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知名躁鬱症精神科醫生
-凱‧傑米森女士的自傳-
揭露自己躁鬱症搏鬥的心路歷程。
由於作者本身是受過精神病理學訓練的臨床心理學教授,因此對情緒、對自己、對世界的觀察其滲透程度,有很好的掌握。對躁症世界的光輝燦爛及鬱症世界的延沓折磨的描寫,都遵循著嚴格的學院描述性精神醫學詞彙,但又能如實掌握狂喜及空虛的現象,不像一般作品過於自我沈溺,演繹過度。
作者的專業訓練讓她有能力去整合在長久的時間軸向上,經驗的劇烈變化。不斷地以不正常的經驗與自身的主體性對話。正常與不正常的拉鋸於焉不是那麼地截然二分,充分顯現了人類心智狀態的複雜。且作者所處的社會地位,使得她能跳脫單純病人v.s.受害者的角度,能更宏觀地看待這疾病的社會學意涵。疾病不單是經驗上的存在,更是社會實質的生存。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1998年中國時報開卷一週好書。
章節試閱
01 與日共遊
父親是位空軍軍官,
熱愛飛翔,又是氣象學家,心神都在天上。
我直覺地了解到,
自己也是個熱愛無窮天空的人。
我仰頭站著,嘴裡咬著辮子,傾聽凌空而過的噴射機。超乎尋常的噪音顯示飛機距離很近。我就讀的小學在華盛頓郊外,離安德魯空軍基地不遠,許多同學都是飛行員的小孩,對飛機聲習以為常;雖然如此,其魔力仍絲毫不減。我下意識地抬頭,站在遊戲場中揮手,我當然知道飛行員看不到我,即使看見了,也不太可能會是我的父親。然而這是一種純屬個人的習慣,況且我喜歡一切能讓我望向天空的理由。
父親是位空軍軍官,他主要是位科學家,然後才是飛行員。他熱愛飛翔,又是氣象學家,心神都在天上。而如同父親一樣,我向上看的時間遠超過向外看的時間。
飛向穹蒼
當我向他提到海軍和陸軍的歷史比空軍悠久,有更多傳統和軼事時,他表示同意。但空軍代表未來,而且他總會強調:空軍能飛。有時,在陳述過這些信念後,他會激昂地高唱空軍軍歌。直到如今,我還記得歌中片段,而荒謬的是,它居然和聖誕頌歌、童謠及一般祈禱書的隻字片語,並存在記憶中。這些記憶具有童年時期珍貴的意義和情感,至今仍能撼動心靈。
我聽著軍歌,並對其中理念深信不疑,當聽到「凌空翱翔,飛向無垠穹蒼」時,覺得「無垠」和「穹蒼」是自己聽過最奇妙的詞。同樣的,我也感受得到「高飛入雲,與日共遊」的雄心壯志,直覺了解到自己也是熱愛無窮天空的人。
噴射機的聲音更大了,我看到二年級班上同學突然抬頭看著疾掠而過的飛機,它飛得很低,幾乎要衝進遊戲場。大家嚇得擠成一團,眼睜睜看著飛機撞入樹叢,在我們面前轟然爆炸。墜機的慘烈,可由機體落地造成的震動及聲響感受出來,也可由其後令人心驚、持續甚久的美麗火焰目睹。不到幾分鐘,母親們紛紛前來安撫自己的孩子,告知墜機的不是他們的父親,對哥哥、姊姊和我而言,幸好也不是我們的父親。後來幾天,由這位年輕駕駛失事前和管制塔台的談話中,大家才了解,他原本可以跳傘脫困的,但他知道如此做的話,那架無人駕駛的飛機極有可能墜入遊戲場,而造成小朋友傷亡。
失事飛行員於是成為英雄,為「責任」一詞的概念立下無比鮮明、幾近完美的典型,無人可及。正由於他人無法望其項背,而使整個事件更加令人折服且難以忘懷。多年來,墜機的記憶數次浮現腦中,提醒我崇高理念的需求和追求是多麼重要,而要成就這些理想卻困難重重,有時還須以身相殉。往後在看天空時,我不再只見其無盡和美麗,從那個下午開始,我了解死亡也在其間,而且一直如此。
囚籠困獸
我們像所有軍人家庭一樣經常遷徙,到了小學五年級,我和哥哥、姊姊已上過四所學校,住過佛羅里達、波多黎各、加州、東京和華盛頓(兩次)。不過父母,尤其是母親,總會設法保持家庭生活的安適溫暖與平穩常態。哥哥排行老大,個性也最穩健,是我忠誠的盟友,儘管我們之間相差了三歲之多。從小,他就是我的偶像,他和朋友出外打棒球或在附近閒晃時,我經常努力不落痕跡地跟著他進進出出。哥哥聰明公正、充滿自信,只要有他在,我就覺得身旁多了雙援手。
姊姊只比我大十三個月,但我們的關係卻比較複雜。她黑髮明眸,是家中的美人胚子,從很小開始,她就非常在意周遭人事。她極富魅力,脾氣火爆,情緒陰鬱多變,無法容忍保守的軍人生活,覺得如同囚籠困住全家。她隨己意生活,性格叛逆,隨時隨地都想掙脫束縛。她也討厭中學生活。我們住在華盛頓時,她經常蹺課,去史密斯博物館或陸軍醫學博物館,要不然就是和朋友抽菸、喝啤酒。
