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睡著必死無疑。
於是他抓緊浮木,任由洶湧的怒海將他捲高,再把他投入波濤之間暴雨般漆黑的浪谷。閃電擦亮天際,緊接而來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另一波巨浪猛烈襲來,浮木劇烈旋轉,害他差點脫手。他的手一使勁,銳利的木刺便戳進原已鮮血淋漓的雙手。鹹鹹的水沫令他腫脹的雙眼刺痛不已。
今晚稍早,在狂風將槳帆船掃向暗礁,令船身觸礁粉碎之後,有四個人抓住這塊甲板碎木。狂風暴雨逐一耗盡他們的力氣,奪走他們手中的木頭,連他們臨死前絕望的吶喊也被呼嘯的風聲所吞沒。
此刻唯一的倖存者叫葛修姆──幸虧他在塞普路斯的黃銅礦場幹了好幾個月的粗活,揮舞鶴嘴鋤和榔頭,扛運一包包銅礦,練就出強壯的臂力與肩力。然而即使他的體力異於常人,也逐漸消磨殆盡。
海浪再度將他推高,那塊甲板浮木突然往上飛。葛修姆頂著猛然襲來的浪頭,仍緊抓不放。
海水不再是冷的了,對他而言彷彿溫暖的浴水,他感覺到大海正呼喚著他。歇息吧!隨我來!安睡吧!睡在無垠的「大綠海」中。
睡著必死無疑,他又對自己說了一次,以血跡斑斑的雙手捏緊粗糙的浮木。尖銳的刺痛穿透麻木的疲憊。
有具趴著的屍體從旁邊漂過。一波海浪纏住了它,翻滾拍打。葛修姆認出那個死者,前天晚上他參加擲骨賽,贏了三只銅環,當時槳帆船還停泊在一連串懸崖峭壁下的海岸邊。那時候這水手樂不可支,三個銅環儘管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財富,拿去買件上等的披風,或召妓享受一夜春宵卻是綽綽有餘。現在他可絲毫樂不起來了,呆滯的死眼直瞪著大雨,嘴巴僵硬地大張著。
又一波大浪掃過葛修姆。他低下頭緊挨著他所依賴的浮木。海浪帶走了那具死屍,葛修姆眼看著屍體沉入黑幽幽的水底。
閃電再度劃破天際,但雷聲並未隨即接上。風勢稍歇,海面平靜了下來。葛修姆爬上浮木,勉強將一條腿抬到殘破的木板上。他小心翼翼地翻身仰臥,在深夜的寒風中顫抖不已。
雨勢又猛又急,沖刷掉他臉上、眼中和鬍裡的鹽分。他注視天空,一束月光穿透濃密的烏雲,在雲隙間展露些許微光。他往左右張望,不見絲毫陸地的蹤跡。死裡逃生的機會十分渺茫,所有商船的活動範圍都離不開海岸線,沒幾艘船會冒險進入較遠的海域。
暴風雨來襲的速度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瞬間強勁的風勢就從懸崖峭壁俯衝而下。槳帆船原本正划向一個港灣避風過夜。在右舷划槳的葛修姆起初並不擔心,他對大海一無所知,以為這可能是正常的現象。但後來看到划槳手個個面色凝重,便回頭張望。陣風的力道快速增強,颳得船身左右搖晃,將它進一步推離岸邊。葛修姆覺得海灣入口處的岬角似乎就近在咫尺。划槳手的節奏開始凌亂。在他那一側有兩支槳互撞,其中一支斷裂,把整排的次序都打亂了。由於划槳的動作不再一致,船便被左舷的划槳手轉了向,使船頭轉到迎風面。
一波巨浪襲上船側,打在葛修姆和右舷的划槳手身上。裝載沉重的船開始重心不穩。接著船滑入浪間的谷底,第二波巨浪跟著掃了過來。葛修姆聽見一聲崩裂的巨響,船身木板在海水的重壓下不支破碎。海水灌了進來,再加上大批的黃銅貨物令槳帆船不勝負荷,頃刻間便沉入水裡。
葛修姆抓緊毀壞的甲板之際,不由得想到,害這艘船滅頂的黃銅有部份八成是他自己開採的。
祖父嚴厲的面孔浮現於他腦海。「你的麻煩是自己惹出來的,孩子。」
這句話拿來驗證今晚的遭遇再貼切不過。
葛修姆回頭又想,若非在礦場經歷過艱苦的勞力鍛鍊,此刻他恐怕沒力氣承受暴風雨的煎熬。
毫無疑問,他祖父必定十分樂於見到剛開始那段日子,他在礦場裡工作,柔嫩的雙手粗糙流血,一個月只賺取他在家時一眨眼就揮霍掉的薪水。夜裡睡在骯髒的坑洞中,蓋的是纖維都已經磨破的單薄毯子,而且任由螞蟻爬上他疲憊的肉體。沒有女傭服侍他所需,沒有奴隸幫他準備衣著。如今他走過之處,不見鞠躬哈腰者。沒有人巴結奉承他。在他祖父擁有宮殿和田地裡的所有女人都讚美他卓絕超群、雄糾糾氣昂昂,有他陪伴是人間一大樂事。葛修姆嘆了口氣,在塞普路斯,礦工能找的只有同一個女人──而且還得有黃銅環送她才行。
閃電照亮了南邊天際。也許暴風雨就要過去了,他心想。
他又想起了祖父,羞愧立即油然而生。他對祖父有欠公允,祖父決不樂見葛修姆墮落,也不會覺得下令公開處決自己的孫子有何樂趣可言。葛修姆逃出城外,逃往海邊,搭船到塞普路斯。
若非幾天前看見一群埃及人,他可能還會繼續留在那兒。他認出其中兩人,他們是曾造訪過祖父宮殿的一位商人手下的書記。其中一名書記直盯著他看。儘管當時葛修姆已滿臉鬍鬚頭髮又長又亂,但他不確定這樣的掩飾就足夠。
