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網紅雪瑞絲・玫西（Cherrise Massie）還算不上名人，不過她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雪瑞絲跟我約在曼徹斯特（Manchester）一家「聲名遠播」的旅館，裡頭客房是不少成人片的首選拍攝場景。雪瑞絲現在二十三歲，是兩個孩子的媽。訪問時，她問我要不要看她的胸部，「好啊」。幾週前，英國政府鬆口解除首次封城禁令，雪瑞絲馬上訂飛機到土耳其伊斯坦堡做隆乳和豐臀，希望進廠維修後可以更接近心目中的理想身材。現在距離手術一段時間了，談到術後狀況簡直慘不忍睹。此刻雪瑞絲半邊乳房中間有一道開放性傷口，正常情況下那個位置應該是乳頭。「搞不好明天我起床，這邊的奶就爛死、掉下來了，」她一臉認真地分析，「好可怕，這個味道不對勁，根本是腐肉。」
雪瑞絲說高不高、說矮不矮，有著一身棕褐膚色和一頭長黑辮髮。她的五官和牙齒彷彿套了IG濾鏡，事實上，確實如此。「去年IG推出幾款美顏濾鏡，可以修飾鼻子和下巴，還可以讓嘴唇看上去更豐滿。所以我去找了之前幫我打填充物的人，跟她說要變成那樣，這樣以後就不用搞濾鏡了，」她沾沾自喜地說，「現在，自拍開不開特效都沒差了。」雪瑞絲十八歲第一次接觸醫美，之後整型就跟喝白開水一樣。她做過全身抽脂、自體脂肪移植、瓷牙貼片和巴西豐臀（Brazilian Butt Lift）。巴西豐臀是把患者看不順眼的腰部或腹部脂肪抽出來注射到臀部，如此一來屁股就會像氣球一樣鼓起來。巴西豐臀出了名的凶險，是所有整型手術中致死率最高的，人們之所以對它趨之若鶩都得歸功於金・卡戴珊。
網紅經濟戰中，長相就是貨幣，輸贏勝負則取決於演算法和修圖軟體。由於性感美照有助於增加追蹤數換取實際利益，所以越來越多年輕人，尤其女性，借助醫美改頭換貌，實現登上熱門的美夢。「我想要前凸後翹、腰瘦屁股大，像卡戴珊一樣的美胸、蜜桃臀。」雪瑞絲說，「要是有人人稱羨的身材外貌，服飾品牌、健身房⋯⋯各式各樣的合作就會源源不絕，這就是商機。我跟我爸媽說過，他們只會說『妳為什麼一直整型？』我說這是『投資自己的未來』，但他們根本不懂。」
至於懂得這番道理的「內行人」，則將雪瑞絲這種年輕女性視為免費廣告看板。有些國家對醫美產業的監管力道不足，譬如土耳其，導致速成診所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坊間市場。這些業者會在IG大肆推銷整型手術，而且執刀醫師通常是沒有經過正式受聘的特約醫師，至於患者則多半來自更富裕的國家。說穿了，速成診所的好處就是費用相對低廉，對這些從西歐地區來的女生而言，比起在國內動手術，出國整型更划算。恐怖的是，速成診所專找來路不明的醫師，一旦患者有個三長兩短，診所根本無法提供術後照護，嚴重的話還會危及患者的生命安全。然而，潛在消費者大多只看得到整型成功的案例，對於失敗的風險一無所知。事實上，英國政府對醫美廣告的法令規範相當嚴謹，無奈天高皇帝遠，國內主管機關畢竟管不到發生在海外的醫療糾紛。
雪瑞絲找的伊斯坦堡整型診所在IG上有一堆性感女模背書，其中不乏雪瑞絲認識的人。婀魯帕醫美（Avrupamed）是其中一家內行業者，專挑想紅的小模互利互惠，一開始先邀請她們體驗消費，事成後就要她們幫忙打廣告。這間診所的地下生意熱絡，主要客戶是來自英國、瑞典、法國和德國的嫩妹，她們來去一陣風，往往不會注意到幫自己動刀的醫師是何許人也。婀魯帕醫美的IG充斥年輕胴體的術前術後照，手術檯上的患者彷彿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生肉。我最後一次確認婀魯帕醫美的IG追蹤數，已經超過六萬人。雪瑞絲告訴我，婀魯帕給了她骨折價，因為她的社群平台上有一小群跟她一樣的嫩妹。
雪瑞絲到伊斯坦堡做術前諮詢當天便立馬動刀，幾乎省去了來回溝通的時間，這對習慣先擬定周全計畫的英美診所來說簡直天方夜譚。果不其然，手術徹底搞砸了。醫師誤將臀部植入物植入胸部，導致身體產生排斥反應。不過這還不是最糟的。手術前後持續九個小時，期間她的血氧嚴重下降，後來大量失血。不過術後僅僅四天，診所就通知她可以出院了。雪瑞絲回國後，身體狀況急轉直下，最後還被送進醫院。醫生推測她在國外動手術時產生血栓，沒有獲得及時處理導致患部嚴重感染，細胞不斷壞死的情況下，乳房組織便逐漸潰爛。
