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陣寒風吹下白雪覆蓋的山巒,呼嘯過帕拉可斯台伯狹窄的街道。籠罩城上空的黑雲降下陣陣冰冷的雪。那晚沒什麼居民待在街上,連王宮守衛都緊裹著厚羊毛披風,縮瑟地待在大門附近。
王宮裡,痛苦的白日延長為尖叫激痛的夜,恐慌的氣氛愈來愈濃。人們沉默憂心地聚在冰冷的走廊。僕人不時在騷動中由王后寢室跑出來,拿水或乾淨的布。
午夜將至,一隻貓頭鷹呼呼叫著,等待的朝臣面面相覷。大家都知道貓頭鷹是凶兆。
王后力氣用盡,痛苦的尖叫減為輕聲呻吟。結局將近。不會有誕生的喜悅,只有死亡與哀悼。
特洛伊大使赫拉克里圖斯努力擺出擔心不已的樣子,但他沒見過王后歐蕾克特拉,不在乎她死活,裝得很辛苦。而他雖然身穿大使的白羊毛袍和羊皮長披風,還是很冷,雙腳已失去知覺。他閉上眼,想著這趟旅程將為他賺進的財富,試圖讓自己暖和。
他在帕拉可斯台伯有兩個任務:鞏固貿易路徑,還有獻上特洛伊的年輕國王普萊安的贈禮,讓兩個相鄰城邦建立友好的協議。特洛伊在普萊安激勵人心的領導下迅速成長,赫拉克里圖斯像許多人一樣,日漸富裕。然而,運送許多最珍貴的商品,像香水、香料和閃亮金線繡的布匹,都得經過東方戰火蹂躪、土匪逃兵群劫掠的土地。罪犯的首領占據隘口,向通過的商隊收稅。普萊安的士兵已清理不少靠近特洛伊的路徑,不過南方雄偉的伊達山陰影下,統治台伯的是愛克提安王。赫拉克里圖斯奉命遊說國王召集更多兵力,討伐土匪。這個任務成功了。愛克提安此時此刻正舉兵攻向深山,催毀土匪的村落,清理貿易路徑。萬事俱足,赫拉克里圖斯祝賀新生兒誕生之後,就能啟程返回他在特洛伊的宅邸。他離開太久了,有不少迫在眉睫的事得處理。
王后前一天晚上開始陣痛,赫拉克里圖斯已經指示他僕人準備隔日早上離開。但這天午夜他還在這兒,仍站在寒風吹拂的走廊。不只期盼中的嬰兒沒降生,赫拉克里圖斯還從他周圍眾人臉上驚怖的表情判斷,悲劇即將降臨。
他們為她召來醫療之神阿斯克勒庇俄的祭司,祭司匆忙進入王室寓所,幫忙已在場的三名助產士。下面的庭院裡正以一頭牛獻祭。
赫拉克里圖斯除了站著枯等,別無選擇。離開會被視為不尊重的表現。實在麻煩,要是倒霉的女人死了,全城都要哀悼,而赫拉克里圖斯為了葬禮,就得多等好幾天。
這時,他發現一個鷹勾鼻的老婦瞪著他瞧。他盡量以無盡悲傷的語調,嚴肅地說:「今天真讓人心痛。」他沒看到她走過來,她就拄著雕花拐杖站在那兒了。她表情平靜,黑眼眼神兇悍,臉旁的白髮亂糟糟有如獅鬃。她穿著灰色長袍,胸前以銀線繡上貓頭鷹。他心想,應該是雅典娜的女祭司吧。
「女孩受女神祝福,不會死。」她說,「不過要是這些愚蠢之人沒召喚我,王后就要死了。」這時,一名駝背的瘦祭司離開王后的寢室。他看見這個面貌兇惡的女人,頷首為禮,說道:「偉大的姊妹,恐怕結局將近了。是臀位生產。」
「還不帶我去見她,白痴。」
赫拉克里圖斯看著祭司紅了臉,但祭司仍讓開身,示意婦人先行,兩人回到寢室。赫拉克里圖斯心想,真是固執的老烏鴉。這時,他想起女祭司說的是女孩。那她應該是預言者,或自認能預言。若她說得沒錯,等待將更折磨人。誰在乎女孩是死是活。他憂鬱地心想,即使是男孩,死活也不重要。愛克提安已經有兩個年輕力壯的兒子了。
夜漸漸過去,赫拉克里圖斯和其他約二十人等著不可避免的慟哭聲傳來,宣告王后之死。然而,破曉時分,卻聽到新生兒呱呱落地的哭聲。哭聲充滿生命力,疲倦的大使聽著,突然感到一股喜悅,心情意外好了起來。
不久,有人領著赫拉克里圖斯等一班朝臣進王后的寢室,向新生兒致意。
嬰兒放在床邊小床上,王后蒼白疲憊,正倚著繡花靠墊休息,下半身蓋著一條毯子。床上流了很多血。赫拉克里圖斯和其他人靜靜圍在旁邊,雙手在心口交握,以示敬意。王后沒說話,但雅典娜的女祭司兩手結著乾掉的血,由小床上舉起嬰兒。嬰兒咯咯地輕啼一聲。
赫拉克里圖斯看到孩子頭上靠近頭頂處有塊像血跡的東西,然後才明白那是胎記。胎記幾乎呈正圓,有如盾牌,一道鋸齒狀的白色皮膚穿過其中。女祭司說:「如我預言的,是個女孩。她受雅典娜祝福,這就是證明。」她指頭滑過胎記,又說道:「你們都看見了嗎?這是雅典娜之盾──雷霆之盾。」
一位朝臣問王后:「殿下,她叫什麼名字?」
王后動了動,輕聲說:「帕勒絲特。」
隔天,赫拉克里圖斯帶著帕勒絲特公主誕生的新聞,和兩城達成協議這個更重要的消息,踏上返回特洛伊的遙遠歸途。因此愛克提安王回城,來到他妻子床邊時,赫拉克里圖斯已經不在了。國王仍披著戰裝在嬰兒床上彎身,向床裡伸出手,一隻小手抓向他的手。國王探出一根手指,嬰兒緊緊抓住,他不禁大笑。「她有男人的力氣。就叫她安卓瑪姬吧。」