收拾起他在礦場賺到的最後幾只銅環,他走到港口,坐在海邊望著港灣裡的船發呆。
一個雙腿朝外彎的老人走了過來,他的皮膚有如皮革般粗糙,臉上深刻的紋路縱橫。「想找出海的活兒嗎?」他問。
「可能。」
老人注意到葛修姆濃重的口音。「你是埃及人吧?」葛修姆點頭。「埃及人是優秀的水手,以你的肩膀可以做個好槳手。」老人蹲了下來,撿起一顆石頭,往海裡打水飄兒。「有好幾艘船欠缺人手。」
「那一艘怎樣?」葛修姆問,指著一艘泊在海灣裡,巨大修長的雙層甲板槳帆船。那艘船真是漂亮,以紅橡木打造而成,他數了數右舷,共有四十支槳。在夕陽餘暉中,船體散發出金黃的光澤。葛修姆從沒見過這麼大的船。
「除非你想找死。」老人說:「它太大了。」
「太大?大有什麼不好?」葛修姆問他。
「偉大的海神波塞頓受不了大船,祂把大船折成兩半。」
葛修姆聞言大笑,以為對方在開玩笑。
老人顯得不太高興。「顯然你並不了解大海,年輕人。」他僵硬地說:「高傲的造船匠每一年都做出更大的船,每一年都有許多大船沉到海底。如果不是神的作為,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大的災難?」
「我向你道歉,先生。」葛修姆說,不想再引起他的不悅。「可是那艘船看起來不像會沉下去的樣子。」
「那是金人的新船。」老人說。「由一個沒人肯雇用的狂人幫他打造的,那艘船不可能找齊人手,這附近只要有點腦筋的人都不願上那艘船。金人已經從外島運來一些水手,到船上當船員。」他輕聲笑笑。「就連他們,有些一看見那艘船就溜之大吉──而那些人平常都是大家口中的蠢蛋。行不通的,只要波塞頓在底下巡游,它就會沉下去。」
「你說的金人是誰?」
老人顯得十分驚訝。「我以為即使是埃及人也聽過海利卡恩的名聲。」
「我好像聽過那個名字,他是海上的戰士吧?好像殺過邁錫尼海盜?」
老人似乎滿意了。「沒錯,他是個偉大的戰士。」
「為什麼大家叫他金人?」
「他的運氣好得有點詭異,每次出外探險都會帶回財寶,不過我認為等那艘大怪船沉了以後,他的名號就會改了。」他沉默一會。「無論如何,現在我們得趁著順風出海。言歸正傳,你要找一艘船。」
「你有什麼建議,朋友?」
「我知道有個商人有一艘二十槳的槳帆船『密立昂號』,後天要開往特洛伊。他還缺人手,你給我十個銅環,我就替你引薦。」
「我沒有十個銅環。」
「你出海一趟會賺到二十個銅環,簽約時先付一半。把那一半給我,我就告訴他你是個厲害的槳手。」
「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你騙人。」
老人聳聳肩。「到時候你已經在海上了,而且商人還在陸地上。等你回來就已經是個厲害的槳手了,沒人敢說你是生手。」
葛修姆聽說過特洛伊這個地方,那兒有金黃色大城牆和高聳的塔樓。據說一百年前英雄海格力斯在那兒打過仗。「你去過特洛伊嗎?」他問老人。
「很多次。」
「聽說那裡很漂亮。」
「沒錯,看起來很漂亮,不過也很昂貴。妓女都穿戴黃金,如果有人家裡沒養個上百匹馬,就算窮人了。在特洛伊,黃銅環還買不起一杯水。不過來回途中還會停靠許多地方,小夥子。其中有個地方叫米利都,倒挺適合水手去的。只要一個銅環,大奶子妓女連靈魂都可以賣你──雖然你要的不是她們的靈魂。而且還有一些非常美麗的風景可以欣賞,包你跑這一趟絕不會白費,小夥子。」
那天稍晚,在老水手幫他找到「密立昂號」的工作後,葛修姆信步走到海邊看看那艘船。他對這類船一無所知,但即使毫無經驗,就他看來船身吃水也似乎過深了些。一個禿頂,留著兩撇黑鬍的大塊頭走近他身邊。「想找工作嗎?」他問。
「不是,我後天就要搭『密立昂號』出海了。」
「那艘船載太多貨,而且暴風雨就要來了。」大塊頭說。「在槳帆船上幹過活嗎?」
葛修姆搖頭。
「好船──只要船長維持船隻整潔,清掉藤壺,還有船員都訓練有素。這些優點『密立昂號』都不具備。」那人細細端詳他。「你應該跟我一起出海,上『桑托斯號』。」
「那艘死亡船?不必了。」
禿頭男子臉一沉。「算了,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埃及人。希望你到頭來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天際再次轟然雷響,風勢再度轉強。葛修姆小心翼翼地轉過身趴著,抓住浮木的邊緣。
睡著必死無疑。
第三章 黃金船
I
前兩天的暴風雨已轉向西邊,當史派洛斯划著槳把乘客送往大船時,天空晴朗蔚藍,海面風平浪靜。一整個早上都忙著載水手上「桑托斯號」,史派洛斯有點累了。他喜歡跟別人說,活到八十歲他依然老當益壯,但這不是實話。當他把船槳往後搖時,胳臂和肩膀都很酸痛。
