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水族館
片山雅道行色匆匆。
深夜的水族館,只開著必要之最小限度的照明。即使在開館時間內,也顯得十分昏暗的館內,如今只剩下腳下的緊急照明燈,四周黑漆漆的。三十八個水族箱並非井然有序地排放。如果是不熟悉環境的人,可能會失去方向感,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但飼養股長片山閉著眼睛也可以知道水族館的動線。雖然腦袋因為睡眠不足和疲勞變得昏昏沉沉,但雙腳卻堅定地邁向目的地。
這簡直就像是用水族箱排列成的迷宮。
片山走在水族箱之間,腦海中再度浮現這個念頭。他回想起以前曾經和負責企劃的小谷潤聊過,「如果在暑假期間,把這裡出租作為試膽量的地方,收入一定很不錯」。當時,他覺得這個笑話很有趣,但如今他已經累得精疲力盡,即使想起這件事,也無力笑出來了。
片山正準備前往紅樹林區。飼養股辦公室的螢幕上,出現了通報水溫異常的警告。發生問題的水族箱內,展示著居住在西表島河口水域的弓線天竺鯛。這是關東地區所沒有的魚類。紅樹林水族箱的水溫設定在攝氏二十四度。正常情況下,水溫會保持在二十三度到二十五度之間,從來不曾出現更低的溫度。但監控水族館所有水族箱的管理系統卻顯示,水族箱目前處在十三度的水溫環境。
「最近水溫管理系統設備的心情似乎不太好。」這句話是,和片山一樣負責照顧魚類,對系統也很熟悉的大島一男說的。
「雖然目前還沒有什麼問題,但真有點讓人擔心呢。」
正如大島所說的,水族箱最近的狀態很不穩定。光是這一星期,魚類水族箱接二連三地出現各種小問題,幾乎都和水溫有關。
在片山工作的「羽田國際環境水族館」內,展示了從熱帶到南極洋各種水溫下生活的生物。為了確保牠們過著舒適的生活,各個水族箱都必須對水溫進行嚴格管理。利用加熱器加溫後的海水和經冷卻機冷卻後的海水混合,達到設定的水溫後,才能供給各水族箱。這個水族館內,許多水族箱都是上方敞開的開放式水族箱,由於是大面積地和外界接觸,水溫調整相對比較困難。況且,目前剛改裝完成不久,水溫調整還在適應階段。今晚也是開放式水族箱顯示了有水溫異常的問題。
不過,展示生物才不會體諒新的水族箱難以調整溫度這件事。水溫太低,牠們的身體狀況就會出問題,甚至可能會一命嗚呼。每家水族館在剛開張時,都會有不少生物陸續暴斃。這次的問題雖然不至於導致展示生物立刻死亡,但對飼養員來說,當然不能坐視不管。更何況經過一番勞心勞力後,目前水族館正逐漸步上軌道。在這關鍵時期,展示生物絕對不能出任何狀況。片山加快腳步,走向紅樹林水族箱。
連日來,片山始終不能好好闔眼。他幾乎每天都在目送其他職員回家後,獨自留下來繼續工作。那是他隱瞞幾位飼養員下屬,正在悄悄進行的工作。片山有一項計畫。為了在這個水族館實現這項計畫,需要投注相當的勞力。當然,他無法靠自己一個人獨立完成。這項計畫不僅需要動員水族館的全體人員,更需要東京都政府和各公家機關的奧援。為此,首先必須讓他們認同這個計畫是切實可行的。片山目前正為此進行準備工作。
每個人都可以侃侃而談自己的夢想,但只有周全的準備和不惜付出勞力,才能讓夢想成真。然而,在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只會高談闊論,卻不付諸任何實現夢想的行動。這樣是不行的。現在,自己腦子裡所描繪構思的,一定要成為能為社會大眾謀福利的事業。波多野館長教導片山,首先應該由自己研擬基礎的計畫,研究實現的可能性,決定計畫的規模,並製作完成之前的規劃藍圖,根據各個步驟的重點,建立行動計畫。同時,還要估算必要的預算,從預估的收益中,了解可行性。之前聽從館長的建議,在空中大學所學的企業經營知識,在這次的準備工作中派上了用場。雖然目前獨立進行這項工作,的確有點辛苦。但他打算過一陣子去游說館長。一旦說服成功,就可以動員全體職員一起努力。到那之前再忍耐一下。
眼前,水溫問題十分棘手,讓他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工作。而且,寶貴的展示生物面臨危機,當然不是一件好事。不過,片山卻有不同的看法──幸虧自己還留在館內,才使那些魚兒免於死亡的威脅。既然沒有告訴別人自己獨自留下來工作,當然也無法告訴他們深夜發生了問題。正因為原本應該下班的自己還留在館內,才維持了水族館的安穩。──無論再怎麼疲勞,都沒有捨棄正面思考的片山這麼認為。
然而,今天晚上又出現問題了。東京灣的淺灘區、沖繩的珊瑚礁區和伊豆半島潮間帶的水溫,都陸續發生了問題。雖然不是同時發生,但剛調整好一個,另一個就立刻出了狀況。片山每次都用手動的方式調節水溫,把狀況特別差的魚兒移到備用水族箱內。在疲於奔命之際,片山的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很明顯的,身體已經過度勞累了,但片山卻無視身體發出的警訊。
他終於來到了紅樹林水族箱。紅樹林是一種生長在海水和淡水交會的河口帶的植物。這種植物在水底紮根,樹幹筆直從水面伸向天空。像章魚腳一樣的支柱根是主要特徵,有水筆仔和紅海欖等不同的品種。這個水族箱的最大特色,就是重現了西表島水域的環境。
片山探頭向水族箱內張望。紅海欖雖然是製作精巧的仿製品,但在其支柱根之間棲息的生物卻是真的。水族箱內,好幾尾弓線天竺鯛擠在一起。低溫會影響牠們的活動能力。片山趕緊從員工專用門繞到水族箱的後場,操作著控制板,用手控提升了水溫。雖然必須記錄水族箱的異常狀況,但這可以等一下再做,首先必須搭救眼前的魚兒們。片山把離開飼養股辦公室時拿在手上的記事本放進了長褲口袋。
無論怎麼想,都無法認為這是普通的故障。
片山用功能已經減弱的大腦思考著。他幾乎認為,是電腦擅自改變了設定。此刻的片山,已經失去慣有的清晰頭腦,他想起了《2001年太空漫遊》(譯註:A Space
Odyssey,1968 年由Stanley Kubrick 導演)。但對機械一竅不通的片山,甚至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部電影。
片山並沒有深究原因。在思考之前,他已經開始行動了。他想確認後場的備用水族箱是否處於可以使用的狀態。水溫有沒有問題?片山沒有看溫度計,而是很自然地把手伸進了水族箱。
頓時,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不是一般的雞皮疙瘩,而是瞬間使全身皮膚收縮的雞皮疙瘩。同時,也襲擊了片山的心臟。
一瞬間,片山的心臟停止跳動了。
˙手機
沒完沒了地掃、掃、掃,掃個不停。
脇坂寬子拿著拖把和水桶來回走著。來水族館打工之前,根本沒有想到竟然整天都要打掃。無論參觀者的多寡,每天都要在固定的時間進行掃除。不僅是寬子和其他工讀生,即使是正式職員,只要一有空,就會四處清理。
妳也不想在到處都是垃圾的地方約會吧?
