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文1 下午好冷,灰瑟到極點,幾個行人走過分隔開民主大道的安全島,就連心不甘情不願跟著走的小狗,都穿著保暖外套,一臉不悅。從街北三樓一扇窗,在一個很久以前就已經變成淡薄荷綠的精緻銅陽台之上,妮娜.呂薇思卡婭俯瞰著街景。很快的,那不常見的太陽就會放棄它陰鬱的努力,而沿著這整排維持良好的赤褐色砂石建築的街燈,就會堂皇地亮起來。
妮娜努力向前傾,想把下頭的人行道看得清楚一點,可是繃緊的脖子再度緊縮。既然她的椅子沒有辦法再挪得更近,她便承受著那疼痛,強迫自己再湊近一些,呼吸在玻璃窗上留下一塊塊的霧狀。她希望可以預先看到訪客,才能先準備好自己。
寒冷一路上了臉。有人來了,但不對,那是個女人,而且太年輕了,她的靴子發出寂寞的喀噠、喀噠聲。那女人停下來,好像在找地址,妮娜在女人靠近房子的大門時,失去了她的蹤影。儘管門鈴已經響起,她仍覺得不可能這樣。坐在輪椅上挺直了腰桿,妮娜慢慢轉離窗子,來到門廳。她皺起眉頭,按下了對講機:「哪位?」
「德魯.布魯克,貝勒來的。」
這些美國女孩子啊,頂著男人的名字到處走。
「請上來。」儘管很清楚自己的腔調和粗啞的聲音,妮娜依然會在聽到時感到震驚。在她心目中,在她思緒裡,她的聲音永遠是那樣的明亮和清澈。她往前解開鍊子打開門,聽著電梯的動靜,愈來愈大聲愈靠近的卻是爬樓梯的聲音,直到成為「德魯」,瘦長的羊毛外套,雙頰因為冷而呈玫瑰紅,皮包從她肩膀呈對角線斜掛在身上。她身材高挑,有種自重的姿態,伸出她依然戴著手套的手。
開始了,妮娜想,且心微微一沉;是我自己開始的。關節抽搐,她握了一下那伸過來的手。「請進。」
「很高興見到妳,呂薇思卡婭女士。」
女士,好像她是個祕書似的。「妳可以叫我妮娜。」
「妮娜,哈囉。」那女孩給了個意外的自信笑容,眼周搧出了細紋;妮娜看出她比自己一開始想的還大一些。她的睫毛是黑的,赤褐色頭髮鬆鬆的攏在耳後。「很抱歉我們的精緻珠寶主管萊諾無法過來,」她邊說邊脫掉手套,「今早她兩個孩子都生了病。」
「妳可以把外套放在這裡。」
女孩脫下外套,展露出裡頭的短裙和合身的高領毛衣。妮娜打量那短裙、長腿、短靴和白皙的大腿。真是不切實際,在這樣的天氣裡炫耀她的腿。不過妮娜倒是認同的。大部分的人都知道「為美而受苦」這句話,但真正身體力行的人卻不多。
「我們到客廳去。」妮娜轉動她的輪椅,膝蓋突然一陣刺痛。總是像這樣,那痛楚,一直都是這樣,突如其來且任意肆虐。「請坐。」
撫著裙襬坐下,那女孩用輕巧掠過的手指移開了看不見的棉絨。這些女性化的細微動作,妮娜的外婆以前總愛說那是「彼得堡風」。眼前這女孩從她的背包裡頭拿出夾在文件板夾上、有著皮革封面的筆記本。寬顴骨,光滑的皮膚,褐色的眼睛中微帶點綠,她身上有某種熟悉的東西,不過不是好的方面。「我是來排基本清單的,我們的鑑定人會從那裡開始接手。」
妮娜輕輕地點了點頭,喉嚨底的瘤結一緊:有時這瘤結就像是她疾病的核心。「是,當然。」她說。光費這力說話就讓痛苦更加強烈了好一陣子。
翻開筆記本,那女孩說:「我有各式各樣的問題想問妳,不過我會努力專注在接下來要談的公事上。我喜歡芭蕾,真希望可以看到妳跳舞的樣子。」
「用不著恭維我。」
那女孩挑高了一邊的眉毛。「我正在讀妳的東西,有關於他們怎麼稱呼妳『蝴蝶』。」
「莫斯科一家報紙那樣稱呼我,」妮娜聽見自己不以為然地說,「我不喜歡。」一方面,那影像並不完全正確,彷彿她軟弱無力地拍著翅膀,像是吹散風中的玫瑰花瓣。「太……甜了。」
女孩眨了眨眼,似乎表示同意,而妮娜對於自己的冷酷得到認同頗感訝異。「我注意到妳一些珠寶上有蝴蝶圖案。」女孩說,「我看過妳在聖博托爾夫的展覽,我想那能夠讓我們今天的工作簡單一點;我們會把聖博托爾夫單子從頭到尾看一遍,」她指著文件板夾上緊夾住的頁面,「而妳可以讓我知道哪些妳想要拍賣,哪些妳想保存,如果有的話。」
「還好。」喉嚨底的瘤結倏然一痛。事實上,她對這可怕的瘤結懷抱著一種類似鍾愛的情感,起先那不過是另一種無情的痛楚。然而就在幾個月前的某一天,妮娜碰巧想到她外婆過去在莫斯科幫她圍冬天頭巾的事情。那時她還太小,做不來:在身後綁個結,要是她想亂跑的話,可以輕易從後頭捉住。這份記憶是個安慰、慰藉,妮娜已經有五十幾年沒有觸碰,遺忘良久,最後又回來了。現在不管何時妮娜覺得那裡痛,她都告訴自己那是她羊毛圍巾上的結,是她外婆打的結,那麼儘管那痛楚不會比較舒緩,但至少不是不好的。
女孩遞出了她的板夾,妮娜用顫抖的手接過來。女孩用一種聊天的口吻說:「我其實是四分之一的俄羅斯人,我本人,」妮娜沒有反應,她又補充道,「我的外公也是從那裡來的。」
妮娜選擇忽略這件事。她自己的俄羅斯生活都相隔很遠了,她曾經一度當過的那個人,和她後來變成的人差別那麼大。她把板夾放在膝蓋上,皺著眉頭看。
那女孩用一種參與重要機密的口吻問道:「什麼原因讓妳想要拍賣它們?」
妮娜希望自己的聲音裡沒有顫抖。「我想要在活著的時候,把收入指定捐贈到我喜歡的地方去。妳知道我快八十歲了。就像我跟妳說的,所有的收入都要給波士頓芭蕾舞基金會。」她垂下眼簾,集中注意力在板夾上,不知道她的僵硬可有掩飾住她的情緒。因為現在感覺都不對了,根本就是個匆促的決定。錯誤的感覺多少和這女孩有關,只因為會由她來篩選妮娜的珍藏,用她那雙呆滯且過於自信的手。
「呃,這些肯定可以有一大筆收入,」那個女孩說,「尤其是,如果妳同意讓我們對外發表它們都是來自於妳的個人收藏的話。」她一臉期待。「當然,我們的拍賣大多都是匿名的,可是像這樣備受矚目的案子,通常會公諸大眾。我想萊諾向妳提過,就算是價值較低的,也都可以拍得好價錢。並不是說我們必須把紀念品也納進去,而是──」
「全部都拿去。」
那個女孩側頭對著妮娜,好像在重新評估似的。她好像注意到了什麼,而妮娜覺得自己的脈搏開始加速。但那女孩只是坐正一點,說:「『它們屬於妳』這件事,會帶來更多人競價;這裡頭有些拍品是在攸關生死的情況下從蘇聯走私出來的,那當然也會增加某種吸引力。」
又來了,一如慣例,在對話之中,妮娜會被塑造成勇敢的老婦人,一個逃離壓迫、反抗政府以追求藝術自由的人,總是這樣;她始於藝術家,終結於一個象徵。
「我指的是,妳逃出來的時候。」
那雙充滿靈魂的褐色雙眼。再一次,妮娜吸了口過去,那些……什麼的回憶?不愉快的事情。內心升起一股微慍。「人們總認為我是為了逃離共產主義而從俄羅斯出走,其實我要逃離的是我的婆婆。」
那女孩好像認為妮娜在開玩笑,眼旁又出現了細紋,嘴巴則抿成陰謀的笑容。烏黑的睫毛、寬顴骨、拱型眉……帶給妮娜一個快速、清楚的影像:發亮的臉龐,還有輕顫起伏的柔軟雙臂,在滑過舞台時,展現出肌肉的精緻波紋。
「有……問題嗎?」
妮娜退縮了一下。貝勒來的女孩緊盯著她瞧,妮娜懷疑是因為自己瞪視著對方。深吸一口氣整理自己後,她說:「妳讓我想起了過去一位朋友,一位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
那女孩看起來很開心,好像和過去的任何事物比較,都是一份恭維。她處理的畢竟是古董。很快的,她就用活潑的專業口吻討論起聖博托爾夫清單,讓妮娜輕易度過了各式情緒的拉扯,以及最後一分鐘的懊悔。然而,到那女孩終於穿上大衣、信心十足地踩著階梯下樓,好像還是過了很久,而她的財產清單已經緊緊夾在文件板夾裡。
摘文2 六月初,溫暖的莫斯科早晨,學校快要放假了。「妳可以坐好不要動嗎?」妮娜頭頂的髮絲被拉住,梳齒尖端刺得她頭髮分線一痛。這問題純粹是說說而已。妮娜一學會走就開始跑,而且在他們那棟建築物的樓梯間一階階地跳,從不厭倦。「不要再動來動去了。」但是妮娜搖晃她的腿,用腳跟互碰,母親的手指則如外科醫生般準確,把她自己的希望、她自己的夢想,迅速地編進兩條辮子裡;妮娜感覺得到母親的期待、動作迅速的手指的顫抖,還有透過她上衣布料傳來的快速心跳,也都融入其中。今天太重要了,不能讓妮娜的外婆以微弱的視力和凌亂糾結的手帕來編弄她的頭髮。終於,辮子編好了,繞成圈圈盤在她頭上,繫緊了一個大的新蝴蝶結,確保所有的希望與夢想都編在裡頭。妮娜的頭皮都痛了起來。
她們在庭院碰面時,薇拉的頭髮也綁上了新緞帶。強風吹得髮帶前後飄動,騷動著微微下陷的陽台上清晨的陽光。不過幾天,天氣就從冷冷的下雨天變得又乾又熱,妮娜忍不住擔心飛揚的灰塵會毀了母親剛為她縫製的棉質洋裝。「我們昨天熬夜到很晚。」薇拉對妮娜透露;她說話的方式,似乎暗示妮娜應該問她原因。
「多晚?」和薇拉一樣,妮娜九歲,總是被早早叫上床睡覺。但薇拉只是搖搖頭,輕微到她的褐色辮子幾乎都沒動。和妮娜住同棟公寓的某個女人正彎身進入陽台,抖了抖被子。藉著向上一瞥,薇拉的祖母沉默地傳達某個訊息給妮娜的母親,那可能是另一種語言。喃喃細語,來來往往,是妮娜完全搞不清楚的。
打從母親第一次解釋何謂芭蕾舞學校開始,在等待了這麼久之後,她還是擔心這一天會出什麼問題。那時髦、夢幻般的形容簡直就像直接來自童話故事,一個小女孩把頭髮梳得高高的,緊緊地挽成圓髮髻;不只讀一般的地理和歷史,還要學習如何活動,如何跳舞。以往,像妮娜這種女孩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但是現在,感謝史達林大叔,不論什麼樣的孩子,只要年紀夠大,都可以申請入學考試。