人除非無法工作,否則都不算老。這條簡單的人生哲學令史派洛斯始終保持活躍,每天早晨醒來,他都以微笑迎接新的一天。他會走出屋外到井邊打水,看著水面自己的倒影說:「很高興見到你,史派洛斯。」
他望著靜靜坐在船首的年輕人。年輕人的頭髮長而黑,用一條皮繩繫於腦後。上身赤裸,只穿簡單的褶裙和涼鞋。他的體格結實,肌肉明顯,眼睛是夏季天空明亮的藍。史派洛斯以前沒見過這個人,猜他一定是外地來的,八成來自什麼古怪的小島或克里特島。
「你是新來的划槳手,對不對?」史派洛斯問他,乘客笑而不答。「我送了一整個星期像你這樣的人。本地人不會上死亡船工作,我們都這麼叫『桑托斯號』。」他補了一句:「只有白痴和外地人才上那艘船。不好意思,我沒惡意。」
這乘客的聲音低沉,他的口音證實了史派洛斯的推論。「但是這艘船很漂亮。」他和善地說:「而且造船匠說船身很穩。」
「是啊,我同意它看起來很漂亮。」史派洛斯說:「外型蠻吸引人的。」然後他輕聲笑笑。「不過我可不敢相信米利都狂人說的話。我姪子在那艘船上工作,他說卡爾庫斯常常邊走邊自言自語,有時甚至打自己的頭。」
「我看過他那樣。」那人附和說。
史派洛斯不講話了,微慍的情緒在心中逐漸蘊釀。那人年紀輕輕,顯然不懂海神討厭大船的道理。二十年前他見過一艘同樣大的船從海灣出發,頭兩趟航行沒事,但後來卻消失在一場暴風雨中。有個人劫後餘生,被沖上東邊大陸海岸,他的遭遇在水手間流傳了若干年。船隻龍骨折斷,船身在轉眼間便崩潰解體。史派洛斯考慮要把這故事說給年輕的划槳手聽,但後來還是打消了念頭。說了又有何用?那個人要賺他的二十個銅環,現在根本不可能回頭。
史派洛斯繼續划,下背部的疼痛逐漸加劇。從天亮到現在,這是他第二十趟送人上「桑托斯號」。
「桑托斯號」四周圍著滿載貨物的小船。大家叫嚷著,互相推擠找尋位置。小船彼此撞來撞去,怒罵聲此起彼落。繩索降了下去,貨物緩緩拖上船。甲板上的水手和等待卸貨的船夫都心浮氣躁,那是個令人眼花撩亂的局面。
「整個早上都是這樣。」史派洛斯說,把船槳往後搖。「我看今天是出不了航了,這就是大船的問題之一,得把貨拉到那麼高的甲板上。他沒想到這點吧,我是說那個狂人?」
「要怪就得怪船主。」乘客說。「他想打造有史以來最大的船,只注意船的航行能力和造船的品質,卻沒考慮到上貨和下貨的問題。」
史派洛斯划著槳說:「聽我說,年輕人,顯然你並不清楚船老闆是誰。在金人附近最好不要說這種話,海利卡恩雖然年輕,但他可是十足的殺手。他砍下亞烈克楚昂的頭,挖掉他的眼珠,聽說還把它給吃了。這種人你可惹不起,懂我的意思吧?」
「吃掉他的眼珠?我還沒聽過這故事。」
「噢,他的故事可多了。」史派洛斯望著大船周遭的熙熙攘攘。「沒必要硬擠到船頭,我們再等會兒,等卸貨的船移走再說。」
有個禿頂的大塊頭出現在左舷甲板上,黑色鬍鬚油亮油亮的,往兩邊編成兩股辮子。他的聲音宏亮,正命令一些貨船讓開,讓最靠近的船先卸貨。
「那個禿子叫席丹特斯。」史派洛斯說。「大夥兒都叫他蠻牛,我另一個姪子跟他出過海。蠻牛是西臺人,不過倒是個好人。幾年前,我姪子在『以薩卡號』上弄斷了胳臂,整個航程都沒辦法幹活,可是還是拿到他的二十個銅環,席丹特斯親自交代的。」他把臉轉向南方。「風開始轉向了,轉成南風,在這時節可不尋常,我猜有利航行吧,如果今天真能出發的話。」
「會出發的。」那人說。
「也許你說的對,年輕人。金人運氣奇佳,你知道嗎?他的船沒沉過一艘。連海盜都躲他,當然嘍?誰敢去惹會吃你眼珠的人?」他伸手從座位底下掏出一只皮水壺,喝了一大口,然後請乘客喝,後者感激地接受了。
甲板上閃過一道青銅反光,兩名戰士出現在眼前,都穿著護胸甲,拿著飾有白色馬鬃的頭盔。「我問過他們搭不搭船。」史派洛斯喃喃說。「他們不喜歡我的船,我猜一定嫌我的船太小。反正邁錫尼人都沒什麼好東西,不過我聽見他們說的話,可以確定他們絕非金人的朋友。」
「他們說了什麼?」
「年紀大的那個說得比較多。他說跟海利卡恩搭同一艘船害他反胃,我猜也不能怪他。那個亞烈克楚昂──眼珠被挖出來那個──也是邁錫尼人。海利卡恩殺過不少邁錫尼人。」
「就像你說的,那個人惹不起。」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做什麼?殺邁錫尼人?」
「不是,駕船走遍大綠海。聽說他在特洛伊有座宮殿,在達爾達尼亞和更北的某個地方有土地,不記得是哪了。總之他已經有錢又有勢,為什麼還要冒生命危險到海上航行,跟海盜作戰?」
年輕人聳聳肩。「很多事看表面並不準。誰知道呢?也許他是個有夢想的人,我聽說有一天他想航行到大綠海以外的地方,航行到遠方的海洋。」
「這就是我的意思。」史派洛斯說。「那裡是世界的邊緣,衝下那兒的大瀑布就會掉進黑暗的深淵。是哪種白癡希望掉進世界邊緣的黑暗深淵?」
