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之人

我摔進沿著排水溝流動的髒水裡，傷口大量出血。幾乎失去意識之下，我的臉頰靠在滿是砂礫的人行道上，腦中播放著模糊的芝加哥雨天街景。這時，有人正從一條小巷的陰影中哀傷地看著我。
對方似乎是酒館那位時髦的黑髮年輕人，不過現在穿著一套剪裁俐落的一九三○年代西裝，而且還有鞋罩。他看著我的眼睛，對我的困境搖了搖頭。
帕卡德大型轎車的輪胎發出尖銳摩擦聲。我從人行道上側眼望去，看見駕駛在跟州街交會的下一個路口急速迴轉，並隱約聽見路人跳開、閃避車子時紛紛發出的尖叫聲。那些黑幫份子要回來解決我。
我強忍身上致命傷口的極度痛苦，流出的鮮血混合了排水溝的污水；在粗糙的碎石路面上，我奮力扒抓，將受重傷的身體拖向一個冒出熱氣、半開的人孔蓋。帕卡德轎車發出低沉引擎聲，從一個街區外開始加速駛來。
我奮力推著人孔蓋，感到鐵蓋重得不像話，可是我知道不能讓他們拿到這個滿是彈孔的公事包。
我將沉重的人孔蓋稍微推開了一些，然後把公事包往前推進去，這時，機關槍開始像一串鞭炮爆出劈啪聲。子彈在人行道上彈開，在路緣炸出許多混凝土碎片。雖然雙腿已失去知覺，但還是能感受到幾顆子彈打中並擊碎骨頭的撞擊力。我滿口是血快要窒息，緊握住打開的人孔蓋邊緣，痛苦地使出最後一絲力氣，拖動身體一頭栽進去，往下摔入黑暗之中……
接著落在一堆屍體上。總共有四個男人、兩個女人、三個孩子，他們皆衣衫襤褸，被隨意置放於中世紀的木製推車上。我看見他們雙眼無神地向後翻仰，皮膚散布黑色膿包和流出汁液的爛瘡，而他們張開的嘴巴露出了變黑的舌頭，可見這些人是瘟疫最新的受害者。我隱約記得，自己的鼠蹊部和腋窩也開始長出膿包。痛苦很強烈，並且吞噬著我。
我穿著破爛的褐色修士袍，無助地躺在馬車上，聽見馬蹄沉重踩踏鵝卵石發出的達達聲。一隻衰老的母馬緩慢拉動著木推車，走在一條陰暗荒涼的歐洲街道上，刺鼻的煙霧瀰漫於空氣中。在模糊的視線裡，我看見身穿破舊衣物的人們拿火把燒掉簡陋的木屋，那些是西元八五○年左右的農民住所。
正當我試圖將痛苦難忍的身體拖到推車邊緣時，兩個身材魁梧、臉上綁著破布罩住口鼻的男人，又把一具死屍丟上來壓住了我。我努力抵抗體內湧出的陣陣痛苦、黑暗和噁心感。
接著，我感到推車的重力改變了方向。重力不是將我向下拉，而是突然移到頭頂上。我腦中一片混亂，隱約意識到推車正在傾斜，整個人頭朝下滑落，其他的屍體也是。我以某個角度摔在更多雜亂交疊的屍體上，感覺脖子斷掉了。幾乎就在那同時，另一群癱軟且衣衫襤褸的死者也被運來，接連倒進亂挖的坑洞，掉落在我身上。我已經動彈不得，壓住上方的重量使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勉強喘氣，聞到了明顯的油味。在如惡夢般搖曳的火炬光芒中，我用一隻發黃的病眼看見在坑洞邊緣的村民，他們的臉上和雙手都纏了布料。
我聽見有人用匈牙利語焦急大喊：「不！等等！」從半顛倒的角度，我看見幾位聖本篤修會的托缽修士趕到這個恐怖的場景。「如果他在裡面，我們一定要找到他！」
「太遲了！」最靠近的村民大聲回應，他正跟其他人拿著木桶，把油潑濺到所有的死屍上，其中只有我還活著。
神父們提出異議，叫嚷著說他們是全權代表羅馬發言的。幾位本地人把他們抓起來壓制住。其中一位聖修士勃然大怒說：「告訴你們，我們一定要抓到那個混帳！這是教宗的命令！」
一陣朦朧的火光出現在附近，那位村民簡短無禮地說：「告訴教宗你們太慢過來了。」
我想要大喊出聲，可是嘶啞的聲音微弱到沒人能聽見。一根火炬落在我附近的屍體上。轟的一聲，油被點燃了，我也被高溫的火焰吞沒……
一陣尖銳曲折的刺耳聲響讓我突然睜開眼睛。
我眨著眼，暫時失去了方向感，發現自己在做夢，而且擔心現在仍處於夢裡。
接著掃視周圍，這才明白自己剛才睡著了，而如今正坐在紐約地鐵百老匯線高速行進的九號列車上。列車再次激烈傾斜，沉重的金屬輪在堅硬的鋼軌上壓出另一陣尖銳聲。
我心懷感激地慢慢吸進一口氣，慶幸擺脫了那些痛苦而不斷出現的逼真夢境。