但並非人人都進得了那學校,母親解釋。她從擔任祕書的診所得到許可,今天早上特別請了假。最後,她回頭看看妮娜和薇拉,「好,女孩們,該出發了。」妮娜這才鬆了口氣。薇拉的母親今天原本也要請假的,但她們卻沒等她就出門了。跟著母親穿過庭院大門進入小巷,一隻枯瘦如柴的貓倏地從旁溜過,薇拉的祖母在她們身後大喊:「我知道妳們會是最棒的!」她的聲音隨著大門碰一聲關上,好像在鐵欄杆後被捉住了一樣。
炎熱、風吹的街道,寬闊的大馬路蒙上了灰塵,每一陣風都帶來白楊木的一團團絨毛,妮娜和薇拉得不斷地拍掉頭髮和衣服上的絨毛,妮娜的母親則神采奕奕的走在前頭。
「我好冷,」薇拉悶悶不樂地說,即使陽光燦爛,微風溫暖。「我覺得不舒服。」母親慢下來,伸手去摸薇拉的額頭;儘管看起來擔心,她還是嘆了口氣告訴薇拉:「只是緊張,我的小雞。」她抱了薇拉一下。
妮娜希望母親會抱她,那才是她手臂該伸出的地方,可是很快地她們就來到雪奇納亞街和奈格林納亞街的交口,仰望著一棟四層樓的建築,入口上方有塊招牌:
波修瓦劇院莫斯科芭蕾舞藝學校
妮娜的父親過世前,就在波修瓦工作,他是舞台布景的繪圖師,當時妮娜才剛蹣跚學步。每回說起這事,母親的話語裡滿是驕傲,彷彿她恨不得自己也在那劇院工作,而不是聯合診所的辦公桌。但不管是妮娜或薇拉都沒有去過波修瓦。妮娜看的第一場芭蕾舞就在今年,在高爾基公園的大帳篷裡。那也是母親的點子,畢竟,妮娜總是跳躍轉圈,試著翻筋斗和倒立,然後去年的某天,在院子裡玩耍時,薇拉用腳尖站了起來;正確地說,不是腳尖,而是鞋尖。當然妮娜也試了。絕佳的平衡感,走小碎步而不會跌倒,整個下午她和薇拉就那樣踮著腳尖,直到薇拉的祖母朝她們大喊著說會弄壞鞋子。那時母親已經回家,她沒有罵她們,反而告訴她們她的想法。
現在,她和薇拉以及一群女孩被帶進一個大房間,裡頭有一排女士與男士坐在一張很長的長桌後。寫著號碼的紙片別上了每個女孩的衣服;以一小群為單位,由坐在桌子最邊邊、一名表情嚴厲的瘦削男子唱名,被叫到名字時,這些女孩必須站到房間中央,木板地板延伸至一面排列著高大、加框鏡子的牆。
甚至還沒有跳舞,已經有一些女孩被淘汰了。但妮娜和薇拉處在被接待到房間一角的團體裡,在那邊,表情嚴厲的男子解說著要她們一個接一個地走過整個房間,腳步要配合音樂。那是她們收到的唯一指示,而現在坐在發亮的鋼琴前,一個把頭髮高盤在頭上的女人開始彈奏,是首漂亮,卻也有些傷感的曲子,鋼琴鍵的叮咚聲就像是飛濺落下的雨滴聲。女孩一個接一個地走過房間。但是輪到薇拉的時候,她卻不動,只是張大了眼,讓等在她後面的妮娜開始擔心起來。「來吧!」妮娜拉住薇拉的手,兩人一起往前進,直到妮娜感覺薇拉指間的緊繃放鬆為止。當妮娜放手時,薇拉繼續往前,輕盈而自在,妮娜則回到她自己的位置上。
現在每個人都到了另一個角落,被要求再次穿越房間。這次要一大步再加兩小步,不斷重複。音樂變成了節奏比較快,而且雄壯的曲子。聽著,然後跟著移動,妮娜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新的人。
回到家中庭院時,清潔公寓的老婦人迅速移開視線,咀嚼著葵花子的嘴巴噘皺著,邊掃著地邊移動,眼睛骨溜溜地轉。她朝院子裡僅剩的兩人移過去,那是一對和妮娜與她母親及外婆住在同一棟公寓裡的年輕夫婦。
母親要她們留在這邊玩,她會請妮娜的外婆和薇拉的祖母來帶她們。但妮娜一邊的耳朵持續聽著那老婦人在說什麼,她聽到了薇拉父母的名字,還有:「他們感覺上總是怪怪的。」
妮娜過去曾經聽過這些話,但提到的不是薇拉的父母,而是這棟建築物裡的其他人,現在走了。天井裡的低語,有點怪怪的……
薇拉轉身跑向庭院的另一頭,她祖母出現在那裡。
妮娜的外婆也來了,方頭巾鬆鬆地綁在下巴下。「過來,妮娜!」但妮娜繼續聽著。「他們做了什麼事?」年輕的那對問道,看門人則把一桶髒水倒在入口處。院子的另一頭,薇拉的祖母正把薇拉帶進去,甚至沒有讓她說再見。
「妮娜恰卡!過來!」她外婆的聲音變得尖銳,不再溫暖,還像平常那樣稍微帶點氣惱。那老清潔婦重複道:「我一直都知道他們有些不對勁。」妮娜往上看,眼神飄過彎曲的小陽台,到薇拉家的窗戶。早上的蒼白光線在微風中顫抖。妮娜跑了又跑,直接奔進外婆的懷裡,靠在她的胸前,感覺她身體的溫暖。
摘文3 格里戈爾.索羅汀在新學期第三天看到了那個聲明。他喜歡在八點前就來到辦公室,在整個外語系還安安靜靜的,祕書也還沒到、還沒打開大辦公室前,約有半個小時,因為暖氣關掉一整晚而冷冷的木造走廊,一片寧靜,沒有人在狹窄的樓梯上上下下踐踏,那大理石階梯的中央都像投石環索一樣的磨損了。比在家好得多,那裡仍有著不熟悉的安靜。在這裡,格里戈爾可以安安靜靜地看報紙、抽他的菸,不會有同事艾芙琳嚴責他的肺,或者祕書卡拉誇張的皺皺鼻子,提醒他校園現在已經正式「禁菸」。八點半時,卡拉和她的助理戴維會打開影印機、列表機和其他東西,發出嗡嗡的聲音。
格里戈爾伸手拿他的打火機,那匣子在他手裡小小的,起先那只是用來作為一種支持,是在克莉絲汀生病的時候,安撫他的東西。現在那成了他每日少有的愉悅之一,但他依然沒有允許自己把這習慣帶進家裡。他太清楚克莉絲汀會怎麼說、對這會有什麼反應。反正,這習慣他也無意延續下去,不過到現在也已經兩年了。安坐在桌子後頭,他呼吸著晨光的安撫氣味。他穿著訂製西服,就算稍微起皺,至少很乾淨;胸口口袋樂天地露出手帕,他自二十五年前就這身打扮了。在這裡教書的第一年,他甚至留起鬍子及抽菸斗,任何可以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多一、兩歲的事情,他都願意做。即便到現在,五十歲了,他臉上的皺紋少,頭髮濃密到好像要人家弄亂似的,烏黑完整。高大、苗條的他,依然保持著年輕時的瘦長身材。然而就在昨天,他才接受了校內報紙的採訪,那個滿臉痘子的二年級生非常認真地問他:「即將加入四分之一世紀俱樂部的感覺如何?」因為服務滿二十五年,格里戈爾收到一支沉甸甸的褐紫色鋼珠筆,以及一封來自教務長的手寫短信;面對那二年級生的速記板和嚴肅的問題,格里戈爾回答時,眼睛幾乎沒有什麼光采地說:「嚇人。」
與學生團體溝通時,他經常擺著一張撲克臉,採用不帶感情,而且帶著一絲謎般腔調的口吻。但是他們喜歡他面無表情的姿態,他虛假小氣的玩笑,甚至好像是喜歡格里戈爾本人。而他喜歡他的學生,或者至少不是不喜歡他們;他試著不對戴著紅襪隊帽子、穿著拉鍊羊毛外套,活像是某些有錢幫派坐在那裡,有時令人震驚的缺乏知識、缺乏求知欲的他們感到沮喪。在比較暖和的那幾個月裡,他們會穿人字拖,還會在課堂上脫掉,好像正靠在一大條海灘浴巾上。那只是世界走向毀滅的許多跡象之一,而在此同時,格里戈爾繼續穿著時髦的西裝到課堂上來,因為他還沒有放棄活就要活得有尊嚴這個觀念,更因為他仍保有和在租賃屋子裡苦讀多時的年輕老師同樣的憂慮:有一天他可能會頭腦糊塗,穿著拖鞋就出現在課堂上。
現在他吸一口香菸,打開了他的《環球報》。一般的令人沮喪的東西,總統打算發動他兩年內的第二次戰爭。不過在藝術版上,「芭蕾伶娜呂薇思卡婭拍賣珠寶」攫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發出聲音,低低的一聲「哼」,隨之而來的是低盪的情緒,可怕的缺乏空氣感。
儘管已經過去一個月了,但是他並沒有放棄希望,沒有真正的放棄。直到此刻,他仍相信,或者說試著相信可能會有一個接一個的動作。
結果,卻是這個。
呃,他幹嘛還要有其他的期待?那其實是他故意迴避的。兩年來,那個念頭啃噬著他,但悲傷麻痺了他,而只有在重振精神時,他發現自己可以想像再試一次。然而還是沒用,距離永遠都在,他無法再靠近一步。
他試著讀那篇文章,卻發現他已經讀不進句子。他的心跳加速,就像上回見到妮娜.呂薇思卡婭時一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在波士頓芭蕾舞團的義演會。從王家劇院的大廳裡,他看著她站在大理石階梯上,發表簡短的演說,表明贊助藝術有多麼重要。她的頭抬得高高的,稍微僵硬;以她的年齡來說,她的頭髮依然不見灰白,幾乎烏黑,而且梳成了髻,緊到把皺紋都拉平了。他們坐在群眾後面的位置上,傍著他的克莉絲汀稍微拉住他的手臂,另一隻手握著香檳杯。妮娜.呂薇思卡婭講話時好像畏縮了一下;顯然每個動作都會讓她痛。當芭蕾總監領著她慢慢走下大階梯,通過大廳時,格里戈爾心想,如果……如果我接近她呢?但當然我是不敢的。然後克莉絲汀拉著他往另一頭走,到舞團最新的明星旁邊;那是一個年輕的古巴舞者,以跳躍聞名。
格里戈爾把報紙丟在桌上。她那麼急於擺脫他,急到不惜處理掉心愛的珠寶。
他把椅子往後推,站起來。打在臉上的一巴掌,就是那樣的感覺。而其實她根本不算了解我……
辦公室這個繭此刻給不了他撫慰了。格里戈爾發現自己在踱步,於是強迫自己停下來,然後拿起外套和手套,低頭走出門、沿著狹窄的樓梯下樓,走出那棟建築物。
摘文4 決定了!以成人作決定時那種沉默、突然的方式,薇拉和她的祖母決定要到莫斯科北邊很遠的城鎮,和姑姑與姑丈同住。
