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調職前往法蘭克福赴任前夕,和女友亞希子由於結婚一事不歡而散。出差三年期間彼此音訊全無,直到最後,高林才發現,亞希子用自己的方式讓時光停留……本書收錄〈札幌之光〉、〈球運,向北移〉、〈分手後的寧靜午后〉、〈空空的水桶〉、〈七彩神仙魚的記憶〉、〈不傷感的時鐘〉等六篇關於「分手和開始」的戀愛短篇傑作。
章節試閱
1
五月某個星期天下午,我遙望著杉林後方的東京街景發呆。這座距離市中心兩小時車程的小山,是我在半偶然的情況下發現的。只要步行四十分鐘,就可以走到山頂。與其說這裡是座山,感覺上更像是個小山丘。我喜歡坐在半山腰的長椅上,眺望東京的街景。在大都會的角落,有一個可以眺望全景的小山||這個新發現對當時的我而言,是一份小小的、卻又真實不過的喜悅。從兩年前的春天開始,一到星期天,我就會獨自造訪這裡。把車停在停車場,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二十分鐘坡道,到達我最鍾愛的那張木製長椅所在位置時,渾身都變得熱呼呼的。
坐在長椅上,一邊喝著罐裝咖啡、抽著菸,一邊欣賞展現在眼前的都市全景。雖然是介於山和丘陵之間的地方,但四周充滿了五月的深綠,清新的風迎面吹來。
這就是我所渴求的寧靜午後。
我總是在下午三點左右來到這裡,直到東京街頭華燈初上才離開。雖然我有時會在這裡看看書,或是躺在長椅上打瞌睡,但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什麼也不做,只是發呆地抽著菸,並且眺望東京的街道。
偶爾我會想起亞希子,但也曾把她的事丟到一旁完全不去思考。亞希子是
我來到東京後,所交往的第一位女朋友,這同時也是我的初戀。所以,和亞希子分手,也可說是這輩子第一次的分手經驗。
「假設、真的只是假設喔!如果我們分手的話,你會怎麼過日子?」
我們開始交往後不久,有一次兩人在約會時,亞希子突發奇想似地質問我。我是亞希子的第一任男朋友,所以,彼此都沒有分手的經驗。
「我不知道耶。」我回答。
「只是,我想在分手後,午後的時光將會變得非常寧靜。」
「寧靜的午後?」
「對。就像是置身在沒有風、沒有浪,一個完全平靜的宇宙空間裡。」
兩年來,坐在長椅上所看到的風景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高樓大廈的數目沒有增加太多,空氣則比以前乾淨許多。兩年前,始終盤踞在市中心上空的污染煙塵,如今已消失得不見蹤影。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意識到,長期不景氣所造成的產業蕭條,反而帶來好結果。
不久,街道閃閃爍爍亮起了燈光。
我特別喜歡這段時間。當太陽緩緩西斜,似乎為東京這個大城市充滿暮色而感到依依不捨。一戶戶民宅中亮起的燈光,彷彿是飄在城市之間的點點淚水。
五年前,我在法蘭克福飯店的高樓房間裡,呆然地坐在床上望著逐漸昏暗的街景。當時,看著緩緩暗淡的天空和燈光漸亮的街道,我到底想了些什麼?