「這問題問得好,船夫。也許是不滿足現狀的人吧,想追求在大綠海找不到的東西的人吧。」
「說對了!沒有任何寶貴的東西,在自己的村子裡找不到,更何況是大綠海。這就是那些貴族國王的問題,他們不懂什麼是真正的寶藏,在他們眼裡黃金、黃銅和錫才是寶藏,馬匹和牛群才是寶藏。他們拚命累積財富,建造巨大的倉庫,嚴加看守。等他們一死,這些又有什麼用?」
「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寶藏?」年輕人問。
「當然,大部份的平凡人都知道。前幾天我上山,有個少婦差點沒命,胎兒卡在子宮。不過我及時趕到,可憐的產婦,產道裂得厲害。她會復元的,那小子健康又強壯。我看著那女人抱著嬰兒,低頭慈愛地望著他。當時她好虛弱,隨時都會死。可是從她的眼神,你看得出她知道自己懷裡抱的是什麼,那是比黃金還珍貴的東西。而那個做爸爸的,比任何打勝仗、贏得寶藏的國王還更快樂驕傲。」
「那孩子很幸運,能有一對慈愛的雙親。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這麼好命。」
「不幸沒有好父母的孩子,心靈總會留下傷痕,表面上看不出來,可是那些傷永遠不會好。」
「你叫什麼名字,船夫?」
「史派洛斯。」
「你怎麼會既當船夫又做產婆?同時具備這兩項技術倒是少見。」
老人笑了起來。「我這八十年的人生,接生過幾個孩子,學到了一點接生的訣竅。五十幾年前,有個年輕牧羊人的太太難產,胎兒生下來就死了。當時我剛好在場,我抱起那個小東西,想挪開他,他卻突然噴出一口血,然後開始大哭。事情就這麼起了頭,你知道,大家都說我對嬰兒特別有一套。我太太……可愛的女孩……生過六個孩子,所以我對難產多懂了一點點。後來別的女人生產也找我到場,事情就慢慢傳開了。結果方圓五十哩內的女人懷孕,只要臨盆的時間到了就會找老史派洛斯去。奇怪的是,我年紀越大,越喜歡把新生命帶到世上。」
「你是個好人。」乘客說:「很高興認識你。現在搖起你的槳,穿過那裡,我上船的時間到了。」
老人把槳插入水中,划進兩艘長船之間。上頭有兩個水手看見小船便把繩索降下,落在兩支槳中間。乘客站起身,從身邊的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只粗環,將它遞給史派洛斯。
粗環在他掌心閃閃發光。「等等!」史派洛斯大叫。「這是金環啊!」
「我喜歡你的故事。」年輕人笑著說:「所以我不會吃你的眼珠。」
第七章 迷失的英雄
從奧德修斯初次見到海利卡恩至今,二十年已匆匆飛逝。二十年!有時感覺彷彿才過了幾個貿易季。當時奧德修斯年紀還輕,體能正值顛峰,往事歷歷在目,他記得初次踏上通往達爾達諾斯山頂城堡陡坡的情景。這座岩石碉堡在海利卡恩的父親安齊瑟斯王在位時,成為達爾達尼亞的首都。據說他因來路不明的獲利而致富,但是對於貿易商奧德修斯而言,更重要的是,他有個年輕貌美的妻子。因此他爬上佈滿陡峭岩石的山坡,同行的還有三名水手和兩頭驢子,驢背上馱著稀世香水、珠寶黃金、奢華布料與飾品,總之各式各樣可能吸引女人的東西。
到了碉堡門口,他一面和王室警衛打趣說笑,一面打量碉堡的防禦工事。大門雖然厚重,但是太過寬闊,無疑是國王的虛榮心作祟。但是城牆高聳堅固,一塊塊的石灰岩砌得巧妙無縫,完全不用灰泥接合。大門警衛看來過得很好,警覺性也很高。他們好奇地打量他,不過這是意料中事。他已經闖出了名氣,即使在這偏遠的北國地帶,對他也應該有所耳聞。
在他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稚嫩興奮的聲音,驚呼著:「先生,先生,那是你的船嗎?」
他轉身,看見一個頭髮如夜色般烏黑,眼睛明亮湛藍的七、八歲男孩。男孩指著山下停泊「潘妮洛普號」的海邊,「潘妮洛普號」處於眾多小型漁船間顯得龐然矗立。
「如果是呢?你這醜陋的小侏儒。」他粗聲說。
小男孩吃了一驚,不過仍站在原地不動。「我不是侏儒,先生。我是伊尼亞斯,安齊瑟斯王之子。」
奧德修斯怒瞪他。「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長得和我見過的男孩子都不同,我認識的男孩都有四條胳臂。別想騙我,孩子。不然你會後悔的。」他摸著匕首,不懷好意地向前跨步。
男孩依然感到猶疑──直到他發現王宮警衛臉上笑吟吟的,終於笑了出來。
「我父親告訴我以薩卡的奧德修斯會是我們的貴賓,而且他最會說誇張故事。你要跟我說說長著四條胳臂的男孩是什麼樣子嗎?他們有幾個頭?」
奧德修斯勉強對他笑笑。「再說吧,孩子。再說。」他說。
就在此時,一個滿臉煩躁不耐的中年婦女出現在孩子身後。