妮娜知道,這就是在你雙親必須離開時會發生的事情。當兩個你從來沒有見過的人,搬過來直接住進他們的房間。那是如果妮娜自己的母親突然離開時,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但或許妮娜可以和外婆住在這裡……與母親陪著薇拉和薇拉的祖母去火車站的途中,她用這想法安慰自己。這個早晨明亮而溫和,九月二日,是開學的前一天。街道突然又充滿了人,每個人都放完暑假回來了,頂著剛修剪好的頭髮,男孩子看起來傻呼呼的,耳朵也特大,而所有的女孩都為她們的馬尾買了規定的蝴蝶結。車站也是擠滿了人;薇拉要搭的火車會開進的那個月台上,在等待的人及破爛的柳條籃間,她們幾乎找不到立足之地。妮娜想著的只有現在薇拉不會跟她一起在波修瓦學校開學了,不會在這裡的沙地庭園裡玩,用千迴百折的必要規則,擬出複雜的遊戲。
不過薇拉看起來並不煩惱,反而相當驕傲於她笨重的行李箱和為搭火車所準備的食物小提袋;母親和薇拉的祖母在幾步之外,交換著禮貌、緊繃的交談。
「我收到了一則電報。」薇拉小聲的說。
妮娜瞪大了眼睛看她;她從來沒見過電報。「什麼時候?」
薇拉從大衣的口袋掏出了一張捲曲的正方形紙打開來,她背對眾人,好像在隱藏一個重大的祕密。「看到沒?」字打在那片紙的中央,很短,使得那訊息看來發得倉促,因而顯得更加重要:我們愛妳,薇拉奇卡,母親與父親。
薇拉驕傲的看著妮娜。「他們在做重要的工作,所以才必須離開。」
這已經比妮娜的母親所能給她的解釋還多,妮娜被說服了。薇拉的視線回到那封電報上,她又低聲讀了一遍,然後折好收回口袋裡。
噹啷!響聲加上熱煤氣味,火車重重地滑入車站,噴出白色的蒸氣。薇拉的祖母說:「往後站,人要先下車,噢,這下好了,看妳的頭髮。」蒼老的灰色手掌撫著薇拉的赤褐色辮子,把一綹髮絲往耳後塞。
「好啦,小女孩,」母親嚴肅地說,轉身去提薇拉祖母的袋子。「說再見的時候到了。」
沒有淚眼汪汪的薇拉照做,她祖母則費力地在沒有人幫忙下,把自己推上火車。妮娜也沒哭,反而被把薇拉擠進車廂深處的洶湧人潮搞得心慌意亂。母親說妮娜和薇拉可以寫信,透過郵件做朋友,但走在回家的路上,妮娜腦海裡只想著火車把薇拉帶走了。
她們停在郵局前,母親要妮娜跑過街角,加入買麵包的行列。
妮娜飛快跑開,在麵包店前加入擁擠而安靜的隊伍裡。她喜歡看收銀員打算盤,飛快地把木珠子在金屬線上撥上撥下,但過了幾分鐘,在隊伍緩緩向前時,她發現母親忘了給她錢,於是匆匆忙忙趕回郵局。
看到母親在郵局裡,妮娜立刻跑到她身邊;但母親沒有注意到她,而是專注且小心地在某個特別的表格上寫下東西。要做乖巧甜蜜的薇拉奇卡,獻上我們全部的愛,母親與父親。
妮娜轉身跑出郵局,進入炫目的九月陽光中,感覺胸膛發冷,後腦勺發疼,有那麼一下下,她好想要喊、要叫、要告訴某個人,所有的人那裡頭的悲傷騙局、謊言、雙重祕密,還有另一個,可怕的擦傷感覺:母親一定是真的愛薇拉,很愛,才會做這種事,為薇拉這樣做。
等在入口處,妮娜試著平靜她的心跳。薇拉走了是好事,妮娜告訴自己,那樣她才無法告訴薇拉她知道了什麼。
摘文5 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每隔幾個小時就會響一次,但妮娜不肯接。八成是更多查爾斯街上的那些珠寶商們,沒有她必須應付的。她累到不想說話。過去幾天很糟,晚上都痛到睡不著,辛西亞不斷嘗試要說服她吃藥。
目前的滲透活動(她是這樣看待最近報紙和拍賣行打來的電話)威脅著要毀掉寧靜,而打從叫做德魯的那個女孩過來開始,太過鮮明的記憶,也讓妮娜覺得軟弱。即便現在,她也可以感覺到它們潛伏著,某個恐怖的東西準備悄悄撲向她。她試著集中注意力在布拉姆斯上,看著窗外。當鈴聲再度響起,她覺得自己的耐性消失了。
她推動輪椅到大理石桌前,接起了電話。「喂?」
「哈囉,呂薇思卡婭女士,我是貝勒的德魯.布魯克。」
雖然很想完全不理她,但妮娜還是說:「妳好。」
「很好,謝謝──我應該說是興奮吧,有個意外的發展。」
妮娜覺得心抽痛了一下。
「有個希望匿名的人,送了一件看起來和妳的琥珀手鐲及耳環成套的東西來給我們,一個墜子,裡頭有內含物的波羅的海琥珀,鑲座和商標都和妳那半套首飾一樣,物主主張項鍊不只來自同一來源,而且和屬於妳的耳環和手鐲,是一整套。」
妮娜知道自己正屏住呼吸。
「呂薇思卡婭女士?」
「叫我妮娜。」
「妮娜,好的。我們現在有三件,雖然一定要確認墜子是真的,但我們的鑑定人相信,根據鑲嵌方式和製作者的註記,這些可能真的是一套。」
妮娜慢條斯理地說:「難道妳沒有想過鑑定人可能是錯的?」
「這個嘛,當然有可能,評估總會關係到最後的判斷,應該說我們使用相應增減對照表來判斷,更別提鉤釦和鍊子可能換過了,有時甚至真正的鑲座也可能換過上頭的珠寶,所以我們會把它送到實驗室去,以便確認是波羅的海的琥珀。但我們想打電話問妳,或許妳知道關於它的任何事情。妳也曉得,墜子的主人希望那包含在拍賣中,作為一項捐贈,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我擁有的是一個琥珀手鐲,和一套搭配的耳環,就那樣。它們是很罕見的。」
「是,我們只是想到或許在某段時間,那項鍊也歸妳所有,或者妳可能知道它不見了。」
「我不認為有東西遺失了。從一九五二年開始,這手鐲及耳環就歸我所有,而我離開俄羅斯時一起帶過來了。」
「鑑定人認為它們可能是禮物,或者家庭傳承的東西,可能在某個時候被分開了。」
繃緊了聲音,妮娜說:「我想鑑定人應該會知道。」
「這個嘛,琥珀的麻煩就在這裡,因為珠子是天然形成的,而不是珠寶工匠師打造出來的,所以幾乎不可能完全確認哪些項目同屬一套。不過有些珠寶,尤其是特別精美的珠寶,可能會列在製作工匠的檔案裡,可是沒有資料或者序號,我們也無法百分之百的確定。」
妮娜的呼吸稍稍放鬆了些。「我對此無話可說。」
「好的,」德魯的聲音出奇堅定。「我只是必須問妳一下,以防妳可能……忘了。」
妮娜覺得血液全湧上了臉頰。「我年紀雖大,但沒有老朽。」
「不,不,當然。我的意思不是──」
「妳一定要搞清楚,布魯克小姐,舞者記性是好的。我們必須記住一切。」她指的是身體上的記憶,肌肉的記憶,和德魯.布魯克暗示的不一樣,但妮娜要把她放在自己的立場上來想。「我體內,依然是個完整的芭蕾舞者,我的珠寶哪裡來的,我記得很清楚。」
「是,當然。」德魯猛吸了一口氣。「那,好吧,我只是想知道或許妳會剛好回想起什麼。如果有的話,請讓我知道。」
「當然。」
「同時,我們的鑑定人會盡全力去確認多出來的這件珠寶的出處,確定物主所提議的關連性。如此非典型的鑲座,關聯性似乎大有可能成立。如果評估結果不差,我們想把那墜子放進目錄中。當然,我們會加個註記,說這最後一分鐘出現的附加品好像是屬於妳,但並非妳個人收藏的一部分。」
妮娜維持沉默。
「我們的鑑定人很優秀。」
「我不懷疑他們都受過很好的訓練,但是我也知道,人會犯……」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愚鈍的錯誤。」
有那麼一下下,德魯什麼也沒說,然後她的聲音突然亮起來。「那是個很漂亮的東西,妳曉得的,就像妳的手鐲和耳環一樣,那樣的鑲嵌,而且有著驚人的特殊內含物,相信不只會吸引珠寶的狂熱者,也會吸引到標本收藏家,那會讓我們競標人的範圍顯著加大,更不用提像這種罕見之物,可以多引進多少錢,我指的是給基金會。」她等著妮娜的反應,「再者,捐贈者希望保持匿名……呃,這會引起眾人的好奇,而且肯定會有更多人注意這場拍賣會,當然還會有更多的競標者,也就是說,會給基金會募得更多的錢。」
妮娜知道那女孩的意圖。「是,當然,」她微弱的說,然後盡其所能的快速說道:「再見。」
摘文6 弗拉狄米爾.弗洛夫引領他們離開自助餐桌,走向已經聚集在一起的一小群人。妮娜拿回她的皮包、舞衣和外套,跟著那群人到外頭。街道一片雪白,雪繼續下著,雪花好小,就像是發光的塵。
「到了。」弗洛夫整張臉都驕傲的亮起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輛覆蓋著新雪的黑色勝利車。男人們用手把雪花拂掉,直到車子現身,圓圓的、閃閃發亮。打開後車門,弗洛夫叫道:「請,跳上來!」
其他三個人排在前面,而有那麼一下下,妮娜擔心維克多也在那裡。但是沒有,他還在這裡,而妮娜滑坐到他身邊,在聞起來像是菸味的位子上。她好像真的聽見了衣物間女主管罵她,還把舞衣塞成一團丟在她腳邊。在維克多另一邊是個頭髮濃密的男人和他妻子。維克多很悠閒地環住妮娜的肩膀,她受了驚;男人膽敢在公開場合做的,絕大部分也只是拉著女人的手而已,但維克多的表情平靜如常,他的手就像是放在椅背上,而不是在她圍著借來的白色皮草的肩膀上。妮娜決定表現得好像沒注意到的樣子。
車內很冷,她的呼吸形成了霧氣。弗洛夫轉動鑰匙,試了幾下引擎。儘管街道和人行道早前清理過,但現在已經又堆了一層新雪。汽車轟轟作響,弗洛夫狂野地把車開到路上,開始往市中心行進。妮娜感覺自己被輕輕拋了起來,先是朝門,然後朝維克多。其他人對著亮晶晶的夜晚和弗洛夫的疾轉而發出喔喔啊啊聲。
望著車外的妮娜心想,就這麼一次,這城市看起來是美麗的。一年大部分的時間感覺都是黃褐色的,什麼都覆蓋著一層泥土灰塵的灰褐色,如今白雪讓它們乾乾淨淨,閃閃發亮。「莫斯科看起來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就像現在這樣覆蓋著白雪。」她喃喃地說,所以只有維克多聽得到。
「和女人相反,」維克多回答道。他也如耳語般低聲說著,呼吸溫暖了她的耳朵。「我們的城市在什麼都蓋起來的時候最棒,而女人在空無一物時最美。」
因為他的厚顏、他的諂媚,妮娜感覺自己的肩膀繃緊了,但是她依然憑直覺,拿掉了領上的白色皮草放在膝蓋上,大衣的開襟形成一個V字。這麼做時,還裝出了一個無聊的表情,以防維克多在看她的臉。
