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頑石
咦，是十個月零七天嗎？還是差七天十個月？耶，好像才八個月……
唉，總之，反正，我，劉大偉，據說在出娘胎前，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醫師
老大用聽筒在媽媽的大肚皮上滑來滑去，就是聽不到小寶寶心跳。
這種情況持續了七天，七天之內，應該吃的藥，需要打的針都試過，唯獨那顆
小心臟還是寂靜無聲……
我現在有些記憶模糊了，可能當時我正在趁機會休息吧，因為未來的事實會證
明，我出了媽媽的肚子後，從此一刻也不得安寧；所以我選擇整個休息，徹徹底底
休息，連心臟也給它一起休息。但是，外頭不停灌進來各種口味很怪的水，弄得屋
子裡挺擠的，我免不了還是有些緊張。
在持續七天無效救治後，醫師老大嚴肅、哀戚地給我爸媽打報告：「小孩，應該保不住了，要趕快開刀把死胎拿出來才行，不然拖下去連媽媽都會有危險。」
根據客觀歷史與主觀親友感情記載，我爸，是歷經抗日、國共內戰的大英雄，我媽，堪稱全台灣最硬頸的客家女孩，兩人遭遇再艱困的時刻，都可以咬牙撐過去。但是，一知道自己的小孩就這麼「無聲無息」走了，再堅強的鐵漢，也要流
下淚來，兩人愈哭愈大聲。
地震耶！！天搖地動！我嘆了口氣醒過來，我不休息了可以吧，我這輩子最完
整的長假也就是這七天！好吧，上工了！
醫師老大取得爸媽同意，準備動手術，我的心臟撲通！撲通！竟然跳了起來，
醫師老大兩眼發直，望著一應俱全的手術刀具，反正都得捱一刀，他決定劃開媽媽
肚皮，把我捧了出來。
因為我連續七天的徹底休息，在醫學上好像叫「缺氧狀態」，醫師認為這個小
孩兒會有腦損傷的狀態，又有藥物針劑的影響，身體可能也有缺損。
但是，我壞脾氣地哇哇大哭，還四肢俱全哭得宏亮，我那哭著的爹娘反而笑了，對原本不抱希望的父母來說，我是從鬼門關撿回來的兒子，本來以為非死即殘，沒想到除了愛哭以外，好像沒什麼問題。他們抱著嚎啕大哭的我，恍如抱著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當然，人類歷史總是這麼教育我們，真相會隨著歲月而披露，我的父母終會發
現，這個愛哭鬼小孩，問題可多了……。
早早告訴各位親親的可愛讀者，劉大偉我在台灣發育了十三個年頭，然後飄洋
過海去了亞美麗加米國，接下來的十八年，不管跟黑人、白人，管他哪一種顏色的
人混過來和過去的，過著美國籍台灣裔的日子，我都不曾回來台灣一次，實在是那
十三年的經驗太深刻的緣故。
我是天然的感性豐富，延續出生時的天賦韻律，對組成「少年十三」的智育、
家教、品味感等三件關鍵事物，皆報以「淚」的回饋，感謝爸爸媽媽鍥而不捨、用
力投資的調教手段。
在進一步向各位描述這一段刻骨銘心、奠定我一生發展基礎的往事前，且容我
先說明正字標記「劉麵包廠」的本家紀要。
蘋果麵包賣全台
老爸生為山東大地主家庭一員，童年優渥，不愁吃穿，也不用擔心未來要做些
什麼，反正收租就對了。可惜，偏逢抗日戰爭，身為十九歲的熱血青年，老爸加入
國民黨軍隊，到處征戰，打過共產黨，最後也跟著來了台灣。
老爸落腳在台中，因為跟駐台美軍接觸，學會做麵包的技巧，他看著老外愛吃的麵包，愈看愈歡喜，這不就是老鄉們愛吃的山東饅頭外國版嗎？於是老爸發揮創意，將他的鄉愁揉進麵包裡，發明了「蘋果麵包」，這個新點子東西合璧，不但老外愛，台灣人也喜歡，往後的四、五十年至今，「蘋果麵包」仍在生產銷售。
老爸開的「劉麵包」廠，一舉成名天下知，小小蘋果麵包風靡全台，幾乎所有雜貨店、學校、部隊、公家機構都買得到蘋果麵包，成為台灣人最喜愛的點心。
