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得的記敘散文,絕對不是流水帳。寫和幾個朋友的相識、相處和交往,曲折得像小說,把瑣事寫得細心,事物和人情世故洞察得那麼分明;筆下的異鄉人,體現人際關係的無奈和滄桑,與其說是異鄉生活的遭遇,倒不如說是超越了一個地域的局限,寫出了人生的多種姿態。三篇書話並不只談作品,實際用銳利的眼光,看清楚作品和作者之間那種微妙、若即若離的依靠。收錄在最後的篇章,就是惟得的藝術論述。〈大展徐悲鴻圖〉,寫徐悲鴻的藝術,卻又寫出其為人,勾劃了藝術和藝術家的關係。《或序或散成圖》這個書名,是否與梁秉鈞的詩〈茶〉尾句:「或聚或散成圖」來個呼應?在茶香飄動中,你會失驚無神碰上感動的篇章,叫你愛不釋手。
作者簡介:
惟得
散文及小說作者,也從事翻譯,現居加拿大。一九七〇年代開始創作小說,多刊於《大拇指週報》,並任該刊書話版編輯。
一九八〇年代初為《香港時報》及《號外》撰寫專欄,一九八四年赴美求學,畢業於加州柏克萊大學,一九九〇年代重新寫作,文稿散見《明報》、《信報》、《蘋果日報》和香港電影資料館叢書,近年著作多發表於《香港文學》、《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及《別字網志》。
小說〈十八相送〉收錄於《香港短篇小說選二〇〇六—二〇〇七》(二〇一三年),小說〈長壽麪之味〉收錄於《香港短篇小說選二〇一三—二〇一四》(二〇一八年),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二〇一四年,素葉出版社)、《亦蜿蜒》(二〇一八年,初文出版社);散文集《字的華爾滋》(二〇一六年,練習文化實驗室)、《路從書上起》(二〇二〇年,初文出版社);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二〇一七年,文化工房)。
章節試閱
戰火和其他的時間
越共向西貢發動導彈攻擊的早晨,阿燕一覺醒來,雙腳踏進夢魘。推開家門,向她說早安的是鄰居屋瓦上從人身撕裂的肢體,血似乎曾經向上噴湧,整個天空給漂染成疑幻疑真的胭脂紅,城市幾乎被反轉。阿燕呱呱墮地不久,越南已經烽煙四起,炮火依然是遠方一點蚊蠅般的滋擾聲,血腥場面也是電視機裏朦朧的映像。一九六八年的這個清晨,殘暴從熒光幕傾注到腳前,阿燕感到一陣噁心,剛喝過的粥都從喉間傾進街巷的溝渠,以後她再不敢碰豬紅。張惶本來像打秋豐的訪客,按時按候叩響門扉,阿燕一家是華僑,入了越南籍,交換條件是兒子滿十八歲後需要服兵役,阿燕的兄長存心抵賴,(有誰可以責怪他?)訛稱自己是家中惟一的子裔,需要獨擔家計,不能為國家服務。每次公安人員到來查家宅(通常是在深夜),阿燕和姐姐便要和他們玩捉迷藏,戰戰兢兢躲進黑暗的後巷,扮演一小時的遊魂野鬼,遊戲暫時告終,阿燕依然可以上中學,家人經營電單車修理店,課餘她也去幫忙。大屠殺的前夜,阿燕已聽聞鄰近的警察總部傳來爆炸的巨響,卻料不到戰火已經逼近眉睫,預告她的少女時代結束,接著的幾個月,阿燕初嚐失的悲痛,鄰居與好友不斷失蹤,空氣裏瀰漫著燒焦的氣味,她認定是死亡的氣息,嘔吐的感覺總是集結喉頭,她經常想到遠走高飛。
卻要等到一九八零年,越南侵略柬埔寨的行動逐步昇級,境內的越南人看待華僑,雙眼像要發射子彈,空氣裏加添了火藥味,阿燕才決定把夢想付諸行動,然而,政府把移民法例收緊,阿燕毫無選擇,惟有嚐試偷渡出境。她還未推開大門,砰然一聲關閉,驚魂甫定,她已經被押解到勞改營,自由是她再負擔不起的奢侈,作為她不肯安份守已的懲罰,每天她要從粗砂裏分出飯粒,卻沒有阻擋阿燕投奔怒海的決心。她再度推開門縫,門又關上,隆然巨響像掌摑她的耳光,這次她被遞解到「感化院」,她被指派到食堂裏招呼客人,食客大魚大肉,她每天的膳食卻是泡在鹽水裏的幾條鹹菜,一如在勞改營,每晚她只能睡在冷硬的竹床上,猛然從夢中醒轉,窗外的風聲像鬼夜哭。
