群人打我一個,算什麼英雄好漢⁈還還還兵團戰士,狗屁!你們穿瞎了這身軍裝!有種,咱們下次一對一,單挑!一群人打我一個,你們,狗屁……」常林說著說著,竟嗚嗚地哭起來了,「一群人打我一個,你們算什麼好漢……算什麼好漢……」
常林如果死硬到底,我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奇怪,但他這一哭卻把我們,起碼是把我弄糊塗了,他是害怕了嗎?還是被打痛了?或者這是他的苦肉計?
知青們七嘴八舌地譏笑著:「好好,下次來一對一,單挑,我們這裡有青島市體校的武術冠軍,有摔跤隊的冠軍,還有戲曲學校的武生,隨便拉一個出來,也能打得你屁滾尿流……」
「可別讓他屁滾尿流,他的屁一滾,無論什麼冠軍也被他熏倒了……」
在眾人的笑聲中,敵對的氣氛漸漸成了戲謔。常林道:「你們誰打過我,老子都記得,君子報仇不用十天,你們等著吧。」
中年幹部笑道:「行啦,常林,滾吧,只要你不施展你的屁功,這裡隨便拉出一個也能打得你四腳朝天或是嘴唇啃地!」
常林道:「你說不讓我放屁,我就不放了⁈老子偏要放!臭死你們這些狗雜種!」
說著,常林就開始雙手揉肚子,大口地吸氣,然後,猛地轉了身,對著那些人把屁股翹了起來。
三
下一個週六上午,可靠情報傳來:農場晚上放映阿爾巴尼亞電影《地下游擊隊》。一聽這名字,我們就猜到這是戰爭片,好好好,妙妙妙!我們不停地看太陽,但太陽就像焊在了西天離地平線三竿子高的地方,一動也不動。記得那天下午是種麥子,在我們隊那塊距離村莊最遠的地裡。我們人在地裡幹著活,心早就飛了。我悄悄地對隊長說:叔啊,今晚上農場放阿爾巴尼亞電影《地下游擊隊》。戰爭片,能不能早點放工啊?隊長,也就是我堂叔,把眼一瞪,道:「我管你地下游擊隊還是地上游擊隊?!就這麼塊活,早幹完早收,晚幹完晚收,今兒個八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隊長抬頭看天,我們也跟著看天。太陽還在西天懸著,但顏色已經發紅,東邊那一輪巨大的圓月已經升了起來。
「要想去把電影看,那就使勁把活幹!太陽底下幹不完,月亮照著繼續幹!」隊長道。
「夥計們,加把勁!」常林喊叫著。
「拚了,幹吧!」我們十幾個人呼應著。
因為春天生產隊的牛傳染上瘟疫,死了大半,畜力不夠,拉耬的活只好由人來幹。三個人拉一耬,常林是壯勞力,雙手扶耬桿,主拉;我與蔣二是小青年,準勞力,左右傍著常林,副拉。耬後跟著扒糞的,撒化肥的,拉拖覆蓋壟溝的,因此,播種的快慢,全在拉耬的身上。另一盤耬由郭林主拉,小啟與老糾副拉,老糾不老,只有十六歲,我們六個人一起呼喊:「夥計們,為了《地下游擊隊》,拚了吧!」我們使出了最大的力氣,我心裡回響著悲壯的旋律,那是一部憶苦戲的旋律。心裡有旋律,腳下邁大步。我們赤腳踩著鬆軟的土地,繩子緊緊地煞進肩膀上的肌肉。步伐又大又均勻,在後邊扶耬的隊長被我們拖得氣喘吁吁。客觀地說,扶耬的活兒一點不比拉耬輕鬆,既要有技術又要有體力。扶耬人要掌握耬尖入土的深度,還要不停的搖晃耬把,使那個石頭做的耬蛋子來回敲擊耬倉後邊的左右擋板,使那根擰在耬蛋子上的鐵條不停地,但又必須均勻地擺動,使耬倉裡的麥種均勻地流出來,伴隨著扒糞手扒到耬盤上的糞肥,進入耬尖豁出來的壟溝裡。我們行進的速度愈快,隊長搖晃耬把的速度也必須隨之加快。在耬蛋子清脆而急促的響聲裡,在兩個扒糞手接力賽般的奔跑中,我們終於在太陽通紅巨大貼近了地平線,而一輪巨大的圓月在東邊天際放出銀白色光輝時,將這塊地播種完畢。按說我們必須輪番與隊長抬耬回家,但為了《地下游擊隊》,哪怕讓隊長扣我們的工分,我們也在所不惜,我們從肩上摘下繩子,跑到地頭穿上鞋子,不顧隊長的喊叫,便結伙向蛟河農場的方向奔去。