他妻子說:「我已經幫她取名為帕勒絲特了。」
國王俯下身親吻她。「只要眾神應允,還會有別的孩子。以後再用帕勒絲特這個名字。」
接下來的十九年間,赫拉克里圖斯富有而成功。他南下埃及、東至西臺帝國,西北至色雷奇、帖薩里,又向下至斯巴達遊歷。在此同時,他的財產愈漸豐厚。兩個妻子共為他生下五男四女,眾神賜他健康的身體。他的家錢和特洛伊的財富一樣與日俱增。
時至此時,他的運氣卻已用罄。開始時下背部的疼痛持續增強,猛不停的乾咳即使在夏天溫暖陽光下也糾纏不休。他的肉體殘敗,自知黑暗之路已近,但仍繼續掙扎,想為王效力。一晚,他奉召至王室寓所,普萊安王與王后希卡貝剛請教完一位預言家。赫拉克里圖斯不知那人預言了什麼,不過強悍冷酷的王后似乎十分焦慮。
「赫拉克里圖斯,你好。」她問候時完全不提他的殘疾,毫不關心他的健康狀況。「多年前,你到過帕拉可斯台伯,說那兒有個孩子出世。」
「是的,王后殿下。」
「再說一遍那件事。」
於是赫拉克里圖斯說起嬰兒和女祭司的故事。希卡貝問道:「你有看到雷霆之盾嗎?」
「有,王后殿下,是紅色的圓,中央有道白色閃電。」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這問題令這性命將盡的人大感意外。他已經好幾年沒想起那一天。他揉揉眼睛,又看見當時冰冷的走廊、獅鬃女祭司與蒼白疲憊的王后。接著他記起那個名字。
「殿下,她叫帕勒絲特。」
第一部
風起雲湧
第一章 黑風揚起
以薩卡之后潘妮洛普深知夢境的本質,也了解糾纏人生的凶兆與預兆。因此她總在纖瘦的肩頭圍上繡金線的披巾,坐在海邊看著飛過的禽鳥,希望看見祥兆。五隻燕子將預示奧德修斯旅程平安,兩隻天鵝代表財富,老鷹意指勝利──對奧德修斯而言,就是交易得利。但天上空無一物。北方吹來一陣微風,天氣正適於航行。
老槳帆船已經修繕完畢,除去藤壺,填好縫隙準備春季出航,但新材與一層新漆掩不住船齡,淺水在她身旁忽起忽落,一條條水線洩露了她的年紀。
她跟她丈夫說過幾千次了:「醜傢伙,建艘新船吧。這艘船老了、倦了,會害死你。」他們爭論多年,但她無力動搖他的決定。他生來就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親切的外表下藏著青銅與獸角般的內心,但她知道,他絕不會換掉以她為名的舊船。
潘妮洛普嘆了口氣,陷入一陣淡淡的哀傷。她明白到,我正是那艘船,而我年華已去。時光飛逝,我添了灰髮。然而,除了栗色的髮絲褪色,臉上皺紋增加,更明顯的是代表青春與多產的月經次數漸減。不久,她的生育年齡將過,奧德修斯將不會有別的兒子。她想起蒼白的雷厄提斯與侵蝕他肉體的熱病,哀傷加深為悲痛。
海灘上,奧德修斯正氣憤地繞著槳帆船,一臉通紅,對他的船員大吼著揮臂指示。船員趕忙裝載貨物。船員間也有一股哀傷;她看著他們時,能感覺到。數天前,他們的同伴波提歐斯過世了。他們們口中的胖豬波提歐斯是個肥胖快活、受歡迎的年輕人,乘潘妮洛普航行許多年。他年輕的妻子懷著他們第四個孩子,黎明時在他們那張陋床上醒來,卻發現身邊的波提歐斯死去了。
潘妮洛普號上有兩名船員正拖著沉沉一大捆柴枝,準備當艙裡貨物旁的填塞物。其中一個忽然鬆手絆了跤,另一個和那捆柴一起栽入海中。奧德修斯吐出生動的髒話,轉身向妻子比出無奈的手勢。
潘妮洛普笑了,她看著他,心情好了起來。準備前往異國之岸時,總是他最開心的時刻。整個春季與夏季,他將漫遊大綠海做買賣,講故事,會會國王、海盜和乞丐。
前一晚她躺在他臂彎時,他對她說:「夫人,我會想妳的。」她手指溫柔地捲進他胸膛紅灰色的胸毛,沒有回話。她知道他何時會想她──每逢日暮,一天的危機過去時,他會想起她,稍加思念。
他加了句:「我每天都會想妳。」她仍不回答。「沒妳在身邊的痛苦,就像我心口不會癒合的匕首刺傷。」
她靠著他胸膛笑了,也曉得他感覺到她在笑。
他親暱地說:「女人,別笑我。妳太了解我了。」
她在晨曦中的海灘上看著他重重踩過沙灘,和她的親族皮洛斯王涅斯托說話。兩個男人真是天差地遠。奧德修斯虎背熊腰,大嗓門,怒氣勃勃,如面對活生生的敵人一樣面對每一天。涅斯托貝又瘦又駝,頭髮灰白,是海灘一片混亂中的一小塊寧靜。涅斯托雖然只比她丈夫年長十歲,卻有長者的架勢;奧德修斯則像個興奮的孩子。她很愛他,想到他將面對的旅途與苦難,陌生的淚水刺痛了眼睛。
他應邁錫尼王阿加曼農的要求被迫去了趟斯巴達,幾天前才由涅斯托陪著回到她身邊。
老涅斯托那晚坐在大殿,腳旁躺著他一隻獵犬,手中愜意地拿起一滿杯的酒,說道:「阿加曼農決意報復。斯巴達之會對他而言失敗了,但他目標不會因此更改。」