以前,波多野館長曾經對一臉不滿的寬子這麼說過。人們都喜歡聚集在乾淨的地方。在這個水族館當了三個月的工讀生,寬子似乎終於體會到館長這句話的意思。因此,雖然覺得很麻煩,但從來不曾偷懶。最重要的是,要把女廁所打掃得一乾二淨。今天,她也把馬桶擦得潔白如新。館長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在改裝時,把女廁所裝潢得特別考究。只要隨時打掃乾淨,來參觀的人就會覺得這個水族館是個舒適的空間。
掃完廁所後,寬子想起還要去打掃另一個地方。她拿起清潔工具,沿著參觀路線順路走向目的地。水族館是個有趣的地方,完全不怕被遊客看到後場的工作。所以,寬子可以大大方方地拿著清潔工具,走在通道上。她正走向二樓的體驗區。
或許是因為剛開館不久,體驗水族箱周邊並沒有太多的水漬。寬子用拖把擦掉僅有的水漬,頓時感到心滿意足。她退後幾步,看著體驗水族箱,檢查還有沒有其他弄髒的地方。
──咦?
她的視線停留在一個奇怪的東西上。不是水族箱,而是水族箱旁的那道門。那道門,只有正式職員可以出入。寬子還是工讀生,沒有那裡的鑰匙,只有和職員一起時,才能進入水族箱的後場。寬子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腰上也可以掛上這把鑰匙。
門把上掛了一個紙袋。她走了過去。是一家位在市中心的大型百貨公司的紙袋。紙袋用透明膠帶封了口,並用透明膠帶貼了一張用電腦打字的紙片,上面寫著「給館長先生」。
是什麼東西?
好噁。寬子雖然這麼想,但反正不是給自己的。於是,她打算收拾好清潔工具後,再拿去給館長。
寬子打定主意後,便拿起了紙袋。
* * *
昏暗的館內。左右兩側的牆壁排滿了水族箱,水族箱內的燈光就像是間接照明,照在整個館內,確保有足以自由通行的明亮度。空氣涼涼的,可以感受到輕微的濕氣。靜謐的氣氛營造出一種神秘的感覺。
在非假日的白天時間,的確靜謐而神秘,也很有氣氛,是最佳的約會場所。然而,一到暑假,白天就絕對不再是這麼回事。今天,館內也到處響起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古賀孝三正在水母水族箱餵食,即使站在水族箱的後場,仍然可以聽到「啊,是水母,水母耶」的尖叫聲。雖然在注意事項中明確規定「不可敲打」,但那些孩子還是用拳頭拚命敲打水族箱,希望可以吸引展示生物的注意。距離上午十點開館不到兩個小時,已經開始有點鬧哄哄的。
古賀一隻手拎著水桶,從水族箱後場來到通道上。他用鑰匙鎖好職員專用門,走在通道上。他身上穿著職員專用的馬球衫和工作褲,以及黑色橡膠長靴。苔綠色的馬球衫的背後寫著「羽田國際環境水族館」。所有職員身上都穿著同樣的衣服,可以輕而易舉地區分職員和參觀民眾。這件制服,還同時包含著「如遇疑問,隨時樂意為您解決」的訊息。無論再怎麼忙,也不能表現出殺氣騰騰的樣子。如今,古賀正用緩慢的步調走向飼料室。中途,一個戴著眼鏡的小學生叫住了他。
「請問,這個水族館裡總共有多少水?」
古賀對小學生親切地笑了笑。
「差不多一千噸左右吧。」
「一千噸!」小學生瞪大了眼睛。即使無法具體想像有多少,但至少應該知道是很可觀的量。事實上,對水族館來說,一千噸水量還屬於少的,只有同樣位在首都圈內的葛西臨海水族館的三分之一不到,但沒必要告訴他那麼多吧。
「這些水,是從前面的大海抽過來的嗎?」
古賀笑著搖了搖頭。
「不是。因為,東京灣的海水不乾淨。我們是去八丈島的海上,抽取乾淨的海水後,運到這裡來的。」
「八丈島!從這麼遠運過來,不是很辛苦嗎?」
「是很辛苦。但是,魚喜歡乾淨的海水。」
「有差那麼多嗎?」
這個孩子如果是生活在首都圈內,或許只看過東京灣的海。
「對,差很多。二樓有展示東京灣和伊豆群島的水族箱,你可以去比較看看。」
那個看起來像是資優生的小孩子聽了以後,恭恭敬敬地向古賀道了謝。他向小學生揮了揮手,走進了飼料室,把水桶放好,洗完手,回到了飼養股辦公室。
古賀一踏入房間,一陣冷風便包圍了他的身體。
「哇噢,好涼快。」
古賀一進門就說:「但會不會太冷了?」
古賀剛才走的通道上,也有冷氣開放。飼養股辦公室很顯然是冷過了頭。他看了看門旁的空調控制板。
「喂,溫度設定在二十度耶。」
「房間裡的溫度太低了。」
負責海獸的山口真美子站了起來,走向控制板。她伸出漂亮的手指,將設定溫度調回二十八度。
「啊∼,又調高了啊。」
飼養股長大島一男誇張地嘆了口氣。房間裡已經這麼涼了,他手上竟然還拿著扇子。看來,應該是這個怕熱的傢伙偷偷調降了設定溫度。
「大島股長,這樣不行喔,」真美子笑著瞪了他一眼,「要省電,省電。」
「對啊。」負責魚類的板東彌生也加入陣容。
「這幾天的天氣還很涼啊,現在就調這麼低,八月以後要怎麼辦?」
「大島兄,你散發太多熱量了,」古賀也附和著,「大島兄一走進來,房間就變熱了。」
比古賀大三歲的大島股長是個熱情的人。大家都說,他熱愛海洋的那份執著,讓他的體溫也比一般人高。最近雖然有點疲勞的樣子,但還是很怕熱。
等你們都走了,我還要再調回來。大島在嘴裡碎碎唸著。其他人哄堂大笑起來。
這時,井內伸江大叫著「好熱!」,也走了進來。她已經汗流浹背了。可能是剛結束第一次海豚表演。她一走進來,立刻嗶嗶嗶地調降了設定溫度。
「這樣剛剛好。」
「哪裡剛剛好?」
