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me: 我在精神科陪你：心理師周牛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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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推薦：

簡齊儒│國立臺東大學華語系副教授
高靜玲│衛福部草屯療養院精神科醫師
顏銘漢│美德醫院院長、精神專科醫師
葉筱琦│高雄市立凱旋醫院臨床心理師
羅玉玲│精神科專科護理師
★學界、醫界誠摯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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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固定的幸福（節錄）

「在我佇立的窗前／你是飄遙的雲／在我愛情的白卷／你是無水的彩筆……」

怡凱總愛哼著這首歌，這首歌的歌名是什麼？她老是想不起來，過去的記憶對她而言，她不愛想起，就算她想起來，她說了，別人也當怡凱是妄想，只有這首歌她似乎還記得完整的歌詞，能哼上個幾句──

「以為會有曾經／卻還沒有開始／以為會有未來／卻只有孤獨的現在……」

春天裡，黃色的陽光暖暖地翻騰在療養院的庭園裡。難得的陽光驅走潮濕的春雨，再過個幾日，這春天就要被加把勁的烈日化作熊熊烈火，豔夏就要來了。趁著春天還在這園子裡，怡凱徜徉在陽光下，若再遲一些，這春天就要消失了。

園子裡的一方草坪修剪得俐落平整，沒有莠蔓，怡凱懷著驚喜走上草坪，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她端詳園子裡的樹，頂著被修剪成一蓬蓬半圓的枝葉，她心想：「昨兒個，工友應當修剪過。」有深綠的，青翠的，也有淡淡棕黃的。天空很藍，疎疎落落的白雲在陽光下飄盪，緩緩飄近太陽時，雲兒會調皮地遮掩陽光，為前方的綠山覆蓋陰影，增添暗綠的顏色，就幻畫出淺綠、青綠、還有深綠，以及黑色點綴其中。

怡凱打扮得極盡精緻，或者是她的氣質，就有一種脫俗的美，歲月沒在她的臉上留下皺紋，一如她的回憶也沒留下什麼痕跡，只有依稀的畫面，就像是件補衣，每個補丁將過去磨損的衣洞給縫綴起來。怡凱願意穿這件舊衣，以求得舒適，畢竟穿新衣得熟悉它，而新衣也要熟悉人的身體，人不如故，衣不如舊，或許就是這個道理。舊衣上的補丁，東一塊，西一塊，過時一久，也不清楚補丁之前的樣子了，腦子只知道……好像曾經有過……就是這個「好像」，讓怡凱愛穿上舊衣，回想起過去，可是怡凱似乎也想不起來曾經的「她」，畢竟那個感覺只是好像的……朦朦朧朧的……只知道她的暱稱是C，真實的姓名是什麼？怡凱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對了！還有K，怡凱知道K就是凱，是C對怡凱的暱稱。C與K是戀人，是禁忌的戀人，在當時的年代是禁忌的。

回憶依稀是件好事，特別是對怡凱而言，也許是老天的眷顧，怡凱回憶C與K的曾經，好像是有些傷感，但那些傷感都被補丁補上了，所以多數盡是些五顏六色，色彩斑斑的畫面出現在怡凱的腦海中。

怡凱摘下太陽眼鏡，從皮包裡拿出一本泛黃的日記，在黃色的陽光下，益發顯得黃，怡凱翻閱日記，那是C與K的點點滴滴──

○○○○年○月○日，天氣：晴

秋高氣爽的時節。

我們展開了這個月的聚會，楓紅的時節裡，展書閱讀與聚會。這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又可以見到C。自從在○○大學參加文學系讀書會後，越來越喜歡C。她的臉圓圓的，笑起來她的眼和眉總是彎得恰到好處。

今天C說：「我親愛的朋友們，容我暫時丟下書本，來帶一個活動。於是我說，用十二張的小紙片，請妳們寫下，妳想留給世界什麼東西。」於是大家開始寫了，我的筆在紙上快速飛舞著，要舞出自己最美麗的身形。很快地，大家寫完了。