她對我心懷怨懟,嘲弄我是「那個金髮丫頭」,認為我這個妹妹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獲得友誼,成績良好,無憂無慮,對人和生活抱持著荒謬可笑的樂觀想法,藉此避開現實的衝擊。
哥哥是天生的運動員,大學和研究所入學考試也都表現得極為優異;我基本上喜愛念書,積極參與各項運動、交友,並投入班上活動;姊姊夾在中間,成為家中特立獨行的一員,抗拒她眼中殘酷艱困的世界。她痛恨軍隊生活,痛恨經常變動及必須結交新朋友,認為家人間以禮相待是裝模作樣。
也許因為我在較年長時,才開始和陰鬱的情緒奮力抗爭,因此有較長的時間去體驗溫和無害、感覺上充滿冒險刺激的奇妙世界,而這是姊姊未曾經歷過的。在漫長而重要的童年和青少年歲月中,我大都過得很快樂。這為我奠下了溫暖、友愛和信心的堅實根基,形成法力強大的護身符,並藉此積極有效地對抗未來的不快樂;而姊姊卻缺乏相同的快樂時光和堅強保護。也許因為如此,儘管我們都得和自己的心魔抗爭,姊姊便理所當然地認為,黑暗蟄伏心中,是自身、家庭及世界的一部分。而我則將其視為異類,無論黑暗後來在心中如何揮之不去,仍然只是一種與我天性衝突的外來勢力。
姊姊和父親一樣,活潑脫俗、機智過人、魅力無窮,且有美術設計的特殊天分。她並非平和穩定的人,問題也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愈來愈多,但她擁有無窮的藝術想像力和心靈。她能先讓你心神激盪,再把你氣得火冒三丈。我總覺得,和她的亮麗火焰相比,自己平凡如塵土。
父親的魅力
父親常全神投入某事,渾然忘我、興高采烈、趣味盎然,幾乎對每件事都充滿好奇,並能夠以歡欣獨到的話語形容自然世界的美景和物象。雪花不僅是雪花,雲也不僅是雲,它們幻化成種種情節和角色,是生動奇妙的井然宇宙的一部分。當事事順心,情緒高昂時,他的積極熱情感染了一切;家中樂聲飄揚,出現一些奇特的新首飾,如:迷人的月光石戒指、精緻的紅寶石手鐲,以及幽沈的海綠石鎏金墜子。大家都洗耳恭聽,知道不久後,父親就會詳細描述自己興之所至的最新發現。有時是將唐吉訶德的熱情激昂、深信世界的救贖,及未來就在磨坊之內,加以重新鋪述;有時則倡言三個小孩都必須學俄文,因為俄國詩歌難以言喻的美,只有在原文中才能充分體現。
有一次,父親讀到蕭伯納在遺囑中留下一筆錢發展拼音字母,同時特別指定他的劇本──《安卓克利斯和獅子》①為第一本翻譯成此套拼音字母的戲劇。於是,父親把這部劇本送給我們及他飛行途中遇見的每一個人。據家中流傳的說法,父親共訂購分送了將近一百本。
我愛父親那具感染魔力的豪爽奔放,而他朗誦安卓克利斯在治療獅子受傷的蹄時,士兵用「前進,基督教戰士們」的調子來唱「把他們丟去餵獅子」等情節,穿插著「拼音和國際語言重要性絕對不容置疑」的論述,現在想來仍忍俊不住。
直到今日,我的辦公室內還放著一隻陶製大黃蜂,它也常令我發笑。它讓我想到父親在裡面裝滿蜂蜜,在空中作各式飛行表演。最有趣也最受我們歡迎的是「苜蓿葉形」。當黃蜂翻轉飛行時,蜂蜜自然就濺灑在廚房桌上,母親只能說:「馬歇爾,別再玩了,你會教壞孩子。」我們嘻嘻哈哈表示贊同,父親則會繼續表演幾分鐘大黃蜂的飛行。
這真的令人陶醉,就像有保母包萍作父親一樣。多年後,他送我一條手鐲,刻著麥可•法拉第②的名言:「奇妙之事總可成真」。這句話也刻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物理系館。眾所周知,法拉第曾多次精神崩潰。
這句話也許有悖真實,但此種想法和情緒卻很有意思,父親在他的神奇時刻便可如此。母親曾多次表示,她總覺得自己活在父親機智、魅力、熱情和想像光芒的陰影下。她認為父親就像童話中蠱惑孩子的吹笛手,因為無論我們搬到那裡,父親都能和我們的朋友,及鄰近的孩子們打成一片;而母親則是我的朋友們最想與之坐下談心的對象。我們和父親玩在一起,向母親傾訴心聲。
母親的美德
母親堅決相信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並非先天條件,而在於後天努力;她是上天賜與我最好的禮物。她仁慈、公平、慷慨,擁有的自信來自於具有同樣美德且深愛著她的雙親。外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他生前曾是大學教授及物理學家。據說他是個機智的人,對學生和同事均極為仁慈。我所熟知的外祖母,則是個溫暖體貼的人。和母親一樣,她對人懷著深刻而真誠的興趣,並轉化為廣納朋友的開闊胸懷,和讓人輕鬆自在、無拘無束的驚人能力。她總是把人放在首位,母親也是如此,從不會因為沒空或事情太多而態度輕忽,或拒絕幫忙。