古賀苦笑著說。這才想起,她也很怕熱。
「表演怎麼樣?」
真美子問,伸江拿起掛在腰間皮帶上的毛巾,一邊擦著汗回答說:
「嗯,盛況空前。孩子們也很乖。」
真美子點點頭。伸江說的孩子們並不是指來參觀的小學生,而是指海豚。羽田國際環境水族館裡,有三隻分別名為蘭丸、百合、櫻花的瓶鼻海豚。館內禮品店內的人氣商品,海豚絨毛玩具和小包包,就是以這幾隻海豚為原型設計的。牠們是水族館裡的明星。伸江擦完汗,把毛巾掛回腰上。
「不過,好熱。真美,妳最好多注意一下。」
「即使多注意,天氣也不會變涼啊。」
吉賀脫口而出,伸江瞪了古賀一眼。
「你在說什麼?我是說防曬。古賀仔,做人家男朋友的,這種小細節最好多注意一下。」
伸江即使面對古賀他們幾個年長的,說話也是沒大沒小的。古賀被說得張口結舌,真美子趕緊笑著解圍:「不用擔心,我會在全身擦滿防曬霜後再出去。」
平時每天只表演三場海豚秀,但在暑假期間,一天要演四場。由負責海獸的女職員伸江和真美子輪流主持。今天十一點和下午三點的兩場由伸江負責,下午一點半和傍晚五點的那兩場由真美子主持。膚色白晳的真美子只要一曬太陽,皮膚就變得通紅。她吹彈可破的白晳肌膚和一頭黑色秀髮雖然成功打造出清純的感覺,但對經常需要面對直射陽光的工作卻很不利。伸江一身古銅色皮膚,配上一頭褐色的長髮,很有海洋女孩的感覺,似乎完全不怕太陽曬。更準確地說,古賀認為伸江本身就像是太陽。
「伸姊,妳流這麼多汗,會著涼,小心感冒。」
「沒關係,沒關係。我休息五分鐘就回去了。」
「這五分鐘就會著涼啊。」
「真美,妳真是很難通融耶。」
不知不覺中,大家抱怨的對象從大島股長轉移到伸江身上。
古賀聽著她們的鬥嘴,回到自己辦公桌旁。為冷氣的設定溫度爭執不休,是夏日的風情詩。上星期一也很熱,但適逢舉辦海洋日的活動,根本沒時間覺得熱。今天沒有特別的安排,是個平靜的日子。平靜,而又特別的日子。
因為手上剛好沒事,於是,他拿出開館前進行的水族箱確認記錄單,準備輸入電腦。如果可以靠感應器隨時監控水族箱,自動保存在伺服器上,或是至少在水族箱背面裝一個手提式的資料儲存器,利用有線網路,輸入到電腦,那該有多輕鬆啊。很遺憾,這家水族館還沒有這麼高科技化,只能用傳統的紀錄單,靠人工輸入電腦。但只要輸入電腦後,日後查詢資料就很方便。當然,其實很少有機會查閱以前的資料。當成功地長時間飼養某種不容易飼養的生物時,在寫論文時,就可以參考這些資料。但他還是毫不懈怠地持續記錄,堅持就是勝利。
在輸入完成,準備結束該程式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點選了搜尋畫面,搜尋出三年前的今天,那一夜的記錄出現在畫面上。前飼養股長片山雅道記錄下自己死亡之前的資料。水族箱出現異常水溫。片山並沒有把這項資料輸入電腦。他只用潦草的字,寫在記事本上。迷你六孔的記事本。藍色皮革的封面上些微的磨損,反而感覺更有味道,也難怪片山會對它情有獨鍾。由於是私人的記事本,當初作為遺物交還給家屬,但因為上面記錄了工作相關的內容,因此,家屬又把記事本和其他與工作有關的物品一起捐贈給水族館。古賀從記事本中,把這項紀錄輸入電腦。
片山應該打算自己輸入電腦吧。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片山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暴斃。所以,當深夜發現水溫異常時,並沒有記錄在飼養股辦公室內的A4記錄表上,而是在衝出飼養股辦公室的同時,寫在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上。正因為片山沒有按照常規執行業務,可見他當時有多麼慌張。
如果當時他打電話給自己就好了。
雖然明知道已經於事無補,但古賀還是無法不這麼想。古賀從抽屜裡拿出片山的記事本,看著藍色的封面。當時,片山前輩為什麼會獨自留在水族館?為什麼沒有尋求協助,而試圖獨自解決問題呢?無論他再怎麼問,片山也無法回答他了。
「參觀人數的情況怎麼樣?」
大島問古賀。古賀這才回過神。大島原本負責魚類飼養,在擔任主管工作後,經常感嘆事務工作增加了。雖然他很想擠出時間照顧水族箱,但今天從開館到現在,還抽不出時間去現場走一走。
「很熱鬧。」古賀回答說,「都是些小鬼頭,吵翻天了。」
「有來總比沒來好。」
大島說。他似乎有很深的感慨。
「那倒是。」
「今天的入館人數大概會有多少?有沒有八千?」
「應該不止吧。我想,絕對有八千五百。」
古賀的話音未落,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改成八千五百零一。」
好熟悉的聲音,古賀回頭看著門的方向。門已經打開了,深澤康明站在那裡。
「深澤!」
古賀起身走向深澤。深澤穿著白色T恤、牛仔褲,外加一件麻質外套,一身休閒的打扮。T恤上有幾個大大的毛筆字「八丈流人」。應該是去八丈島浮潛時買的吧。
「你來了。」
「對。」深澤應了一聲,視線看著飼養股辦公室內,朝大島股長點頭打了招呼。大島向他揮了揮手。真美子和彌生向他鞠躬行了禮,深澤也微微欠了欠身回禮。
「啊喲,親愛的。」
伸江站了起來,兩隻手好像在發送手旗信號一樣用力揮著。深澤也笑了起來。