奧德修斯說:「那人太偏執了。他召集西方諸王商談結盟與和平事宜,同時卻夢想和特洛伊開戰──而且唯有我們所有人和他聯手,那場仗才打得成。」
潘妮洛普聽到他聲音裡的怒意,問道:「他對特洛伊的恩怨是私怨,怎麼會有人加入他呢?」
涅斯托搖頭說:「對邁錫尼王來說,沒有私怨這種事。他太妄尊自大了。冒犯阿加曼農,就等於冒犯了全世界。」他傾身向前說:「誰都知道他被海利卡恩和叛徒阿果里歐斯阻撓,怒不可抑。」
奧德修斯突然說:「叛徒阿果里歐斯,是吧?人怎麼變成叛徒的,說來有趣,不是嗎?他是個好戰士,一生忠於邁錫尼,卻被貶為罪犯,剝奪家產與名譽,驅離祖國。接著他的王試圖殺害他。而他的背叛之舉,是在艱險中為他所愛的女人和他自己的性命一搏。」
涅斯托點點頭:「是啊,是啊,兄弟。他是個好戰士。你見過他嗎?」潘妮洛普知道他想平息奧德修斯的怒火。有點頭腦的人,絕不想見到奧德修斯生氣。她跟著擺出笑靨。
奧德修斯答道:「嗯,他和我一起乘船航向特洛伊。他這人不討人喜歡,不過要不是他,那些邁錫尼人都會死在普萊安的宮裡。」
潘妮洛普接道:「結果他們回家後卻被殺了。」
「那晚是謂獅子的正義之夜。」涅斯托說,「只有兩個人逃走,遭到通緝。」
「那就是你想在戰爭中支持的國王嗎?」奧德修斯執杯豪邁痛飲。「這人派勇猛的戰士替他打仗,戰敗便殺了他們呢。」
老者凝望著酒杯裡,回道:「我還沒答應給阿加曼農船隻或兵力。」潘妮洛普知道,涅斯托並未反對開戰,但在斯巴達集合的諸王間也未表態。他終於又說:「不過,阿加曼農的野心影響了所有人。不當他的朋友,就成了他的敵人。奧德修斯,你是他朋友還是敵人呢?」
「都不是。大家都知道我是中立的。」
涅斯托說:「你有獲取財富的祕密管道,要中立很容易。皮洛斯的經濟仰賴把亞麻外銷到阿爾戈斯和北方,而阿加曼農控制著貿易路徑;反抗他,將招致毀滅。」他瞥了眼奧德修斯,瞇起眼睛說:「奧德修斯,告訴我讓你富有的七丘在哪吧!」
潘妮洛普感覺大廳裡的氣氛緊張起來,於是望了奧德修斯一眼。
「在世界的邊緣。」奧德修斯回道,「由獨眼巨人看守。」
要是涅斯托還沒爛醉,一定會察覺奧德修斯答覆中的怒意。潘妮洛普深深吸口氣,準備打岔。
涅斯托說:「兄弟,我還以為你寧可和流著相同鮮血的人分享好運,不會偏愛異邦人。」
「我是寧可那樣。」奧德修斯說,「只不過發現七丘,開啟貿易路線的正是你口中的異邦人。我無權把他的祕密與人共享。」
涅斯托接口道:「只是共享他的黃金而已。」
奧德修斯把酒杯扔過大殿,吼道:「你竟然在我宮裡汙辱我?為了七丘,我們得對抗強盜、海盜和黥面的蠻族。黃金是辛苦贏來的。」大殿裡瀰漫著濃濃的怒氣,潘妮洛普擠出微笑:「來吧,兄弟們,你們明天就要航向特洛伊,參加婚禮的宴會和競賽了。別讓今夜在惡言相向中結束。」
兩人對望,涅斯托嘆了口氣。「抱歉,老朋友。我說話太輕率了。」
「我沒放在心上。」奧德修斯說著,示意僕人為他再拿杯酒。
潘妮洛普聽出奧德修斯沒說實話,其實還在生氣,於是打算換個話題:「至少你們在特洛伊可以暫時忘了阿加曼農。」
奧德修斯悶悶不火地說:「赫克特和安卓瑪姬的婚禮,西方諸王都受邀出席。」
「但阿加曼農應當不會去吧?」
「親愛的,我想他應該會去。狡猾的普萊安會提出黃金和友誼作為代價,藉機讓一些國王屈服。阿加曼農不去損失就大了。他一定會到場。」
「邁錫尼攻擊了特洛伊,他還有受邀嗎?」
奧德修斯笑了,模仿起邁錫尼王自負的口吻,懊悔地伸出雙手:「邁錫尼敗類反叛,攻擊我們情同手足的普萊安王,寡人心痛不已。犯人已得到國王正義的懲處。」
涅斯托附和道:「那人真是條蛇。」
「你兒子會參加競賽嗎?」潘妮洛普問。
「會。他們都是優秀的運動員。安提洛可斯擲標槍的表現一定很傑出,」他俏皮地眨眨眼說,「特拉希米德斯在射箭比賽必能打敗所有人。」
奧德修斯喃喃說:「那一定碧月掛天才可能。我再不濟,含箭用嘴巴這麼一呸也能射得比他遠。」
涅斯托笑了:「妻子在場,你還真含蓄啊。上次聽你吹噓你的技術,你說的是藉屁這麼一放,都能射得比較遠。」
「那也沒問題。」奧德修斯說著紅了臉。潘妮洛普看他回復好心情,鬆了口氣。
海灘上,潘妮潘普號已然滿載,船員拉緊繩索,努力讓老船再浮開。涅斯托的兩個兒子都在水深及腰的海灘,背抵著船身的木頭把船推向深水。
以薩卡之后站起身,由黃亞麻衣裳抖落小卵石,走下沙灘與她的王道別。他和他的大副黑人畢亞斯站在一起;畢亞斯母親是努比亞人,父親是以薩卡人,肌膚黝黑,頭髮斑白。畢亞斯身旁是名叫盧肯的金髮魁武船員,拳擊士的身分有了點名氣。她走上前,盧肯和畢亞斯一鞠躬退下。
潘妮洛普嘆了口氣:「我的愛,像往常一樣,我們又要道別了。」
奧德修斯回道:「我們就像四季,得不斷運作。」
她身手拉住他的手。「我的王,可是這次不一樣。你也清楚得很。恐怕你得做出困難的抉擇。別固執地做出將來後悔又覆水難收的決定。奧德修斯,別帶這些人上戰場。」