外祖父大部分的閒暇時間都在讀書,而莎士比亞和馬克吐溫的作品更是一讀再讀;外祖母則不是個知識型的人,她參加各種俱樂部。由於受人歡迎而且天生組織性強,不論參加哪個團體,她都毫無例外地當選主席。然而,她保守得令人驚訝;她是共和黨員,參加「美國革命之女」③組織,酷愛茶會──這些都令我父親退避三舍。她是位溫柔堅定的女性,穿著花裙,指甲保養得很好,餐桌布置完美,身上散發著花香皂的味道,她富有惻隱之心,是位非常好的外祖母。
母親高而纖細,非常漂亮,高中和大學時代都極受歡迎。相簿內的照片裡,她看來完全是個快樂的年輕女性,周遭圍繞著朋友,打網球、游泳、擊劍、騎馬、參加姊妹會活動,或總是一副英俊男友不斷的吉布森女孩④模樣。這些照片捕捉了另一個時空超乎尋常的純真無邪,母親在其間顯得非常自適,沒有風雨欲來的陰影,不見憂心忡忡或愁眉不展的臉孔,也沒有對內在黑暗的不安質疑。母親之所以相信人應該可以信賴某些可預期的事物,必是來自於這些相片中四平八穩的人事常軌,以及世代先人沈穩可靠、俯仰無愧、不屈不撓的家風。
幾世紀以來沈穩家風的傳承,並不足以使母親將離開雙親成家後的種種混亂和困難完全迎刃而解,但正因為她堅毅的沈穩、不屈不撓的信念,和愛人、學習、傾聽、改變的偉大能力,我才得以度過後來充滿痛苦的噩夢歲月。她絕未預期到和瘋狂交手是如此的艱難,也對如何處理毫無準備,我們都對此一無所知。但她所擁有的愛的能力和天生意志是不變的,她以同理心和智慧來面對我的躁鬱症,從未想過要放棄。
興之所至
雙親都非常鼓勵我投入寫詩和學校的戲劇表演,也樂見我對科學及醫學有興趣。他們從不侷限我的夢想,能夠情理並重,分辨何者僅是過渡,何者是較認真的興趣。但即使是過渡的想法,他們也大多採取慈愛及富想像力的包容態度。
由於強烈的熱情性格,某次我竟堅決要養一隻樹獺作寵物。母親已儘可能容忍我養狗、貓、鳥、魚、烏龜、蜥蜴、青蛙、老鼠,因此對這個新點子沒什麼太大的意見;父親則鼓勵我對樹獺作一詳細完整的科學及文學報告。他建議,除了提供牠的飲食習慣、居住空間和醫療需求等實用資訊外,再寫一系列關於樹獺的詩,及牠們對我有何特殊意義的文章;設計牠們在家中的窩,仔細觀察牠們在動物園中的行為表現。如果我能完成上述作業,他和母親將考慮讓我養樹獺。
我確信他們當時都了解我只是喜歡標新立異,如有其他方式來表達這種熱情,便能令我心滿意足。當然他們是對的,尤其在國家動物園真正看到樹獺後,更產生了預期效果。我想世界上比看樹獺更乏味的事,大概只有看打板球,或政治性電視台所播的眾議院撥款委員會開會;雖然後者我還未真正領教過。我十分慶幸能回到與狗為伴的平實世界,和樹獺相比,狗的複雜性幾乎和信奉牛頓學說的學者差不多。
解剖刀下
不過我對醫學的興趣一直持續,父母也大力支持。在大約十二歲時,雙親就為我買了解剖器材、顯微鏡和一本《格雷解剖學》(Gray's Anatomy),雖然這本解剖學相當複雜難懂,不過卻讓我對想像中的醫學世界有了一些概念。地下室的桌球桌便是我的實驗室,我在那兒消磨了無數個下午,解剖青蛙、魚、蟲和烏龜,樂此不疲。直到選擇的解剖對象趨向高等動物,並獲得一隻豬胚胎後,小豬鼻和已發育完全的豬鬚終於令我倒盡胃口,從此遠離分屍動物。
週末,我志願在安德魯空軍醫院當護士助手。醫生們曾送我手術刀、止血鉗及一些零星東西,有回還給我幾瓶血液,作為我在家中進行實驗之用。更重要的是,他們嚴肅看待我和我的興趣,雖然當時社會風氣認為女人只有當護士的分,但他們從未勸我放棄學醫的念頭。他們帶我巡視病房,小手術時讓我在旁觀察,甚至協助。我仔細看他們拆線、更換敷藥、作腰椎穿刺,也拿著手術器械細看各種傷口,有一次還真的為病人腹部的傷口拆線。
我總會提早到醫院,很晚才離開,抱著書和滿腔疑問:當醫學系學生、接生嬰兒、與死亡為伍到底是什麼感覺?我對最後一點尤其深感興趣。因為某位醫生曾讓我參與解剖屍體的部分過程,那次經驗非常特別和可怕。
我站在鋼製解剖台旁,極力嘗試不去看那具瘦小裸露的童屍,卻無法做到。室內惡臭瀰漫,很長的一段時間,只有水聲和病理學家雙手的快速動作,能令我暫時分神。最後,為了轉移注意力,我回復平常本性,提出一連串的問題。得到答案後,還不斷追根究柢:為什麼要如此下刀?為什麼要戴手套?切下的組織送去哪裡?為什麼有些組織要秤重,有些卻不必?