他的手只往前挪移了那麼一點點,妮娜感覺他的指尖碰觸了她的頸側,撫摸著她的皮膚。她全身竄過燙熱,而弗洛夫繼續從前座發表評論。「任何事情都不像這個,我跟你們說,任何事都不像在新雪上開車!」
她想看維克多,卻不願轉頭。她可以看到周遭,發現他還面對前方,好像她根本不在這裡似的。
弗洛夫和其他人因為某件事笑起來時,妮娜發現他們現在已到了阿巴特,正開過電影院、書店和寄賣商店。「超越與優勝」的橫條在風中繃得緊緊的。很晚了,只有便衣警察還在外頭,在雪花飛舞中顯得孤單無助。櫥窗中是覆蓋著金絲線的新年樹,以及閃閃發亮的聖誕老公公,有亮晶晶的裝飾品。街道就像童話故事中的畫面,而儘管音樂一如以往從巨大的室外擴音器傳出來,雪卻掩低了它們的音量,聽起來像是從好遠的地方傳來的。
雪又飄了下來,雪花更大了,勝利車滑過雪白的街道,但那速度和這些陌生人,以及這男人徘徊在她脖子上的指尖,依然讓妮娜覺得安全。奇怪,她感覺受到十分嚴密的保護,被雪、因為雪而閃閃發亮的人行道,還有所有身體荒謬地擠在車裡的溫暖──每次轉向都彼此推擠,他們隨興地組合,就像是喜劇中的角色一樣。
現在,勝利車慢了下來,沿著探照燈照明的紅場潛行過去──空盪又廣闊,僵硬的可憐士兵冷到凍在每個角落裡,守著列寧的墓和有著古老圓牆、執行死刑的街道,以及克里姆林宮外牆整排的雲杉。「現在下更大了,」前座的女人說:「看雪花有多厚啊。」
就在車子緩慢開過聖巴西爾點心般的頂尖時,維克多的手離開了妮娜的脖子。
她感覺到他把她一綹頭髮拂到耳朵後面,然後把手收回去,不再繞著她的肩膀,而是輕易地就把手滑進她腿上的白色皮草下,來到與大衣接合的邊緣,再到合襟處,輕壓她雙腿間的衣料。那是他的手背,彷彿剛好落在那裡似的,他的指關節抵著她,推開了她的大腿。妮娜迅速吸了口氣,可是什麼都沒說。
車子轉向右邊,弗洛夫發出了開心的叫聲,後面那對在他甩尾開向橋時發出恐懼的笑聲。妮娜閉上了眼睛,傾頭靠在維克多的肩膀上。
「啊哈!」弗洛夫叫著,「瞧這輛車能做的!」其他的女人尖叫著,妮娜用力的吞嚥,前座那個醉漢開始抗議,說他不怎麼舒服。「太過頭了。」妮娜聽見他說,而弗洛夫說,「好吧,那我停下來。」他立刻放慢了速度。
妮娜閉上眼睛抵抗著那征服她的新感覺。維克多隔壁那對男女針對接待會上的甜點爭論著,前座那個男的則繼續抱怨。妮娜覺得她的臀部挪移,脖子繃緊,被現況給嚇壞了,感覺變得敏銳,胃部翻攪。然後她想都沒想的就往維克多的另一隻手伸出去握住,隨著車繼續往前開,緊緊握住,她拚命的想要表現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
他們一放下那喝醉的人,妮娜就移走了維克多的手,也移開自己的。他另一隻手只稍微挪移了一下,打開來,所以手掌現在按在她的大腿上。一直留在那裡,妮娜的脈搏漸漸慢下來。弗洛夫停下來讓那對年長的男女在他們的住處下車,然後繼續往前讓那位歌劇女演員在她住處下車。到這時妮娜的心跳已經恢復了正常。「妳呢?蝴蝶小姐。」弗洛夫再次轉彎回到街上,問道:「我們要載妳到哪裡?」
妮娜給了他一個地址,不是她住的地方,而是緊臨較大的那條街。維克多的手現在移開了,從大衣底下抽出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妮娜打直身子,伸手整理頭髮,好像那裡也慌亂了的樣子。
「我們到了!」弗洛夫開心地叫道,讓車子慢下來停住。
妮娜從膝蓋拿起皮草圍回脖子上。她真不想離開這位一個小時前還無法想像其存在的男人身邊。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這樣,第一次她想跟人有肌膚之親,第一次心中之火變成了好像自有生命之物。
「晚安!」她對他們說,弗洛夫則從前座下車幫她開門。
「是啊。」維克多說,執起她的手,不是握住手掌,而是再往下探,因為手心朝上,所以他的指尖按在她的腕骨上。他對她的身體所做的,妮娜無言。他當然感覺得到她的脈搏跳動。
在弗洛夫開門時,他吻了她,不過是吻在手心往上處。妮娜將自己挪離維克多,拿起袋子、皮包,再把塞在她膝蓋下的舞衣拿出來。她肯定會被衣物間的主管唸。她再度找回了聲音,謝謝弗洛夫。「晚安。」弗洛夫回到駕駛座上時說。然後她往不是她家的建築物走過去,有個警衛順從地巡邏著。那車子載著維克多離去,妮娜則拂向頸子借來的皮草;那感覺皺皺的,好像剛經歷過大風暴。
一定已經清晨五點了。老婦人沿街鏟雪,用重重的鏟子把底下的冰敲碎;穿著氈靴和填棉外套的她們在妮娜經過時,連頭都沒抬起來。她回轉走向她家的巷子,那裡的雪吹積成堆,看到她家窗口透出微弱的光線;住著那麼多人,窗戶總是亮著,總是進行著某種活動,不論幾點。
妮娜往後再看那閃閃發亮的街道一眼,街燈和雪花讓一切都變得乾淨和純潔,不過在一片雪白之後,是無盡的風聲,老婦人們堅毅的鏗鏘、鏗鏘聲。妮娜又想了一次,從現在開始都會想:我的城市在冬天看起來最美,一切都藏在雪下面。
摘文7 這是完美的一個月,從容不迫、自由自在的一個月,慵懶的午後就坐在陽台上,在風中進行漫無目的、無須結論的冗長辯論。野花讓空氣飄香,還有翩然飛舞的蝴蝶;不像維克多在結婚週年紀念日時送給妮娜的精緻別針,但有著那近乎半透明的明亮圓點翅膀,卻是一樣的華麗。葛許和維克多在陽台的藤椅上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穿著條紋睡衣褲輕鬆來回辯論的他們看起來非常的滿足。葛許嘲謔維克多是「可敬的蘇聯國家藝術家」,那是之前並沒有的榮譽頭銜,並涵蓋整個文化界,不只是純藝術。「廉價的鼓勵」,是葛許賦予的稱謂,並指名一個他們認識的歌手,總是在共和國這裡和那裡各地旅遊,盡可能蒐集許多的頭銜。但事實上,「可敬的蘇聯國家藝術家」是維克多可以出國旅遊,並負擔得起像這樣的鄉間小屋的原因。如果他或妮娜變成了「人民的藝術家」,也就是最高的頭銜,甚至有更多的津貼。
「你很清楚我對大眾娛樂沒有什麼反對意見,」維克多說,顯然是為了激勵,他很享受和葛許之間這類大部分的人不會投入的辯論。「不管多美,如果不是要對大眾訴說,如果從來沒有傳遞給人民,那任何創作有什麼意義?」
「你的口氣聽起來像柔雅!」葛許說,正符合維克多顯然期待他會說到的那樣。今天他可以提起她,因為薇拉又出去散步,採她的蘑菇。妮娜站在門邊,手放在鐵欄杆上,進行她每日的扶手練習,她從來沒有省略一天的練習。只要一週沒練習,就可能意味著再次強迫肌肉活動時,趾頭會瘀傷,四肢會疼痛。
「藝術的功利主義觀點讓我內心騷動,」葛許說,「不過這你當然清楚。」
「你到底為什麼而忍受她?」妮娜喊道。
「誰?」
「柔雅!」
「她讓我看起來很可靠,你不覺得嗎?」葛許用取笑的口吻說,接著口齒不清地模仿某種口音,補充說:「正直的公民、黨的精神以及其他種種,絕對的可敬,真的。」
妮娜沒笑;就連在玩笑裡頭,葛許都像是不自在的。或許柔雅給他的感覺真的像是得到認可的象徵,還有更多反猶太人的評論:報上的社論,甚至對葛許本人下重手。來自一個特別好戰的評論家,維克多還幫它取了個綽號叫做「羅威納犬」。妮娜不只一次瞥見那標語:「永遠和世界公民在一起!」或許葛許真的把柔雅當成某種保護者。
「我不是在開玩笑,」維克多說,「我是認真的,有關於教育人民。妮娜,你們劇院的前排座位只賣三盧比是有原因的。生活是辛苦的,人們是疲憊的,你帶給他們美麗,你讓他們驕傲,你提醒了我們,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做的事情,我們自己就在努力的過程中,創造一個偉大的新社會。你認為我們的約瑟夫.朱加施維里(Iosef Vissarionovich,史達林本名)為什麼偏愛最大、色彩最鮮豔的作品?他深諳龐然大物──最鮮豔的場景,最亮麗的舞衣──有最強的影響力。」
「確實是,」葛許說,「這正是問題所在!容不下複雜、敏感和任何稍微有點挑戰性的東西,相反的,我們被設定要去迎合觀眾。說真的,他們什麼時候學會要如何欣賞真正感動人之物了?所有的一切都必須誇張,而你知道原因何在:因為人民需要提示,需要被告知該怎麼想──」
「他們累了,」維克多說,「他們工作努力,他們──」
葛許插進話來,「做的東西要非常清楚地讓他們知道他們應該有什麼樣的反應。」
「我不確定是那樣,」維克多平靜的說,不過妮娜看得出來他在思考。「我認為和……讓事情直率有關──單純,人人可接近。」
「我很難把波修瓦作品的魅力稱為『單純』,」葛許補充說,「那些盛況和華麗,好像那和日常生活有關似的。順便說一聲,妮娜,妳在那頭好安靜。」
「我在想你所說的,」她喊了回去。開始作雙腳練習。用腳趾頭捉住她放在面前地板的編織厚粗呢毯,拉過來,然後用另一隻腳的腳趾頭捉住,再試圖拉回原來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劇院不就是該那個樣子,就該壯觀的嗎?」波修瓦的演出是大型、雄偉,沒有什麼好約束的。彩色漩渦,匆促的雜技。幾個小時內,觀眾將真實生活換成金碧輝煌觀眾席裡的厚絨座位,五排紅金色的包廂、華麗的燭臺、金色天花板和裝飾奢華的元首包廂,以及帝王般綴滿了水晶的大吊燈。在那幾個小時裡,有漂亮的音樂和舞蹈,能夠恢復任何人對世界的信心。
葛許說:「或許,但是──」