夢想有時倒會成真,一九八六年,阿燕的兄長順利移民美國,也把家人申請過去,阿燕抵達加州,很感激當地的免費教育,讓她在公立大學讀得會計科的藝術副學士學位,她也享受美國的自由閱讀風氣,在越南她就只能接觸政治方面的書籍,生平第一次,阿燕得到她想要的,也就有了歸屬感。
第一次阿燕在我腦中留下印象是這樣的:早上我從褲袋掏出鎖鑰,扭開通往圖書館編書部的門鎖,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阿燕從花園小徑那邊繞過來,我推門欠身讓她先進,她禮貌地說謝謝,不是英語,是我在加州想念香港的廣東話,一段友誼就這樣開始。阿燕沈迷科幻和偵探小說,我屬意文學意味較濃的書籍,兩人的閱讀興趣彷彿隔了一道河。然而在圖書館一個部門共事,又如在同一河上各泛一葉輕舟,等到聽見對方說家鄉話,更像在河床發現寶石,小休時難免同坐下來,我理所當然問她以前住在港九那一區,答說西貢,便繼續追問她可有到過火石州欖灣角洞探險,我可從來沒有踏足香港新界東部的那個半島,倒記得一部粵語片提到,阿燕詫異地看著我,說我一定把事情混淆,言下之意,甚至暗示我在不著邊際的狂想,然而粵語片一度是我青澀歲月的盲公竹,況且我怎會無中生有得這樣準確,生命裏有幾多回是因為誤會才結識,等到我們平心靜氣討論,發覺我們在北半球清醒時,在南半球卻在睡覺,西貢可以在香港也在越南,也就不足為奇了。天南地北暢談一番,也只限於工作環境,放工後各有各的生活圈子,兩葉輕舟又分道揚鑣。
兩人第一次約會,已經是十多年後的事,世情難料,我們都已離開加州,阿燕追隨夫婿遷徙到美國華盛頓州,我與夥伴移民加拿大卑斯省,就如兩個西貢,阿燕與我各自定居的城市都叫做溫哥華,不能算是知已,每年聖誕節倒會憑卡寄意,夥伴兩個妹妹都住在俄勒岡州,每逢聖誕,夥伴都會駕車帶我與她們歡度佳節,華盛頓州就在俄勒岡州隔鄰,一年路過,心血來潮,約見阿燕算是聚舊。在家庭式的自助餐廳,兩張四方桌合併成一張長桌,夥伴與我坐在一邊,阿燕與夫婿坐在另一邊,繞膝還有一個七歲大的女童,只顧睜大眼睛凝視夥伴與我,豆湯都喝到鼻尖,唇上彷彿長了草綠色的鬍子,像個傻偵探,阿燕勸她不聽,自覺失禮,心頭火起,不斷詛咒:「衰女包!衰女包!」卻又掏出紙巾替她抹嘴,眉梢眼角依然流露愛憐。阿燕其實毋須告訴我,不過她坦白,分手前悄悄說,孩童是個養女,夫婿與她年齡差距頗大,恐怕她晚年無伴,提議領養,老來無依真是這樣難熬嗎?夥伴與我就從來沒有考慮過領養,難得阿燕想得週到,世界也就得到平衡。
十多張聖誕卡又從指間滑溜,合久必分,阿燕寄來溫哥華的賀卡,已自加州的一個小鎮發出,一自她的夫婿病逝,她想住在娘家附近,易於照應。近年一張卡說:「女兒已經到了進大學的年齡…」我猛然感覺時間的不可追。阿燕繼續:「她想當藥劑師,卻要山長水遠去羅省主修,這些年我習慣她在身邊,真捨不得她離去,我倒有供書教學的本錢,便提議她在這裏附近的大學讀個學位算了,你認為我是不是一個不講理的母親呢?」字裏行間又流露一份張惶,如果像我們這樣,沒有嚐過得的滋味,就不用為失惆悵。然而,無論怎樣執著不放,人始終逃避不了孤獨的時間。別人的家事我不好意思正式插嘴,婉轉提醒她以前在越南不開心的原因,就是有志難伸。下一年阿燕在聖誕卡寫著:「女兒已經到羅省寄讀,功課若不太忙,每個週末她都會回家與我團聚。」看來她倒是想通想透。