C請伙伴將它們排列在面前，細看自己想要留給世界的東西。C說：「請將不重要的四張移開。」我很快地拿開了四張。

C說：「請將不要留下的三張移開。」
我很快地拿開了三張。

C說：「請將不要的兩張移開。」
我拿開了兩張。

C說：「請將一張拿開。」我們之中，有些人難以取捨。C又接著，「我看見了，妳們的不捨……」但C仍然要求，「我再說一次，請將一張拿開。」於是同學們緩緩地拿開了一張。只剩下兩張。

C說：「請拿開一張，保留最後一張。我知道，我也瞭解這是艱難的時刻，但我必須要這樣作。」C又對著大伙補充說明：「如果妳心中有不捨，看看是什麼讓妳不捨？」

終於大家決定了，要保留的最後一張，C對每一位同學說：「這一張是妳的人生中最珍貴的，最重要的一個價值。我不問妳們保留了什麼，我只想讓妳明白，取捨之間的糾葛。在這捨取之間，浮起的情緒是一種感受，結果是得？是失？其實放入在歲月的長河中，並不重要。這是一個過程，沒有標準答案。」

C問了大家的感受，並請伙伴們分享。分享完後，C說：「我想到弘一法師圓寂前，用盡氣力寫下了『悲欣交集』後，離開這大千世界，這四字是對他一生最好地詮釋了。此刻，教室外天黑了，秋風拂面，帶來清涼，冬天要到了，這一年冬天即將來臨。大家可以想一想要為今年留下些什麼？」C分享的是，「我想留下的是弘一法師說過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黑夜綿綿，在盡頭的一端是『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我看著C，C也看著我，那天晚上課程結束後，我留在教室。C問我，「K，妳那十二張，寫的是什麼？」

「這十二張，每一張都是『C，我好愛妳！』」

推薦序／不僅讀故事，也是我們周邊的人生
國立臺東大學華語系副教授　簡齊儒

這個書名直直白白，沒有任何一絲懷疑，也沒有華麗與雕飾，他篤定的語氣，把陪伴的心意，坦率柔和地說出。讀這行字時，忍不住會在「陪你」那裡，放慢語速，也堅定意志。

周牛莒光是斜槓人生的典範組，一方面是衛福部臺東醫院執業心理師，一方面是小說家，他的不一樣，除了心理師，還來自於一個真實且溫暖的阿美族部落，他的筆與心，更別具同理心，近身服務，而能讓筆尖描繪偏鄉百態，帶著愛的溫暖。周牛遇見的虛實故事，轉化為篇篇動容的文學，這本書之前，還有《倪墨（Nima），誰的：一位心理師的小說集》（二○二○年，後山新人獎）與《一位原住民心理師的心底事》（二○二○年）、《親愛的6c 精神科書寫》（二○二一年）、《倒影》（二○二一年）、《天堂》（二○二二年），堪稱國內最全勤認真的心理書寫，每一部作品都遊走在原漢各種族群、性別、病癥情緒之間，身心受困的人生景況，柔軟寫出一段段徘徊生命街口的靈魂。在周牛勞頓繁忙的臨床工作，依然不忘初心，寫下故事，也樂於引領新人參與各種文藝活動（詩歌朗誦、影片創製），周牛無疑是最熱誠的醫者文學家。

心理師敏銳之眼，卻有文學家柔細之筆，周牛帶我們深探身心變動的精神科故事，醫學書裡看不見的人生。他關注的不是病癥或藥學，而是在井然有序醫學大敘事之背後，融入了倫理、族群的關懷，也有反諷社會的寫實面貌。周牛看見島嶼邊緣被遮蔽的不安與騷動，成就一部慧眼獨具的東臺灣生命浮世繪。

延續心理書寫，周牛繼續在文字裡歷險，把創傷說出，也在各種角色之內游刃有餘，求助者、精神科醫師、護理師、職能師與家人，也與之前6C病房的故事呼應，也與《天堂》互文，呈現作品之間有趣的對話感。《我在精神科陪你：心理師周牛短篇小說集》細數十段尋常生活底下，不尋常的筆態：