「你低估了我們的人民大眾,」維克多告訴他,「我不認為他們必須被教導該有何感受。偉大的藝術可以本能交流,人們會不由自主的心領神會。」
這個妮娜相信。不是排隊往前走,或者在遊覽車上唱黨歌,而是在跳舞時,她才感覺到,是真正的感覺到世上共同的人性,只有舞台、為大眾表演,讓她對自己產生如一個偉大國家領導人的感覺。然後……回想起跳奧黛兒的那一夜,在她表現技術性的花式,好像馬戲團的小狗時,觀眾都睜大了眼睛。他們自動的鼓掌不是為了她的音樂才能或藝術性,而是為她長長一串的炫耀鞭轉。對一位藝術家的意義不在於那,妮娜內心深處很明白。她見識過她最喜歡的芭蕾伶娜烏蘭諾娃跳舞時所創造的歡愉,她最微妙的動作,好像可察覺到的把觀眾舉到更高的地方。妮娜想要的是達到同樣的藝術性,表演本身都活了過來……
「那就是你的問題,」葛許跟維克多說,「你是個浪漫主義者。」
「浪漫主義者?才不是!」
「不是說你的詩。我說的是你的看法,你對更大的良善、對你的領導者的信心,你理想化了每個人。」
出外到這樣的森林來就是會發生這樣的事,妮娜心想;毫無約束的,周圍沒人會聽見。
「我沒有理想化,」維克多說,「只是種觀點。我們創造了一個新國家,一群新的偉大人民,這是個困難的過程。明明有那麼多正面,你卻選擇看負面。」妮娜愛他這一點,他的樂觀、他溫和的智慧與由衷的期望。
「是,當然,」葛許說,「因為你還可以做你喜歡的事情,而且還有影響力。我沒有誇大其辭的意思,但說真的,讓我們誠實一點,這國家已經無我容身之地,我在這裡沒有未來,作的任何曲子都只能丟進抽屜。」
他或許是對的,妮娜心想。現在已經沒有交響樂團敢演奏他的作品,沒有人幫他錄音,但是她卻聽到自己說:「那是可以改變的,你知道,一夕之間即可改變。」因為那也是真的。
那晚他們四個煮了蘑菇湯和馬鈴薯泥,而且喝了好多酒。到杯子終於空了,四周充滿蟋蟀的鳴聲時,維克多抱著肚子發出滿足的呻吟說:「抱歉,妮娜,我們今晚可能無法恩愛了。」
「看!」薇拉說,懶洋洋地朝打開的窗戶點點頭。「螢火蟲。」她穿著有著民間刺繡的白色亞麻衣,往後靠在葛許的手臂上。灰白的亞麻衣,加上閃閃發亮的頭髮和煤油燈搖曳的火光,她看起來就像隻蛾。葛許把她拉近,摩挲嗅聞著她的脖子。在這樣的時刻裡,那隻斜視的眼睛讓他看起來雄赳赳的。
「唉呀!」薇拉假裝拉開了身子。「你聞起來像個屠夫。」
葛許再把她拉近。「我說我們全去游個泳吧。」
維克多說:「吃了這麼多東西的我?我會沉下去的。」
但妮娜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來嘛,我會救你。」
河就在他們的森林斜坡下,突然出現一片被月光照亮的空地。繫在邊邊一根木頭上的,是一艘他們有時會划出去的獨木舟。妮娜看著輕柔如黑鏡般的水面,那平滑、黝黑的表面,到處都是黑影。她和薇拉小心脫掉衣服,但葛許和維克多卻將衣服豪邁扒光,便像孩子般衝進河裡。妮娜走到岸邊,淤泥柔軟,再繼續涉水到及腰為止,然後伸手往前淹沒雙臂,好像伸進了長長的手套裡。水出奇的溫暖,當她潛進水中,感覺像被包覆住一樣。重新浮上水面,她往後躺,抬起腿來漂浮在水中。天空漆黑如墨,無限伸展的盡是繁星點點。
夜晚之聲,那厚實的安靜,還有貓頭鷹每隔幾分鐘發出的叫聲。相對於莫斯科用擴音器對街上日夜播放的愛國歌曲,妮娜還沒習慣這靜謐,這大自然隱藏、躲避的聲音。
葛許轉向依然在岸邊的薇拉。「過來!」他說,朝她涉水過去。
維克多躺著往後划,來到妮娜身邊。他的手指頭碰觸到她的,在水中蠕動,她也回以扭動。葛許開始哼起一首妮娜知道的歌來,維克多把手伸到妮娜肩膀底下拉她過來,把她輕輕地劃過水面。「我喜歡到處都有的蟋蟀聲,」她說,「好像牠們征服了這個世界。」
維克多安靜了片刻,然後說:「妳知道那是什麼嗎?那是無垠之聲。」
往後倚進他的懷抱,愉悅得筋疲力盡。滿天繁星,妮娜覺得,真的覺得世界的無垠,擴展再擴展,她和維克多和葛許和薇拉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她平生首度感受到,一個人和自己的生命可以相隔多遠,可以怎樣安心地相隔遙遠。宇宙的無垠浩瀚,無盡的可能……她感覺到了,一種氛圍,一種跡象:全然自由的幻象。
摘文8 「我們該出發了。」這個下午是她們觀光的一個機會,換句話說,是購物。儘管她們被限制在蘇聯區裡,但因為與美國、法國和英國區非常接近,還是大有機會找些家鄉沒有的東西。「我會去問阿沃一下。」跟著一起巡迴演出的蘇聯共青團代表,她們出出入入理應都要讓他知道。
「噢,讓他自己去傷腦筋搞清楚吧。」妮娜說。畢竟,東德監護人代表之一,也就是他們昨天在歡迎晚宴上遇到的那個人,總是盤桓在附近,甚至可能會在大廳等她們。
但是當她們把鑰匙交給那個守在電梯、一臉尖銳的女士時,卻沒看到任何人,離開建築物走進多雲的灰濛天氣時也沒有。在她們往破敗的街道走時,薇拉只是聳聳肩,波琳娜像是鬆了一口氣,妮娜則留意到人們看她們經過的模樣,想著是不是她們的衣服讓她們顯得突出,儘管她們的衣服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但不是,不是她們的衣服,也不是因為她們是俄國人;而是因為她們舞者的樣子太明顯了,那平衡、泰然自若的芭蕾舞者步伐,以及頭髮拉高梳成高髻的模樣,波琳娜尤其邁著那誇張、鴨子似的舞者步伐,即便這時候根本沒有理由這麼走,只不過那種步伐已經是波琳娜的特徵之一。這讓妮娜想起她們每個人都有簽名式的步伐:波琳娜是自覺,多少有點強迫性的,她的外開來自腳踝,而不是臀部;而薇拉則有幸擁有自然的外開,她的步伐在高弓腳背上輕巧又輕盈。妮娜知道她自己也有身體上的怪癖,拉長的脖子和驕傲抬高的頭,以及雖放鬆但完全挺直的姿勢;肩胛骨本能的往後拉,這樣背脊才會形成堅決的直線,和匆匆走過她們身邊,要去市場的人完全相反,他們全都駝著背往前犁開了路要去辦事,或者低著頭避寒。
不怎麼困難的,她們三個找到了人家跟她們說的舞台服裝店,她們最想要的是尼龍緊身褲,不會像她們家鄉那種絲質的會在膝蓋處鬆垂,可是這家店賣光了。在她們囤積似的買進滋潤口紅和擦臉的香粉後,店主寫下另一個她們可以找到想要之物的地址,表情機靈地瞇細眼睛,指出柏林地下鐵站的位置,透過手勢和破俄語以及心照不宣的點頭,解釋如何到那裡。
她們坐上了好像探險的地下鐵,車廂擠到她們幾乎足不沾地,但是兩站之後,全車的人卻幾乎都匆匆忙忙走光了。妮娜看著牆上的告示,大大的黑字寫著地鐵站的名稱,下頭寫著比較長的東西,但是字太長又太陌生,妮娜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妳覺得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下車?」波琳娜緊張地問,門在此時滑過關上。
一直到車廂又往前駛,妮娜才考慮到可能的原因,她的心跳因這想法而加速;而她可不敢說出來。下一站就是店主告訴她們的那一站,很快就到了,跟著波琳娜和薇拉,妮娜下車踏上月台。
她們走出地下鐵來到熱鬧的街上,儘管天空還是和之前一樣的灰濛濛且寒冷,卻異常的明亮,店家玻璃被霓虹燈照得閃閃發亮,上頭又大又乾淨的是妮娜從沒見過的招牌,即便在白天也五顏六色亮晃晃的,到處都是人;不曉得為什麼,連他們的外套和帽子看起來都明亮一些。「所以每個人才都會下車。」即便從波琳娜和薇拉的表情已經看出她們也都明白了,妮娜還是說了出來。
「我們不該到這裡來的。」波琳娜說。
「我們又不知道。」薇拉低聲說,眼睛張得大大的看著她們面前的景象。人們輕鬆的走著,鎮靜自如,而建築物雖然還有點破舊,卻比較乾淨且沒有瓦礫堆,還有照亮它們窗子的燈光。
「呃,我們都來了,或許可以找到來這裡要找的東西。」妮娜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信心,然而心中仍聽見阿沃和她們東德東道主反覆的告誡,不要離開民主防區,邪惡的西方資本主義者可能隨時會綁架她們。妮娜用牽強的平靜聲音唸出商店地址,薇拉則搜尋地圖。「是這個方向。」薇拉說,找到街道標誌。妮娜和波琳娜跟著她。然而,到了街角,她們停了下來。
她們面前是個蔬菜攤。而那裡,就堆在最後面,像是從童話故事跑出來似的,是一堆鮮黃色的香蕉。
波琳娜和薇拉也看得目不轉睛,妮娜同樣盡情觀看周遭的景象,人們鎮靜地走路,對明亮的商店窗戶、招牌、香蕉並沒有半點驚奇的樣子。他們輕鬆的交談和放鬆的神情,鞋子在人行道上快速、樂觀的卡嗒聲響……
「我們只是順著指示走。」波琳娜用防衛的語氣說,把視線自香蕉上移開。妮娜克制自己想要把錢花在這漂亮、外來的水果,而不是緊身衣上的強烈衝動,此時薇拉正指著一條狹窄的後街。「那就是了。我們還不如進去。」畢竟,她們只想要買舞蹈用品。
店主寫的地址是個小地方,有點像是舊貨商店,前面沒有標誌。裡面有各種她們在家鄉從未看過的假髮和緊身衣,還有舞衣材質和布料。不只人造珠寶,還有真正的珠寶和香水,以及咖啡豆和英國菸。店家是位年紀稍長的婦女,留著一條非常長的灰色辮子,裡頭只有她一個人。妮娜和其他人沉迷了好久一段時間,如夢似幻地算計著,決定要花錢買什麼東西。妮娜幫她母親買了布料,幫維克多買了香菸,幫自己買了緊身衣,而薇拉和波琳娜則繼續挑選布料。那個女子把要找妮娜的零錢交給她時,也將某個東西壓進她的手裡。