「親愛的,我也不想要戰爭。」他笑著,她知道他此言不虛,但內心仍因不祥的預感而沉重。她愛的男人雖然強壯英勇,智慧過人,卻有一個很大的弱點。他就像老戰馬,雖然精明又謹慎,但鞭子一碰就能讓他衝入火中。對奧德修斯而言,那條鞭子正是自尊。
他分別吻過她的雙手,踏著步伐走下沙灘,走入海中,到水深及胸處才抓住繩索攀上船。槳手隨即依節拍划槳,老船開始在海上滑行而去。她看到他的身影襯著朝陽,向她揮手。
她沒跟他說海鷗的事。他聽了只會嗤之以鼻,說海鷗是笨鳥,在預言裡無足輕重。
但她夢見一大群海鷗像揚起的黑風一樣遮蔽了陽光,將正午的天空變作黑夜。
那陣風帶來死亡與諸土的末日。
* * *
年輕戰士卡利亞德斯坐在洞口,精瘦的身形裹著一件黑披風,沉沉的劍拿在手裡。他掃視著乾燥的山坡和下方的田野,全無人影。他回頭望入昏暗的洞中,看著受傷的女子曲膝側臥,蓋著巴諾寇的紅披風,似乎在睡。
明亮的月光穿過雲層空隙。這時她在卡利亞德斯眼中看得更清楚了。一頭長長的金髮,白皙的臉龐又青又腫,染著乾掉的血跡。
夜裡的微風很冷,卡利亞德斯打起哆嗦。由高高的山洞看得到遠方的海,海面反射了閃閃星光。他心想,離家真遠啊。
右頰鮮紅的疤痕發著癢,他隨手抓了抓。這是眾多傷痕最新的一員。寧靜的夜裡,他記起刀劍匕首砍傷他的戰役與打鬥。他被箭與矛刺傷過,投石器射出的石頭打暈過;曾有棍棒打中他左肩,肩關節老在冬雨中發痛。他年方二十五,卻已有十年的老經驗,還有身上的傷疤為證。
「我去升火。」他壯碩的同伴說著,離開陰影中。巴諾寇的金髮和一臉鬍子在月光下發出銀一般的光輝。他胸甲濺到血,固定在厚重皮內衣的明亮青銅片沾著暗點。
卡利亞德斯轉身向這位強壯的戰士,輕聲說:「升火會被發現,他們會來抓我們。」
「橫豎要來,不如趁我現在氣沒消的時候來。」
卡利亞德斯疲憊地說:「你又沒理由生他們的氣。」
「沒錯。我氣的是你。那女人對我們毫無意義。」
「我知道。」
「我們就算救了她,也撐不了多久。沒辦法離開這座島,明天中午我們很可能就掛了。」
「這我也知道。」
巴諾寇沉默了片刻,由卡利亞德斯身邊走過,瞪著洞外黑夜。
卡利亞德斯說:「你不是要升火嗎?」
巴諾寇搔搔他濃密的鬍子:「沒那個耐性。到頭來,每次都被燧石割傷手。」他打個寒顫,加了句:「每年這時節都好冷。」
「要是你沒把斗篷給對我們毫無意義的那個女人,就不會這麼冷了。找些枯木來吧。我來起火。」卡利亞德斯離開洞口,由他腰際的小袋子拿了點乾樹皮撕成一條條,接著動作順暢地擊著燧石,火花陣陣灑向樹皮。花了點時間,但最後終於冒起一小股煙。卡利亞德斯蹲下身輕輕吹著火種;一道火焰躍起。這時巴諾寇回來,向地上扔了堆
枝條。
卡利亞德斯問道:「有看到什麼嗎?」
「沒有。他們應該會在日出後來。」
兩名青年在沉默中坐了片刻,享受那小堆火的溫暖。
然後巴諾寇才開口:「好啦,你要說說為什麼我們殺了四個同伴嗎?」
「他們才不是我們同伴。我們只是和他們一起航行而已。」
「你曉得我要問什麼。」
「巴諾寇,他們要殺她啊。」
「這我也知道,我在場啊。跟這有什麼關係?」卡利亞德斯沒回答,只是又望了眼睡著的女人。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前一天,那時她駕著一艘小帆船,綁在腦後的美麗髮絲在陽光下顯得金黃。那時她穿著及膝的白色束腰外衣,繫了條繡金線的腰帶。日頭西斜,一陣微風把她的船吹向小島。兩艘海盜船逼近時,她對危險似乎渾然不覺。接著第一艘船攔到她船頭。她開始試圖逃跑、扯著船帆索試圖逃向岸,但為時已晚。卡利亞德斯由第二艘船的甲板看著她。她一點也不慌張,但小船無法甩掉經驗豐富的槳手划的槳帆船。第一艘船包夾上去,船舷拋出爪鉤,青銅的鉤子扣住她帆船的船木。幾名海盜爬過船緣跳進她船裡。女人試圖反擊,但他們力氣佔了上風,陣陣擊打她的身軀。
他和巴諾寇看著半昏迷的女人被抬到第一艘船甲板上,巴諾寇說:「或許是逃亡者吧。」兩人在第二艘船的甲板上,都看得到接下來發生的事。船員聚在她身旁撕下她的白色束腰外衣,扯下昂貴的腰帶。卡利亞德斯厭惡地別過頭。
那晚,船在獅頭島靠岸,那兒正位於奇歐斯的航路上。女人被第二艘船的船長拖過海灘,進了小樹叢。理光頭的船長是個粗魯的克里特人,女人的意志顯然已被殘毀殆盡,顯得很順從。結果起了陣騷動。船長強暴她後,她不知怎麼拔出他的匕首,將刀刃抹過他喉嚨。當下誰也沒看見,發現他的屍體已是一段時間後的事了。
激動的船員出動搜索她。卡利亞德斯和巴諾寇帶了壺酒去閒晃,找叢橄欖樹坐下來默默喝酒。