〈太陽、月亮與拉雅〉描述阿美族的中年女子精神科患者，係是童年時可能被性侵而罹患的創傷後壓力症侯群。「如果將少女拉雅的面容用工筆畫比喻，是一幅會留住男人們眼光的畫。」餘韻猶存的中年女子拉雅，一直宣稱她懷孕，一直活在早期創傷中，外人看來她在胡言亂語，但拉雅嘴裡所描繪的，就是部落神話知識，「Ina是母親，也是太陽。」「那十個太陽都是以阿美族母性為中心。這樣子的光與熱會不會傷害到阿美族女子呢？」這是對阿美族射日神話的質疑與反思，阿美族以女性為主權，女性如同太陽，但太耀眼的光輝與付出，會不會反而對持家的阿美族女子是傷害？正如在特種行業上班接客的拉雅，還要費心養她的情郎阿城，這是一個熟成的女太陽且受傷的故事。

〈青春舞曲〉禎與雲是童年相識的朋友，長大後雲成了心理師，禎有一段跌跌撞撞的感情，與高中老師戀愛，而新娘不是她。禎收藏了一片葉子，是兩人愛情的證明，可惜，不被承認的愛，就這麼結束戀情，徒留枯葉。而後禎的情感狀態一直不順遂，甚至一度與會談的心理師有過曖昧，正如雲這位心理師老朋友，也對禎存在著情愫。交織著心理師的專業探問，又混雜著對老朋友的情感，故事的兩脈就這麼弔詭擺盪在兩者之間。小說家總是掩藏得很好，故事到了中後段，方才將案情原由慢慢脫出。原來禎的過去是家暴受害者，再相遇是相知相惜，兩人互訴衷情，而能青春再會。

愛情，也在生死兩端呼喚且折磨，以下是一段臺東海岸阿美族的情侶故事：〈情人袋〉。火車撞山事件的受難者以青，是醫學所說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他的愛人秀綾在他身旁離世，他寧可當一位罹難者，而非留活的人。苦於在夢裡見到斷手吶喊的愛人，以青把愛人給他的阿美族定情物情人袋alofo收納於身邊，把他們一起在媽祖廟求來的月老紅絲線，套掛袋上，情誼不滅，感同身受的黃醫師陪伴以青身邊，聆聽他海浪的情緒。以青在生死、夢醒兩端的思念且自殘，受苦的靈魂，而他只是眾多煎熬者之一，小說家深刻地重現他們的回憶與白色的夢，此時病房外天空依舊湛藍，苦樂並置的身體與世界。

也搭上事故列車的，還有青春正盛的音樂家少男，〈報案〉寫的是失去這位男孩的母親阿麗，她總會不時撥打孩子的手機，以為他只是遠行。

〈不變〉小說交織在政戰學院一場講演，與偏鄉醫院的諮商心理師劉繼亮的軍人故事，他回想二十五年前在陸軍官校學校求學青春歷程，自少從軍的信念，小說情節交織著軍人的使命與敵場危難之時的氣節：九六年臺海危機軍人寫遺書誓死護國的忠貞之情，南海巡弋的女軍官面對大陸鐵殼船包圍，孤立無援，而面臨的生死壓力。此時Covid-19疫情嚴峻，醫院改成專治肺炎的處所，無論是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敵人，醫師、護理師，以及第一線的醫事人員就像是軍人，總會不忘初衷，致死無畏，英勇殺敵，那首軍歌響起：「哪怕白了少年頭，報國的心意就像一朵不凋零的鮮花」，花朵恆生，志氣堅毅。

〈聽不見的蛙鳴〉描繪與高中英文老師有過不倫戀情的小爾，慢慢梳理愛情的故事。誰遇上了不被祝福的愛情，任不得年齡長幼，一樣是奔放且煎熬。《我在精神科陪你：心理師周牛短篇小說集》中經常播放樂音，夾帶中西樂曲、文學哲思，採納典故，文白優雅，周牛試探以各種文學形式闡述情感。也嘗試不同的想像，寫心理師的體悟與遺憾，受困的不一定只是患者，心理師一樣也有平凡且感受的心臟，小說的情節表述醫／病天秤的兩邊。

〈固定的幸福〉怡凱回憶的青春日記，一段同性戀情，不被束縛的愛情，到後來終成眷屬。但命運讓她的情人仍舊離開，也讓她精神異常，住進療養院，到底她的餘生如何自處與度過，沒有人能夠給足答案。