「伊尼亞斯,你跑到哪裡去了?我還以為永遠找不到你了,還大老遠跑去海邊找你。來,過來,你媽要你回去。」她想了一下又補上一句。「你還真不乖。」
她抓住他胳臂,把他拉上通往王室寓所的小路,伊尼亞斯回頭對奧德修斯笑笑,然後讓那婦女把他拖上石階,爬上一個側邊的小陽台,陽台上有個身穿藍袍,美麗修長的黑髮女子正在等待。她蹲下來擁抱男孩,男孩向奧德修斯使了個眼色,然後翻翻白眼。
奧德修斯在安齊瑟斯的巨石廳覲見國王,這裡是他接見賓客,交代日常公務的場所。國王膚色蒼白,頭髮泛灰,澄澈的藍眼冷冷地望著面前的貿易商,彷彿他只不過是宮裡的一個下人。
奧德修斯對這種暴發的山賊已習以為常。他喜歡認定自己在與人打交道時能屈能伸彈性極大,而且他可以運用的武器五花八門,從阿諛奉承到施展魅力,甚至偶爾威脅恫嚇都是他的彈藥。不過這個國王冷漠而疏遠,商人發覺他難以看透。他們討論當地沿海的貿易狀況,啜飲加水的葡萄酒,奧德修斯說了兩個故事,想惹安齊瑟斯發笑。可是他拿出了最精采的故事──即使是處女與毒蠍的故事──都無法令國王僵硬的五官稍有變化,他的眼神依然無動於衷。
伊尼亞斯一身亞麻短袍,赤腳跑進巨石廳,到國王面前站住時,奧德修斯幾乎鬆了口氣。
「我是不是都錯過了,父親?我太遲了嗎?」
「錯過什麼?你在說什麼,伊尼亞斯?」安齊瑟斯不耐煩地問,冷冰冰的目光轉向跟在小男孩後面走進來的黑髮女子。
「故事啊,父親。野獸、雙頭男孩和海上冒險的故事。」他說,因焦急而皺起了眉。「剛才我得做功課。」他向奧德修斯解釋,奧德修斯看著他覺得十分有趣。
「我累了,孩子,今天已經沒有故事好講了。」
「來,海利卡恩,別去煩你父親和他的客人。」他母親說,輕拉他胳臂。她是個纖細脆弱的美女,皮膚細緻白皙,而一雙眼睛讓奧德修斯覺得彷彿望著不同的地平線,飄忽忽的。這種眼神他以前看過,於是重新引起他對這位年輕王后的興趣。
「以前我就跟妳講過,用我給他取的名字叫他。伊尼亞斯,這是個值得驕傲的名字。」國王嚴厲地說。
王后顯得驚恐,結巴地道起歉。奧德修斯發覺孩子的臉色變了,然後把胳臂從母親手中抽回去,說:「等我長大,我要建造一條世界上最大的船,我會成為一個大英雄,這是眾神告訴我母親的。」
那女子蹙起細眉,又在孩子面前蹲下摟住他,就像奧德修斯先前見到她在陽台時那樣。她凝視孩子的眼睛,彷彿想在裡面找尋什麼。奧德修斯不禁佩服起這個小孩,他年紀雖小卻察覺了母親的狼狽,便主動開口轉移父親的怒氣。
「我認得男子漢和英雄的本質,孩子。」他說:「我認為你母親說的對。」
「出去吧。」國王說,對母親和孩子彈了一下手指,彷彿使喚下人般。
「潘妮洛普號」停留在達爾達尼亞那三天,小男孩如影隨形地跟著奧德修斯,奧德修斯勉強讓他跟。那孩子敏銳、聰明,對周遭的世界充滿好奇心,對所有外來者親切友善卻又保有自己的獨立思考,讓奧德修斯覺得十分難得。他對船十分著迷,硬逼著奧德修斯答應將來要再回達爾達尼亞,帶他上「潘妮洛普號」出海航行。商人無意信守諾言,但隨口敷衍就已令小男孩滿意。最後一天,小男孩站在海灘上揮手送別那艘商船,直到船影消失在海平面才不捨離去。那年夏天,安齊瑟斯的妻子過世了,離奇墜崖身亡。水手們對那場悲劇議論紛紛,有個說法是,素以鐵石心腸著稱的安齊瑟斯王把妻子推下斷崖,將她害死;另外的說法是,在忍受了安齊瑟斯多年的折磨後,她終於受不了而自盡;還有幾個更複雜的傳聞,說王后被阿芙羅黛蒂附體。奧德修斯立即將這說法斥為無稽之談。愛神居然會看上一個像安齊瑟斯這麼冷酷無趣的山賊,這念頭未免太可笑。不,他見過王后的眼睛,她一直在服用鴉片。許多出身高貴的女人屬於某些神秘團體,參與秘密儀式。奧德修斯小時候,大約十二歲左右,曾冒著被處死的危險,只為窺探以薩卡一場這類的聚會。聚會中的女人狂放不羈地跳舞唱歌,剝下身上的衣服扔到地上。然後有一頭小山羊被帶到空地,聚會裡的女人拿起刀子對牠猛刺,將牠砍成碎片,然後沾取羊血往自己身上抹。這一幕令奧德修斯怵目驚心,連忙偷偷溜走。
據說安齊瑟斯的妻子是酒神戴奧尼修斯的女祭司,以這身份若想弄到麻藥絕非難事,而麻藥無疑把她迷得神智不清。
接下來七年,奧德修斯路過達爾達尼亞幾次,但都僅僅過夜就離開。他沒求見國王或那男孩,對他們也不感興趣,直到有一天,他在勒斯波斯小島和一位克里特商人聊起他們,那位克里特商人才剛去過達爾達尼亞沿岸。
他告訴奧德修斯國王又娶妻了。
「那個人無趣又不討人喜歡。」奧德修斯若有所思地說:「不過我猜即使像他這麼冷冰冰的人也需要一個妻子吧。」
「沒錯。」克里特人說:「新王后已經生了個兒子可以繼承王位。」
「兒子?」奧德修斯憶起那個在海灘上猛揮手,揮得手都快掉了的黑髮男孩。「他原本就有個兒子,伊尼亞斯,我沒聽說他死了。」