巴諾寇說:「阿瑞婁斯這人真倒霉。」卡利亞德斯聽了沒答腔。阿瑞婁斯是第一艘船的船長,逃亡者殺的那人是他親戚。他素有殘暴之名,劍術也有名氣,南方海岸人人畏懼。卡利亞德斯要是有別的選擇,絕不會和此人同行,但他和巴諾寇正遭人追捕,待在邁錫尼必受折磨喪命。阿瑞婁斯的船給了他們逃脫的機會。
他們坐到安靜的樹叢後,巴諾寇又說:「你今晚真沉默。在心煩什麼啊?」
卡利亞德斯說:「我們得離開這些船員。除了瑟康杜斯和其他兩、三個人,其餘都是人渣。和他們待在一起,很不舒服。」
「要等再往東一點嗎?」
「不要。我們明天就走。會有別的船在這裡靠岸,再找個願意讓我們上船的船長就好。接著我們往呂奇亞去。那裡有很多傭兵駐守,負責保護商隊不受強盜騷擾,護衛有錢的商人。」
「我也想變有錢。」巴諾寇說,「那就能買個女奴了。」
「有錢的話,你買一百個女奴也行。」
「一百個女奴我未必能應付。大概五個吧。」巴諾寇咯咯笑了。「嗯,五個很好。五個豐滿的黑髮女孩。還要有大眼睛。」他又喝點酒,打個嗝。「啊,感覺戴奧尼修斯的酒滲到我骨頭裡了。真希望現在就有個豐滿的黑髮女孩。」
卡利亞德斯笑了。「你的腦裡不是酒就是性。其他事情你都不感興趣嗎?」
「還有吃的啊。一頓好菜,一瓶酒,然後有個豐滿的女人在我身下尖叫。」
「你那體重壓著,難怪她會尖叫。」
巴諾寇哈哈笑著。「她們才不是因為那樣尖叫。女人崇拜我,是我為我英俊強壯,下面和馬一樣雄偉。」
「你忘了說你都付錢給她們。」
「當然付錢啊。就像付餐費酒錢一樣。你打算說什麼?」
「顯然不重要了。」
午夜時分,他們正準備要睡,卻聽到叫喊聲。然後那女人跌跌撞撞跑進樹叢,後面追著五名船員。她的白色束腰外衣又破又髒,染著血跡,那天發生的骯髒事已經讓她十分虛弱,結果絆一跤,跌在靠近卡利亞德斯坐的地方。
一名叫巴洛斯的船員手持兇狠的短彎刀跑進來。他身材高瘦,黑眼的間距很近,喜歡人家叫他殺手巴洛斯。巴洛斯咆哮道:「看我把妳像魚一樣開腸剖肚!」
她抬起頭望著卡利亞德斯,臉龐在月下顯得蒼白,表情混合著疲憊、絕望與恐懼。他看過那個表情,那表情自他童年便糾纏著他。回憶刺穿過他,他再次看見火焰,聽到可憐的尖叫。
卡利亞德斯一躍而起,站到那男人和他受害者之間,命令道:「放下你的刀。」
此舉讓船員大感意外。巴洛斯說:「她得死,阿瑞婁斯命令的。」他向卡利亞德斯走去。「別想擋在我和我獵物之間。我在大綠海周邊每塊土地都殺過人。你想在這兒濺血,肝腸散落草地嗎?」
卡利亞德斯的短劍咻一聲出鞘,他柔聲說:「誰也沒必要死,不過我不會讓這個女人再受傷害。」
巴洛斯搖搖頭。「我跟阿瑞婁斯說過,他應該割了你的喉嚨,拿走你的盔甲。邁錫尼人就是信不得。」他收起短彎刀,拔劍退後。「這下子你得學個教訓了。我決鬥的次數比船上任何船員還多。」
卡利亞德斯提醒他:「你們船員又不多。」
巴洛斯以驚人的速度躍向前。卡利亞德斯格開那一刺,迎上去前以肘槌向男人臉上。巴洛斯跌向身後,叫道:「殺了他!」其他四人一湧而上。卡利亞德斯殺了第一人,喝醉的巴諾寇則撲向其他人。巴洛斯又衝上來,不過這次卡利亞德斯準備好了。他擋下刺擊,手腕一轉還擊,劃開巴洛斯的咽喉。巴諾寇殺了一人,正和另一人纏鬥。第五人的劍砍向巴諾寇臉上時,卡利亞德斯正要上前相助。巴諾寇發現劍襲向他,便拉和他打鬥的人去擋。劍刃抹上他對手的頸子。
卡利亞德斯再次進攻時,其餘的船員轉身跑入黑暗。
他這時坐在洞裡霹啪作響的火旁,瞥了眼巴諾寇,說道:「朋友,很抱歉把你捲入這件事。你不該落到這個窘境的。」
巴諾寇深吸口氣,緩緩吐息。「卡利亞德斯,你真是怪人。」他說著搖搖頭。「但是和你一起的日子絕不會枯燥。」他打著呵吹說,「如果明天得殺六十個人,我得休息一下。」
「他們不會全部來。有人會留在船那兒,也有人會去尋花問柳。大概不出十個到十五個吧。」
「喔,這樣我會休息得舒服點。」巴諾寇替打扁的胸甲鬆開皮帶,解下胸甲丟到地上。「穿著盔甲都睡不好。」他說著,在火旁伸伸四肢,不一會兒呼吸就變深沉了。
卡利亞德斯為火堆添柴,然後回到洞口。這時吹起一陣涼風,夜空星光閃爍。巴諾寇說的沒錯:他們沒辦法離開這座島,船員隔天就會來追捕他們。他坐在那兒陷入沉思,片刻後聽見身後有躡手躡腳的聲響,於是倏然起身,轉身只見身上染血的女子手拿拳頭大的石塊朝他襲來。她明亮的藍眼閃著恨意。
他邊退後邊說:「妳不用拿著石頭。今晚妳很安全。」
「騙人!」她的聲音吵啞,因憤怒而顫抖。卡利亞德斯拔出匕首,發現她隨之緊張起來。他若於其事地把匕首丟向她腳邊,說道:「我不會騙人。拿這把武器吧。明天他們來抓我們時,妳就用得上了。」
女人蹲下身想撿起地上的匕首,卻失去平衡,跌在地上。卡利亞德斯沒挪半步,只說:「妳需要休息。」
她對他說:「我想起你了。你和你朋友跟攻擊我的人打鬥。為什麼?」