「喔,原來是小井。最近還好嗎?」
「不好,不好,好像感冒了。」她故意誇張地咳嗽起來,「這裡的冷氣太強了。」
所有人都爆笑起來。雖然他們嘴上叫得親熱,其實已婚的深澤和伸江之間並沒有曖昧關係。但兩個人像是社團團員一樣很投緣。當初,第一個根據伸江的姓井內,把她叫成「小井」的,不是別人,正是深澤。
古賀重新打量了深澤。
「你最近好像過得不錯嘛。」
「還好啦。你們這裡不也是生意興隆嗎?我剛才買票時,還排了好長的隊呢!」
「你直接從職員入口進來就好了嘛。」
「我又不是這裡的職員。」
深澤笑著揮揮手。深澤雖然不是這裡的職員,但他對水族館的發展立下了汗馬功勞。即使他不花一千圓買門票進來,誰都不會多說一句話。但深澤卻很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成一般遊客買票入館。雖然只有職員才能進飼養股辦公室,但這裡的所有人都認識深澤,一定是請某個人帶他過來的吧。
「你見過館長了嗎?」
「不,還沒。」
深澤手上提著一個紙袋。一束花從紙袋裡探出頭來。
「我想先和片山打聲招呼。」
深澤說。
「好。」
古賀帶著深澤,走到飼養股辦公室最裡面的角落。在股長座位的左後方,放了一張小桌子,上面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片山雅道。他是古賀和深澤大學時代的學長,也是三年前過世的前任飼養股長。桌上點著線香,已經放著幾束花。深澤向片山行了禮,從紙袋裡拿出花束和一小瓶威士忌,放在桌子的空位上,雙手合十。古賀也一起默拜著。
三年前的今天。片山的身體在館內漸漸冰冷。醫生診斷是過勞引起的心臟功能不全。從那以後,每年的忌日,深澤一定會來水族館。今天是非假日,他一定是特地請年假過來的。
深澤抬起了頭。
「好了嗎?」
「嗯。」
古賀輕輕地嘆了口氣。
「深澤,你也應該來水族館上班。我想,片山一定很希望你過來。」
「沒這回事。」
深澤雖然搖著頭,但古賀很清楚,他嚮往著從事與海洋生物有關的工作。但身為家中四個兄弟中長子的立場,不允許他這麼做。而他也無法預測何時才能進水族館工作,更沒有等待的時間。古賀是三兄弟中的老么,從農學院水產系畢業後,混了兩年的自由業,才終於等到這份工作,因此,總覺得自己對深澤有那麼一絲歉意。
深澤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
「對了,宮脇老爹也來了。我剛才看到他從入口進來。」
「宮脇?──喔,是宮脇壓克力的董事長嗎?」
「對。那個老爹等一下可能也會來這裡。」
「那太好了。」
古賀想起董事長的平頭,不禁脫口說出了感想。
宮脇壓克力是製作水族館專用水族箱的公司。雖然通常很少有人知道,但他製做水族箱的技術在日本無人能出其右。近年來,世界各地都需要超過一千噸的巨大水族箱,也因此需要大型的壓克力板,日本的壓力克板製造技術十分成熟,日本生產的水族箱也逐漸在世界各地普及。但全日本只有五家公司能夠製造五千噸以上的水族箱,宮脇壓克力就是其中一家。羽田國際環境水族館也曾經委託宮脇壓克力製造水族箱。
雖然那家公司具有如此傲人的成績,但董事長宮脇源造看起來就像是家庭工廠的老爹,一點都不起眼。喜歡浮潛的深澤,是在訂做水中拍攝用的防水罩時,結識了宮脇董事長。當初,深澤想為非主流的數位相機製作一個防水罩,喜歡傳統照相機的董事長對此大為光火,兩人從此結下了不解之緣。當他得知深澤是片山的學弟時,雖然嘴上說著「你們學校怎麼都是這種人」,但還是為他訂做了一個很精緻的防水罩。之後,隨著數位相機的迅速普及,宮脇董事長接到了大批數位相機專用防水罩的訂單,讓宮脇壓克力賺了不少錢。董事長可不會錯過賺錢的生意。
「那個老爹,常常和片山先生起衝突。」
古賀回想往事,忍不住笑了起來。在水族館改裝時,由片山擔任水族館方面的負責人,在水族箱的設計和施工問題上,經常和宮脇社長僵持不下。當兩個人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時,擔任顧問的日本海洋大學田淵教授就會「好了,好了」地進行仲裁。當時,三不五時就可以看到這樣的光景。這也證明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深厚。在片山的葬禮上,宮脇董事長像孩子般號啕大哭的樣子,古賀至今難以忘懷。他很希望宮脇董事長能夠來飼養股辦公室,和片山說說話。
「那,我去和館長打聲招呼。」
「好。」古賀帶著深澤走向辦公室。辦公室就在飼養股辦公室隔壁。他打開連結兩個房間的門,走進辦公室。辦公室的空調溫度設定得比較高,從飼養股辦公室走過來,感覺特別熱。
館長波多野實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打電腦。雖說是館長,但他在水族館內也穿著制服──就是苔綠色的馬球衫和工作褲。他雖然沒有穿橡膠長筒靴,但還是穿上甲板鞋,方便走在潮濕的地上。館長今年四十八歲,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穿馬球衫也很好看。
館長一看到深澤,立刻站了起來。
「這不是深澤先生嗎?」
館長笑嘻嘻地請深澤坐在沙發上。古賀和深澤才剛坐下,會計寺尾美奈就把咖啡端了上來。