老爸的野心快速被養肥了，很多事情沒考慮清楚，工廠擴張太快，一下子就週轉不靈，欠下了幾百萬債務。當時一個麵包才賣一角多，這幾百萬的錢，可要賣多
少麵包呀！
老爸跟老媽愁急了，也曾想，債多還不起，那乾脆逃掉好唄，可是看著一個個債主，這麼多人都有干係，老爸的山東耿性子一起來，跟債主說：「你們讓我好好
做生意，一定把錢還清！」大傢伙兒還真答應！於是，老爸跟老媽開始了好些年的
還債人生。
在便利商店愈來愈發達、逐漸淘汰雜貨店的年頭，爸媽愈想愈不對，與其呆坐家中等客人上門，不如主動把麵包送到客人面前，於是老媽自己開著車，在每天下午的放學時刻，到學校附近，拿著大聲公廣播：「劉麵包，劉麵包來囉！」後來發展成沿街叫賣。
那時台灣會開車的女性甚少，老媽不但自己開貨車，還一邊賣麵包，貨車叫賣模式，可說是劉麵包廠對台灣大城小鎮各社區的貢獻，各路人馬競相模仿，養家活口不在話下，我的老媽堪稱女中豪傑，渾然不知有智慧財產權這碼事。
這樣的老媽配老爸，異常忙碌，就算在家，也要顧店、做麵包，幾乎沒有時間陪伴六個小孩。配合一樓門市、二樓工廠，三、四樓當宿舍與住家的活動模式，為
了方便管理，對小孩跟員工一視同仁。
舉一個簡單例子。就像家裡的冰箱，六個小孩誰都不能隨便開，家裡有幫忙煮
飯、打掃的阿姨，得先問過阿姨，才能開冰箱。就算好不容易打開裡面充滿食物的
神奇冰箱，也不能隨意看到什麼就拿出來吃，所有的食物老媽都已經配給好了。如
果今天家裡買了葡萄，媽媽會算好分量，每人當天可能有七顆葡萄的配給，誰都不
能多吃或少拿。
爸媽對六個小孩採行軍事化管教，以防品行有誤，情操出軌，鞭子與皮帶為標
準教化工具，這是二十四小時做小生意的父母，愛護孩子的不得不。
基於「愛之深、學之勤、責之切」的一定不會錯的認知，父母為我的成長學習，不惜成本，上學有老師教，回到家另有家教執行「加強」教誨。總的來說，我的日常生活有三大部分：上學、回家補習、彈鋼琴，穿插在其中的，是爸媽和老師針對我的學習活動成果，所給予的「具體」回應。
在學校上課，一堂過一堂、一天過一天，一張成績單換另一張成績單，有什麼
趣味？不瞞各位，那一本本印得密密麻麻的課本，老師寫在黑板上，另一種密密麻
麻的講解，對我來說只有一種印象：蚯蚓、黑色的蚯蚓、一條又一條數不清的黑色
蚯蚓，最糟糕的是，這些蚯蚓還不會動，這有啥意思呢，你說是不是？
這些蚯蚓，如果是課堂窗外天上的雲彩，那該多好。所有上課、上班無聊的朋
友們，如果你曾經有那麼一次專心凝視天上的雲彩，一定能了解我的樂此不疲；白
花花的陽光，雲朵千變萬化，有鼻子、有眼睛，一張臉居然變成恐龍，又慢慢變成
獅子，獅子的毛又變成好大一坨冰淇淋，冰淇淋變成一隻鳥，慢慢飛走了……。
小丑愛畫畫
認真想起來，課本對我還是有著一定程度的吸引力，大家都記得吧，新學期、
新課本，多乾淨，多有空間哪！我在課本上的註記，向來受到同學熱烈搶著傳閱，
我的技巧純熟、流程順暢：首先，不管課本裡的人男女老幼、聖賢忠奸，先給畫上
眼鏡、帽子，再不給留著山羊鬍，尤其女生長著山羊鬍特逗的，刀疤也不錯，挺好
發揮；做完臉上文章，服飾配件可是重頭項目，有無窮的可能創意，多興奮！
尤其有一種人物，望著他們永遠莊重的面孔，
我屢屢忍不住心生景仰，把「X父」變成古代美女，「X公」長著落腮鬍，孔子周遊列國多辛苦，給他來一台跑車吧！配合老師上課的音調，我在課本每一頁角落畫小人，每頁稍微一點點不同，快速翻頁時，他就動起來了……。
我在課本上長期苦幹實幹，一直都很能獲得台上講課的杜老師「激賞」。他戴著又黑又厚的眼鏡、鼻子又紅又大，常常指著我的課本，興奮得噴出口水呼喊：「小丑！」叫我走到課堂最後面，站上整節課，好讓同班同學深重檢討，如何向我特別看齊。