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阿燕的聖誕卡充當噩耗的傳遞員,起初消息還不算太壞,只不過是有人退休,然後每下愈況,交通意外、絕症、死亡接踵而來,都是以前在加州圖書館同一屋簷下的同事,也不能怪阿燕饒舌,事實上我們週遭的世界一下子老了。前年壞消息更來自阿燕本人。「…今年四月,經醫生診斷,我患有右乳腺癌,手術過後,又覺得坐骨神經痛,每天服用類固醇藥物,依然不能久坐…」阿燕勉強躺下來,縱是柔軟的床褥,也讓她想起越南的竹床,午夜夢迴,聽到風聲,隔著三十多年的歲月,還是向她哀嚎,阿燕又要面對另一場戰火。聖誕卡興起我一陣慨嘆,佳節在即趕著出門,且把它擱置在壁爐台,回家收拾,赫然發現聖誕卡背後附有阿燕的電郵,像一雙求援的手,老遠從加州伸過來,想與我相握。
去年底阿燕沒有寄聖誕卡來,倒傳來電郵問好,疫症期間悶在家裏無聊,惟一安慰是女兒後年六月畢業,目前在就近的藥房兼職藥劑師實習生,過年後會隨主管到養老院,為老人家注射疫苗,老懷大慰之餘,又再擔心女兒會申請當駐院醫生藥劑師,老遠跑到東北,鞭長莫及。看來阿燕內心的戰火,還未停息。
戰火和其他的時間
越共向西貢發動導彈攻擊的早晨,阿燕一覺醒來,雙腳踏進夢魘。推開家門,向她說早安的是鄰居屋瓦上從人身撕裂的肢體,血似乎曾經向上噴湧,整個天空給漂染成疑幻疑真的胭脂紅,城市幾乎被反轉。阿燕呱呱墮地不久,越南已經烽煙四起,炮火依然是遠方一點蚊蠅般的滋擾聲,血腥場面也是電視機裏朦朧的映像。一九六八年的這個清晨,殘暴從熒光幕傾注到腳前,阿燕感到一陣噁心,剛喝過的粥都從喉間傾進街巷的溝渠,以後她再不敢碰豬紅。張惶本來像打秋豐的訪客,按時按候叩響門扉,阿燕一家是華僑,入了越南籍,交換條件是兒...
作者序
失驚無神說惟得
去年十二月上旬,惟得來了電郵,囑咐為他的新散文集寫序。惟得做事直接了當,二話不說,半句費話也沒有。平素大家沒有甚麼通訊,突然來一封電郵,好比聖旨一道,豈敢不從。當年大家合作編《大拇指》書話版,就見到他的真功夫。我少不更事,說話太多。惟得才是默默耕耘的主帥,剪剪貼貼,頃刻完成排版。如果有成績評分的話,應當歸功於他。後來惟得為《香港時報》「七個大拇指」專欄穿針引線,有幸加入成了一份子,胡亂寫一頓,幸不辱命。這本散文集《或序或散成圖》中的〈天空咖啡座〉首兩句這樣形容自己:「口齒笨拙幾乎是我身體上的缺憾,成了社交的絆腳石。」固然是自謙。坦白說,要把七個大拇指同仁牽連起來寫專欄,口齒笨拙成不了事。這篇文章裏面,記載一段惟得和陳韻文交往的經過,卻意外地成為嘗試瞭解他的最好注腳。
惟得的記敘散文,絕對不是流水帳。《或序或散成圖》中的「散」並不「散」。寫和幾個朋友的相識、相處和交往,曲折得像小說。例如〈戰火和其他的時間〉中的阿燕,由她的幼年在越南的遭遇說起,一直到移民美國,才筆鋒一轉寫到第一次和她見面。往後是敘說兩人的或聚或散,原來已經三十多年。惟得的「或散」也許是指聚散離合。別忘記,惟得也是成功的小說家。小說的敘事手法和散文有異。明白這一點,自然懂得欣賞惟得筆下的人物,他們背後的故事。
聚散無常是必然,但看到惟得的標題「我差點兒殺了母親」,以為他要像希治閣電影,賣弄一些懸疑。事實上這是一篇深情的文章,寫和年老記憶退化的母親接觸的吉光片羽,竟然有許多感人的片刻,教人自省,隱約看到我的母親,也是這般過日子。巧合的是,前年回港兩星期,在母親家中小住。一個下午趁我低頭休息、印傭在廚房洗碗之際,母親欲親自往洗手間。腿部無力的她中途絆倒。幸好沒有傷及腰部,只是腿部骨折,從此只靠輪椅代步。原以為我在家母親可以平安無事,豈料變成愈幫愈忙。寫生死之間的微妙關係,和另一篇〈父親七十八轉〉倒相互呼應。這篇母親是配角,藉着幾段音樂和歌曲的因緣,襯托出父子之情,感覺有如舊式唱盤的唱針,不停在唱片上迴轉。我印象中擁有過的唱片,大都是七十八轉的,竟然甚少是雙親喜歡的。不復記得它們究竟放在哪裏,現在已經在記憶中煙消雲散。〈蕉.祖父〉寫祖父,〈甜蜜蜜女郎〉寫妹妹,〈小團圓〉寫弟弟,合起來就是一家數十年來家國的一幀又一幀的老照片。惟得把瑣事寫得那麼細心,把事物和人情世故洞察得那麼分明。