當我欣賞著窗外一片異國夕陽時,是否認為那就是分手後的寧靜午後?當時的那個畫面、以及跟亞希子分手的痛苦感受,全都深深烙在我的心底深處。
然而,感情終究會隨著時間慢慢消失,如同大海恢復風平浪靜般。只是有時候,難免會希望若是她能在身邊該有多好。偶爾胸口也會隱隱刺痛,彷彿一根細細的長針刺進了心臟。這種痛苦,就像是看到別人家的燈火,卻看不清建築的形狀或是內部的模樣。久而久之,痛苦漸漸變形,變得不具實體,變得像光的殘跡般曖昧不清。傷心的記憶就像光一樣,時亮時滅,最終,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無蹤。
2
和亞希子分手時,雖然彼此惡言相向,但每句話都不至於帶來重大的傷害。或許該說,其實我們都很小心翼翼地,避免造成對方致命的打擊。兩人之間不斷針鋒相對,爭鬥的語句就像打在引擎蓋上的斗大雨水般,在雙方的內心裡盪起了漣漪。
當時我二十七歲,亞希子二十六歲,交往已進入第五個年頭。分手的最大原因,歸根究底,就是亞希子想結婚,而我卻不想。當時的我很難想像,這種事竟然也可以成為分手的理由。
大學時代,出身札幌的我結識了來自廣島的亞希子。畢業後我進了出版社工作,而她則在銀行就職,各自在中央線(譯註:中央線為日本JR的電車路線之一。)的沿線租屋而居。平時我們都專心於工作,週末時則在某一方的家中同住。我很喜歡這種生活模式,並沒有任何不滿。亞希子租的公寓有四十平方公尺,格局為一房一廳,還有一個和房間一樣大的露台。
我很喜歡露台上的景觀,也常在那裡喝啤酒。雙方進入社會已有四年之久,而工作也逐漸穩定。雖然身為上班族,但我既不是特別認真,也不算非常努力,更稱不上有多優秀,幸好我選擇編輯這個職業,因此,這些問題都不會造成多嚴重的後果。但是,若我的所作所為太偏離社會所公認的常軌,亞希子就會幫我修正。她總是不知不覺中出現在我身旁,手拿碼錶,測量著我前進的速度,並且及時告訴我衝太快了、或是步調太慢了。
亞希子是個平凡而普通的女人。兩個人在家時,她不是親自下廚,就是看看書、或是玩填字謎遊戲。即便偶爾想去哪兒約會,最後兩人選擇窩在家裡的機率也是高於外出。我不曉得這對一名年輕女子而言,是否屬於正常現象,但至少就我而言,是再正常不過了。或許就是這種想法,才會讓我們長期交往下去。
「為了避免輪胎在冰上打滑,用電腦控制每個輪胎的是什麼系統?第一個字是不是『防』啊?」
「防鎖死煞車系統(ABS)。」
「那『飛向太空』(Solaris)的作者又是誰呢?」
「是波蘭斯基。」
「不對,應該是兩個字唷!」
「那,可能是蘭姆(譯註:Stanislaw Lem,波蘭科幻作家。)吧!」
放假的日子,我會看書、看電視,亞希子則會帶幾本字謎雜誌過來,遇到不知道答案的時候,就會問我。剛交往時,我們也曾經去旅行,去水族館玩,但在交往兩年後,比較喜歡窩在某一個人的家裡,悠閒地一起度過。字謎玩膩了,亞希子便開始準備下廚。她喜歡做一些費時的料理,而我總是喝著啤酒,扮演著不算稱職的助手角色。
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幸福,也為彼此能一起分享悠閒時光感到高興。
我們兩個人的生活環境,以及彼此的關係都讓我感到非常舒服,沒有必要刻意破壞,這也是我不想結婚的理由。
亞希子姑且接受了我的主張。但她接受的態度,就像是棒球落在手套的手指部分一樣,只要稍一鬆手,球就會滾落在地。這顆滾動的球就這樣在我和亞希子之間來來回回,始終很不安定。二十七歲的男人和二十六歲的女人,雖然兩人對社會的認知各有差異,但這並沒有直接影響到我們的關係,只是在不知不覺中,彼此之間還是出現很大的裂痕。在編輯這個業界裡,我還算是菜鳥階級。但身為銀行行員的亞希子,公司卻暗示以她的年齡,差不多該結婚離職了。或許,是我太輕視這道裂痕。我完全沒發現,這道裂痕表面上看起來雖細,卻已經直接影響到整個水泥結構,甚至於對整體建築產生無可估量的不良影響……
這時,幾件衰事又剛好接連發生。
亞希子的父親罹患重病,從實際情況來看,她可能不得不回廣島老家。亞希子是獨生女,除了著急父親的病情外,也很擔心母親無法承受精神上的煎熬,以及身體上的負擔。