燈光從外面的黑暗隧道一閃而過。我身旁的窗戶表面上深深蝕刻著二十世紀後期的塗鴉。我在舊損的玻璃中看著自己的倒影，那跟在紅襪帶酒館鏡子裡看到的有兩處明顯差異：此時的鬍子刮得很乾淨，而且褐色頭髮很乾淨也短得多——儘管還是有點亂，也需要稍微修剪一下。不過除此之外，那張臉還是沒變：三十幾歲的普通男人，五官可能會被某些人拿來跟羅馬雕像比較；鼻子顯然屬於那一類額頭和顴骨很寬、輪廓鮮明的類型；臉色很健康，眼睛周圍有笑紋。最近我確實很常笑，因為撇開那些陰鬱的夢境不談，我通常都會以正面的態度看待這些日子。
我的眼睛是淺褐色，常常有人告訴我，說我的眸色並不尋常——其中帶有某種難以辨別的特質，偶爾會讓人們有兩極化的看法，不是讓人覺得格外有吸引力，就是使人感到不安。
我繼續看著自己一會兒，彷彿在跟好友分享對未來幾天的樂觀想法。接著又掃視半滿的地鐵車廂，看著擠挨在身邊的乘客，好奇在接下來日子裡發生的事，可能會對他們每一個人有何影響。這裡至少有七種不同族裔，包括一位印度小男孩，他大約六歲，正在用一種方言跟他的母親交談，我認得那是古吉拉特語。他那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跟我對上時，我向他眨眼示意，還用其母語跟他打招呼。他害羞地微笑回應。
他的穿著風格跟我一樣，也跟我們周圍的其他人一樣：紐約仲冬時節的衣著。我穿著褪色的牛仔褲，白色高領羊毛衣，適合走路的運動鞋，以及一件穿了很久的溫暖海軍藍大衣。
我伸展右腿避免抽筋，目光落在舊Levi’s 牛仔褲上固定口袋縫合處的那顆小型銅鉚釘。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丹寧褲上看見這種鉚釘時，臉上也跟著出現一抹微笑。
地鐵廣播著一一六街站到了，我的回憶也因此被打斷。列車發出尖嘯聲減速停下，車門喀噠作響並發出嘶嘶聲打開，而我踏上了鋪瓷磚的舊月臺，非常享受當代紐約特有的繁忙感。一位乞丐坐在地上背靠著牆，他留著雜亂的灰髮，頭往前垂下。我放了些硬幣到男人的杯子裡，然後繼續在月臺上前進。
一位整潔體面的年輕黑人傳教士在附近發送小冊子，他穿的服裝雖然低廉，但看得出維持得很好。
他愉快地對著路人說話：「你們只剩兩天能向上帝贖罪了，各位兄弟姊妹！再過兩天就是一月一號，到時祂終於要再度降臨了！」他向我遞出一本小冊子。「拿去，兄弟，上帝保佑你。」
我客氣地微笑接過，接著往出口移動，輕快的腳步反映著自己愉快樂觀的心情。不過就在接近出口的階梯時，我往下看向黑暗的地鐵隧道，隨即放慢腳步。有某種東西潛伏於晦暗不明的隧道深處——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
是不是有個細長的影子，從遠處陰暗隧道裡的一盞黃色警示燈旁經過？我是不是真的聽見一陣熟悉的聲音正輕聲說著：「我們是否該談一談了呢？」
我停下來，瞇起眼睛，但還是無法看透黑暗、推測出剛剛在隧道裡感應到什麼。
這段時間裡，後方的牧師仍繼續發放他的小冊子，一邊說：「再過兩天，上帝之子就要回來審判活人和死人。四十八小時後，你們將會面臨神聖的救贖或是永恆的天譴。不要耽延了，朋友們。祂就要來了。」
他的話使我得以分心，不再注意隧道裡那股不祥的黑暗，也帶來了一些慰藉。我心懷感激回頭看著那位虔誠的傳教士，深吸一口氣，然後爬上出口階梯，走進明亮的十二月冬陽中。

我摔進沿著排水溝流動的髒水裡，傷口大量出血。幾乎失去意識之下，我的臉頰靠在滿是砂礫的人行道上，腦中播放著模糊的芝加哥雨天街景。這時，有人正從一條小巷的陰影中哀傷地看著我。
對方似乎是酒館那位時髦的黑髮年輕人，不過現在穿著一套剪裁俐落的一九三○年代西裝，而且還有鞋罩。他看著我的眼睛，對我的困境搖了搖頭。
帕卡德大型轎車的輪胎發出尖銳摩擦聲。我從人行道上側眼望去，看見駕駛在跟州街交會的下一個路口急速迴轉，並隱約聽見路人跳開、閃避車子時紛紛發出的尖叫聲。那些黑幫份子要回來解決我。
我強忍身上致命傷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