起初我是要藉著問問題來逃避眼前可怕的景象,但不久之後,好奇心成為真正的驅動力。我集中心神發問,對屍體漸漸視若無睹。如同往後許多情況一樣,好奇心和個性傾向常令我陷入感情上無法承受的境地;但同樣的好奇心和科學頭腦,又形成距離和屏障,使我能控制情緒、轉移注意、省思並繼續前進。
瘋人世界
十五歲時,我和其他護士助手到華府聖伊莉莎白聯邦精神病院參觀,那次經驗在本質上比參與驗屍更恐怖。大家在搭乘巴士前往的途中,都因緊張而刻意嬉鬧,說些極端幼稚傷人的話,徒然想要化解對未知及想像中瘋人世界的焦慮。我想,當時大家都害怕那種陌生感及可能發生的暴力,也擔心看到完全失控的病人會是何種情形。
「你會被關進聖伊莉莎白精神病院」是幼時嘲弄之語,我雖然沒有特別理由相信自己不太正常,但非理性的恐懼開始在心中亂竄;畢竟我的脾氣很壞,儘管極少發作,但一旦爆發,自己和暴風半徑周圍的人都會震驚不已。在正常行為的真實密封地帶,這是唯一的裂縫,而且令人憂心。只有上帝才知道嚴格要求自我規範和情緒控制教養下的暗流,此裂縫一直存在。我了解這點,並感到害怕。
醫院本身並不如想像中陰森,庭園廣大優美,滿布壯麗老樹,有幾處可盡收城市及河流景致於眼底。美觀的南北戰爭前建築,流露出美國南方的優雅情調,這曾是華盛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進入病房後,雅致建築及景觀形成的假象便消失殆盡,我們瞬間便陷入了瘋人世界的景象、聲音和氣味等可怖現實。
在安德魯空軍醫院,我習慣於醫療及手術病房內為數頗多的護士,但帶領我們參觀的護理師卻表示,在此每個精神護理師須負責九十個病人。我對一個人能控制那麼多有暴力傾向的病人感到不可思議,便問她工作人員如何保護自己,她回答說藥物能控制大部分病人,但偶爾必須將某些病人五花大綁。從此,一個人怎麼會失常到需要如此嚴酷限制的地步?便成為我心中縈繞不去的問題。
進入女子病房的娛樂室更可怕。我木然站在那裡,放眼四周淨是奇特的衣著、詭異的動作姿勢、焦躁的踱步、突兀的狂笑,以及偶爾出現、令人心碎的尖叫。一個女人像鸛鳥般單腳站立著,從我看見她,到離開病房時,她一直自顧自地痴笑。另一個從前必定相當美麗的病人站在娛樂室中央自言自語,不停地編結、拆散她的紅色長髮,同時以敏銳的目光注意任何想靠近她的人。起先我感到害怕,然而又被她吸引而覺得好奇,便漸漸走向她,站在離她幾呎的地方。幾分鐘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她為何在此。這時,我由眼角餘光看到其他同伴已退到角落,彼此聊著天。我決定留在原地,因為好奇心已戰勝恐懼,取得上風。
那位病人深深注視我很久,然後轉向側面,避免和我目光相對,開始告訴我她在此的原因。她十五歲時,父母便在她的腦袋裡裝了彈球機,紅球指示她何時該笑;藍球指示她何時該保持沈默,避開他人;綠球指示她何時應該開始計算三的倍數。每隔幾天,一個銀球會出現,通過彈球機的大頭釘……,這時她轉頭注視我,大概是要看看我是否仍在聽她說話。我當然在聽,任何人都會想聽如此怪誕動人的故事。當我問她銀球代表什麼意義時,她專注地看著我,然後目光空茫,眼中一片死寂,縮回不知名的內在世界。我再也未能了解銀球的意義。
雖然深深著迷,但我更因精神病患的怪異言行而受到驚嚇,同時也害怕病房內似乎觸手可及的恐怖氣氛,更有甚者是那些女病人眼中流露的痛苦。我內在的一部分直覺地向外延伸,以某種奇特的方式感知了這痛苦,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攬鏡自照時,會在自己的雙眼中看見同樣的悲哀和瘋狂。
第二個家
青少年時期,父母及安德魯醫院的醫生們,甚至父母的許多朋友們都不遺餘力鼓勵我發展對科學及醫學的興趣,這是我深自慶幸的。通常空軍氣象服務隊的眷屬會被派駐在相同的軍事基地,其中有一家和我們特別有緣。兩家交往密切,經常一同野餐、度假、共同請保母、相邀看電影、吃晚餐、參加軍官俱樂部舞會。孩提時期,哥哥、姊姊、我和他們的三個兒子一起玩捉迷藏;年紀稍長後,大家一起打壘球、上舞蹈課、參加保守或略微狂野的舞會;到了長大成人才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在華盛頓及東京的童年時光,大家幾乎形影不離,之後再回到華盛頓時,情形也是如此。他們的母親是愛爾蘭天主教徒,紅髮,熱情風趣、實際獨立、性格剛烈,待我如親生子女。我常在他們家進進出出,在那裡呼吸派和餅乾的香味,享受溫暖歡樂的氣氛和交談幾小時的樂趣,就像自己家一樣。她和母親是最要好的朋友,讓我覺得自己就好像是她的另一個女兒。她本身擔任護士,常仔細聆聽我滔滔不絕地敘述未來就讀醫學院及寫作、研究等偉大的計畫,並不時提出看法:「不錯,這很有意思。」「妳絕對有能力做到。」及「妳有沒有考慮過……」,從未潑冷水說:「我認為這不切實際,」或「妳為什麼不放慢腳步,靜觀其變」。