〈共病的對話〉則以實驗劇場方式，幽默寫下個人幻想症：腦內住了衛兵和情緒兩種聲音的酒癮者，自詡為外星人還向地球人提出簡報的作家，愛辯論的基督徒、暗戀心理師的媽祖婆的信徒、目中無神的無神論者，還有罹患思覺失調症腦裡有小思與小憂的患友，這群小團體共樂共想，無論怎麼奇想，總有陪伴在側的周牛獅心理師，或許就是那道北極星光。

〈轉院〉送別失智的父親轉院，也如同小時候那段父親遠行的機場離別場景，這是一個父子情深的故事，讀來像是周牛與父親的回想，也或許是你我家裡過去或未來，會遇見的經歷。種種的瑣事，也會是一個個尋常卻值得懷想的回憶。

〈女人〉跑廟的阿美族少年郎阿穠罹患了「女性創傷壓力症」，一心以為女人要征服地球，害怕女人，不容女人近身。他舉出了阿美族女人當道的傳說，與他的師父──五府千歲乩童懼女的經歷，滿載幽默與奇特，但細想之下，這些輕盈的故事，卻是精神失序的日常，一則則重藏社會底層的家庭困頓、個人災難、感情憂傷。小說家是對每一則個案，多麼深入地參與，有時甚且替身代言，恰如寫自己的故事。

個案給心理分析師書寫的靈感，一則則故事的開展沒有沉溺於醫學診斷，它們都有清晰的人事時地物，讓人讀了，就能瞭然於心。經過多年豐富的執業，與書寫的省思，周牛於書中提出醒覺：「可是卻沒有一個診斷能夠讓我們瞭解個案是誰？受了什麼苦？只是將個案，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人藏在病名的後面。」這是心理師的異議，更是真實世界的折射。「這些身心狀態的分類，只是醫學上的專業名詞，回到人性上，以青只是一個受苦的靈魂。」靈魂也會哭，也會笑，也健康，也會感冒。

正如魏明毅《受苦的倒影》所言：「以指標症狀為判準，形成去脈絡的診斷，無法回應生命在生活世界裡真實的苦境。」一個病癥的診斷，無法救治一枚正在苦難的靈魂，在周牛的筆下，一則則故事的眾生相，完全不執著於臨床病理，毋須處方的診斷，他精準描繪生命面貌，共感受苦心境，悲戚的情感交纏，不乏對於醫學省思，比說得清楚的病況分析，更具威力。

在一個個躁動的身軀之內，語言失去了秩序，被凌亂重組，有時語無倫次，有時固執怪異，有時更像是小說。每個患者，飽藏一顆顆受傷的心，溫柔的心事，道盡部落裡的苦難與哀愁，也透露了生命的波折。有的人過得去，有的人走一走就掉到海溝裡，有的人以為出院痊癒，卻在明天選擇結束生命，沒有結局。周牛寫活這些人生，也在每一段故事，安排每一位的醫療人員，精神科醫師、護理師，他們是配角，有時也是主角，精神科的故事再怎麼慘烈，總會有一群人，默默陪伴，默默傾聽，慢慢貼近他的感覺，甚且成為了他。

小說不僅是讀故事，他也可能是我們自己的人生寫照，靈魂也可能在一時半刻，或者一整個季節，甚至在每一個暗夜，被困住了，跌倒了，或者確診了。我很喜歡周牛在〈跋〉寫道：「時間之神，終究會將一切帶走，然後用黑暗告訴我，陽光的美好已經結束。於是我們要帶著這個美好的記憶，期待明天美好的太陽。」

本來世界就有病，還是我們總被推入絕境。無論哪種憂鬱與黑夜，我們有沒有可能，思覺分裂成為自己的醫者，「我只有變成別人，才能為自己說話」，陪著自己分擔那些傷痛，一起回顧「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會成為我的力量：下定決心，解開那些困在心裡的摩擦、失去、恐懼與癥結，也許明天過後，終有一條路，太陽照見美好。我們是解釋命運的人，也是決定命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