此時公司剛好派我外調。我們公司和德國的某大出版社合資,打算成立一家新公司,而我被指名前往法蘭克福,在新公司擔任外派職員。當這項人事命令倉促發布時,離出發前往德國的日子差不多只剩兩個星期。光是為了搬家和工作上的交接,就夠我忙到焦頭爛額。
自從人事調動宣布之後,我只有一天的時間可以和亞希子好好聚一聚。我想,我們彼此都有一種隱約的預感||這或許是兩人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最起碼,會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見面。但我們像往常一樣,窩在亞希子的公寓裡。我跟以前一樣,看書、看電視。
「第一個字是黃,而最後一個字是葛的觀葉植物,是什麼?」
我無所事事地發呆時,亞希子問我。
「這個嘛……」
「只有三個字哦!」
「第一個字是黃,最後一個字是葛……」
「你不知道嗎?」
亞希子顯得很高興。當她發現自己所不知道的事,連我也不曉得時,她就會樂不可支。
「你好好想想吧!」亞希子像唱歌似地留下這句話,便闔上字謎雜誌,開始到廚房做菜。
「跟我一起到法蘭克福吧!」我坐在露台的木頭地板上,對從窗戶探出頭的亞希子說道。坐在露台上,可以看到新宿的超高大樓上,鮮豔的小紅燈正閃爍著。燈光規律地一閃一閃,感覺好像是摩天大樓正在呼吸一般。我當然知道,以亞希子目前的狀況,根本不可能跟我去法蘭克福。但除此以外,我找不到其他話可說。
「不結婚,就要我跟你去?」亞希子在客廳裡回問,她的話中帶刺。就像過去遇到相同情況時一樣,我抽著菸,一言不發。看著自己所吐來出的煙逐漸飛散,最後被吸入夜空,心想著,最近我常常這樣。
「那,我們分手吧。」我說。兩天後,我就要去法蘭克福了。內心的焦躁化為最強烈的語言,從我嘴巴脫口而出。
「嗯,好啊!」亞希子也毫不猶豫地回答。這或許是必須回廣島的壓力使然。
我和亞希子是彼此的初戀情人,從來不曾有過分手的經驗。或許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這麼大意。有經驗的駕駛在路過經常發生事故的十字路口時,絕不會掉以輕心,只有初學者才會不知天高地厚地長驅直入。
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發生車禍。
然而,等到發現前方不妙時,已經來不及踩煞車了。這並不是因為超速,完全只是缺乏經驗。事實上,如果平時就常遭遇激烈碰撞,或許還會在速度上多加注意。然而,有時車禍和速度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總之,雖然我們刻意放慢速度,但一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正在十字路口徘徊。
我在成田機場打電話給她。
想向她說聲謝謝。
交往了五年,但分手卻分得很不乾脆。我和亞希子的個性都不擅長逼迫別人。而不懂得如何強迫別人的人,往往也不懂得如何去挽留。我想,或許亞希子曾試著要求我別去法蘭克福,但直到最後,她都沒有說出口。
不知何時,天空開始下起雨來。這才發現,原來已經進入梅雨季節了。雖然每天依舊是雨下個不停,但氣象局卻擅自宣布梅雨季節已經結束。就在這細雨綿綿的六月東京,我和亞希子分手了。
即使分得再怎麼不乾不脆,分手終究是分手。
亞希子並沒有接電話,隨即被轉到答錄機。我想要留言,卻想不出該說些什麼。想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擠出「這五年來,謝謝妳多方的照顧。希望彼此都能更加努力!」之類的陳腔濫調,於是又撥了一次電話。然而,這次我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拿著公共電話的話筒,聽著亞希子在答錄機上的聲音,眼淚情不自禁地掉了下來。
坐在飛機上,我透過窗戶眺望著跑道上的導航燈。夕陽早已西下,在一片黑暗中,浮現出鮮豔而柔和的光。
我想起亞希子。