「跟死了差不多。」克里特人回答。「快成年了,可是聽說什麼都怕。他整天待在自己房裡,國王又沒空理他。要是我也不想理他。」他下了個結論。
奧德修斯沒有回達爾達尼亞的必要,但自從那刻起,對小男孩的種種疑問便一直存在他心中揮之不去。於是一個月後,他不知不覺再度踏上通往山頂城堡的坡道,求見安齊瑟斯。這次大門接待的警衛充滿敵意,他還在國王的巨石廳外枯候好幾個鐘頭。在安齊瑟斯屈尊接見他時,他幾乎快按耐不住火氣。他勉強耐住性子,接下國王賜與的葡萄酒,然後詢問伊尼亞斯的近況。
國王冷酷的表情變得更加陰沉。他的眼睛看往別處。「顯然你是來賣東西的,而我正需要買些錫。」
經過冗長的討價還價,他們達成了協議。奧德修斯返回「潘妮洛普號」,打算在黎明啟航,但深夜時卻意外接獲國王再度召見的要求。
巨石廳冰冷漆黑,只點著一支火炬,安齊瑟斯坐在浮雕石椅的暗影中,幾乎看不見。他示意奧德修斯坐下,給了他一杯酒。酒加過熱,但商人依然不由得發抖,把身上的羊毛袍子拉緊了些。
「他母親是自殺的。」安齊瑟斯忽然說。「這孩子從此以後整個人就變了,那個笨女人跟他說她是女神阿芙羅黛蒂,她要飛回奧林帕斯山了。然後就從懸崖上跳了下去。他看見了也想跟著下去,可是我抓住了他。他不願意相信她瘋了,所以我帶他去看屍體,他親眼目睹她的慘狀,不但失去美貌,還支離破碎。從此以後他對我而言……簡直是廢物。他什麼都怕,不講話也不出門,不騎馬也不到海裡游泳。所以我要向你提議一件事。」
奧德修斯疑問地揚起眉。
「他現在十五歲了,讓他跟著你。」國王說。
「我不需要人手,尤其不需要膽小鬼。」
安齊瑟斯瞇起了眼睛,但他硬是按住脾氣。「我會給你優渥的報酬。」
「你願意為了我收留他,和為了這樣一個廢物在我船上給我帶來的不便而給我報酬?」
「對,對。」安齊瑟斯不耐煩地說。「我絕不會讓你吃虧。」
「大綠海可是很危險的,國王。你兒子出了海說不定活不了。」
安齊瑟斯靠了過來,奧德修斯看見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閃爍發亮。「我不是沒想過。但現在我有另一個兒子,迪奧米德斯,伊尼亞斯永遠不可能像他。他勇敢聰明,天生是當國王的料。好了,萬一你們在海上時出了什麼意外,我一定會好好犒賞你,讓你可以籌辦一場風光的葬禮。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從手邊的桌子拿起一個布包,扔過去給奧德修斯。商人打開布包,發現裡面是一條漂亮的腰帶,以精緻的皮革與金環做成,鑲著琥珀與紅玉髓,另外還有一把嵌著象牙的彎刀。他挑剔地審查。「這是把好刀。」他勉強說,抽出了彎刀。
「我們彼此都了解意思吧?」國王追問。
「你要我帶著你的兒子……把他磨練成男子漢。」奧德修斯說,享受著國王被激怒的表情。「為了達成目標,當然他得冒許多危險。危險是孕育勇氣的種子。」
「沒錯,許多危險。」國王贊同說。
「明天我會跟那孩子談。」
奧德修斯帶著他的獎賞回到「潘妮洛普號」,仔細思考國王的要求。那個人打算害死自己的親生兒子,單只這點就令奧德修斯瞧不起他。
將近午夜時,他脫掉袍子,從「潘妮洛普號」的甲板跳進底下漆黑的海裡。他游過月光照耀的海灣,清涼的海水有助於釐清思緒。狠心的國王拖著敏感的孩子去看母親支離破碎的屍體,他的心不因此深受重創才怪。
奧德修斯游到懸崖路上一塊高岩棚底下,這裡的水極深,岩石則相當稀少。游這麼一趟令他身心舒暢,但回到船上時他依然下不了決心。
清晨時,他穿著一件陳舊的短袍,來到王宮俯瞰海洋那面的花園內與伊尼亞斯碰面。奧德修斯上次來到這座花園時,園中花木扶疏,即使隨時有強風吹襲和海鹽腐蝕,花草仍受到細心照料。從那次以後,花園便不再有人打理,變得和安齊瑟斯王宮中的其他庭園一樣,佈滿岩石,枯萎荒蕪。
經過了那幾年,伊尼亞斯長大不少,但以十五歲的身高來說仍然嫌矮,一雙藍眼依舊,但細瘦孱弱。他穿了一件及膝的白袍,長長的黑髮以一條皮繩繫於腦後。奧德修斯注意到他和懸崖邊保持很遠的距離,也不去張望停在懸崖底下海邊的「潘妮洛普號」。
「孩子,看來我們有好多年的往事可以聊。」商人說了開場白。「你的野心實現了嗎?」
「什麼野心,先生?」少年把冰冷的藍眼投向他,奧德修斯覺得自己的心都涼了。在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底下,他想找出當年伶俐的伊尼亞斯的光彩。
「什麼,當然是建造世界上最大的船啊!你不記得了嗎?」
「那時我只是個小孩,小孩子的想法總是很奇怪。」伊尼亞斯把頭轉開。
原本一直有氣無處發的奧狄斯修,面對年輕人冷漠的口吻又火大了起來。
「他們跟我說你很害怕。」他輕描淡寫地說:「怕高的地方,其實這是可以想見的。你母親投崖自盡,你親眼目睹,所以你怕高,這我能理解。」