儘管我們已經筋疲力盡,但為了電影,為了《地下游擊隊》,我們動員起身上的殘餘力量,跑,跑,跑。八月十六日傍晚,遼闊的田野真是詩與畫一般的美好,秋風吹來陣陣清涼,田野裡的莊稼大都收割完畢,只有那些晚熟的高粱在月光下肅立。我們盡最大力量奔跑,但腿越來越沉,肚子越來越餓,汗已經流光了,口也越來越渴。我們已經看到了農場大糧倉頂上那盞水銀燈的光芒,因為天上明月的輝映,這盞水銀燈似乎不如往常那般耀眼。我們跑到了蛟河新橋,過了橋再有三百米便是那放電影的操場。因為大糧倉的遮擋,我們看不到那露天的銀幕,但我們似乎聽到了電影的聲音。
「弟兄們,」常林說,「到河裡洗把臉,喝點水,拾掇得利索點,別讓那些『雞屎青年』笑話我們。」
我們沿著橋頭兩側的台階下到河邊,踩著探到水中的石條,各自捧水洗掉了臉上厚厚的泥土,然後又捧水暢飲,澆灌了焦乾的肚腸,我感到河水使肚腹充盈起來,但腸子一陣陣的絞痛,一走動,便發出?/當?/當的響聲。剛剛飲足水的牛,在走動的時候,肚子裡也會發出這樣的響聲。我感到很餓,我知道大家都餓。常林道:「夥計們,先看電影,看完電影我帶大家去『保養機器』。」
「保養機器」,是我們這伙人的黑話,其意思就是去偷東西填肚皮。麥熟前,我們會跑到麥田裡手搓麥粒吃,玉米將熟前,我們會偷了玉米燒吃,花生成熟時偷來花生,那更是美味大餐,而現在這季節,農場的農田裡剩下的,就是那兩百畝良種的紅瓤薯了。
我聽到大家的肚子都在響,常林打了一個響亮的水嗝,道:「今天晚上這一肚子涼水,為我製造毒瓦斯提供了動力,哼,奶奶的,他們要是再敢欺負我,我就要把他們全部放倒!」
我們很想笑但實在笑不動了。拐過大糧倉,籃球場就在面前,水銀燈與銀盤月合伙照著光滑的水泥地面,沒有銀幕,沒有整齊坐著的一片知青,哪裡有電影?電影在哪兒?原來那情報是假的,我們被騙了。頓時,我感到渾身再也沒有一絲力氣,極度的失望讓我想趴在地上放聲大哭,但哭又有什麼用呢?忽然,我們聽到從大糧倉裡傳出了一陣猛烈的爆炸聲,然後是激烈的槍聲……天吶,電影,戰爭片《地下游擊隊》,竟然在大糧倉裡放映。這些傢伙,為了不讓我們蹭看電影,竟然跑到大糧倉裡放映。我們找到了糧倉的大門,門半掩著,有兩個知青手持步槍站崗。我們看到那塊耀眼的銀幕掛在大糧倉內的牆上,幾百個知青,排排坐著,仰臉觀望。
……姑娘,聽說你已經連續四十八個小時沒有喝到水啦?這可不是我的本意……
我們這裡,連小孩都是革命戰士!……
電影顯然已經演了大半,我們來晚了,我們來早了也沒用,他們躲在糧倉裡放映,其目的昭然若揭,我們成了不受歡迎的人,怨誰?多半怨常林,這個屁精。
常林斜著肩膀想往裡擠,站崗的知青用槍托子把他搗出來。
常林怒了,大吼著:「兵團戰士們,你們竟敢用槍托搗我貧農子弟,你們的階級立場站到哪裡去了?還還還軍民魚水情呢,還還還軍民團結如一人呢?我看你們簡直就是黃皮子游擊隊,是蔣介石的部隊,是國民黨反動派,你們不放我們進去,我們也不讓你們看舒坦,夥計們,往裡衝,看他敢怎麼樣,難道你們還敢開槍⁈
在常林的鼓動下,我們心中生出了仇恨,也陡生了勇氣,便一起大呼小叫著往門裡擠。那兩個持槍哨兵中的一個,端起槍來,?/當一聲,推動了槍栓,似乎把子彈上了膛——後來我知道他們的槍是劇團的道具,那槍栓雖然能拉動,但既無彈倉更無子彈。