「噢,去問偉大的宙斯吧。」巴諾寇躺在火旁睏倦地說。女人揚起匕首想轉身面向他,卻又一個踉蹌。
「頭被打就會那樣子。」巴諾寇說著,起身走過來加入他們。「妳還是坐下來吧。」
她凝望著卡利亞德斯說:「我在我船上看到你。你在第二艘船上。你看著他們攔到我船首前,丟爪鉤過來。你看著他們把我拖上船。」
「對。我們跟他們一起航行。」
「你們是海盜。」
「我們該是什麼,就是什麼。」卡利亞德斯沒爭辯。
「他們強暴我的時候說,明天要把我交給你的船。」
「那不是我的船。我沒下令攻擊妳。我或我同伴也沒參與後來發生的事。沒人怪妳生氣,但是別遷怒救了妳的人。」
巴諾寇插嘴說:「來祈禱有人會救我們吧。」
女人問:「這是什麼意思?」
巴諾寇答道:「這座島是小島,而我們沒黃金也沒船。那些憤怒的人明天就會來找我們。話說卡利亞德斯和我,我們是厲害的戰士。天下無雙。呃……至少阿果里歐斯死後是這樣。私底下講,我覺得我們打得過七、八個戰士。而海盜船員裡大概有六十個戰鬥人員,沒一個是軟腳蝦。」
「你沒有逃脫的計畫嗎?」
「噢,女人,我不做計畫。我只喝酒、嫖妓、打架。做計畫的是卡利亞德斯。」
她說:「這麼說,你們兩個都是傻子,自取滅亡。」
「我來的地方,奴隸都畢恭畢敬的。」巴諾寇聲音裡帶了一絲怒意。
「我才不是誰的奴隸!」
「腦袋被打呆了嗎?妳的船在海上被虜,船上沒旗幟也沒安全通行證。妳被抓了,現在屬於海盜,因此按諸神和人的法律,就是奴隸。」
「去他的諸神和人的法律!」
「你們兩個,冷靜點!」卡利亞德斯責備著,然後問她:「妳原來打算航向哪裡?」
「奇歐斯。」
「妳家在那裡嗎?」
「沒有。我船上有些財寶,有寶石和一點黃金。我預計找艘船帶我去特洛依。海盜奪走了一切,還不止錢財。」她抹抹臉,擦去乾掉的血跡。
卡利亞德斯說:「那邊有條小溪,可以去洗洗臉。」
女人遲疑了,最後才問:「那我不是你們的俘虜嗎?」
「不是。妳想做什麼,是妳的自由。」
她注視著卡利亞德斯,又看向巴諾寇。「你們幫助我,不是為了把我變成你們的奴隸,或把我賣掉嗎?」
卡利亞德斯回答:「不是。」
她這時似乎鬆了口氣,不過仍緊握著匕首,吞吞吐吐地說:「你們說的若是真話,我應該……感謝你們倆。」
「喔,別謝我。」巴諾寇說,「我原來要見死不救的。」
第二章 阿果里歐斯之劍
卡利亞德斯頭靠在洞口岩壁上打了個盹。巴諾寇睡夢中鼾聲大作,時而呢喃。
黎明前,卡利亞德斯離開洞穴,走到小溪旁,跪在溪邊舀水潑臉,以濕濕的手指梳過黑髮的小平頭。
他發現女人離開了洞穴,也信步走下溪流。她身材高佻,昂首而行,儀態優雅如克里特舞者。卡利亞德斯心知她不是逃亡的奴隸;奴隸習慣走路低著頭,姿態順服。他沒說話,只看著她洗去臉上和手臂乾掉的血漬。她臉龐仍腫脹,兩眼都有黑眼圈。他心想,即使臉沒腫,她也不漂亮。她的面孔強健,輪廓剛硬,眉毛太粗,鼻子太挺。那是張嚴肅的面容,他猜想,即使處境沒這麼糟,這張臉也不習於歡笑。
她把自己清理乾淨,舉起匕首。卡利亞德斯一時以為她要割喉自盡,接著她卻抓起一段金髮,用匕首割下。戰士默默坐著,看她繼續割去頭髮,一把一把丟到岩石上。卡利亞德斯大惑不解。她臉上毫無表情,甚至沒有怒意,結束後彎向前抹抹頭,甩去頭上的斷髮。
最後她終於走離溪旁,坐到離他一段距離的地方,對他說:「幫我忙不太明智。」
「我一向不聰明。」
天漸漸亮了,由他們坐的地方看得到覆滿數千朵藍花的田野。女人望著花朵,卡利亞德斯發現她的表情緩和了。她柔聲說:「看來好像天空的藍色滲到大地裡。誰猜得到這麼美麗的植物會長在這麼乾燥的地方?你知道那是什麼花嗎?」
「是亞麻。」他說,「妳束腰外衣的亞麻就來自這些植物。」
她問道:「那是怎麼變成衣物的?」卡利亞德斯俯望著亞麻田,記起童年時光和他妹妹們在涅斯托王的田裡工作,將亞麻連根拔起,除去種子留著製醫療或密封木材用油,再將亞麻莖置於流水中,任其腐爛。她追問道:「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於是他對她說起孩童和婦女的辛苦工作。收集亞麻、漚軟亞麻莖,待亞麻莖腐爛後,再以木槌槌打,接著孩童便坐在豔陽下刮著亞麻莖,除去剩餘的木質部分。之後是櫛梳,以一把把愈來愈細的亞麻梳除去露出的纖維。卡利亞德斯對她敘述著處理亞麻的過程,同時發現這女人的韌性驚人,雖然才經歷那些事,接下來也難逃悲慘命運,古老的技術卻令她入迷。他注視著她淡色的眼睛,卻發現她的興致只是表象,那之下藏著緊張與恐懼。他們靜靜地坐著片刻,他又望了她一眼,四目相交。「我對妳發誓,我們會拼死阻止他們奪回妳。」女人沒回答,卡利亞德斯知道她不相信他。他思忖道,為何要相信呢?