如果他希望年輕人會有所反應的話,恐怕就要失望了。
接著他又說:「可是我聽說你連食物也挑剔,像個小家子氣的姑娘,怕被魚刺噎死,怕吃了不新鮮的貝類被毒死。你再也不肯騎馬,大概是怕會摔下來吧。聽說你幾乎不踏出房門。」他靠近伊尼亞斯。「你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孩子?你整天在自己的房裡作什麼?繡花──像女孩子那樣?是嗎?還是你其實是女扮男裝?你是否夢想著某天有個醜八怪用他的命根子搞你?」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看見少年眼中的一絲火花,憤怒的開端,但稍縱即逝。
「你為什麼要侮辱我?」伊尼亞斯問。
「為了使你生氣,你為什麼忍住氣?」
「因為生氣無濟於事,當我們失去自制力,就會……」他遲疑著:「就會犯錯。」他無精打采地說完。
「就會從懸崖跳下去。你是這意思嗎?」
男孩漲紅了臉。「對。」他終於說。「不過我請你不要再提起,這件事對我還是很痛苦。」
奧德修斯嘆了口氣。「有時痛苦是必要的,孩子。你知道嗎?眾神賜給我一項天賦,就是可以看透一個人的本質。我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對方是英雄還是懦夫。」
「而你認為我是懦夫。」少年說,憤怒再度有佔上風的跡象。「我父親每天都告訴我,我是軟腳蝦、窩囊廢。我不需要再聽一個外地來的水手跟我說。現在,說完了嗎?」
「你絕對不是這種人。聽我說!五年前『潘妮洛普號』撞上礁石,船身破裂進水。它在大綠海裡載浮載沉,像隻陷在沼澤裡的小羊,不但完全失速,而且幾乎快要沉沒。我們設法讓它保持在水面上,終於勉強靠岸。之後我們把船修好,但我不因此就認為它是一艘爛船,它在暴風雨中遭到損壞,我只憑它在船身健全時航行的狀況評判它。你就像那艘船,你母親過世時你的心觸礁了。從那顆心我看見了勇氣。」
奧德修斯離開懸崖邊,坐到草地上。「沒有恐懼就不算勇敢,伊尼亞斯。毫無恐懼地衝進戰場的人不是英雄,他只是個拿著大刀的匹夫。英勇的舉動必須包括克服恐懼在內。」他舉起手掌心向外,叫少年跟著照做。然後他把手往前伸,用掌心推孩子的手掌。「用力推我的手。」他說,伊尼亞斯照做。奧德修斯擋住他的推力。「這就是恐懼和勇氣運作的方式,孩子。兩者始終在互推當中,永遠沒有靜止的時候。」他放下手,眺望遠方的海洋。「人絕不能停止往前推,因為如果退縮,恐懼就會緊追不捨步步進逼。向恐懼投降的人,就像不去曠野奮勇殺敵,誤以為光靠城堡就能擋住敵人的國王。於是敵人團團包圍城堡,國王反而無法出去。食物漸漸耗光了,他才發覺城堡並非安全的避難所。你在心裡築了一座城堡,但恐懼從城牆縫隙裡滲透進去,如今你已無處可躲。在內心深處你很清楚這一點,因為你心底深處的英雄不斷在提醒你。」
「說不定我內心深處根本沒有英雄,要是我真是我父親所說的窩囊廢呢?」
「喔,你心裡絕對有個英雄,孩子!你仍聽得見他的聲音。每次你父親叫你騎馬,或做一些冒險的事,你心裡的英雄就很想服從他,渴望摶得他的一笑或一句稱讚。是不是這樣?」
少年的頭往前低垂。「對。」他承認。
「很好!這是個開始。現在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出內心的英雄,孩子,然後接納他。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因為我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
「你內心的英雄。你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好呼喚他嗎?」
「是的。」伊尼亞斯回答,奧德修斯看出他的眼神急迫。
「他的名字叫海利卡恩。」
少年的臉頓時崩潰,奧德修斯看見他的淚水奪眶而出。「已經沒有人這麼叫我了。」他說。然後他生氣地把眼淚抹掉。「看看我!我哭得像個小嬰兒!」
「廢話,小子!每個人都有哭的時候。我兒子死的時候,我哭了好幾個星期,哭到沒力氣哭。不過我們現在快沒風了,你得趕快把海利卡恩找出來。」
「我要怎麼找呢?」
「當然是跨出內心的城堡,把恐懼驅散囉。到時候他就會在那兒等你。」
「說清楚點,因為實際上根本沒有城堡。」
奧德修斯十分同情這個少年,但他知道少年的父親多年來對他造成的精神傷害,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抹煞掉的。他心想,事實上,這需要許多年的時間才辦得到,而奧德修斯可沒有幾年的時間可以耗在心靈殘缺的少年身上。