「說不定妳需要。」那女人的聲音是那麼輕柔,她的德國腔俄文是那麼溫和,感覺好像妮娜夢過的景象。但那個女人的手無比堅定,擠壓的時候很堅持,就那樣把某個東西強壓進妮娜的手掌裡。那是一張小紙條。妮娜震驚到不敢看,只敢點頭道謝,把那張小紙條和錢一起塞進口袋裡。
「妳們看,」波琳娜從房間另一頭大叫。她拿起一只懷錶。「給塞爾格!」
妮娜的心臟焦急的怦怦作響,口袋裡的那張小紙條就像一根點燃的火柴。她走過去看那只錶,試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那麼,你們兩個是認真的吧?」她盡可能鎮靜的說。
「他是個很棒的男人,妮娜,我覺得很幸運。」波琳娜轉身叫那位老婦人,詢問這錶的價錢。
波琳娜在幫塞爾格的錶殺價時,妮娜想的都是她口袋裡那張紙。那是什麼?為什麼在所有人當中,那個女人會獨獨拿給妮娜?她很好奇,但她還不敢偷看那張紙。
她們買了所有買得起的東西後,就直接走回地鐵,沒敢說出來,卻知道她們是違法的。妮娜發現自己試著不去看明亮的商店窗戶,不去看布料不同的外套和帽子;她對自己的驚異、對這些景象讓她倉惶失措的程度感到羞愧。她被告知的「邪惡資本主義者」看起來竟然相當滿足,他們的街道乾淨,有小販叫賣香蕉,而且根本沒有長長的隊伍,也沒有人拚命搶購,這其中肯定是有些不對勁。妮娜和其他人搭上返回她們在盧斯特花園附近地鐵站的列車時,不禁鬆了口大氣。
只有在她們從地下出來,沿著街道回她們的旅館時,妮娜才敢像是在否認自己,而且還是十分小聲地說出打從離開那間舊貨商店開始,她就注意到的事。「那裡那個女人看來似乎在跟蹤我們。」
薇拉沒有抬起頭看,她說:「戴灰色帽子那個嗎?」
「那麼妳也注意到她了?」妮娜覺得自己開始發抖。是和她口袋裡那張紙有關嗎?而在薇拉和波琳娜付錢時,那個女人也塞了東西到她們的手裡嗎?或者妮娜是被選中的那一個,只因為她是第一個上前購物的人?妮娜很想問她們,但她不敢開口。「這是誠實之過。」她說,要自己鎮定。「如果她真的在跟蹤我們,那麼她一定已經看到,她看到我們只是想要買東西而已。」
薇拉輕聲的問:「妳不認為她會以為我們想要……離開?」
「呃,當然不會。」波琳娜帶著輕蔑的語氣說:「我們怎麼會想那麼做?」可是她看起來還是害怕。畢竟現在她知道了。她已經看到那裡有什麼了,在另一邊。她看到成熟的香蕉,也看到人們彷彿那沒有什麼稀奇似的走過去。
妮娜想起波修瓦的另一位獨舞者蘇菲雅,她在旅行的最後一刻因為旅遊風險被拉下來。傳言說是因為她在西柏林有親戚;現在妮娜才明白。
波琳娜用強調的口氣說:「大家都知道那麼做是愚蠢至極。」她看來好像變得更蒼白了,頰骨上零散的黑點則變得更加明顯。
妮娜說:「我很擔心妳的皮膚。」
波琳娜的眼睛轉了轉。「菲利克斯叔叔說要有耐性,它會消失的。」然後彷彿談自己很不自在似的,她又說:「真的,瘋了才會想要離開。」
薇拉用低沉、平坦的聲音說:「他們會找到妳,然後把妳的腿打斷。」
波琳娜看起來很害怕。
「不論妳走到哪裡。」薇拉的聲音很輕,很慎重。「他們在全世界都有特工。妳走多遠都一樣。再説,妳要做什麼?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國家裡,妳甚至再也無法跳舞。」
妮娜也聽過這些,雖然聽起來很偏激。為何要懲罰一名舞者,好像她是某種祕密特工似的?妮娜得強迫自己不要回頭去看那個戴著灰色帽子的女子是否還在她們後面。
波琳娜小聲害怕的說:「我擔心是我的關係。」
「什麼意思?」
「那個女人跟蹤我們是我的錯。」波琳娜的腳步放慢了,她的聲音很輕。「為何是我?我只是名芭蕾舞者。我只有幾個親近的朋友,根本沒有人真的告訴我任何私人的事。」
「繼續走。」薇拉說,在此同時,妮娜則試著搞清楚波琳娜那番話的意思。薇拉小聲問:「有人要求妳做什麼事嗎?」
經常有這種事,甚至在芭蕾舞團裡也有:有人被要求寫東西,寫報告。妮娜聽過這種事,尤其曾被少數人,大半是那些年輕一點或是造詣較淺者提醒要注意,好比說是某些特定角色舞者,或是無法闖入最高層的終身芭蕾舞星。如果寫報告有助於他們的事業,那麼他們會保持耳聰目明,不過他們真的能偷聽到什麼嗎?妮娜從來不認為那會對她造成直接的影響。畢竟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
薇拉在咬她的嘴唇,看起來一副快要生氣的樣子。
「妳們曉得我,」波琳娜說:「我喜歡每個人,我沒辦法,那就是我。妳們知道為什麼對我來說是那麼困難嗎?」
了解那蕁麻疹、那焦慮、那緊張表情後的現在,妮娜敢看著波琳娜的眼睛了。「妳做過……什麼事嗎?」即使在問這個問題的當口,她還在想波琳娜可能找到什麼來報告;她怎麼會認識任何會做什麼真正不對的事的人?
「我只是寫一些很普通的事,」波琳娜小聲說。「但是他們一直跟我說那樣不夠,我做的不好。」她開始要哭了。
「但是如果妳據實以報,」妮娜說,「那麼他們還會要求妳什麼?」薇拉的眼睛動也不動,臉上沒有出現心中有這疑問的表情。妮娜心想,或許只是波琳娜自己覺得她應該做得比現在多。或許波琳娜誤解了,她向來都急著要取悅別人。
接著妮娜想起:我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嗎?嘲笑史達林的演說……,甚至有關阿沃的評語……。妮娜試著回想她說過的話,那些話在波琳娜聽來是怎樣,那些話被寫下來是什麼感覺,還有商店那位老婦人的那張紙條……
「蘇菲雅的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波琳娜脫口而出,她的眼睛突然變大了一點。「真的,和我沒有關係。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喜歡每一個人。」
妮娜的雙手在顫抖,薇拉則要波琳娜安靜,要她放低音量。「塞爾格不能幫妳脫離嗎?讓妳脫身,那樣妳就不需要再寫任何東西了,畢竟那是他的工作。」
「他的工作?」妮娜問。
波琳娜的音量降低了。「他是負責國家安全的。」
祕密警察。妮娜都還沒問他是特工或管理人員之前,薇拉又說:「他一定有某種影響力。他一定認識可以想點辦法的人。」
「但那聽起來不會像是我在抱怨嗎?我不想要他認為我不願意幫忙,我不想讓他失望。」
妮娜說:「妳是芭蕾舞者,不是告密者。」
「我想我可以拜託他。」波琳娜小聲說,一句小小的耳語漏了出來。「只是──我愛他,我真的愛他。我不想我們之間有什麼差錯。」即使很小聲,她的聲音裡仍帶了點哭聲。「我覺得很不舒服。那件事讓我煩透了。」
她們走到旅館了。薇拉幫波琳娜開門,而妮娜,在她的隨身包裡找東西,找到她灑了一些古龍水的手帕。戴著灰色帽子和圍巾那個女人還在外面徘徊。
薇拉帶波琳娜到飯店大廳裡的一張椅子坐下。「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妮娜說,把手帕放在波琳娜的額頭上。「不會有事的。」
好幾個小時之後,當她們跳過舞、洗過澡、吃過東西並回到她們的房間時,妮娜才找到獨處的時間去看她口袋裡的那張紙條。紙條上面寫著雖小但清楚的字體:護照,身分證,Ernst 11 6275。
摘文9 一九五一年四月,風依然又灰又冷,只有從高加索引進,擺在街頭小販攤位前的含羞草,那金色的花讓一切明亮起來。雪雨交雜成凍雨,路都污穢不堪,幾乎無法通行,都是坑洞和泥潭,行人身上濺滿了泥巴。
維克多比平常早回到家,就在妮娜差不多要出門工作的時候。她看了他的表情一眼,問道:「你身體不舒服?」
他慢慢的說:「學院開除了葛許。」
妮娜閉上眼睛。結束的開始,既然每個公民都應該要工作,失業是犯法的。「我不明白,」她說,搜尋著維克多的表情找解釋。「誰在做這些決定?」
維克多依然穿著大衣站在那裡。「我要過去,他需要我們。或許妳可以告訴薇拉一聲。」
「我不曉得她今晚會不會和我一起跳舞,我會試著找到她。」
「我會去看看她有沒有在妳母親那裡,妳結束後過來葛許家。」
走過濕漉漉的柏油廣場到波修瓦途中,妮娜完全感覺不到平常做這種事情的興奮,儘管今晚她又要再度為史達林跳舞。這次他要取悅的客人從寮國來,那使節想要看《天鵝湖》,戲劇化十足、噱頭十足的《天鵝湖》。在周遭所有恐怖、難以理解的事件不停發生之際,這種無聊幻夢的事情到底有什麼關係?很久以前,在妮娜覺得沒有任何事情比那些天鵝女孩環繞著奧德蒂屈膝鞠躬還要來得可愛的日子……如今那感覺像是一場幻夢。
劇院跟平常一樣熱鬧,同樣有面孔嚴肅的警衛,同樣緊張得鬧哄哄,但這一次妮娜幾乎感覺不到熱情。她匆忙跑過長廊想要尋找薇拉,經過趕在最後一分鐘修理搥打的木匠,修鞋匠在他的工舖裡縫軟鞋,假髮匠師捲著和梳著假髮,一群腰帶上掛著沉重工具的技工在側廊分享一根菸……妮娜到處都找不到薇拉。
在前兩幕裡,妮娜想辦法在布景當中,忘記今天剛發生的不幸,可是在中場休息期間,當她和彼得坐在後廳的桌旁時,真實的世界馬上回籠:今天傍晚維克多踏進公寓時臉上的表情,以及頹傾的肩膀。妮娜的眼睛緊盯住包廂A的門上,一個可怕的想法流瀉而下。她期待那門會打開。
如果史達林同志親自走出來看到她在這裡,她就可以跟他說,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的,當然知道,作曲家阿隆.席摩諾維契.葛許坦……然而,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怎麼可能不知道?但是他怎麼會任由這種事發生?