因為杜老師特別的照顧，我的「小丑」名號在江湖中不脛而走，成了老師們心中的頭號搗蛋分子。上課的時候，只要我一不專心、往外偷看、邊看邊畫時，老師就會把粉筆頭丟過來，超準地彈到我的頭上，大罵：「看小丑又在畫什麼？拿來，給全班看！」
以我長期的觀察，我總覺得當老師的應該都參加過丟粉筆訓練，不然怎麼每個老師都這麼精準，想丟我，就絕對不會誤炸別的同學，一定穩穩落在我頭上。
杜老師「特別」指導我，我也禮尚往來，下了課的黑板上，我為杜老師特繪肖像，特徵神韻激似本人，一排小朋友撐傘擋住「杜老師」如雨柱般噴灑的口水。
這種畫贏得同學不可控制的高亢笑聲，顯然是傑作呢！他們笑得越大聲，我就畫得越勤快，杜老師的讚賞也越加得多了：杜老師用打板擦的藤條問候我的雙手，打完手心再打屁股，聲音與粉筆灰齊飛，四周白茫茫一片……，嗯，屁股還疼著呢，我又得去
操場青蛙跳，訓練規格完全比照奧運賽要求。
當然，在黑板上寫上兩百遍「我再也不畫老師醜相」，則是肯定要做的功課，寫到老天都看不下去的黑了。
其實，杜老師等諸位老師，都是得到我媽媽深刻請託的，他們來家裡買麵包，順便報告我的學習進度，或者爸媽親自登門拜訪，媽媽總是囑咐他們：「請多多『指導』劉大偉，儘管打、儘管罵！」於是我在學校被打，哭著回家被修理得更慘，學校家裡兩邊不討好；上課肚子餓吃東西被打、講方言被打、心不在焉被打、畫畫被打、忘了帶手帕衛生紙被打，拿到成績單時會得到雙料打，因為老師打完了，爸媽看見成績單上的數字，絕對是不能忍耐地又來一頓打。
我討厭看寫滿字的書，也不喜歡寫字，我的作業幾乎都是用畫的，自以為用畫
的可以過關，可是拿到學校後，又被老師取笑一番。全班六十五名同學，我常常考六十四名，後面的第六十五名是個智能有問題的小朋友，我跟他老是排在一起，久了老師、同學也把我當成低能兒。我費了不少心思和這位同學保持良好關係，讓他知道有我這位好朋友，否則他一個想不開轉學了，我豈不變成全班最後一名！
想想我花在課業學習的時間和金錢代價，爸媽不能理解地只能又打又罵，實屬無奈之舉。中不脛而走，成了老師們心中的頭號搗蛋分子。上課的時候，只要我一不專心、往
外偷看、邊看邊畫時，老師就會把粉筆頭丟過來，超準地彈到我的頭上，大罵：
「看小丑又在畫什麼？拿來，給全班看！」
以我長期的觀察，我總覺得當老師的應該都參加過丟粉筆訓練，不然怎麼每個老師都這麼精準，想丟我，就絕對不會誤炸別的同學，一定穩穩落在我頭
上。
杜老師「特別」指導我，我也禮尚往來，下了課的黑板上，我為杜老師特繪肖像，特徵
神韻激似本人，一排小朋友撐傘擋住「杜老師」如雨柱般噴灑的口水。
這種畫贏得同學不可控制的高亢笑聲，顯然是傑作呢！他們笑得越大聲，我就畫得越勤快，杜老師的讚賞也越加得多了：杜老師用打板擦的藤條問候我的雙手，打完手心再打屁股，聲音與粉筆灰齊飛，四周白茫茫一片……，嗯，屁股還疼著呢，我又得去操場青蛙跳，訓練規格完全比照奧運賽要求。當然，在黑板上寫上兩百遍「我再也不畫老師醜相」，則是肯定要做他們抱持絕不妥協的精神，請來補習老師在家裡坐鎮。我在學校熬了一整天，回家面對一臉嚴肅的家教，對著課本聒聒不停地講，口水像飛彈噴得整個作業、課本都是，我根本沒有辦法專心，一逕地看著四處飛散的口水，想像自己是戰爭裡的勇士，四處閃躲流彈攻擊。
我不停地動來動去，補習老師實在不耐煩了，指著數學作業本問我：「到底有沒有在聽？聽懂了沒有！」我就哇！一聲哭了出來。老師不解的問：「怎麼了？為什麼哭？」我說：「聽不懂，通通聽不懂啦！」搞得老師非常無奈，最後也被我弄哭了。
我記得老師哭著跟老媽說：「劉大偉我實在教不下去，上課不用心，又情緒化，我真拿他沒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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