我沒有提出任何解決方法,就搭上前往法蘭克福的班機。我回想起亞希子窩在我的臂膀中,彷彿胸口欲裂般,壓抑住即將達到高潮時的表情。
然而,就只有這樣而已。
我無法考慮其他事。每次看到機翼上閃爍的紅光時,胸口就沒來由得隱隱作痛。
但真的只有如此而已。
3
我在法蘭克福的新公司工作了三年。在此之間,從來沒有回到日本過。一方面是因為我不想搭長途飛機,另一方面,其實是因為歐洲的居住環境比我想像中舒服。唯一的困擾,就是有時候鼻血會流個不停,似乎是因為歐洲的空氣太乾燥了。幸好半年之後,身體適應了乾燥的氣候,流鼻血的情況也不藥而癒。
初抵法蘭克福時,我曾在公司幫我訂的下榻飯店裡,多次打電話到亞希子家裡,卻始終無人接聽電話。我想,這應該代表著堅定的分手宣告吧。
透過飯店的窗戶,法蘭克福的街道盡收眼底。傳統和新鮮混雜在一起,這種光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夕陽好美。在日本難以目睹的巨大太陽,慢慢沉入地平線,將整座城市的每個角落渲染成一片紅色。
我坐在角落的窗台上,屏氣凝神眺望窗外。只見太陽靜靜地、忠實而又慢慢地逐漸西沉。
我是孤獨的,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當初,是我自己說出「分手」這句話,如今猶如覆水般,再也難以收回了。
兩星期後,我寄了一張明信片,三個星期後,又寄了一封信,結果全都石沉大海。之後的一個月、以及三個月後,我又各寫了一封信。然而,始終沒有來自亞希子的隻字片語。
就這麼結束了嗎?我問自己。不久之後,我告訴自己,就是這麼回事。
雖然工作忙碌,但包括德國的工作人員在內,公司裡所有人都很開朗、活潑,因此我在那裡的職場生活非常愉快。於是隨著時光流逝,我也溶入法蘭克福這個城市,不再只是個異鄉過客。我覺得這樣很好。然而,每當我在啤酒屋喝著大杯啤酒時,思念亞希子的痛楚卻也同時流進身體深處。隨著月移星轉,最後竟連痛楚也逐漸淡薄。於是,我第一次知道,就像鼻血不再流一樣,身體也會慢慢適應失去戀人的失落感。
在德國三年的生活快樂到讓我毫無怨言,完全不如當初想像般痛苦。我在公司裡表現得既勤奮又愛乾淨,外加做事細心周到,簡直和在日本時判若兩人。我和公司的同事一起分租一間四房一廳的大公寓,居住環境非常理想。每個人各有一間臥室和書房,也有自己的廁所和浴室,只是廚房和客廳必須共用。放長假時,我就開車去歐洲各地旅行。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造訪陌生的土地竟如此樂趣無窮。
我和室友齋藤,是來到法蘭克福後才首度見面。還在東京總公司時,他任職於總務單位,雖然同齡,但他比我晚一屆進公司。他的興趣是拼圖、猜字謎和玩五子棋,喜歡到處拼湊整理身邊的事物,彷彿見到雜亂無章就會渾身不舒服。因此,我們共用的廚房及客廳永遠像是完成後的拼圖般,被整理得井然有序。例如我使用了湯匙和叉子,即使顛倒放回去,最後這些餐具也會像是白金漢宮的御林軍一樣,在不知不覺中被排得整整齊齊。而擺放盤子時,圖案的位置也必須朝向同一個方向,否則,齋藤便會重排一次。
我曾問他,「你為什麼會在意這些小細節?」齋藤竟答道:「純粹只是個人嗜好,如果造成你的困擾,我會盡量克制自己。」
「沒有啦!不會感到困擾。只是覺得自己活了二十七年,卻連盤子怎麼放也不知道。你的這種嗜好其實很不錯啊!」
這倒是我的真心話。在這世界上,就是有人可以把任何有形的物品都搭配得完美無缺。事實上以一位朝夕相處的室友來說,這種既安靜又可改善環境的嗜好,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只是,有時他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莫名其妙地問我:
「喂、橋上那種像扶手一樣的東西叫什麼啊?」
「欄杆啊!」
「那麼夏目漱石的散文集是什麼名字?好像有一個『玻』字。」
「是《玻璃門內》嗎?」
「啊、就是這個!」
一問到結果,他就會滿心歡喜地衝回自己房間。如果我告訴他,他這種舉動跟我前任女友一模一樣,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表情?光想到這兒,就讓我忍不住覺得可笑。