突然間彼得眼睛瞪得更大了,妮娜跟著他的視線看向包廂A的門。門開了,妮娜的心縮緊,彼得打直了身子坐正,而她知道這不只是妄想的期待或是個奇蹟而已。走出兩名隨扈身邊的,是史達林。
他站立的姿勢有點傲慢,厚實的胸膛和頸部則令人畏懼。他步行的姿態緩慢威嚴,左手看不太清楚。妮娜不知所措,感覺自己就要往別處看了,可是他直視著她,看到她在看他了,慢慢接近他們的桌子。深色、銳利的雙眼,還有那往後梳的閃亮灰黑色頭髮,令人震驚。他有種堅定的特質,人如其名,他確實是個鋼鐵般的男人。
現在他停在桌子前面,低頭看著他們,隨扈則站在稍微後面的地方。
「蝴蝶,」他慢慢地說,「一段令人印象最深刻的表演,妳讓我們以我們偉大的國家為榮。」
他的口音近距離時比較明顯,在熟悉當中,幾乎有種親密感,個人的獨特語調散發出智慧。而妮娜站起來行屈膝禮,躹躬並聽見自己咕噥著並非她想說的話,不是她但願自己可以說的話。如果可以找到力量問他就好了。
她的耳朵鼓動著,他已經轉向彼得,以同樣簡單直接的方式說:「還有你,彼得.菲力普維奇。」
彼得迅速站起來,謙恭地躹躬,全身都在顫抖。在彼得那樣站著時,妮娜得以驚訝的發現史達林並不如她原先所想的那麼高。近看,皮膚還布滿凹痕。
「史達林同志非常滿意。」他繼續說,「非常有趣的表演。是的,只要再多……集中一點。」他露出微笑,而妮娜看見他一口黃色爛牙。
彼得結結巴巴說了一些話,但妮娜的耳朵嗡嗡作響,不太聽得見他的回答。隨著史達林祝他們一切順利,接著在隨扈的雙邊護持下離開,感覺就像從來沒到過這裡,除了妮娜的臉猶自發燙。
她說某件事的一個機會,她提問的一個機會,結果她失敗了,有負於自己,有負於葛許。
彼得的臉色變蒼白,他皺起眉毛,看著妮娜。「再多集中一點……」他重複那句話,質疑的,說了一遍,再說一遍。在雙方都沒有出聲的幾分鐘後,彼得說:「妳知道的,我認為他說的一點也沒有錯。」
摘文10 幾個星期之後,有天下午排演完回到家,妮娜發現夫人像平常一樣坐在桌邊。但她並沒有在算銀餐具,面前是一個打開的硬紙板盒子。妮娜看到裡面有珠寶:琥珀,黃金鑲嵌。厚重的大顆珠子,像金箔紙上的糖果。
總共有三件:項鍊、耳環和手鐲。妮娜想要摸它們,在手中感覺一下它們的重量。
看到那批東西已經引起她的注意,夫人露出開心的微笑說:「它們還需要擦亮。」
「是妳的嗎?」夫人總是抱怨她的珠寶在革命之後就被偷了,說她擁有的僅剩耳環和珍珠,還有鑲了鑽石的玳瑁髮梳。「打哪兒來的?」
「維克多帶回來的。」
「維克多?」妮娜靠近一點,因為她現在看到那些珠子不只是琥珀和黃金。耳環裡有小小的斑點,當她把它們湊近到眼前時,看起來像是蚊子。
「妳可以用我的帶柄眼鏡。」夫子把小小的眼鏡交給妮娜。
經過放大,那昆蟲的翅膀清晰可見。妮娜把鏡面湊到手鐲上,看到了更多的蚊子,還有一隻小小的蒼蠅,然後有隻小小的蛾,牠的身體清楚被毛覆蓋,翅膀幾乎半透明。
「維克多帶回來的?」妮娜想著,是什麼時候的事;因為他那個星期大半都不在家,去佩列杰利基諾休息和寫作。希望地點的改變能讓他開心。打從葛許遭到逮捕開始,他就一直悶悶不樂,酒喝得比平常多。關於喝酒這件事,妮娜並沒有跟他說什麼,但還是會擔心。
「他希望把它們收在我房間裡,藏起來──哦──」夫人做出個受到驚嚇的誇大表情,彷彿她剛剛想起了某件事。「我想這應該是個祕密。」
她明顯很高興破壞了這個驚喜,似乎她有時就是無法克制自己以某種方式戳妮娜一下,看看她會怎麼樣。就在上週,她也無來由的把頭轉開,然後好像在對自己說話,卻故意大聲到讓妮娜聽得到,「我比較喜歡莉莉亞。」
雖然妮娜感覺到心頭湧上一股熟悉的憤怒,但還是一如以往的提醒自己,她一點辦法也沒有。而夫人把琥珀給她看真的又有什麼關係呢?驚喜並不是那麼重要;妮娜感動的是維克多看到這些珠寶就想到她的這個簡單想法。夫人也知道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再過幾天就到了。琥珀一定相當貴,或許維克多認為他每次都必須超越自己。
「哦,好啦。」夫人誇張的說,「現在被妳看到了,我能怎麼辦?我們就別跟維克多說吧。」
妮娜咬著下唇,沒有回答。她拿起帶柄眼鏡對著項鍊,仔細檢查那顆比其他的都要大的珠子。裡面有一隻看得很清楚的蜘蛛,彷彿不久之前才在活動中被抓住似的,而下面是牠的蛋囊,像個小小的汽球;它就在那蜘蛛身體正下方往外腫脹的樣子,看起來活像是個大大的白蛋。一個小生物在創造新生命之中,被保護它的樹脂給永遠的終止。妮娜看了好一會兒,知道她正在見證一個最終的時刻,見證另一個生命垂死的一幕。然後,她把帶柄眼鏡還給夫人,有禮貌的謝過她,確定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因為被她破壞了驚喜,而產生絲毫的困擾。
他們的第三個結婚紀念日是件沉穩之事。「敬愛情」是他們的祝頌詞,舉起一杯杯維克多從國外帶回來的好伏特加;其實是俄羅斯伏特加,卻僅供出口,比此地賣的都要好。維克多一口乾盡他那一杯後說:「愛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我現在了解了。」
然而,妮娜頭一個想到的是,對她來說,還有舞蹈。舞蹈和愛。它們可能是她所擁有的一切,但它們也是她所需要的一切。
維克多用鼻子緊挨著她的脖子。「讓我們開始建立一個家庭吧,妮娜,嗯?妳說呢?」
一個家庭。孩子們,一個孩子。「我試過了。我只是……有困難。」現在就是時間不對,那會讓她正在顚峰的事業戛然而止。
維克多看起來很認真,他說:「我想,對舞者來說,有困難是稀鬆平常的事。」
「是的,不過別擔心。我們有的是時間。」她感覺到一股罪惡感,在他那麼需要她給他這一樣東西的此刻,她卻不願意給。隨著每個月過去,她看得更加清楚的是某種感覺和行動如何變成了決定,而不是決定變成了感覺和行動。因為只要不是意味著另一種犧牲,她是真的想要建立一個家庭。在幻想的世界裡可以擁有兩者,多好。
維克多伸手到桌子下面,拿出一個硬紙板小盒子。「妳的禮物。」
不是夫人那天拿出來的那個盒子。這一個是方形的,而且小很多。妮娜打開來,發現還有另一個盒子,漂亮閃耀的綠孔雀石盒子。
「維克多,好漂亮。」
「打開它。」
啊,所以這是雙重禮物。蓋子是另一種閃爍著深黑的寶石,鑲嵌著孔雀石;妮娜打開盒子往下看,裡面有一對閃閃發光的綠色圓形小耳環。
她要看起來一臉驚訝一點兒都沒有問題。
「看到它們時,我看到了妳的眼睛。」
綠寶石。「它們好漂亮!」她可以想像這對耳環有多貴。她被維克多的體貼以及這令人目炫的綠色寶石所感動。
即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去想那套琥珀,想著維克多留著它們要做什麼。
摘文11 妮娜和薇拉一起坐在俄式浴室裡。那是個小小的木頭房間,就蓋在鄉間小屋後離河不遠處,方便他們輕鬆往返。深色的牆壁,角落有個大爐子,管子四周堆滿了河邊的石頭。每次妮娜用杓子把水往熱熱的石頭上澆時,蒸氣就會冒上來。躺在木頭台階上,她感覺熱氣圍繞著她;熱度非常高,幾乎讓人感覺到疼,充斥著白樺木葉的味道。薇拉躺在她對面的台階上,用手肘撐起上身。
「妳為什麼要容忍他?」妮娜說話時,感覺熱氣碰觸她的嘴唇。
「誰?」
「塞爾格。他對妳的樣子感覺很色。」
薇拉沉默了一會兒。「或許他可以幫我們,我的意思是葛許。塞爾格認識許多人,或許他有某些門路。」
妮娜思索著這句話。「但是他為什麼會想要幫葛許?」
「因為我會請他幫忙,他喜歡我。」
他小心的好色語調,他急切的眼神……
「或甚至想辦法讓指控撤除。」這時薇拉的聲音變得幾乎像是要哭出來。「我無法停止擔心他,我指的是葛許。妳認為在那裡他們會對他怎麼樣?」
毒害他的心靈,或許吧,但是妮娜沒講出來。「他很強壯,薇拉西。」
薇拉發出一聲奇怪、聽起來會痛的笑聲。「那麼多男人跟我示好,為我流淚,做出各種承諾,我卻愛著這個有可笑的名字、一眼斜視的怪人,而且還不會娶我。」
妮娜試著把這件事看淡一點。「這樣想好了:幫妳免去了一位婆婆。」
薇拉發出長長、悲傷的嘆息聲。「我知道妳跟妳婆婆合不來。不過她對我很好。」
「呃,妳看到她如何操縱維克多了。」妮娜說,「還有她怎麼跟我講話。我是déclassé(下等的),妳知道。她得一直提醒我,我嫁了『績優股』。這是她唯一可以說服自己她的孫兒們不會被污染的方法。」
薇拉似乎在思索這件事。「妳會生孫子給她嗎?」
「孫子?」妮娜大大嘆了口氣。「呃,薇拉,我又懷孕了。」
薇拉什麼都沒說。
「我想今天是我第一天承認這件事。」
「又懷孕了,」薇拉先慢慢的說,接著又說:「妳沒灌洗嗎?」
「每一次,用醋,沒有用!而且那個從布達佩斯特來的海綿東西沒有用。」妮娜靜靜的躺了一分鐘,突然因為這情緒的爆發而覺得更熱。呃,她認為那是她仍然感覺到維克多專橫力量的魅力,也就是他們之間仍然存在著電流而必須付出的代價。「沒關係。我們一回到家我就會預約。」
薇拉說:「妳曾經想要過孩子嗎?」
孩子。一如往常,這兩個字本身就帶給她溫暖,帶來童年的氣氛:那麼純潔,生命中天真的時刻。要再次抓住那種純真,再次去愛,以那種簡單的方式,在庭院裡大笑。在波修瓦面試時,她掌中握著薇拉的手……