他說話時,巴諾寇由洞穴走了過來,停在附近一棵樹旁,撩起束腰外衣開始自得其樂地灑尿,一邊退後一邊努力讓水柱往樹幹高處噴去。
女人問道:「他在做什麼?」
「他很得意他遇過的男人都沒他尿得高。」
「誰稀罕啊?」
卡利亞德斯笑了:「妳和男人相處的時間顯然不長。」看著她沉下臉,他暗自咒罵,急忙說:「對不起,我說了蠢話。」
「沒關係。」她努力擺出微笑。「我不會因為發生的事而崩潰。這不是我第一次被強暴了。不過,知道嗎,被陌生人強暴,好過被你愛、你信任的人糟蹋。」她深吸口氣,將視線轉向開滿藍花的田野。
「妳叫什麼名字?」
「我還小的時候,他們叫我琵莉亞。我現在就用這個名字。」
巴諾寇走來他們坐的地方,一屁股坐到卡利亞德斯身旁看著那女人。「頭髮剪得真醜。」他說,「妳長虱子啊?」琵莉亞別過眼,沒理他。巴諾寇把注意轉到卡利亞德斯身上。「我餓到可以啃樹皮了。我們下到村落,殺光跟我們作對的龜兒子,找點東西吃,如何?」
琵莉亞說:「看得出你不是負責做計畫的人。」
巴諾寇怒瞪著她說:「憑妳那張嘴,永遠找不到丈夫的。」
「希望這句話傳到大女神耳中,讓希拉將之實現!」她恨恨地說。
卡利亞德斯走離他們,來到一株糾結的樹木旁。那位置能俯望亞麻田,遠眺遙遠的村落。人們已經在活動了,女人和年輕人正準備到田裡工作。沒有海盜的蹤影。他聽得到巴諾寇和女人在身後爭吵。
他心想,事情是在特洛伊走調的。在那註定失敗的一役之前,他是別人眼中的好戰士,隊長的未來人選,以獲選突襲城市為榮。只有精英才會選上。
襲擊應該大獲成功才對。偉大的特洛伊戰士赫克特已於戰役中陣亡,而叛變的特洛伊軍將攻擊王宮,殺死普萊安王和他其他兒子;邁錫尼戰士會跟著他們進宮,解決掉忠心的士兵。新的統治者是邁錫尼王阿加曼農的盟友,將給他們豐厚的獎賞。
除了三個關鍵之外,計畫完美無瑕。
第一,阿加曼農任命率兵攻擊的將軍是個叫可拉諾斯的懦夫,殘暴惡毒,以謊言和欺騙導致邁錫尼傳奇英雄的死亡。第二,突擊當時,那個英雄──偉大的阿果里歐斯正在普萊安宮中,死守最後一道階梯。第三,赫克特沒死,而且即時回來領軍封了邁錫尼人的後路。勝利與富足的前景煙消雲散,只留下確知的戰敗與死亡。
沒種的可拉諾斯試圖賄賂普萊安,想將邁錫尼的所有計畫透露給特洛伊王,換取他的性命。不料普萊安拒絕了,而且釋放存活的邁錫尼人,以向捨身保衛他的阿果里歐斯致意,他允許他們帶可拉諾斯回到船上,只有一個條件:船駛遠時,他要聽到可拉諾斯的尖叫。
可拉諾斯的確尖叫了。槳帆船還沒駛離海灣的入口,憤怒的倖存者便把他砍成肉塊。
返鄉的航程十分平順,戰敗雖然喪氣,大家卻很高興撿回一條命。但他們的任務失敗,回到邁錫尼時飽受奚落。之後更糟了。
卡利亞德斯不寒而慄地回憶起三名國王的手下衝進他家撲向他,壓住他胳膊。一人將他頭往後扯,克里托斯一手拿著薄刃匕首走上前;他是阿加曼農的副官,也是可拉諾斯的兄弟。
克里托斯問道:「你以為不會被國王的正義制裁嗎?你以為你殺了我兄弟,能被饒恕嗎?」
「可拉諾斯出賣了所有人,是個叛徒。他和你沒兩樣;周圍有士兵時表現英勇,面對戰鬥和死亡就成了懦夫。來啊,殺了我啊。怎麼也好過聞著你發臭的氣息。」
克里托斯笑了,一股冰冷的恐懼滲入卡利亞德斯骨頭裡。
「殺了你?不,卡利亞德斯。阿加曼農王下令懲罰你,而不是立刻殺死。你不會死得像戰士,不會的。我會挖出你眼睛,割下你手指,留下大拇指,讓你從高尚一點的人桌下撿點東西吃。」
即使此刻,這段記憶都讓卡利亞德斯恐懼得難受。
薄刃匕首緩緩舉起,刀尖徐徐逼向他左眼。
然後門被撞開,巴諾寇跑進房裡,巨拳砸上克里托斯的臉,把他打飛了開來。卡利亞德斯由錯愕的男人手中掙脫,接下來的打鬥粗暴而短暫。巴諾寇折斷一名士兵的頸子,卡利亞德斯攻擊另一名士兵,逼他退後,趁機拔出自己的匕首砍過他喉嚨。
接著,卡利亞德斯和巴諾寇便由他家跑到附近的牧草地,偷了兩匹馬,騎離村裡。
阿加曼農之後稱之為獅子的正義之夜。那晚,攻打特洛伊的倖存者有四十人慘遭殺害,其餘被砍掉雙手。卡利亞德斯和巴諾寇遭到通緝,活捉或殺死他們的人可以得到黃金作獎賞。
卡利亞德斯露出憂傷的微笑。他們逃過高明的刺客、精良的士兵、追求賞金的勇猛戰士,這下子卻在這兒等著命喪海上人渣之手。
琵莉亞和大塊頭的戰士坐在一起,故作平靜,心臟卻狂跳,胸中似乎關了一隻驚恐的麻雀,正瘋狂振翅想要逃脫。她熟知恐懼,往往能將之轉換為一股怒氣,此刻卻力不從心。
前一天的經歷殘酷不堪,但海盜征服她時,她滿腔怒火,接著是拼死的決心。粗蠻的攻擊與撕裂之痛竟使她無所畏懼。琵莉亞不再抵抗,強忍折磨,靜待時機。時機降臨之時,鮮血噴出海盜被劃開的咽喉,他訝異的大眼俯望著她,而她心裡湧起一股勝利感。他掙扎了一下,而她抱緊他,胸前感覺到他的心跳,心跳減慢而後停止。然後她推開他的身體,溜入陰影中。