齋藤每到暑假及過年期間都會回日本。而這段時間我負責看家,偶爾興致一來,還會四處旅行。等齋藤從日本返回,便會花上好幾天的時間,很開心似地將他不在的那段時間,被我弄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部歸位。看到他整理的樣子,我突然覺得我和齋藤兩人,一個專門搞破壞,另一個則重新建立新秩序,彷彿一組拼圖般。
這時我恍然大悟,我和亞希子分手的原因,或許是因為我們之間既沒有什麼可以破壞,也不必再去建立什麼。我們彼此喪失了拼圖的功能,甚至於已經不再需要對方這塊拼圖。法蘭克福的日子雖然快樂,但內心深處閃爍不停的紅燈卻無法完全消失。這個發現,再度令我感到心痛不已。
但我非常清楚,自己心痛不是因為思念亞希子,而是類似失去時間和空間,卻無法重新拾回所產生的痛苦。
這有點像是回憶少年時的某個夏日,想起年少時無論看到什麼、做什麼都會感到興奮不已,然而如今卻只剩心中那份惆悵無限的感覺。回憶起一去不復返的日子,即使拚命用手抓,也只殘留下寂寞與空虛。無論再怎麼仔細拼湊,也無法找回一幅完整的回憶畫面。
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把齋藤掛在客廳牆壁上的拼圖拆得四分五裂!當然,我不曾嘗試過,即使我真的這麼做,也只是讓齋藤再一次享受他的嗜好罷了。
如同當初被臨時派到國外一般,這回公司要我回總公司的人事命令也是來得迅雷不及掩耳。那時,剛好是新公司成立的第三年。由於東京的總公司擴充過度,不得不重新調整經營方針。而撤出德國,正是調整公司步伐的一環。
對此齋藤顯得十分高興。其實對他來說,無論在日本還是歐洲,或是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只要有拼圖、填字遊戲和五子棋,去哪兒都一樣。即使被關在監獄裡,恐怕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再特地託人從日本寄猜字謎的雜誌到德國,可以省下一大筆的郵寄費用。
我拖拖拉拉的,始終無法決定回國日期。但齋藤卻是冷眼旁觀,並且精力充沛地整理起行李,即將搶先一步離開法蘭克福。
我們邀請當地的德國朋友和日本友人在家裡舉行餞別派對。席間我們品嚐每個人所帶來的料理,共飲香檳和啤酒,也喝了點紅酒。等派對結束客人離開時,已經將近午夜時分。齋藤站在廚房洗碗,「這段日子,謝謝你的照顧!」他即將在清晨五點啟程回國,我藉此機會表達這三年來對他的感謝之情。
也不知道齋藤有沒有聽到我所說的話,他只是一邊洗碗,一邊問我:
「有沒有哪一種狗的英文名字,是以r開頭、e結尾的?」
中午起床之後,我晃著仍在宿醉的腦袋,搖搖擺擺地走進客廳。這時,發現桌上放著一幅小小的勃蘭登堡門拼圖。以實際的圖來代替道別留言,果然是齋藤的作風!
4
經過百般苦惱後,我終於決定回到東京的總公司。雖然我很不想離開歐洲,但我的德語只能算是差強人意,並沒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因此,很難在當地找到工作。雖然鼻血不再流個不停,但不代表諸事順利。
回總公司後,我負責一份名不見經傳的雜誌編輯工作。齋藤又回到總務處,兩人完全沒有碰面的機會。我們只有在法蘭克福的家裡,才能彼此發揮拼圖的功能,一旦回到日本,就變成兩片完全無法吻合的拼圖碎片。
回國後的第二個月左右,我開始對四周充斥的梅雨濕氣忍無可忍,一天至少會認真思考五次,想辭掉工作再前往歐洲。
當此之時,我接到一通女人打來的電話。我從來沒有聽過她的聲音。
「請問是高林先生嗎?」
「是的。」
「很抱歉突然打電話給您,敝姓山本。」
雖然對方表現得彬彬有禮,但我直覺這通電話並不是要談公事,因此不耐煩地抽著菸。然而下一瞬間,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話灌進我耳裡。
「我是山本亞希子的媽媽。」