同樣的,他也沒辦法帶他上「潘妮洛普號」,然後害死他──不論安齊瑟斯以多大的財富誘惑他。
於是他決定孤注一擲。「如果我要你從這懸崖上跳下海裡,高度大概有一百呎,你不願意,對不對?」
「不願意。」伊尼亞斯回答,即使只想到這念頭都令他恐懼得睜大眼睛。
「當然不願意了,從這兒跳下去很高,而且說不定水裡還有暗礁,不小心撞上了恐怕會粉身碎骨。但是海利卡恩就在那兒等你,孩子。所以我要給你一個願意跳下去的理由。」
「任何原因都沒辦法讓我跳下去!」伊尼亞斯說。
「也許沒辦法,不過我打算從這懸崖跳到海裡。我不會游泳,所以如果你不下來救我,我就會淹死。」
「你不能這麼做!」伊尼亞斯說,見奧德修斯站起身,也連忙跳起來。
「我當然可以。海利卡恩和我會在底下等你,孩子。」然後他沒再說一句話就往懸崖邊跑。
即使現在,經過了這麼多年,回憶起那段經歷仍令他不由得戰慄。前一天晚上,他從底下仰望過懸崖,看來似乎沒這麼高。可是當他走到懸崖邊低頭俯視,底下的海彷彿遙不可及。「潘妮洛普號」忽然看似一艘玩具船,船上的人則跟螞蟻一樣渺小。
儘管奧德修斯絕不會向任何人承認,不過他真的頓時感到恐懼。
「求你別這麼做!」男孩情急地大叫。
「非這麼做不可,孩子。」奧德修斯回答。「男子漢敢說就要敢做。」
他深吸一口氣,縱身就往半空中一跳。他伸直雙臂,以保持身體直立俯衝,而墜落的過程彷彿永無止境。然後他就像摔落池塘的豬一樣,打到海面上。
他掙扎地浮出水面,全身上下都痛,肺部像著了火似的。奧德修斯假裝倉皇失措拚命揮舞手臂,濺起水花。他的眼睛往上瞄,發覺少年站在他頭頂上方高處。此刻他覺得自己枉作了傻子,要一個驚慌膽小的孩子跳下來根本不可能,奧德修斯覺得自己弄巧成拙,只是讓事態變得更嚴重。不過他跟他說過自己不會游泳,現在騎虎難下只好暫時繼續把戲演下去。奧德修斯吐出氣沉到水下,能待多久就待多久。然後他再把頭探出水面,吸了幾口氣──仍像個即將溺斃的人拚命胡亂打水──然後又沉下去。當他浮出水面時,往上瞄最後一眼。
結果他看見伊尼亞斯修長的身形飛在他上方的高空中,雙臂展開,身軀背後襯著明亮的藍天。這一跳看起來美極了──奧德修斯看得幾乎忘我。當伊尼亞斯浮出水面游向他時,奧德修斯又往下沉。這回一條年輕強壯的胳臂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撈上來。
「深吸一口氣。」少年命令道,然後把他拖向「潘妮洛普號」。船上有人拋下繩索,他們兩人便爬上甲板。奧德修斯滴滴答答地站在甲板上,拚命咳嗽喘氣,環顧周遭滿臉揶揄的船員。
「各位,這是海利卡恩。」他大聲嚷道,指著少年。「他是達爾達尼亞的王子,他剛救了我一命!」
大副畢亞斯是個渾身疤痕,皮膚黝黑,髮色斑白的漢子,他拍拍海利卡恩的背。「我看見你跳下來,真的很難得。了不起,小伙子。」
奧德修斯朝海利卡恩走過去,伸出一條棕色的胳臂攬住他的肩。然後湊近了些。「跳下來感覺如何?」
「我覺得……」海利卡恩絞盡腦汁想該怎麼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感覺。」
「得意?」奧德修斯幫他說。
「沒錯,就是這感覺。」
「你驅散了敵人,海利卡恩。你讓我覺得有說不出的驕傲,你找到了成為英雄的道路,而且永遠不會再迷路。」他轉向船員,高叫著:「槳手就位,準備揚帆。大綠海正等著我們呢!」
「我不懂。」海利卡恩說。
「啊,孩子,我沒告訴你嗎?你父親認為出海磨練對你有益,所以你現在是我的船員了。我認為你會喜歡的。」
此刻奧德修斯獨自在沙灘上,想到這兒不由得會心一笑。他看見海利卡恩站起身四下張望。奧德修斯揮揮手,金人便走向他。
「正在籌畫你下一趟非比尋常的探險之旅?」海利卡恩問。
奧德修斯淡淡一笑。「我正在回憶一個年少的王子像老鷹般飛在海上。」
序幕睡著必死無疑。於是他抓緊浮木,任由洶湧的怒海將他捲高,再把他投入波濤之間暴雨般漆黑的浪谷。閃電擦亮天際,緊接而來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另一波巨浪猛烈襲來,浮木劇烈旋轉,害他差點脫手。他的手一使勁,銳利的木刺便戳進原已鮮血淋漓的雙手。鹹鹹的水沫令他腫脹的雙眼刺痛不已。今晚稍早,在狂風將槳帆船掃向暗礁,令船身觸礁粉碎之後,有四個人抓住這塊甲板碎木。狂風暴雨逐一耗盡他們的力氣,奪走他們手中的木頭,連他們臨死前絕望的吶喊也被呼嘯的風聲所吞沒。此刻唯一的倖存者叫葛修姆──幸虧他在塞普路斯的黃銅礦場幹了好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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