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

台北老公寓愛與恨

台北街巷，老公寓四面八方野蠻生長，有的層疊交錯如老舊電路板，有的像年久失修的集合式牢籠。那些鐵窗、冷氣機，以及潮濕的灰牆背後，有多少個愛情故事生生滅滅，在一處正要綻放，另一處卻在崩潰邊緣？
台北的公寓，目睹了太多都市男女的故事，也容納了太多的光怪陸離。人以為自己只和另一個人談戀愛，卻沒意識到自己其實也在和公寓談感情。
租屋，類似一種相親，你在網路先瀏覽對方照片，覺得長相還可以，就約見面。你可能要同時和數個對手搶一個房源，得與失只在電光石火之間。當你終於得到理想中的它，便開始與它培養感情：添購新的家具、換掉舊的紗窗、生氣時搥它一拳，深夜在它懷中哭泣。這段關係或許會長跑十年，也可能五年內就終止契約，或許是你找到了更好的對象，或許是你們的生活理念漸行漸遠，也可能是痛苦的回憶深深嵌入房子的皺紋肌理，每次見到總要傷心。於是，有人風度翩翩打包離開，也有人選擇一把火全部燒去。

大學畢業後，我斷斷續續當了六年的租屋族。
當時本身條件不好，手頭沒多少預算，因此住過不少狀態荒謬的地方。
第一段關係，是捷運文湖線旁邊的一層老公寓，這個「旁邊」，真的是字面上的旁邊。我的臥室陽台外面，就是文湖線的鐵軌，每隔幾分鐘就會聽見捷運轟轟隆隆地駛來，如果你常坐這個路線，極有可能看過我晾在外面的內衣褲。
公寓視覺上是兩房一廳，但所有隔間的牆壁都薄如木片（實際上就是木片），指關節輕輕敲打，會聽見「咚咚」的空蕩回音。無時無刻都吵到不行，人在室內卻老覺得置身室外，每隔幾分鐘就是捷運經過的噪音，底下復興北路永遠喇叭車聲川流不息，隔壁棟鄰居上天台來曬衣服也總是聒噪不已。
但問題最大還不是噪音，而是整體屋齡。房子實在太老，修什麼壞什麼，有人說，「神」關你一扇門一定會幫你再開一扇窗，但我的神卻讓我壞了熱水器，還一定再讓管線故障。我曾經寒冬臘月洗冷水澡，因為水電工下午來修了晚上又壞掉，那天恰好去了酒吧渾身菸味，最後只好硬著頭皮淋浴，洗到最後悲哀情緒一湧而上，一個人在氣溫九度的簡陋廁所裡流下冰涼的淚水。是誰說Young後面是接Wild and Free，我想大部分人都是Young, Broke and Clueless吧。
老公寓不堪使用，無論怎麼勤奮地掃地、拖地，過沒幾天就又蒙上一層不知哪裡吹來的雜質塵埃，赤腳踩在上面總是沙沙的。那時，我在一家媒體公司工作，常常有品牌贈送的精美禮品，那些在外要價幾千幾百、放在展示架上看起來很高級的東西，帶回我家看起來都和二手垃圾沒兩樣，任何人若有物慾過剩的困擾，只要來我家一趟，馬上就能頓悟物件定價都是浮雲、價值在於個人眼中的道理。

好不容易撐完了一年租約，我和男友幾乎逃難一樣，倉皇地租下另外一間公寓。

這一次，我們租了間熱水供應穩定、牆壁是水泥不是木板、才剛裝修好不久的套房。唯一問題是，這間套房，位在一棟屋齡超過二十年的老國宅內，隔壁棟還曾經失過火、鬧過鬼，上過幾次社會新聞。
這棟河邊國宅，像個年邁的巨大怪獸，皮膚又髒又皺，因為很少起身活動，到處不是生鏽就是積塵，整個黑黝黝的，燈開再多還是覺得陰暗。站在走廊這一頭望向另一頭，深不見底，一路過去都是家家戶戶堆在走廊上的鞋子、雜物箱、腳踏車，還有一整排上了防偷鎖鏈的瓦斯桶，每回經過，都情不自禁聯想到未爆彈。
如果不是有人在天花板上拉一根線曬衣服，或嘗試在陽光其實照不太到的地方種植花草，這個地方，簡直就像杳無人煙的廢墟。
我與鄰居的互動也不十分光明，隔壁住著一個獨居老太婆，每次在門外巧遇，總是露出質疑眼神，從不打招呼。而國宅的樓梯間常遺留著殘有不明白粉的小夾鏈袋，有天晚上我回家，看見兩個警察一前一後在一扇門前埋伏，氣氛緊繃，似乎正準備逮捕某個即將從屋內走出來的人。於是我只好繞道上樓。
很多朋友來拜訪後，都嘗試不傷害我的感情地問我，「為什麼要住這種地方？」其實我也說不明白，或許是穩定供應的熱水，或許是便宜的租金，或許是按下按鍵就會從地板自動上升的日式小木桌，或許是樓下一整排的熱鬧夜市。也或許，我偷偷相信這種藏污納垢的地方，總是藏著有趣的故事。
和這種房子發生關係，就像交了一個外表萎靡頹廢，三十五歲存款不到十萬，卻說在搞藝術，脾氣還有點陰晴不定的男友。妳看到了他毫無修飾的生命力，洞見了他身上矛盾共存的善與惡，又對他怪異中帶著溫柔的性格湧生獵奇的愛意。更重要的是，妳知道無論當下陷得再深，愛得再狂，其實大格局來看都不關妳事，因為妳早知道這段愛情不會持續一輩子。
愛情這種主觀的東西，說的再多，旁人或許還是不會懂。在台北租公寓就是這樣，像一段又一段長長短短的戀情。你可能是屈就著、湊合著住下了；明明已經不愛了、不適合了，卻因為習慣了而繼續耗著；總是眼巴巴羨慕別人的三房兩廳，但太高級的攀不上，只好降低標準於普通小套房；有時候你其實不是真的愛一個人，卻因為對方住的很高級，於是和他回家。