我愣了一下,腦子裡頓時一片混亂。雖然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我試圖努力思考,但內心竟是茫然無緒。我呆然地望向窗外,整天下個不停的毛毛雨及濕氣,讓窗戶好像舖上一層棉花,變得霧茫茫的。
那個週末,我搭乘新幹線去了廣島。隨著列車向西前進,漸漸放晴的天空讓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我覺得,已經好久沒看到藍天和白雲了。
看了亞希子的記事本,這才知道,我到成田機場的那一天,她回到廣島的老家。由於醫院向她父親下了病危通知,才會緊急返鄉。亞希子一到廣島車站,就直奔大學附屬醫院,探視重病的父親。之後因為有點事,所以搭計程車回老家。
一個車輛罕至的十字路口,改變了亞希子的命運。她在住家附近下了計程車,正準備穿越這條窄巷時,一輛飛速駛來的機車將她撞到飛出去,亞希子的頭因此衝向水泥電線杆,就這麼失去意識,被送進大學的附屬醫院。
從此之後的三年,她始終處於意識不清的狀態之中。車禍後,雖然幾次歷經跟死神的拉鋸戰,但之後的兩年半,情況總算逐漸穩定下來。
亞希子住院後不久,父親就過世了。母親承受不了如此重大的打擊,再加上看護的勞累,終於也倒了下來。之後,雖然好不容易撐了過來,但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勁,只是在病房裡緊緊握住女兒的手。轉眼間,一年、兩年就這麼過去了。兩年後,她才下定決心退掉女兒在東京所租的房子。這段期間,房租都是用亞希子所領到的意外保險理賠金和肇事者的賠償金支付。然而,想當然耳,這種狀態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亞希子的母親從管理員手上接過兩年份的郵件,從中發現我從法蘭克福寄出的信,大致猜到我曾經是亞希子的男朋友,只是後來提出分手。
又過了一年,她才有足夠的勇氣打電話給我,並且道出事情原委。讓她猶豫不決的主要理由,是因為這屬於女兒的隱私,如果女兒有朝一日清醒過來,卻發現她所做的事根本違反了女兒的意志,她會覺得很對不起女兒。
亞希子的母親房枝,就像是亞希子的縮小版。她縮著瘦小的身體,說了好幾次「不好意思,還勞駕你特地跑到廣島來……」她們母女倆的五官相似,笑的時候臉上所出現的魚尾紋、手勢和手指的動作也都很像。三年來,我完全沒見到亞希子,但現在一看到她母親,亞希子的面容立刻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我在醫院附近的咖啡店,向亞希子的母親詳述兩人的關係,還有之後自己的情況。在那種狀態下分手,如今已經過了三年,兩人幾乎可以說是毫無瓜葛了,即便之後亞希子發生任何意外,也非我力所能及。當然,她母親也十分清楚這一點。正因為如此,她才會猶豫了近一年才與我聯絡,獨自為此苦惱著。
房枝說,請你去看看我女兒。我既然千里迢迢來到廣島,當然也有此打算。
亞希子睡在單人病房。雖然病房不大,但光線良好,窗明几淨。窗邊放著一盆精心修剪過的繡球花。
雖然這種表達方式很奇怪,但亞希子真的一點都沒變。相反的,比起分手時那個焦躁不安的亞希子,這時的她更像亞希子。
她靜靜地沉睡著。靜謐、深沉地睡著。她的臉上化著淡妝,我隔了好久才意會到,這是為了迎接我的到來,母親對女兒所表現的一份體貼之意。口紅正是亞希子喜歡而慣用的顏色。我用手撫摸著亞希子的臉龐,手心感受到溫暖的體溫。雖然她不發一語,但她的體溫確實傳到我的手心,也刺激了我的身體。絕對錯不了,這是亞希子的體溫。
「她好像在睡覺。」我說。
「對啊,真的就和睡著了沒什麼兩樣。三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母親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拭淚。
她給我看亞希子的記事本。那是她二十四歲生日時,我送她的生日禮物。她用娟秀的字體記錄了五月到六月的日程安排,然而,一旁卻排列著明顯不同的粗暴字體。
五月二十五日 吵架。
五月三十日 吵架。
六月一日 我有問題。
六月五日 分手?