常林彎腰整氣,按摩肚腹,顯然又在製造毒瓦斯。我們怕被熏倒,慌忙掩鼻跑到一邊去。
沒等常林把毒瓦斯施放出來,他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腳。我們看到常林的身體猛然往前一躥,然後就實實在在地趴在地上。我們聽到他嘴裡發出一聲怪叫,這聲怪叫與他的臉碰撞地面的聲音混在一起,潮濕而黏膩,令人聞之極度不快。明月照耀著那個出腳的人,只見他頭髮蓬亂,個頭高大,疙疙瘩瘩的臉光芒四射,上唇上留著黑油油的小鬍子。這還是上週六晚上從人群裡站出來批評常林的那個知青。後來我們知道他姓單名雄飛,爺爺與父親都是鐵路工人,在當時這樣的出身可謂高貴無比,貨真價實的無產階級後代,按說上大學、參軍、招工,都應該先安排他這樣的人,但在走後門盛行的時代裡,他卻成了獨立營裡回不了青島的少數知青中的一個,最後竟屈尊與我們村的吳桂花結了婚。粉碎「四人幫」之後,才勉強安排到縣化肥廠就了業,他當時怒踢常林屁股時,想不到幾年後自己竟成了常林鄰居吳老二家的上門女婿,後來又與常林成了不打不相識的朋友。
常林被單雄飛從後偷襲。那一肚子臭屁似乎從嘴裡嘔了出來。他跪在地上,哇哇地吐著,吐出了在河裡狂飲進去的水,這些嘔出來的水彷彿——不說了。他終於站了起來,嘴唇破了,門牙也動搖了,牙縫裡流著血,他狂叫著:「是誰踢了我⁈」
單雄飛冷冷地說:「我!」
「儘管老子拉了一天耬,儘管拉了一天耬老子又瘋跑了八里路來看電影,儘管老子中午只吃了一個餅子兩棵蔥到現在還沒吃一粒米,儘管老子又飢又累肚子痛牙也痛,儘管老子是在你們的地盤上,但老子還是要豁出個破頭撞一撞你這個金鐘!」常林的好口才突然地展現出來,估計讓那些讀過高中初中的知識青年們都自愧不如。他對我們說:「夥計們,如果我今天被這個捲毛兔子打死,你們就把我抬到河邊扔到河裡,我活了二十多歲還沒見過海呢,我要被河水漂到東海裡去,見見大波大浪。如果我把他打死,那我也就回不去了,那就麻煩你們跟我爹娘說一聲,我是為了貧下中農的尊嚴而死!」然後他就緊了緊褲腰帶,退幾步,猛轉身,走到被水銀燈和月光照耀得纖毫畢顯的球場上,說:「捲毛兔子,來吧!」
我們跟隨著常林到了球場,很多知青——其中有好多個因為抹了雪花膏而氣味芳香的女知青——也都圍上來,有的知青興奮得嗷嗷叫。
「來吧,捲毛兔子,」常林咬著牙根說,「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嘿,真是小瞧你了,」單雄飛道,「想不到你還滿嘴豪言壯語呢!從哪兒學的?」
「這還用學?」常林道,「老子早熟,生來就會!」
「你想怎麼打?是文打還是武打?」
「什麼文打武打?」常林道,「往死裡打!」
「那就來吧,」單雄飛抱著膀子,坦然地說。
「你來啊!」常林雙手攥拳,擺出一個騎馬蹲襠步,「你來!」
「來了!」單雄飛猛喝一聲,對著常林捅出一拳,常林急忙出手招架,但單雄飛的拳半途收了回去,狠狠地將常林奚落了一下。
知青群裡發出了一聲笑聲。
單雄飛的第二拳又是虛晃,但這一次常林動了真格的,他一個癩狗鑽襠,便把那個捲毛單雄飛扛了起來,轉了一圈,猛地摜出去,但單雄飛早就用手抓住了常林的膀子,右腿插到常林的雙腿間順勢一別,兩人同時倒地,但單上常下,按摔跤的規矩,常林輸了。這時我也才明白,他們吆喝了半天的生死搏鬥,不過是摔跤而已。而只會使蠻力的常林,顯然不是在體校裡專門學過的單雄飛的對手。