之後我試圖聯繫婀魯帕取得說法，發言人的回應相當傲慢粗暴。他們指控雪瑞絲想紅想瘋了，而且顯然不在乎回應內容，回覆信件裡錯字連篇。他們再三怒罵雪瑞絲「只想詐財」，彷彿我沒親眼看到那半邊乳房流出令人作嘔的膿汁。除了雪瑞絲，我還找了一名四十多歲的苦主，她親口證實婀魯帕對於上門消費的女性客戶有多麼惡劣。當時她回國後被醫生診斷肋骨斷裂，起因疑似是心肺復甦術所導致。就連她的家庭醫師也說她搞不好當下根本死了，執刀醫師才會直接在手術檯上施行心肺復甦。 要是家醫的看法沒錯，那就表示婀魯帕向患者隱瞞術中突發的重大事件。
「我十八歲拍了一張上空照，」她說，「我想登上《太陽報》（The Sun）當三版女郎（Page Three Girls），每個人都跟我說『妳胸型很好看，應該做做看這行⋯⋯。』你知道嗎？我這輩子從高中開始，胸部一直很豐滿。畢業紀念冊有一題是誰以後最可能當寫真女星，有人寫我，因為我在別人眼裡就是肉感大奶妹，所以我一路走來都是這樣過的。我試過把『長輩』藏好藏滿，可是最後我發現根本行不通。」
蘇西的IG是匿名的，跟一般人的帳號沒兩樣，大多用來記錄生活，比如慶祝節日、喝下午茶和上街血拼，就是一個二十幾歲的普通女生。二十九歲生日那天，蘇西發了一張手拿兩顆螢光粉氣球的照片，下方標籤「祝我生日快樂」（#HBDMe）。當時她已經開設自己的YT頻道，偶爾會上傳日常約會的影片，希望可以藉此營利。不過多數影片的觀看都不超過一千次。為了博得廣大社群的關注，蘇西毅然決然轉戰其他線上平台。
她開始在IG發佈上空自拍照，搭配色情帳號常見的主題標籤：#BBW（肉感正妹）、#CurvyGirl（腰束奶澎辣妹子）、#Hourglass（前凸後翹）與#PlusSize（大尺碼）。蘇西會刻意將上身傾向鏡頭，大方露出事業線。底下往往是男人猥褻的留言，但是她通常會回覆，這樣演算法就會加強貼文觸及率，意味著更多使用者將看到這張照片。「這就是滾雪球效應。」她發現藉由這些精心擺拍的露骨照，一天就多了兩千名追蹤者。她試著變換一些花樣，但大抵都離不開一個主題。「你應該猜得到我IG都是奶照吧，」蘇西笑著說。越多人追蹤，她越積極發文，「我身邊的朋友大概都一百二十萬、一百五十萬、兩百萬追蹤數。看到認識的人也在做，感覺就像⋯⋯一種比賽，實際上這是競爭沒錯，大家都在暗中較勁。」
蘇西一年內將追蹤數從三千衝高到二十五萬；一年後，帳號正式突破五十萬大關。她的後台報告顯示，高達九成五的追蹤者是男性，而主要位置竟出乎意料落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不過蘇西似乎不介意，「我知道現在要引人注意很難，因為大家越來越沒辦法專注。同一時間有成千上萬張照片在社群流竄，有人賞識就大方接受，畢竟注意力就是錢。」自我商品化是使用社群媒體無可避免的現象，這就是蘇西她們主要的收入來源。此外，蘇西不斷標註快時尚品牌，直到獲得廠商青睞便開始有免費的衣服穿。比如Fashion Nova送她大尺碼系列的清涼服飾，甚至付錢買業配。今時今日，蘇西已經晉升新寵兒行列，而這只是第一步。「超多內衣品牌聯繫我，公關品拿到手軟。我接到內衣業配的原因很明顯，因為我的雙峰傲人。我下下禮拜要去西班牙伊比薩島（Ibiza），廠商一直跟我說『可以給妳這些衣服嗎？到時候去海邊玩可以穿』，因為他們知道穿在我身上會有爆多人關注！」
蘇西二十出頭搬到倫敦時繼承了一筆錢，最後全花在日常開銷。她模仿自己父親說話的樣子：「妳很不會想，那些錢就應該拿去買房子。」現在三十歲的她完全同意這番話，所以拚命壯大粉絲群，希望有朝一日不僅把錢賺回來，還要發大財。蘇西的口袋越來越深，她的衣櫃也快爆炸了。至於她的父親則對郵差認識自己女兒感到莫名其妙。蘇西發牢騷說：「我爸根本狀況外，他愛我，但他不了解這個世界。他只會說『為什麼又有一袋東西？』、『妳會不會因為詐騙被抓？』一天到晚都在唸這些。」
用大量衣服圍剿蘇西的廠商並非她最可靠的收入來源，真正養活蘇西的是在網路上對她流口水的癡漢。對於主打女性市場的品牌來說，在以男粉為主的社群業配效果不大，所以蘇西無法比照那些專攻女粉的網紅一樣靠代言維生。這也是IG成為墊腳石將蘇西送進OF的原因，用一家店來比喻的話，IG算店面，OF則是結帳櫃檯。