「好久不見。」
館長很親切地招呼著。雖然他曾經在美國就讀博物館學,是取得MBA的菁英份子,但待人接物卻彬彬有禮。深澤也投以微笑。
「一年了。」
「今天又來祭拜片山嗎?」
「對。」
館長神情嚴肅地點點頭,但立刻恢復了柔和的笑容。
「那次之後,發電所的情況還好嗎?」
「很好。上次多虧您的幫忙。」
深澤低頭行禮,館長笑著說,是你幫了我們的大忙。
深澤和古賀在大學時,參加同一個浮潛社團。之後,兩個人又在同一家研究所讀完碩士課程,所以,前前後後在一起浮潛了將近六年。之後,深澤進入一家電機製造公司工作,古賀則選擇一邊打工,一邊等待進入水族館工作的機會,實現長久以來的夢想。最後,在學長片山的推薦下,以補足人力的方式,進入了羽田水族館。但進入水族館後才發現,和原本想像的相差十萬八千里。
當時,這個水族館叫羽田水族館,由東京都和當地企業共同設立的公辦民營企業負責營運工作。這個水族館是在連結羽田機場和濱松町車站的東京單軌列車開通後不久所建造的,設計很老式,在狹窄的建築物內,水族箱像列車的窗戶一樣排列在一起,即使想要奉承,也很難說是一個吸引人的水族館。營運方式雜亂無章,職員也毫無幹勁。由於地點剛好在機場附近,交通也很方便,剛開館時,吸引了不少各地和國外的觀光客前來參觀,但也很快就被遺忘了。
在來水族館參觀的人數已經逐年遞減的情況下,附近品川區新建的品川水族館的落成,更是令羽田水族館的經營雪上加霜。遊客紛紛流向採用了最新設計的品川水族館,羽田水族館立刻陷入「如果是民間企業,早就倒閉了」的經營狀態。唯獨一個人,也就是片山,為了把羽田水族館打造成一個富有魅力的水族館而奮鬥不懈。但在孤立無援的狀態下,他的努力不過是杯水車薪,完全無法發揮任何作用。片山之所以邀古賀加入,就是希望有人協助他一起改造這家水族館。然而,即使從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也根本無濟於事。古賀雖然拚了命工作,卻無法改善水族館的整體面貌,東京都方面也做好了隨時封館的打算。
在招聘現任館長波多野實後,情況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東京都知事把波多野作為孤注一擲的最後手段。然而,波多野給人的第一印象卻不理想。無論怎麼看,都是個不順眼的傢伙。這就是古賀當時對波多野的評價。波多野毫不猶豫地捨棄了以往的經營方式,堅持採用自己的方法。真是讓人不敢恭維的菁英份子。當初,片山和古賀曾經產生極大的反彈,但到最後,也是古賀他們最早發現波多野的方法是正確的。在和館長對立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似乎突然聽到「咔」的聲音,彼此的步調開始一致。
「我們浪費了好多時間。」
古賀清楚地記得,當時片山有些懊惱卻又興奮地說了這句話。那天之後,他們決心要追隨波多野館長。館長就是用這種方式掌握了每一名職員的心。
大膽變更水族箱的設計,擦得一塵不染的館內空間,避免讓參觀者感到厭倦的表演,以及徹底的成本管理。這一系列的改變,使羽田水族館脫胎換骨。在改名為羽田國際環境水族館,重新開幕後,參觀人數呈直線上升。正好趕上水族館風潮,在新開幕後短短七個月的時間,就已經達到了第一年的目標人數。之後,還不斷進行了重點改裝,如今,已經和品川水族館、葛西臨海水族園和池袋陽光城國際水族館等並列,成為首都圈內的人氣景點之一。
當然,這一路走來並不輕鬆。阻擋波多野的重建計畫順利進行的,是簡單卻又嚴重的問題。也就是錢的問題。在受都知事之邀擔任館長時,波多野提出以爭取改裝預算,作為接受這項任命的條件。都知事雖然答應了,但很遺憾的,當時知事和議會的關係並不融洽,改裝預算遭到議會否決。波多野館長和片山、古賀在大致估算後,計算出改裝計畫需要六億資金。對年度歲出超過六兆的東京都來說,這根本不是什麼大錢。但問題在於挹注的對象是多年來持續赤字的半公半民的企業,也難怪議會要出面阻擋這項追加投資。雖然議員看到波多野縝密的計畫時,忍不住發出讚嘆,卻還是無法點頭。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深澤出現了。
深澤在一家電機製造公司上班,負責火力發電廠的設備維修。當他被派往浦安的火力發電廠時,得知發電廠的海水取水口經常被水母堵住。當電力公司的人苦無改善對策時,深澤說了一句:「如果是水母的問題,我朋友是這方面的專家,要不要我去問他一下?」當然,他說的水母專家就是老朋友古賀,深澤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羽田水族館。
電力公司向羽田水族館求助,共同研究出避免水母靠近的方法。由無脊椎動物專家古賀擔任指揮的戰術奏效,發電廠從此免受水母的危害,也使水族館有機會為社會大眾做出貢獻。之後,東京都議會之所以會同意這項預算,和這次的成績有密切的關係。古賀始終覺得,如果當初深澤沒有為發電廠的那件事牽線,根本不可能有眼前這座水族館。
「當時,我真的樂壞了。」
館長說:「你沒有推薦江之島水族館,也放棄了葛西臨海水族園,而指名找我們。可以說,多虧你的幫忙,才有現在這座水族館。」
「沒這回事。」深澤輕輕地搖搖手。「我想,都是企業本身努力的結果。在改裝前,展示生物根本沒有現在這麼豐富。」