「孩子,想要。但懷孕,分娩?」妮娜但願可以不要那樣的複雜。「妳知道艾兒告訴我關於她生產時的事嗎?她在那邊痛苦的尖叫,而醫生說什麼?『放鬆!』」
薇拉大笑起來。
「艾兒回答,當有個洞穿過她的脊椎時,她是不可能放鬆的。那妳知道她又要她做什麼嗎?『背誦普希金。』」
薇拉說:「我記得列寧格勒有位舞者告訴我她的陣痛時間好長,醫生還坐到她身上,試著把孩子推出來。」
「呃!」
「她甚至不想要孩子。可是她一直到六個月時才知道自己懷孕了。」
「幸好我至少沒那個問題。」妮娜跟她說,「這我認識的一個女孩根本不知道,直到某天流產,結果她已經懷孕五個月了。是妳來之前的事了。」
薇拉問:「可是妳知道?」
「我的下腹部有那種重重的感覺,我的胸部也會痛。有過第一次的經驗,現在我知道要檢查什麼了。」她搖了搖頭。「但是我不敢再告訴維克多。他第一次是那麼的開心,他以為我想要留。這回我甚至沒跟他說。我跟他說我們這個夏天可以試試。我覺得可怕極了。」
蒸氣再次下沉,因此她站起來用杓子再舀了一點水,並感到短暫的頭暈目眩。「當然,沒有孩子是他母親反對我的另一件事。妳知道她跟我說什麼嗎?她說我在舞台上跳來跳去,就是讓我無法懷孕的原因。」
過了一會兒,薇拉說:「她在茶裡加了伏特加。」
「維克多的母親嗎?」妮娜坐回凳子上。「真的?」她再次躺下來說:「真是無法相信。」不過那樣一來,相當合理。總是覺得「感──冒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妳沒注意到。」
她聲音中有種尖銳感。有一會兒,妮娜心想一定是自己聽錯了。她看著薇拉,看到她依然委靡不振的躺著,彷彿她沒在說什麼重要的事。
「我幾乎有兩年的時間都忙著努力工作。」妮娜說,試著保持平靜。「沒有時間去注意別人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然而她的腎上腺素已經激增。「我不停的跳舞,沒有休假去這裡那裡,也沒有每次肌腱疼痛就請菲利克斯叔叔幫我寫張便條。」那倒是實話。妮娜用扭傷的腳踝和擠傷的膝蓋骨跳舞,本季最後一場她是在有根腳趾斷掉的情況下上場的,用氯乙醚凍住,再緊緊包紮,然後做了一場四幕完美無瑕的芭蕾舞演出。
薇拉改變姿勢,撐住自己往上挺,但妮娜已經沒辦法讓自己停下來。「我有工作要做。我沒有時間一直……逼迫自己去管別人的事,賣淫給任何一個向我求歡的男人。」
「我沒有賣淫!」
「那麼妳稱之為何?」妮娜坐起身子,速度太快了;所有的血液都往頭部衝。
「關心!試著幫助別人!想想除了自己之外的某個人!」
「我想過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她們倆就像其他人一樣的大聲吼叫,不比公寓裡那些糟糕的鄰居好到哪裡去……
「有嗎?」薇拉的聲音變了。「妳真的有嗎?」她聲音平板的說:「不過妳是個芭蕾伶娜,是個明星。妳怎麼可能有時間去擔心別人?妳一直都那麼忙。忙到甚至沒有注意到妳母親……就要死了。」
臉部肌肉在發熱的空氣當中抽搐。「妳說什麼?」
一聲緩慢、關心的吐氣聲。「她病了,妮娜。我走之前,醫生才來。」薇拉等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思考。「可能只是幾個月的事了。」
「幾個月?」妮娜感覺頭暈,全身汗濕。「妳有想過要告訴我嗎?」好像她母親病了是薇拉的錯似的。「妳怎麼都不說?」
「我以為妳會注意到她病得多嚴重,我以為妳會注意到她有相當大的改變。但妳一直都跑來跑去,那麼常休息,那麼常想到自己,妳幾乎沒有時間去看看她。即使妳去看她時,妳也沒有真正看見她。」
妮娜開始顫抖,因為那全是事實。她幾乎沒有再看她,穿著布滿花朵裙子的母親……。「沒錯,我是壞女兒,妳是好女兒。」她站起來,熱氣蒸得她幾乎昏厥。「我得走了。」
薇拉說:「我要說的不是那樣,我只是──」
妮娜推開門時,空氣讓她感覺刺痛。
在外面,她迅速用一條粗糙、硬挺的毛巾把自己包起來。下面的河看起來很綠,下垂的楊柳浸泡在本身的倒影中,一群鴨子慢慢的漂划過去。妮娜感覺她的皮膚一定紅得發亮,她認為其中還帶了羞愧感。她急忙快跑回屋內。「維克多!」
「怎麼回事?」
「我必須回家,馬上。很抱歉,我會搭火車回去,你載我到車站去好嗎?」她又冒了汗,趕緊用毛巾把汗拭掉,過度粗暴的擦她的手臂皮膚。
「妮娜,別那樣,妳會把妳的皮膚擦破的。發生了什麼事?」
「我必須去照顧母親,她病了。你可以留下來,我很快就會知道得更多,但我得走了。」
摘文12 在醫院裡,關於近親,薇拉寫下:「維克多.艾里辛。」
即便妮娜已經簽好必要的文件離開醫院,這件事也沒讓她的心安定下來。這個嘛,現在母親過世了……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先生的……就在應該填父親名字的那條大線上,我知道我們吵了架,但是……近親。
她直接回老公寓去。母親的公寓,薇拉的公寓,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跡象,某個指出真正發生什麼事的線索。
房間看起來不一樣了,沒了母親的東西後看起來稀稀疏疏的,同樣的舊床,還有放妮娜舊衣的木櫃,一如以往的摺疊整齊,裡頭現在擺著毛毯、連指手套和冬天的圍巾,散發出冬天的羊毛味。眼前是薇拉的大旅行箱,妮娜小心翼翼地打開,可是才一瞥就關上,無法面對薇拉的衣服。
她決定找的第一個地方是帆布床。確實有個盒子,的確有閂子拴著邊,妮娜把它拉出來,抹去一層灰塵,打開閂子。盒子裡都是摺疊的紙張,妮娜快速的翻閱找信,或者愛的簡訊。
但這些是公事上的信函、芭蕾舞合同、收入的收據,底下是其他的正式文件,還有一堆顯然是薇拉父母相關的郵件。妮娜把它們全部放回盒子裡,再塞回床底下。
她起身,拍掉膝蓋上的灰塵。薇拉的邊桌上有瓶香水和一個帕列赫大漆盒,桌子有個小小的抽屜,拉著小扣鈕,妮娜原本還以為那是裝飾的,想不到卻意外的滑開。淺淺的,放著幾把指甲剪和一個小金屬盒子。妮娜打開盒蓋,發現裡頭有幾張小小破碎及發黃的紙張,她試著搞清楚那是什麼樣的文件,或者說曾是什麼文件。胸中有種不安的撕裂感,她把蓋子蓋回去,關上抽屜,再度感覺滿心的愧疚。
但她逕自打開了那個帕列赫盒子,裡頭是個淺碟子,什麼都沒有。妮娜拿起了碟子,訝異的在底下發現了一些琥珀珠子。
她拿了出來,一個手鐲和一對耳環。是那個手鐲,那對耳環,鑲嵌在黃金裡的,是前幾天夫人展現在桌上的,只有項鍊不在;了解到一定是薇拉戴著,讓妮娜的心都抽搐了起來。
薇拉,戴著。薇拉的手鐲和耳環。
妮娜的心遽降,不──不會,當然不會。怎麼會?當然不會。
這個嘛,當然可能,當然。她當時在想什麼啊,竟然留他們兩人單獨在那鄉間小屋?
她放下手鐲。不,或許不是真的,或許她弄錯了,因為他們怎麼會?他們怎麼敢?她渾身顫抖起來。
讓夫人敵視我還不夠,讓維克多敵視我還不夠……
難怪她不跟我說話,不敢正視我的眼睛。
而維克多,他在那裡:不是在作家避静所,而是在醫院,和他的薇拉……。但是,不,那不可能,那樣他們就不會打到家裡找他,妮娜就會在醫院裡碰到他……。不,他們一定都祕密交往,不讓任何人知道:只有一條該寫上父親名字的粗線。一個祕密,他們的祕密。這段期間,妮娜始終努力工作,一直都那樣的信任。現在她感覺她的心破碎了。對,就是那麼回事,感覺起來就是那樣,她的心就像核桃,碎裂成兩半。
心中接下來又浮現一個想法,快速且荒謬的:我這輩子完了。因為,她要怎麼回去?她要怎麼繼續活下去?
她會掐死他、扼死他、剁他千百遍。現在她明白為什麼人可以做那樣的事了。怒火讓她的皮膚變熱,面孔灼燒。
兩個人離開了她的生命,兩個她最愛的人……一起背著她。對,這就是被背叛的感覺:她的胸口撕裂,心被劃開,那痛是真真實實的,巨大、迸裂。她聽到了嚎啕聲,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她開始哭起來。
她啜泣了好久,直到聲音哭到沙啞、眼睛也哭到腫痛為止。然而即便她做了個深呼吸,安安靜靜的坐著,平靜且筋疲力盡,思緒依然奔騰。
她得離開維克多,搬出去。可是除了現在這棟公寓外,她要到哪裡去?這房間充滿了薇拉的東西,這裡八成是薇拉和維克多約會的地方,他們倆在一起,在妮娜和母親一度那樣無邪共住的地方。
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種生活。
妳無法離開,沒有人可以,妳知道的。
我恨他們,用盡全身的力氣痛恨他們,我充滿著仇恨。
我必須離開,謝天謝地我們明天就要走了。
我沒有辦法再看他們一眼。
我要離開,永遠不再回來。
他們會找到妳,打斷妳的腿。
我要永遠離開這地方
不可能。怎麼做得到?怎麼逃得開?
然後妳要怎麼辦,沒有錢,甚至連舞都沒得跳了……
妮娜低頭一看手鐲和耳環,做下決定。她拿起來丟進皮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