知青們為單雄飛喝采,我們為常林鳴不平,我們說:「不公平,常林幹了一天活,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哪像你,晚飯還吃了兩個饅頭一碗肉吧⁈」
單雄飛道:「哎,放屁蟲,要不今天就算了,等下次你吃飽了再來?」
常林對蔣二說:「蔣二,你去擼幾把ê葉過來。」
球場邊上堆著一垛朽爛的木材,木材旁邊有一片野生的ê麻,葉片肥大,枝椏裡尚有黃花,蒴果正嫩。我們蜂擁過去,每人揪了幾把頂端的嫩葉和蒴果,這蒴果,我們都吃過,我們叫它「ê餑餑」。
常林坐在地上,將那些ê葉和蒴果擺在面前,抓起來就往嘴裡塞。青澀的氣味撲入我的鼻腔,讓我想起上學時採摘ê葉餵養老師的兔子的往事。我的老師說,ê葉是上好的飼料,ê餑餑的營養尤為豐富。
常林吃ê葉的粗魯和威猛,估計讓那幫知青開了眼界。他們大概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這群知青裡有一位女的,後來成了小有名氣的作家,我看過她寫的一篇散文〈吃ê葉的人〉,繪聲繪色的描寫了常林的吃相,她寫道,「這哪裡是個人?分明是一隻飢餓的公羊!看著他嘴角流出的綠色的汁液和那因大口吞咽而翻白的眼珠子,我恍然感到他的頭頂冒出了犄角……」
吃了幾把ê葉和ê餑餑後,常林揉了揉肚子,拍了拍胸脯,活動了一下身上的關節,大吼一聲,對著單雄飛撲上去。單雄飛慌忙架住了常林的雙臂,常林卻往後自倒,雙腿翹起,蹬著單雄飛的肚子,猛地往上一挺。一般的人,中了這一招,都會在空中翻滾一百八十度,然後沉重落地,但單雄飛是練家子,知道真要跌過去,那就像水泥地上摔青蛙,嘎一聲,斷了脖子、破了後腦勺子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所以他迅速地用雙腿盤住了常林的腿,這樣的膠著戰況,難分勝負。肚子裡有了幾把ê葉和ê餑餑的墊底,常林的氣力明顯提高,他的力大,在周圍十幾個村子裡都是有名的,但單雄飛的確是高手,他的小動作一個接一個,幾乎是防不勝防,常林後來基本上是在地上翻滾,以雙手和背肘為支撐,兩條大長腿,像鏈枷一樣掄來掄去,像大夾剪子一樣又夾又別,終於有一腳,蹬在了單雄飛的小腹上,他慘叫一聲,彎著腰就坐在了地上。
「讓你見識一下,滾地龍拳中的鴛鴦腳!」常林氣喘吁吁地說,「滾地龍拳二十四招,我只學了兩招,一招鴛鴦腳,一招夾剪步,半生不熟的。我師父要是來了,你們全營五百個知青,也不夠他老人家一個人打的。」
「你的師父是誰?」單雄飛臉色煞白地問。
「滾地神龍,蔣啟善!」常林莊嚴地說。
蔣二自豪地說:「我爺爺!」
晚熟的人
一
高粱初紅,吾鄉紅高粱影視基地的旅遊旺季到了。自從在我的家鄉蛟河北岸拍攝過電視連續劇《紅高粱》後,當地政府在電視劇所搭景觀的基礎上,迅速把這裡建設成了一個在半島地區赫赫有名的旅遊熱點。每到五一、十一長假,車輛排大隊,遊人擠成堆。見到這樣的熱鬧場面,我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都是一些新造的景觀,什麼土匪窩,縣衙門,有什麼可看的呀。還有我家那五間搖搖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的掛上了牌子,成為景點,每天竟然有天南海北,甚至國外的遊人前來觀看。我實在想像不到他們能在這裡看到什麼。儘管我想像不到...