她身兼數學家及天文學家的先生也是如此,總是非常詳細地詢問我最近的研究計畫、所看的書、解剖的動物及解剖動機。他和我討論科學、醫學,態度非常認真,鼓勵我盡己所能,實現所有的計畫和夢想。他像父親一樣深愛自然科學,常詳盡鋪敘物理、哲學和數學各個領域,一如醋勁十足的情婦,需要學習者投注完全的熱情和注意力。往後經歷了其他人告訴我降低眼界,或抑制熱情等洩氣的過程後,現在回顧起來,才能真正感念父母和他們的朋友認真看待我理想的心意。同時也真正明白,想法和熱情獲得尊重加上積極鼓勵,對我的學習和感情發展何等重要。熱情激昂的性格最易被冷嘲熱諷刺傷,我比自己原來所知的更幸運,因為成長過程中,周圍都是積極熱情的人。
白手套與寬邊帽
我幾乎可說是心滿意足。擁有要好的朋友,生活圓滿,充滿活力,游泳、騎馬、壘球、舞會、男友,在奇沙比克灣度過漫漫夏日,迎接繽紛生命的開始。即使過著這樣的生活,我們仍逐漸醒悟到,一個性格強,又有些反覆無常的女孩,處於傳統軍人的世界中會是何種滋味。性格獨立的女孩和正式舞會這樣奇特的場合是非常格格不入的。在海軍正式舞會中,軍官子女們應學習講究的禮節、舞蹈、戴白手套和其他不實際的事情。同時,儘管我們在成長的十四、五年間已痛苦地認清現實,我們仍須從中學習:將軍階級高於上校,因此自然也在少校、上尉、中尉及所有人之上;而所有人的地位都比小孩高,孩子們彼此之間,男孩的地位又高於女孩。
將這種極端惱人的尊卑制度灌輸給年輕女孩的方式之一,便是教授荒謬老式的行禮儀節。任何人只要神智清楚便會了解,此種行禮方式令人難以忍受。而在行事觀點一向不同流俗的父親的自由教養下長大,我無法想像有人會真的要求我如此做。看著排成一列,蓬裙搖曳的女孩們,在我之前一個個行禮如儀,心裡不斷暗想:懦夫、懦夫。
許多時候女孩被要求忍氣吞聲。更令人氣憤的是,多數情況下,女孩們自願被套上屈服的枷鎖。輪到我時,我已覺怒火中燒。我拒絕如此。這在其他地方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事,但在軍人的慣例及禮儀中,象徵及服從代表一切。孩子行為不當,可能會危及父親升遷機會。我的行為等於是公然向權威挑戰,無論大人的要求多麼荒唐,拒絕服從就是不行。
舞蹈老師康瑞小姐對我怒目而視,當我再度拒絕就範,她說她確信傑米森上校必會相當震怒,我則反駁說上校才不會在乎這種事。但我錯了,由事後發展看來,父親對此事顯然頗為介意。雖然他認為教女孩們向軍官及其夫人屈膝行禮,確實相當荒謬,他卻不容許我對人粗魯不敬。後來我道了歉,也和父親商討出一種折衷方式,由父親精心調教而成,只要膝蓋微彎,身體微屈即可。這也是個典型例子,顯示出父親巧妙化解本質上棘手局面的能力。
雖然討厭鞠躬,但我對優雅的軍禮服、舞蹈樂聲及美麗的舞會卻情有獨鍾,無論多麼想要獨立自主,我仍會為傳統世界所吸引。生活在藩籬保護的軍人世界中,給人奇妙的安全感,須執行的任務很明確,極少推託藉口。軍人這個團體真正相信公平競爭、榮譽、體能勇氣,同時願意為國殉身。沒錯,投身軍旅需要某種程度的忠誠,但軍中也勢必容納了許多性格強烈、滿懷理想、不畏冒險犯難的年輕人。同時,軍中也包容了一批離經叛道的科學家,其中許多是氣象學家,他們熱愛天空的程度和飛行員不相上下。
飛行員之妻
軍人社會構築於浪漫和紀律形成的張力之間,是個充滿刺激、徒勞、步調快速和猝死的複雜世界,提供了回顧十九世紀生活好壞兩極景況的窗口:開放、優雅、名流,但非常不能容忍性格弱點;自願放棄個人欲求是必要的,自我管理及克己是應該的。
母親有一次告訴我,她參加了父親指揮官夫人所舉行的茶敘。這位夫人和所邀請的女客一樣,都是飛行員之妻,她部分責任在於指導這些年輕太太們各種禮節,如怎樣舉行晚宴,並鼓勵她們參加空軍基地內的活動。討論這些事項後,她切入正題說道,駕駛員飛行時絕不能生氣或煩躁,憤怒會造成判斷錯誤或心神無法集中,引發飛行意外,造成駕駛死亡。因此飛行員妻子在先生出任務前,絕不可與他發生爭執。鎮靜沈著和自我克制不僅是女性令人喜愛的特質,而且絕對不可或缺。