那時,真實的恐懼才襲來。她獨自迷失在荒僻的小島,感覺自己的勇氣消散無蹤。她跑上岩石山坡,在裸露的岩塊後蹲下,過了一陣子才發現自己正在啜泣,不過完全沒概念是何時開始的。她四肢發顫,屈著腿躺到地上,手臂遮著臉,彷彿又要受到攻擊。絕望灰心中,她聽見了首席女祭司對她斥責道:「傲慢的女孩!妳未經試煉卻吹噓自己的力量,嘲笑鄉下女人懦弱,自己卻沒經驗過她們的不幸。妳貴為王女,在國王的保護下生活,兄長是偉大的戰士,誰冒犯了妳,就會被他的劍砍下頭。田野之女的性命取決於粗暴男性無常的喜怒,而妳竟敢批評她們?」
「很抱歉。」她臉貼著岩石低語。首席女祭司指責她時,她並不是這樣回答,不記得確切說了什麼,只知道說的話桀驁不馴。然而她躺在岩石間時,傲氣盡失。
她精疲力竭,最後睡著一下,但身軀飽受凌虐,疼痛喚醒了她。她即時醒來,聽見山坡傳來腳步聲。
她拼命逃跑,氣力用盡時,來到一個小樹叢。她以為此命休矣,卻有兩個男人為她而戰,帶她來山上這個洞穴。
他們沒強暴她,沒威脅她,但她仍驚懼不已。她望著名叫巴諾寇的男人。那人十分魁梧,面孔粗魯鄙俗,看向她時,藍眼掩不住對她的欲望。她築起蔑視的屏障,此外沒別的辦法能抵禦。卡利亞德斯給她的小匕首對那樣的男人起不了作用。他會打掉她手中的匕首,像船上的海盜一樣將她推倒。
她費勁吞了口口水,驅走可怕的記憶。但毆打和掌摑的瘀青割傷、身體被撕裂的痛楚卻無從阻絕。
大塊頭戰士沒看她,卻望向一段距離外糾結樹木旁高瘦的青年。她記起他保證會幫助她,怒氣又湧起。
他是海盜,一定會背叛妳。男人都是叛徒。邪惡婪貪,毫無憐憫。
但他發誓會保護她。
男人的承諾像奔流溪水的低喃,聽得見,卻毫無意義。首席女祭司是這麼說的。
高大的戰士走向溪邊,欠身捧水來喝。他的動作不像他同伴那麼優雅,但她思忖,身著厚重的戰甲一定很難彎腰。那是件上好的胸甲,由銅線固定數十片青銅圓盤做成。巴諾寇拿水潑臉,然後以粗粗的手指梳過金色長髮。這時琵莉亞才發現他右耳缺了上端,有道長長的白色疤痕由殘餘的耳朵延伸至蓄著鬍子的下巴。巴諾寇坐下來按摩他右臂的二頭肌。琵莉亞看到二頭肌上還有一道鮮紅的疤,是幾個月前的新傷。
他發現她在看他,冷淡的藍眼對上她的目光。她急於以言語阻止他接近,於是問:「是矛傷的嗎?」
「不,是劍。直直穿過去。」他說著,轉身給她看上臂的後側。「當時的確讓我廢了,不過復原得很好。」
「劍能刺得那麼深,對方一定很強壯。」
「沒錯。」巴諾寇的聲音帶著驕傲。「正是阿果里歐斯的傑作。他是最偉大的邁錫尼戰士。要是我沒絆倒,就會刺穿我喉嚨;結果刺中手臂。」他轉身指著卡利亞德斯說:「就是那把劍。」他指著卡利亞德斯身旁那把青銅武器。「卡利亞德斯臉上那條大大的疤也是那把劍弄的。他以那把劍為榮。」
「阿果里歐斯?守住帕沙橋的人嗎?」
「正是他。了不起的男人。」
「但你們想殺了他?」
「當然想殺了他。他和敵人一道。諸神為證,要是阿果里歐斯是我殺的就好了。不過不是我,是可拉諾斯射的那支箭。用箭耶!弓箭是懦夫的武器。想到就反胃。他們是靠阿果里歐斯贏的。絕對沒錯。我們鼻腔嗅到的是戰敗的氣息,可是贏得那一役的還是邁錫尼人。」
「是什麼戰役啊?」
「在特洛伊發生的。那堆特洛伊黃金啊,本該讓我發財的。欸,時機總是還沒到。」他靠向身後,搔搔下體。
「我的胃開始覺得我被砍斷喉嚨了。但願卡利亞德斯趕快想個對策出來。」
「打敗那兩船海盜的對策嗎?」
「他一定會想出個什麼。卡利亞德斯啊,老是在思考。很拿手啊。有幾百人在搜索,他還是把我們兩弄出了邁錫尼的土地。比他們所有人還精呢。欸……是得殺幾個人。不過大多是靠卡利亞德斯的辦法。」
「你們為什麼被追殺啊?」她問道。她並不真的想知道,只是急著在卡利亞德斯回來前,讓對話繼續進行。
「主要是因為在特洛伊失敗了。阿加曼農王不愛人戰敗。此外我們還殺了他的將軍阿拉諾斯。那傢伙是個沒用的雜碎畜生。要我說,我們其實幫了阿加曼農一個大忙。反正啊,那時候感覺殺了阿拉諾斯是個好主意,而且說實在很爽。不過回到家鄉沒得到讚賞。在他們眼裡,我們去打仗,卻殺了自己將軍。事情當然是這樣沒錯。可是他們卻無視於他是沒種的雜碎畜生。回去三天後,阿加曼農王派出殺手。那晚死了一堆好漢子。不過我們還是逃過了。」
「卡利亞德斯說你救了他。」
他點點頭。「我這輩子做了不少蠢事。」
「後悔嗎?」
巴諾寇哈哈笑了。「落到坐在這山上,等著海盜來襲嗎?是啊,可後悔了。應該找埃魯斯羅斯當結拜兄弟的。他會笑,曉得講好玩的故事,是個好同伴。卡利亞德斯這些日子不太愛笑。這樣想起來,他從來就不愛笑。大概想太多了吧。老是在思考,不正常。那種事最好讓老人來做。他們需要思考,除了思考也無事可做。」
「你說你們在特洛伊差點送了性命,是怎麼逃脫的?」
巴諾寇聳聳肩。「說真的,不知道。特洛伊王開口說話,可是我沒真的在聽。受傷的手臂像火一樣灼熱,而且我在準備一戰。接著我們所有人就從大殿被護送回船。我忘了,反正和阿果里歐斯的英雄之舉有關。問卡利亞德斯吧。他來了。」
琵莉亞看到年輕的戰士朝他們走回來,鬆了口氣。
巴諾寇問:「想出對策了嗎?」
卡利亞德斯嚴肅地點頭。「我們回聚落去,殺光跟我們作對的龜兒子,找點東西吃。」
巴諾寇得意地說:「看吧,就說他會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