六月七日 吵架。
六月十日 一定有問題。
六月十二日 吵架。
六月十五日 我必須道歉。
六月十五日是我啟程前往法蘭克福的日子,也是亞希子發生車禍的那一天。從那天開始,之後的三年期間亞希子一直躺在這裡,以這種方式,讓時間停留在那一刻。
她緊閉的雙眼上,濃長睫毛不時抽動著。我在一旁看著她,突然變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彷彿用腳踏車的打氣筒不斷將空氣灌入我的胸膛般,在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下,我深愛著亞希子的情感記憶再度甦醒。
當下的我並非感到後悔或引發同情,更不是莫名的怒火中燒。
我唯一思考的事,就是我所面對的這個事實--亞希子睡著了。
對亞希子而言,分手後的寧靜午後尚未結束,三年後仍然持續著,而之後也將永無止境。
就是這麼回事。
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
5
自從在廣島的醫院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和亞希子重逢後,又過了兩年的歲月。我周而復始地起床、睡覺,如今已邁入三十二歲,而亞希子則在沉睡中迎接三十一歲。
我抽著菸,遙望眼底的東京街頭。這兩年來,每當我感到一種撕裂般的孤獨時,就會來到這裡,坐在長椅上,努力度過一個慵懶的下午。比起兩人彼此音訊渺茫,眼前這種狀態更讓人感到寂寞難耐,更加使人意志消沉。
兩年來,我每隔三個月就去一次廣島。在沉睡中的亞希子旁,我坐在圓椅上輕輕撫摸她的頭髮。亞希子的眼角偶爾會流出眼淚。這些淚水無關她的意志,只是無聲地順著她的臉頰,逕自滑落在潔白的床單上。我用很微弱的音量播放著亞希子所喜歡的艾力克萊普頓(Eric Clapton)的CD。慵懶的藍調和淡淡夕陽所映照的白色空間相得益彰。窗邊的繡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我曾經看著亞希子毫無防備的睡姿,忍不住掉下眼淚。「我必須道歉」,記事本上的這句話拯救了我,卻也無止境地折磨著我。
醫生表示,像亞希子這種狀態,在五年內恢復意識的可能性超過五成,然而一旦過了五年的期限,恢復的機率便大為降低。
離五年的關卡越來越近了。
夕陽開始為東京的街頭染上顏色。廣大而茫茫然的城市街景,以及佔去半邊空中的夕陽餘暈。在這云云眾生當中,毫不起眼的我辭去出版社的工作,搭上突然湧現的德國文學熱潮的順風車,自己也開了一家小型出版社。出版社的規模雖小,卻足以讓老闆兼總編輯的我、翻譯人員、外加會計女職員等三人得到溫飽。雖然生活變得不穩定、沒有規律,但心情卻輕鬆許多。辭職時,齋藤送我一幅東京鐵塔的拼圖,我把它掛在辦公室的牆上。
或許,我用這種方法讓自己停下腳步。身為公司的一個小齒輪而必須每天不停向前運轉,對此我已感到厭倦無比,也感受不到工作的意義,更對每天的衝突磨擦產生疑問。既然如此,不如辭去原本的工作,運用自己所累積的經驗,獨立開一家出版社,即使再小也無妨。不是承包編輯工作的工作室,而是開一家真正的出版社。在廣島,在亞希子的病房裡,我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有時我會認為,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和亞希子至今仍是兩片契合的拼圖。事實上,我覺得亞希子至今仍然在協助我。只要她活在這個世上一天,就會在我身旁,拿著碼錶為我計時。這種想法讓我的心溫暖起來。即使她目前狀況如此,我依舊認為我需要她。我們因為有彼此而變得完美,雖然微不足道,但我們的結合,卻形成圖案上的一小部分。或許現在還無法看到整個畫面,但面積確實比單片的拼圖增加了。
我眺望著暮氣沉沉的東京街頭,不由得回想起在法蘭克福飯店裡所看到的夕陽。我之所以喜歡這裡,或許就是因為從這裡看到的街景,和那家飯店所看到的風景很相似。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記得當時那份心痛的感覺。
我又點了一支菸。
然後,把煙深深吸入肺部深處。
如果亞希子醒來,她第一句話會說什麼?這也是我喜歡幻想的內容之一。在漫長的、漫長的午覺醒來時,亞希子會對我說些什麼?
當我走進病房時,沉睡中的亞希子睜開眼。眼光緊緊追隨著慢慢靠近的我。我像往常一樣,開始播放艾力克萊普頓的專輯,並且坐在圓椅上。
然後,我一定會把嘴湊近她的耳朵,小聲地對她說:
「是黃金葛。」
1五月某個星期天下午,我遙望著杉林後方的東京街景發呆。這座距離市中心兩小時車程的小山,是我在半偶然的情況下發現的。只要步行四十分鐘,就可以走到山頂。與其說這裡是座山,感覺上更像是個小山丘。我喜歡坐在半山腰的長椅上,眺望東京的街景。在大都會的角落,有一個可以眺望全景的小山||這個新發現對當時的我而言,是一份小小的、卻又真實不過的喜悅。從兩年前的春天開始,一到星期天,我就會獨自造訪這裡。把車停在停車場,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二十分鐘坡道,到達我最鍾愛的那張木製長椅所在位置時,渾身都變得熱呼呼的。坐在長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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