「我拜託我朋友送過來的。」館長又得意地笑了起來。深澤也感同身受地點點頭。
「目前正在展出的企畫展也很棒。在海洋歷史區,除了三葉蟲和彩斑菊石以外,我從來沒有看過任何地方展示過海棲恐龍的化石。恐龍化石本身就讓人覺得難以想像。」
「那是從倫敦自然博物館借來的。MBA沒什麼了不起,卻讓我建立了很不錯的人脈關係。」
沒錯。波多野館長在美國就讀期間的同學,如今都活躍於世界各地的水族館和博物館。館長充分利用了MBA的人際關係,和世界各地的水族館建立合作關係,豐富了這個水族館的展示品。水族館的一角,掛了一張大型世界地圖,上面標示出和羽田國際環境水族館有合作關係的水族館、博物館以及各家研究機構,總計超過了六十家。這也是這家水族館的名字中有「國際」兩個字的原因。
「這家水族館,」深澤環顧了一下四周,「不像其他水族館,雖然沒有可以作為賣點的巨大水族箱,卻可以吸引這麼多人來參觀,想必是管理者和員工努力的結果。」
「聽你這麼說,真的很開心啊。」
「你們沒有計畫設置大的水族箱嗎?」
增設巨大水族箱是片山的遺願。深澤應該也記得這件事吧。聽到深澤的疑問,館長的眼神遲疑了一下,但隨即恢復鎮定的表情,抓了抓頭。
「雖然很想,但畢竟空間不夠。」
「也對。這附近沒有空地,雖然水族館旁就是大海,但也不能堅持己見,硬說是大海圍成的水族箱。」
「如果能夠佔用羽田機場的空間就好了。」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總之,希望你今天可以好好參觀一下。」
館長說完,站了起來。深澤也站了起來,說了聲:遵命。或許是看到他們的談話已經結束,工讀生脇坂寬子走了過來。
羽田國際環境水族館的飼養員和內勤人員總計有十七名,都是正式職員,但光靠這些人根本無法營運一家水族館。於是,館方也同時僱用了工讀生。這些工讀生大部分都是大學水產系或專科學校的學生,都希望日後能夠在水族館工作。由於求職人數遠遠超過實際需求,是人浮於事的行業,所以水族館在招募工讀生時,向來都很順利。脇坂寬子在專科學校學的是飼養動物,到水族館工作的原因,可能是希望學到一些實務經驗,同時在這領域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吧。古賀覺得,這個女孩子很勤快,個性也很率真,日後一定可以在某家水族館謀得一職。
脇坂寬子手上拿著一個紙袋。
「館長,我發現了這個。」
「是什麼?」
波多野館長問得很理所當然,但寬子卻偏著頭,說:
「我看到它掛在2E的門把上。」
2E是二樓職員進出的門。就在體驗水族箱旁邊。
「喔。」館長說著,接過了紙袋,「是什麼東西啊。」
寬子把紙袋交給館長後,行了禮,轉身離開辦公室。十二點到下午一點之間是工讀生的午餐時間。或許是她不想耽誤寶貴的休息時間,她很快速地離開了。
「館長,有人送東西給你嗎?真人不露相喔。」
寺尾美奈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她今年應該有三十歲了,但感覺仍然很年輕。古賀常覺得她就像個女大學生。
「該不會是炸彈吧。」
說話的是負責企畫的小谷。雖然頭髮中夾雜著些許白髮,但有一張娃娃臉,也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怎麼可能。館長笑著把膠帶扯了下來,探頭看著紙袋。
「這是……」
館長的手伸進袋子,把紙袋裡的東西拿了出來。原來是一支手機。
多年後,古賀回憶起這一天,覺得是「在水族館的人生中,最特別的一天」。而這支手機,正是一切的起源。
波多野館長拿著手機,一臉錯愕。
「是手機。」
「是手機耶。」
館長和古賀自顧自地咕噥了一句。那是一支折疊式的普通手機。顏色是黑色的。沒有掛吊飾。電源已經打開了。在小型的液晶螢幕上,顯示出今天的日期和時間。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液晶螢幕上的時間是正確的。旁邊有一顆圓形玻璃,難道是相機鏡頭嗎?這對七年前買了手機後,就始終沒有換過新機的古賀來說,最近的手機簡直是莫名其妙的怪物。功能太多了,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古賀問一旁的老友:
「深澤,你看得懂嗎?」
「雖然我在電機製造公司上班,但也不是就完全精通電子產品啊。」
深澤雖然嘴裡這麼嘟噥著,但還是上前從館長手中接過手機。然後,把手機翻了過來,確認品牌和型號。
「這已經是兩、三代前的舊機種了,市面上應該已經絕版了。」
光看型號就知道這些,代表他還蠻精通的嘛。
「但機子是新的,好像是剛買後,從盒子裡拿出來的。」
這句話感覺上前後矛盾耶。聽到古賀這麼一說,深澤轉而看著半空中,思考著。
「聽說預付卡式的手機都會用這種過時的機種。會不會是這種的?」
「預付卡式?」
「對。可以去便利商店買話機和感覺像電話卡的東西,但只能使用儲值卡上的額度。以前在新聞報導裡不是有提到過,有一種手機可以輕易買到,所以,綁架犯常用這種手機。就是這種啦。當然,現在一定要有身分證明文件才能購買。」
喔,這我有聽說過。但是……
「為什麼要把這個電話給館長?」
「這我就不知道了──館長,我可以打開看看嗎?」