推薦序
「晚熟」一詞讓我們聯想到當代文學理論的關鍵詞「晚期風格」。薩依德(Edward Said, 1935-2003)在《論晚期風格:反常合道的音樂與文學》縱觀近現代西方文學與音樂大家的晚年作品,注意到一種特殊風格。 一般以為歲月與經驗賦予大師一種「和諧與寧靜」。或與人生難題和解,或成就圓融的智慧。但在貝多芬、史特勞斯等例子裡,晚期風格不僅不見圓融與和解,反而呈現矛盾、孤僻,甚至自我放逐的傾向。這是薩依德所謂逆向反常(against the grain)的創作。在此,時間發生錯置:創作者越過生命頂點,感受到時不我予,反而有了特立獨行、自甘異化的衝動。晚期風格每每引人側目,但在晦澀甚至古怪的作品中,我們感受到藝術家放出奇招,彷彿與時間的必然性相抗衡。
我們無須套用理論為莫言的新作強作解人。但就著薩依德所定義的「晚期風格」,我們仍可探問在莫言創作歷程中,《晚熟的人》所顯示的轉折意義:它是初老的莫言重新出發的嘗試麼?果如此,他如何展現不同以往的「晚期風格」?他在評價當代社會晚熟症候群的同時,如何為自己的創作定位?所謂「晚熟」是飽識時務,是隨波逐流,還是從心所欲—「必」逾矩?
為這些問題定調或提供答案也許言之過早,因為我們期待莫言的創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即使如此,《晚熟的人》顯示莫言對時間的技術或幻術不能無感。他對「晚熟」或「過熟」不以為然,但也不得不承認,那是當下中國的處境。在社會主義的大機器裡,人人操作進退之道,不論「早」、「晚」,必須爛熟於心,莫言期待從回憶中找尋那些原初(卻也可能早夭)的生命,那些「生」的或「半生不熟」的人和事,從中投射現實的對照。
——摘錄本書序文,王德威〈晚期風格的開始——莫言《晚熟的人》〉
「晚熟」一詞讓我們聯想到當代文學理論的關鍵詞「晚期風格」。薩依德(Edward Said, 1935-2003)在《論晚期風格:反常合道的音樂與文學》縱觀近現代西方文學與音樂大家的晚年作品,注意到一種特殊風格。 一般以為歲月與經驗賦予大師一種「和諧與寧靜」。或與人生難題和解,或成就圓融的智慧。但在貝多芬、史特勞斯等例子裡,晚期風格不僅不見圓融與和解,反而呈現矛盾、孤僻,甚至自我放逐的傾向。這是薩依德所謂逆向反常(against the grain)的創作。在此,時間發生錯置:創作者越過生命頂點,感受到時不我予,反而有了特立獨行、自甘異...
目錄
晚期風格的開始——莫言《晚熟的人》/王德威
左鐮
晚熟的人
鬥士
賊指花
等待摩西
詩人金希普
表弟寧賽葉
地主的眼神
澡堂與紅床
天下太平
紅唇綠嘴
火把與口哨
本書作品創作年表
晚期風格的開始——莫言《晚熟的人》/王德威
左鐮
晚熟的人
鬥士
賊指花
等待摩西
詩人金希普
表弟寧賽葉
地主的眼神
澡堂與紅床
天下太平
紅唇綠嘴
火把與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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