蘇西起初選擇OF和Patreon雙管齊下，她說自己壓根沒想到要賣裸照，後來才意識到將過去反感的注意力拿來變現不失為一種賺錢的方法。「我收到一些私訊，『天啊，可以看妳上衣底下的乳頭嗎？』我原本心裡想『嗯⋯⋯這跟我想的不一樣』，後來開始靠裸照賺錢了，我就想『好吧，沒關係』。後來三不五時就有一大堆人私訊問我，『妳有在用OF嗎？』」
一開始看到專業脫星也在用OF，反而讓蘇西打退堂鼓，轉投向Patreon。可是在Patreon只有狂熱會員願意付費買更赤裸的照片和一對一私訊，後來觀察到許多主流大咖紛紛進軍OF，蘇西才總算下定決心。蘇西明確表示自己把裸照和十八禁內容分得很清楚，「OF的內容不是我會放在IG的東西，我也不做上空照，只是會特別凸顯某些身體部位而已。」聽說生意最好的時候，每個月會有七十名會員付費解鎖更私密的部位。原先不帶商業目的的照片，現在幫她賺進上千英鎊。蘇西說，「我今年初才在想賺越多越好。現在我三十歲了，終歸想買一棟自己的房子，不想一輩子都當窮光蛋⋯⋯也想盡力回報爸媽。」
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日子是西洋情人節，Patreon這天的訂閱人數會暴增，光棍男粉甚至會花錢跟蘇西買情話訊息。「我有個會員稍微有憂鬱傾向，我想如果跟他講些什麼，說不定可以鼓勵到他。」蘇西不光出售軟性色情內容，還加碼情感關懷服務。
中度性工作（moderate sex work）的本質變得極其保險且不費吹灰之力，不少類似蘇西的年輕女性都是誤打誤撞才下海販賣清涼照，和空虛寂寞冷的男女粉絲虛構一種情侶間的親密感。網路時代的弔詭之處在於，你我在社群上前所未有地接近卻又前所未有地孤獨，而正是這份「身處人群依舊寂寞」的空虛感，驅使蘇西的生意蒸蒸日上。假如你是邊緣男，只要願意掏錢就有女人會注意你，附加上空照幫你打發時間。蘇西過去為《每日快報》工作，當時報社的老闆是英國富豪理查・戴斯蒙（Richard Desmond），他曾經出版色情雜誌，利用無數青春少女的胴體賺進數十億美元。如今，千禧女性和時下少女總算能自營自銷，擺脫一把年紀的掮客（雖然OF老闆可能不認同這句話）。
蘇西預估旺季收入上看四千英鎊（約台幣十五萬元），不過數錢數到手軟固然很爽，但這不是她打算過的生活。蘇西深受金・卡戴珊和前三版女郎凱蒂・普萊斯（Katie Price）的啟發。凱蒂參加電視實境秀《我是名人，救我出去》（I’m a Celebrity ... Get Me Out of Here）後廣受歡迎。蘇西認為，「觀眾看完都愛上凱蒂了，她簡直換了一個形象。我想說的是，每個人都可以改變，只是一開始需要有個基礎才能支持自己走下去。」金和凱蒂將自己重新包裝為名模母親，有著女性喜愛的家庭婦女形象。蘇西堅持向她們看齊。
許多模特兒打著「身體自信」的旗幟招兵買馬，可是這四個字對蘇西來說，對出賣身體的女人來說，實際上帶有一種道德目的。用蘇西的原話，她知道自己「不是瘦子」，她能體會在網路上被人羞辱身材的挫敗感。蘇西也在IG自介標榜「身體自信倡議人士」，跟其他急於提升知名度的小模一樣，藉此加入橫掃社群的新興女性運動，再拉一波追蹤數。唯一不同的是，蘇西大方承認自己的頭號目標是財富和關注。話說回來，出於清涼照以外的因素受到喜愛，倒是讓蘇西頗樂在其中就是了。
「我原本自介欄有放倡議身體自信，後來拿掉了，因為⋯⋯我是希望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真實的自己，可是我覺得那個頭銜不適合我。」我問她為什麼一開始要放？「這是所有大尺碼女孩的特權啊！」她回答，「我希望別人看到我覺得很勵志，我知道你沒被鼓勵到！」勵志的形象很重要嗎？我蠻訝異蘇西有這種想法，但回過頭來，我們也會在社群精心塑造自己的形象，只為了給人聰明或有趣的印象，這兩件事沒有不同。
拿掉「身體自信倡議人士」後，蘇西更新了自介，現在她標榜自己是「數位創業家」。「創業家」的確是討喜的稱號，尤其在社群世界裡，諸如伊隆・馬斯克（Elon Musk）和理查・布蘭森（Richard Branson）這類成功的生意人往往被拱為男神。政客和流行文化習慣將創業與英雄主義掛鉤，而蘇西渴望利用社群賦予的事業女性頭銜來博得相同聲望，畢竟現代性工作也是一種網紅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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