為什麼會租一間房子，有時候和為什麼要跟某個人交往一樣，很難解釋。但時間會讓悲劇變成喜劇，當時要是和家人坦白我的租屋實況，他們或許隔天人會直接出現在門口，逼我強行搬家。但幾年後講出來，人終究沒事，再暗黑的故事都會變得有點好笑。租房是這樣，愛情是這樣。

都會男女與台北公寓們的愛與恨，有好有壞，有淒涼有輝煌，但終究是一生無可取代的生活記憶。幾年前搬離老國宅的最後一晚，散佈整屋的物品全都收拾裝箱，一切光禿禿空蕩蕩的，好像什麼都從來不曾留下。我跑到頂樓的露臺去，往遠處眺望就是星火閃爍的台北河川，耳裡聽見家家戶戶尋常夜晚的電視聲，空氣中還殘留一點晚飯剩下的味道。看著萬家燈火螢螢閃爍，即便樓下可能住著某個毒販，一切看起來還是無可救藥的美。
最美的是，搬家前清出來幾大箱的雜物，正愁不知該怎麼丟棄，隔壁深居簡出的老太婆突然現身光天化日，說這些不要的東西，她都要了。

走的時候，瀟灑清爽。

台北老公寓愛與恨

台北街巷，老公寓四面八方野蠻生長，有的層疊交錯如老舊電路板，有的像年久失修的集合式牢籠。那些鐵窗、冷氣機，以及潮濕的灰牆背後，有多少個愛情故事生生滅滅，在一處正要綻放，另一處卻在崩潰邊緣？
台北的公寓，目睹了太多都市男女的故事，也容納了太多的光怪陸離。人以為自己只和另一個人談戀愛，卻沒意識到自己其實也在和公寓談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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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熟成的切面
寫這本書時的二○二○到二○二一年間，發生了許多事情。
新冠疫情改變世界。人生第一次開刀。六年的感情結束。在台東大海裡見到日蝕。親人病後的休養。新戀情的到來。朋友的離去。香港示威遊行。妹妹的兩隻貓。誠品敦南熄燈。菲律賓上空遇上火山爆發。日日夜夜的書與電影。空城。人生第一張健身房卡。很多夜晚的音樂與跳舞。在咖啡館寫自己的書。第一次吃牛肚。
外部歷史與個人事件交錯，只是無限長的時間裡，小小的編年片段。
《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是我的二○年代裡的一個小切片，像刺青一樣，或許未來回頭看會覺得不那麼漂亮，也不那麼完美，甚至價值觀發生牴觸，不過，怎麼說都是紮實活過那一段人生的烙印。
我是個不相信星座的人，也不那麼信服命中注定，甚至刻意排斥算命，無關對或錯，只是不想破梗未來，喪失了一點反叛的趣味，也抹殺了隨性的自由。我情願相信人的一生是一場becoming的過程，少女熟成為女人，形狀不明的團塊收束成輪廓清晰的有機體，不是-ed 而是-ing，如此，人便不是死物，而是活物。
人因為他人的存在而有意義。感謝在我的becoming過程中參與過的人，無論是短暫相遇還是長久陪伴，一句話，一本書，一個笑話，一場電影，我珍惜所有相遇的人事物，也希望這本書能在專屬於你的becoming過程中，擁有一點意義。
感謝悅知文化總編怡慧，在茫茫人海裡找到我。謝謝責任編輯小世、柚均、行銷雅云與悅知團隊，也感謝插畫家Amily Shen及設計師張巖，你們讓這本書以美麗的姿態順利成形。感謝讀到此處的你們，讓這本書的出版成為可能。
J.E.S，你的智慧、幽默與溫暖陪伴，無可比擬的寶貴。
N.L，你在我人生中的意義無可取代，你使我成為我。
Toilets，你們是一群世上最好的朋友。
R.L&A.J，謝謝你們的陪伴以及餵養。
信伶、子緯與又葳，沒有你們作為後盾，一切將無比困難。謝謝你們的愛。

一片熟成的切面
寫這本書時的二○二○到二○二一年間，發生了許多事情。
新冠疫情改變世界。人生第一次開刀。六年的感情結束。在台東大海裡見到日蝕。親人病後的休養。新戀情的到來。朋友的離去。香港示威遊行。妹妹的兩隻貓。誠品敦南熄燈。菲律賓上空遇上火山爆發。日日夜夜的書與電影。空城。人生第一張健身房卡。很多夜晚的音樂與跳舞。在咖啡館寫自己的書。第一次吃牛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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