「好啊,拜託你。」
不知道什麼時候,辦公室裡的職員都聚集過來了。會計寺尾美奈、負責企畫的小谷潤、負責總務的坂入政志,深澤在眾目睽睽下打開了手機。
「啊。」
盯著畫面的深澤突然叫了一聲。古賀在一旁探頭一看,發現液晶畫面出現了某個畫像。也就是所謂的待機畫面。在白色的畫面中,只有正中央是紅色。古賀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太陽旗,但立刻發現自己看錯了。紅色並不是太陽旗的正圓形,而是橫向的細長型。
「是金魚嗎……」
深澤喃喃自語著。沒錯。在白色的瓷質臉盆內裝了水,水裡游著一條金魚。手機內建的相機拍下了這個畫面。但古賀是水底生物和浮游生物的專家,對淡水魚不太了解。
小谷頗有興趣地走上前來,「可不可以給我看一下?」
深澤把手機拿給小谷。
「讓我看看,」小谷盯著液晶畫面,「解析度太低了,我無法斷定,但應該是小紅魚。」
「小紅魚?」
「對。這是最普通的金魚,通常被拿來作熱帶魚的飼料,一隻只要十圓左右就可以買到。」
竟然有人把拍有金魚照片的手機送給水族館館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深澤從小谷手上接過手機,開始操作按鍵。
「已接來電和已撥電話都是空的,電話簿裡也沒有登記任何電話。或許是在使用後刪除了,但從機體這麼新來看,應該完全沒有使用過。」
深澤說完後,辦公室內頓時鴉雀無聲。每個人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深澤闔上手機,還給了館長。
「這是手機。雖然不知道是誰幹的,有什麼目的。但既然有人送手機給館長,代表有人想要和館長聯絡。可能是不方便打到家裡或辦公室吧。意思是說,這個手機給你,我會打電話給你。」
深澤看著館長,嬉皮笑臉地說:「館長,你心裡有沒有個數啊?會不會是酒店的媽媽桑?」
辦公室內頓時喧鬧起來。
「喔,果然是這樣。」
美奈幸災樂禍地笑著。
我是清白的。雖然館長表示自己不知情,但職員們還是紛紛調侃他。
「但,真的是這樣嗎?」
館長唸唸有詞,把手機拿到自己的桌上,「不過,算了。如果真的像深澤先生說的那樣,對方應該會打電話過來。」
館長再度面對電腦,其他職員也紛紛回座。大家似乎很快就忘記了原本的喧鬧,回到自己正常的工作上。
就在這時,響起了音樂聲。
辦公室的空氣頓時凝固。電子鈴聲,像以前的電動玩具般的廉價音質傳奏出旋律。是「胡桃鉗」的音樂。聲音就來自剛才的手機。
「真的打來了耶。」
深澤驚叫起來。雖然他剛才這麼說,但似乎連他自己也半信半疑。館長一臉困惑地看著深澤。深澤默默地點點頭。館長正想伸手拿手機時,音樂聲停了。
辦公室內鴉默雀靜。剛才的電話鈴聲只傳奏序曲而已。時間差不多只有五秒吧。
「搞什麼啊,惡作劇嗎?」
館長的困惑變成了不悅。原本想要去接電話的手,正準備把手機推開,深澤制止了他。
「等一下。」說著,把手機拿了起來,看了一眼外側的液晶畫面。「果然是這樣。」
「怎麼了?」
聽到古賀的問話,深澤把液晶畫面轉向他,「有電子郵件。」
一看液晶畫面,上面的確顯示『有一封電子郵件』。
「剛才不是來電鈴聲,是電子郵件提示。」
深澤正準備把還沒打開的折疊機還給館長,但館長卻沒有伸手接。
「可不可以請你看一下,把內容告訴我?」
「啊?」深澤不解地叫了起來,「但可能是私人信件啊。」
「我沒有這種事,所以別擔心。而且,」館長笑得很尷尬,「我不太會用手機。我雖然有一支手機,但只會使用通話功能。」
在美國取得MBA,藉由電子郵件和世界各地聯絡工作的館長,竟然不太會使用手機。對手機同樣生疏的古賀稍稍鬆了一口氣。但其實館長和古賀不同,他是因為不需要用到手機的電子郵件功能,所以才沒學而已。
「好,那我就看了。」
深澤打開手機。古賀也在一旁探著頭。主液晶螢幕上也顯示「有一封電子郵件」。深澤看著手上的按鍵操作著,收件夾內只有這唯一的一封。
「咦?發信人的來電號碼沒有顯示。」
「啊?什麼意思?」
「一般的電子郵件會顯示寄件人的郵件信箱或電話號碼,但這裡是空白的。可能是寄件人特別設定的。」
「可以這樣嗎?」
「當然可以。」
深澤簡短地說完,顯示出電子郵件的內容。深澤確認了電子郵件內容出現後,連看也沒看,就直接遞給館長。
「請。」
「謝謝。」
館長盯著液晶畫面。畫面上的文字太小了,他把頭偏向後方,使眼睛和畫面之間保持距離。館長看著郵件內容,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
「──古賀君,」館長突然叫著古賀,但雙眼仍然盯著液晶畫面。「請你把大島股長找來。」
他的聲音很生硬。平時,他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
「好。」
雖然很在意館長的情況,但古賀還是照辦了。他快步走向通往飼養股辦公室的那道門,打開門,叫著大島。大島帶著一陣涼涼的風,出現在辦公室。
「館長,找我有什麼事?」
即使大島出現後,館長的視線仍然緊盯著手機。
「大島股長,可不可以請你去看看J1的情況?」
大島微微偏了偏頭。J1是展示東京灣生物的水族箱。在這個水族箱內,重現日本海的水族箱稱為J系列。J1重現的是東京灣,J2是伊豆半島,J3是伊豆群島和小笠原,J4是北海道,J5是沖繩的珊瑚礁,J6是西表島的紅樹林。