惟得筆下的異鄉人,經歷了一段掙扎的過程,生活慢慢就適應下來。集子中的〈異鄉人〉、〈星期日與西貝兒〉、〈下午六時半的退休〉、〈微笑罰款〉、〈手提兩個電話的婦人〉等都是惟得寫他在圖書館工作的所見所思。既有生活的觀察,也有人際關係的無奈和滄桑。與其說是異鄉生活的遭遇,倒不如說是超越了一個地域的局限,寫出了人生的多種姿態。
集子中的「序」,就是惟得寫的書話。書話並不只談作品,其實他用銳利的眼光,看清楚作品和作者之間那種微妙、若即若離的依靠。他寫凌冰,旁徵博引,把散文中的精粹抽絲剝繭,讓讀者體會更深一層的意思,「泉從沙際出— 讀凌冰的《粉筆碎與口水花》」一文的尾段,引王昶的《遊珍珠泉記》中數句形容凌冰的文采,固然䀡切,也帶來餘韻。為黎漢傑的詩集《四月練習》作序,也用電影來作觀照,鞭辟入裏,看詩也看人。感激惟得為我的詩集作序。他不單止寫得用心,看透我詩作的簡陋,給我當頭棒喝。
這本集子收錄在最後的篇章,就是惟得的藝術論述。惟得的閲讀廣泛,應該用多元化來形容,或許有天他會嘗試拍一齣電影來。一個展覽的展品,通過他的眼和筆,竟然活靈活現起來。我特別喜愛〈大展徐悲鴻圖〉,寫徐悲鴻的藝術,卻又寫出徐悲鴻的為人,從而勾劃了藝術和藝術家的關係。另外一篇〈放大.中國〉,寫的是香港大學舉辦瑞士攝影記者博薩特(Walter Bosshard)捕捉三十年代中國變遷的照片和電影的展覽。理論上照片記錄現實,但惟得卻從照片中看到許多另外的訊息,令人回味。
《或序或散成圖》這個書名,是否與梁秉鈞的詩〈茶〉尾句:「或聚或散成圖」來個呼應?不用懷疑,惟得本來就是個文字魔術師。你看本集子中文章的標題,就知道他的妙筆生花,畫龍點睛,別出心裁。我的卻平凡得可以。想到大家應該捧著一杯熱茶,來細讀品嚐這本書。在茶香飄動中,你會失驚無神碰上感動的篇章,叫你愛不釋手。
迅清
失驚無神說惟得
去年十二月上旬,惟得來了電郵,囑咐為他的新散文集寫序。惟得做事直接了當,二話不說,半句費話也沒有。平素大家沒有甚麼通訊,突然來一封電郵,好比聖旨一道,豈敢不從。當年大家合作編《大拇指》書話版,就見到他的真功夫。我少不更事,說話太多。惟得才是默默耕耘的主帥,剪剪貼貼,頃刻完成排版。如果有成績評分的話,應當歸功於他。後來惟得為《香港時報》「七個大拇指」專欄穿針引線,有幸加入成了一份子,胡亂寫一頓,幸不辱命。這本散文集《或序或散成圖》中的〈天空咖啡座〉首兩句這樣形容自己:「口齒笨拙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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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驚無神說惟得 迅清/007
緩緩,一枝筆又提起——代序惟得《或序或散成圖》 黎漢傑/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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