後來提及此事,母親覺得每次先生出任務時,駕駛員妻子已經非常提心吊膽,而這樣的折磨似乎還不夠,現在又有人告訴妳,如果先生的飛機墜毁,妻子也應負責任;為了避免憤怒和不滿產生殺傷力,為妻者應獨自承受這些情緒。軍中社會顯然比其他團體更重視行為檢點、彬彬有禮和性格穩定的女孩。
在那段白手套和寬邊帽的單純歲月中,如果有人告訴我,兩年內會罹患精神病,一心求死,我必定會覺得好笑。然而,當我逐漸習慣這些改變及矛盾,而且再度有在華盛頓落地生根的感覺時,父親從空軍退伍,在加州蘭德機構找到份科學研究的工作。當時是一九六一年,我才十五歲,但我的世界已開始分崩離析。
加州新視界
我到太平洋帕利沙帝斯中學的第一天,已比一般學生晚了好幾個月,這對軍人子女而言不足為奇,但我初次領略到生活已和過去截然不同。開始是一成不變的轉學例行公事,站在滿是陌生人的教室內,以痛苦的三分鐘時間概述生平。以往,要向一班軍人子弟自我介紹已相當困難,此時要面對班上富有和厭膩享樂的南加州同學,更覺得荒謬絕倫。
當我提及父親曾是空軍軍官時,台下一片沈寂,我想,如果我說父親是一隻黑腳鼬鼠或雙峯駱駝,所產生的效果大概也不過如此。這間學校對家長的定義是:業界(即指電影業)人士、有錢人、公司律師、商人或極負盛名的醫生。在我畢恭畢敬回答老師:「是的,女士。」和「不,先生。」後,同學們隨之而起的笑聲,更加深我對所謂「老百姓學校」的認識。
很長一段時間,我茫然不知所措,非常想念華盛頓。我的男友在那兒,離開他令我抑鬱不樂。金髮藍眼的他風趣善舞,我離開華盛頓前幾個月,兩人幾乎形影不離。他引領我走出家門,初嘗獨立滋味,如同大多數十五歲的女孩一樣,我相信彼此的感情可天長地久。來到加州使我告別了充滿好友、近鄰和無數溫暖歡欣的生活;告別熟知熱愛的傳統和如家的華盛頓市,而離開自有記憶以來便置身其中的保守軍人生活,意義更加重大。從托嬰中心、幼稚園到大部分的小學時光,我都在空軍或陸軍基地度過;在馬里蘭州念的初中及高中,雖然不在基地內,但學生絕大部分為軍人、聯邦政府及外交人員子女。那是一個溫暖、不具威脅,與外界隔絕的小世界。
而加州,或至少是這所中學,則顯得有些冷漠、華而不實。我幾乎一無所依。雖然過去頻繁的轉學經驗,讓我養成能和人打成一片的外向個性,表面上很快地能適應學校生活,並多了新朋友,但心裡卻非常難過,大部分時候都在哭泣或寫信給男友。
我忿恨父親不留在華盛頓,卻選擇到加州工作,鎮日苦等舊友的電話和書信。以前我曾是學生領袖,在參加的各種運動隊中均擔任隊長;而當時的學業競爭幾近於零,功課也很乏味老套,輕而易舉。但新學校則截然不同,我從未接觸過校內的任何運動,因此等了很長的時間才重新被視為運動好手。激烈的學業競爭令人煩憂,所修的每個科目都落在人後,而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迎頭趕上。事實上,我想我從未趕上。和許多聰明、具競爭力的同學共處著實令人興奮,但這種不如別人的新經驗卻讓我頗為沮喪。要承認自己在背景和能力上確有不足,並非易事,但我仍慢慢適應新學校,略微拉近學科差距,結交了新的朋友。
遠離過往
雖然這個新世界未能和我水乳交融,我卻已逐漸喜歡新的生活。一旦克服了最初的驚異,我覺得高中生活是個不同凡響的教育經驗,其中某些還得自於教室之內。新同學直言不諱的交談就令我著迷,每個人好像都有至少一位,甚至兩位、三位繼父母,取決於父母的離婚次數,而且金錢完全不虞匱乏。許多朋友對性瞭若指掌,程度之廣可作為一項有趣的研究基礎,而我念大學的新男友則提供了「實務經驗」。
他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學生,週末,我在該校藥學系擔任義工。他代表我那時心中渴求的一切:年紀較長、英俊,就讀醫學預科,為我痴狂,擁有自己的車,而且和前任男友一樣喜愛跳舞。我們的關係一直持續到我高中畢業,但現在看來,當時只是希望擺脫家庭和紛亂,而非認真的感情投入。
那時,我首度了解「祖先是英國新教徒的美國人」(WASP)所代表的意義。我自己也身為其中一份子。來加州前,我從未聽過這個詞。據我所理解,這代表守舊、頑固、嚴格、無幽默感、冷漠、不具魅力、枯躁乏味、缺乏令人驚喜的慧黠,然而除此之外,這樣的白種美國人還真讓人稱羨。
我始終覺得這是個奇特的概念,它在校內直接造成一些社交上的分立。日遊海邊,夜逛舞會的一羣人便傾向白種美國人世界;而另一羣較不拘小節,看起來疲憊不堪的人,則傾向追尋知識。我一直在這兩個世界間游移,大部分時候都能怡然自得,而原因並不相同。白種美國人世界是和過去相連,微妙而重要的一環,知識世界則成為我賴以生存的重要部分,為未來的學術生涯奠下堅實基礎。