「我知道了。」
大島簡短地應了一聲,便走出了辦公室。這時,館長在他背後叮嚀。
「不要驚動遊客。」
這是館長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無論再怎麼忙,無論情況再怎麼急迫,飼養員的工作情況經常會被參觀者看到,因此,必須隨時保持泰然。當職員急匆匆地跑來跑去時,遊客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參觀。這是館長向來的教導。因此,即使對正準備從參觀通道趕往J1的大島說這句話,也是很稀鬆平常的事。然而,館長今天的這句話,卻讓古賀感到不安。理由十分明顯。因為,館長的語氣顯得有點緊張。
「發生什麼事了?」
深澤上前一步問館長。館長默不作聲地遞上電話,把液晶畫面出示給深澤。於是,古賀也可以看到電子郵件的內容。液晶畫面上,顯示出一句話。
『東京灣的污染真嚴重』
古賀一下子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麼意思。東京灣的環境的確日漸惡化。隨著不斷填海造地,已經失去了江戶時代的豐富生態。羽田國際環境水族館與其他水族館合作,推動保護所剩不多的自然環境,保護珍貴的淺灘三號灘。也就是說,電子郵件的內容太天經地義了。正因為這樣,古賀才無法理解為什麼要把這封電子郵件傳給館長。古賀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的深澤表情嚴肅起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深澤小聲地說,「對方想說的是,這個水族館內東京灣的展示水族箱出了問題……」
唰──。
古賀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封電子郵件是這個意思嗎?」
面對老友的問題,深澤曖昧地搖了搖頭。
「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通常如果是參觀民眾發現問題,應該會告訴附近的職員。至少,不會繞一個大圈子,送館長一個全新的手機,再用電子郵件通知。」
這麼說……
「把手機送給館長的,就是弄髒水族箱的人?」
深澤無言地表示肯定。
J1是開放式的水族箱。水族箱的上方敞開著,使參觀者可以更立體地參觀淺灘和砂岩區的生態。因此,參觀者可以從水族箱的側面和上方觀察。重現自然生態的水族箱稱為實景重現水族箱,最大的特徵就是除了水中環境以外,還可以重現陸地生態。不僅可以展示生物,更可以同時展示該生物生活的自然環境,極具教育意義。為此,必須重現原本的地形,以及生長的植物,布置時,需要有相當的高度。所以,水族箱上方是敞開的。最近的水族館都流行這種開放式的水族箱。羽田國際環境水族館將展示的主力放在重現自然環境上,因此,開放式的實景重現水族箱特別多。但既然是開放式,就代表任何人都可以把手伸進水族箱。
古賀的大腦還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但他的雙腳已經找到了答案。
古賀朝J1水族箱跑去。背後傳來一聲喝斥。
「古賀!」
古賀停下腳步。是深澤叫住了他。深澤快步走向古賀。
「你這麼慌慌張張的,會讓遊客起疑。用走的吧。」
「啊……」古賀這才回過神,「我沒想到。」
沒錯。雖然古賀希望儘快了解真相,但目前還不清楚到底有沒有發生狀況,不能造成參觀者的恐慌。古賀和深澤一起離開辦公室,在到達參觀通道之前,可以用跑的。然後,從職員專用的門走到參觀通道上。站在通道上,關上了寫有「STAFF
ONLY」的門,再用腰上的鑰匙鎖好。水族館規定,職員出入時都要上鎖,以免參觀者擅自闖入。古賀難掩緊張的心情,但仍然快步走著。
館內十分擁擠,人口密度又比剛才增加了不少。古賀和深澤小心地走在其中,以免撞到其他人。J系列,也就是日本海的水族箱位在二樓,必須走樓梯。古賀和深澤一起正準備走上樓梯,但深澤突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
深澤回頭望著剛才走來的方向。
「──沒事,」深澤轉過頭,開始往上爬,「我好像看到熟人了。」
「熟人?」
「嗯。是今天出現在這裡,也不會奇怪的人。但也可能是我看錯了。」
真是含糊不清的回答。但現在沒時間問清楚了。古賀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上樓梯,站在J1的前面。
「!」
……
古賀不禁感到心驚膽跳。
古賀對這個水族館了如指掌,熟知這裡的每一個角落,即使閉著眼睛,也可以行走自如。原以為在這個水族館內,沒有自己不知道的事。然而……。
巧妙利用狹小的空間布置的水族箱。
昏暗的照明。
無憂無慮地悠游的魚兒們。
攜帶手機入館的參觀者。
隱藏在其中的恐嚇犯。
古賀原本以為水族館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然而,此時此刻,這裡卻似乎變成了水構成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