過去已然遠離,軍人和華盛頓的安逸世界已成雲煙,事事皆已物換星移。哥哥在我們搬到加州之前便去念大學,使我的安全保護網產生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和姊姊一向感情不睦,現在最佳狀況是相互敵視,發生小爭執,而最普遍的情形是疏離。她在適應加州過程中,比我遭遇更多困擾,但我們很少互相傾吐,幾乎總是各行其道,而兩人截然不同的發展就像從未住在一起的陌生人。
父母雖然仍住在一起,卻已貌合神離。母親忙著教書、照顧一家大小,同時就讀研究所。父親為科學研究工作纏身,偶爾仍會情緒高昂,歡悅和活力泉源而出,使整間房子充滿光芒、溫暖和喜樂。但他不時踰越理性分際的浮誇想法,已逐漸超過蘭德機構所能容忍的限度。例如,某次他提出一項方案,設定幾百個人的智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已經去世的人。他的推論雖極為巧妙,但卻是令人不安的自說自話,而且和他支薪負責的氣象研究毫不相干。
陰鬱的父親
父親逐漸開始遁逃,情緒日益陰鬱,快樂時光中四處飛揚的音樂已被沮喪的陰霾所取代。搬到加州將近一年時,父親的情緒更加低落,我卻無能為力。我一直期待重見父親的歡笑、高昂情緒及撼人的熱情,卻都只是曇花一現,代之而起的是憤怒、絕望和冷漠退縮;一段時間後,我幾乎認不出他本來的面目。有時父親因為憂鬱症而無力行動,鎮日臥床,對生命和未來都極度悲觀;其他時候,我則對他的狂怒和尖叫感到恐懼。父親一向是個聲音柔和、性格溫善的人,我從未聽過他大聲說話,此時我經常好幾天,甚至好幾週都害怕吃早餐或放學回家時,必須和他碰面。
父親也開始酗酒,使事態更形惡化。母親和我一樣困惑害怕,我們都逐漸藉著工作和朋友尋求解脫。我花很多時間和狗在一起,牠是我們在華盛頓時收容的一隻流浪小狗,我們常一同進出,形影不離。晚上,牠睡在我的床上,聽我訴苦幾個小時。和大部分的狗一樣,牠是個絕佳聽眾,許多夜晚,我抱著牠的脖子,哭著入睡。當時,全靠小狗、男友和一些新朋友助我一臂之力,我才得以撐過家庭的紛亂。
然而我很快發現,陰鬱不安的情緒不只出現在父親和姊姊身上。十六、七歲時,我開始了解自己的精力和熱情會讓周遭的人精疲力盡,而連續幾週神采飛揚、睡眠極少後,思緒便會完全逆轉,陷入生命中最為陰森低沈的角落。我最要好的兩個朋友都是男生。他們頗具吸引力,喜愛嘲諷,個性強烈,也有些陰鬱傾向,偶爾我們會成為「灰色三人組」,但我們仍會設法過著追求歡笑的正常高中生活。事實上,我們三人都在校內擔任學生幹部,活躍於運動及其他課外活動中。
除了較無憂無慮的學校生活外,我們在校外也緊密相連,來往頻繁,共同歡笑,認真相待,一起喝酒抽菸,熬夜玩「老實說」遊戲。我們熱烈討論人生的方向、死亡的途徑及原因,聽貝多芬、莫札特和舒曼的音樂,我們自己選出赫塞、拜倫、梅爾維爾及哈定等人的作品,滔滔不絕地辯論一些和憂鬱及存在相關的書籍。我們三人陰鬱混亂的情緒都其來有自:其中兩個人的直系近親中,有人罹患躁鬱症;另一人的母親則舉槍射擊心臟死亡。雖然後來仍須獨力承受痛苦,但我們共同體驗了其開端,而「後來」非我所願地早早地降臨了。
初逢躁鬱
初三,我首度遭受躁鬱症襲擊,從發病開始,我迅速地喪失了理智。起先,每件事都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我像瘋狂的鼬鼠般馬不停蹄,滿腹計畫,熱情沸騰,沈溺於運動,徹夜不眠,日復一日和朋友出遊,閱讀尚未融會貫通的書籍,筆記本上塗滿詩作和戲劇片段,為未來訂下誇張而不切實際的計畫。世界充滿歡悅和希望,感覺非常美妙,簡直有如登天般快樂。我覺得可以做任何事,絕無任何力有未逮的難事。我的心智似乎洞澈清明,全神貫注,能夠憑直覺理解先前茫然不知的數學問題,而事實上,現在我仍弄不清那些問題。
當時每件事都能言之成理,契合奇妙的宇宙關聯性,這些自然法則的狂喜感受讓我雀躍三尺,常抓住朋友,告訴他們萬物之美。但他們聽了我洞察宇宙整體之美的卓見後,顯然並未產生同樣肅然起敬的感覺。反之,他們更深刻的感受是,我的激昂漫談令人聽得精疲力盡。凱,妳說得太快了;凱,我聽累了;凱,慢一點。當他們沒有用言辭表達時,我仍能從他們眼中看出同樣的訊息:拜託,凱,妳可不可以慢一點?
終於,我慢下來了,事實上,我重踩了緊急刹車。第一次的輕微躁症,不像幾年後嚴重的躁症期般狂野地扶搖直上,失神失控。它雖只是真正症狀的輕微縮版,但卻和之後數百次的高昂熱情一樣短促,並迅速油枯燈竭。我的朋友大概覺得很煩,我則精疲力盡又欣喜若狂,但情況並未過火到令人不安。接著,不眠不休的精力開始從生活和心智中銷聲匿跡,思考不再清明透徹,反而變成一種折磨。我會不斷重複閱讀同樣的章節,卻對自己讀的內容毫無概念,看書或讀詩時也同樣抓不住其中意義。每件事都不對勁,我無法了解老師講課的內容,只能茫然看著窗外,不知道周圍發生什麼事。這種經驗非常可怕。
我的頭腦一向是我的最佳盟友。我能在其中進行滔滔不絕的對話,運用它所提供的歡樂和分析思考能力來脫離枯躁或痛苦的環境。我理所當然地仰賴其敏銳、趣味及忠誠,而現在它視我為寇讎,嘲弄那些乏善可陳的激情,取笑所有愚不可及的計畫,它不再覺得任何事新鮮有趣或深具價值。我無法集中思考,而且經常想到死亡。我已不久人世,任何事都無關緊要了;人生本就短暫無意義,何須苟活?我非常疲倦,早上幾乎無法起床,走到任何地方都要花上比平常多一倍的時間;每天重複穿著同樣的衣服,以免耗費太多精力作決定;我害怕和別人交談,儘可能躲避朋友,清晨和下午便在學校圖書館裡,頭腦僵硬,心如槁木死灰。
靈魂重創
每天早晨醒來,都覺得精疲力盡,這對原來的我而言是不可思議的。我也從未感覺人生乏味或生命毫不重要,但這些想法卻接踵而來。我深陷灰色黯淡的偏執中,死亡、瀕死和腐朽的陰影縈繞不去──萬物生下便注定死亡,不如早死早了,省去等待的痛苦。我抱著疲憊不堪的身心在當地墓園內徘徊,反覆思考葬於其間的人們活過多少歲月。我坐在墳上寫著陰鬱病態的長詩,深信自己的身心正在腐爛,旁人只是心照不宣。在如此疲乏狀態中,間歇會出現狂亂恐怖的焦躁,再多的奔跑也無法舒緩。好幾週早上上學前,我在柳橙汁內摻上伏特加,而且一心一意想要自殺。
由於我善於隱藏自己的感覺,外表仍一切如常,很少人注意到我的異狀,家人們當然也一無所知。兩位朋友非常擔心,但當他們想和我父母說時,我要求他們發誓謹守祕密。有位老師注意到了,而一位朋友的家長曾把我叫到一旁,問我是不是有心事,我不假思索地說了謊:「我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我不知道自己在校內怎麼會被視為正常。原因可能是大家都被生活諸事纏身,無暇注意他人的絕望,尤其當他人刻意掩飾自身的痛苦時。我為了不引人注意所作的努力非比等閒。我知道自己有極嚴重的問題,卻不知究竟為何。而從小所受的家庭教育便是有問題得自己解決,因此,和朋友及家人保持心靈上的距離居然輕而易舉。雨果•伍爾夫⑤曾寫道:「老實說,我有時看來充滿歡笑、興高采烈,也能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彷彿我心中也感受到上帝了解我內心的喜悅。但我的靈魂卻禁錮在死寂的沉睡中,而心靈的千處傷口也汨汨流出鮮血。」
我無法避免心智和感情遭到重創。我震驚於自己毫無能力了解周遭事物;體認到自己完全無法控制思緒;也意識到自己極度沮喪,只想自殺。這些打擊使我的創傷經過幾個月的時間,才開始慢慢癒合。現在回顧起來,仍對於自己能完全憑藉個人力量逃過一劫,感到非常驚訝。而且,高中本就充滿了極端複雜的生活,和觸手可及的死亡。那幾個月間,我驟然蒼老許多,就如同曾經如此失去自我、貼近死亡而遠離蔽蔭的人們一樣。
注釋:
①安卓克利斯和獅子(Androcles and the Lion),安卓克利斯為羅馬時代一名奴隸,因曾為獅子拔去腳上的刺,獅子心存感激,而在競技場上不願傷害他。
②麥可•法拉第(Michael Faraday,1791~1867年),英國物理學家和化學家,發現電磁感應現象等。
③美國革命之女(Daughter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由美國獨立戰爭時期愛國者後裔所組成之團體。
④吉布森女孩(Gibson-girlish),美國插畫家吉布森(C. D. Gibson,1867~1944年)所畫十九世紀末代表美國婦女的典型形象,故稱為吉布森女孩。
⑤雨果•伍爾夫(Hugo Wolf,1860~1903年)奧地利作曲家。
01 與日共遊
父親是位空軍軍官,
熱愛飛翔,又是氣象學家,心神都在天上。
我直覺地了解到,
自己也是個熱愛無窮天空的人。
我仰頭站著,嘴裡咬著辮子,傾聽凌空而過的噴射機。超乎尋常的噪音顯示飛機距離很近。我就讀的小學在華盛頓郊外,離安德魯空軍基地不遠,許多同學都是飛行員的小孩,對飛機聲習以為常;雖然如此,其魔力仍絲毫不減。我下意識地抬頭,站在遊戲場中揮手,我當然知道飛行員看不到我,即使看見了,也不太可能會是我的父親。然而這是一種純屬個人的習慣,況且我喜歡一切能讓我望向天空的理由。
父親是位空軍軍官,他...
目錄
作者序 為什麼不說出真相? 凱.傑米森第一部 童年的天空 第一章 與日同遊 第二章 校園青青第二部 我心狂野 第三章 心靈磨難 第四章 思念土星 第五章 擁火自焚 第六章 血腥的戰爭第三部 愛情的滋味 第七章 軍官與紳士 第八章 那下雨了第四部 躁鬱之心 第九章 容顏依舊 第十章 關於瘋狂 第十一章 遺傳黑盒子 第十二章 看診權 第十三章 生命之色彩尾聲謝辭
作者序 為什麼不說出真相? 凱.傑米森第一部 童年的天空 第一章 與日同遊 第二章 校園青青第二部 我心狂野 第三章 心靈磨難 第四章 思念土星 第五章 擁火自焚 第六章 血腥的戰爭第三部 愛情的滋味 第七章 軍官與紳士 第八章 那下雨了第四部 躁鬱之心 第九章 容顏依舊 第十章 關於瘋狂 第十一章 遺傳黑盒子 第十二章 看診權 第十三章 生命之色彩尾聲謝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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