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娉婷一向不信「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
她是小敬安王的侍女,卻過得比一般小姐更加矜貴,
所憑恃的不是容貌,而是比男子更睿智聰敏的頭腦;
她不需要旁人為她平庸的外在感到遺憾,
她想要的是能夠並駕齊驅、一較高低的心靈。
因此,縱使那男人是敵國大將、縱使兩人之間盡是謊言與陰謀,
她依舊無法不為這個男人動心,
但是在愛情與忠義之間,只有一個選擇,
她僅能祈望,楚北捷的愛,沒有自己想像得那樣深……
這是雪月魂魄紅顏纖手,那是天地心志強弩寶刀,中間,隔了國恨如山……
天下最富心機智計的兩人,究竟誰撒下了網、又是誰擄獲了誰?
章節試閱
色韻
——美人之惑,一則以色,一則以韻。色易弛而韻芳遠,不可同日而語。
百業已經漸漸興盛。
有太平,方有盛世。回想多年前四國紛亂,天下生靈塗炭,若不是當今皇上,昔日名將楚北捷毅然出山,平定亂局,一統天下,誰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見到這一路上安定繁華的市鎮。
纖纖細指掀開馬車上的簾子,街外熱鬧景象衝破了阻礙似的竄進來,叫賣聲、大笑聲、小媳婦們買菜時的嘀咕聲,喧鬧不斷。一雙透著聰慧的美目閃了閃,注視外面的世界一眼,又矜持地躲避回暗處。
馬車美輪美奐,鑲金配銀,連馬匹的轡頭都是純銀打造的。連同前後共十八名騎馬的護衛,靜靜行走在這片正呈現興盛的大地上。
車上坐著一男一女,都不是普通貴人。女子正在蓓蕾欲放的年紀,面如桃花,唇不點而朱,難得骨子裡尊貴的氣質,任誰看了也不由驚歎。
她是遠方維昊族的公主,小名引蘿,從小就是族中最著名的美人胚子,聰明可人,是族長的掌上明珠。身邊那位是她的親哥哥引宜。兩兄妹遠離家園,攜帶大批珍寶到達這片陌生的大地,卻是為了一件關係維昊族將來的大事。
「妹妹在想什麼?」引宜問。
引蘿沉思良久,答道:「我在想,不知道那亭國的皇帝,是怎麼一個模樣?他的故事已經流傳天下多年,到現在,一定是個老頭子了吧。」
引宜失笑道:「妹妹想到哪去了?這位皇帝年少就是著名的猛將,十五歲領軍戍衛東林國,征戰無數,敵將聞之喪膽,後來不知為何卻隱居山林,不肯再問世事。直到四國大亂天下將毀,他才出山平定,建立赫赫大亭國。亭國建國六年,這般計算過來,也不過是三十多一點,正是男人最強盛的年齡。」
引蘿也不知是否將哥哥的話聽進去,正悄悄掀起簾子一角,窺探外面,忽道:「停車。」
「怎麼了?」
「停車。」
引宜一臉詫異,喝停車夫。移到引蘿身邊:「怎麼了?」視線隨著引蘿往外一看。
道旁是一家三層高的酒樓,敞開的大廳靠著門外的柱旁豎了面大旗,上書「專述本朝事,莫論往來人」。一位說書模樣的先生搖頭晃腦坐在門外,周圍早圍了一大圈子看熱鬧的人。原來這酒樓正巧今天開業,店主便設了門口說書的來招攬客人,圖個人氣。
「把馬車移到邊上,靠近點。」
「妹妹……」
「不礙事,時間還早呢。」引蘿抿嘴對哥哥一笑。
引宜見了妹子的甜笑,不想掃興,命隨後的侍衛都在街一旁停下等著,馬車靠在酒樓門口,又吩咐馬夫賞點錢給酒樓主人,讓說書先生聲大點,使馬車裡面的人也能聽見。
說書正說到精彩處。
「當今皇上聽得送信的舊日屬下將四國的亂況一說,雖然連連皺眉,卻不肯改變原先的主意,對屬下道:我早已不再管這些事,你們再怎麼說也無用。平定四國,天下英雄多得很,又何必定要我去。瞧這意思,是怎樣也不肯出山的。」
說到此處,滿懷希望的聽眾都變了臉色,大歎數聲,有人嚷道:「怎麼咱們皇帝還不出山啊?天下都亂成這樣子了。」
「你慌什麼,皇帝要是不肯出山,那咱們還能有如今的太平?」說書先生呵呵笑了兩聲,端茶潤潤嗓子,臉色一整:「那屬下一聽,當即就急了。這都什麼時候了,王爺您還不出手?嘿,他這一急,居然讓他急出個絕妙的法子來。他又對咱們皇上說:天下英雄雖然多,但只有您一人才能救白姑娘。白姑娘如今身在危難中,您再不來,將來咱們的皇后娘娘可就保不住啦。皇上一聽,臉色都變了,瞪大了眼睛,大吼道:誰敢傷害朕的皇后,朕殺了他!」
說書先生怒目瞪視,惟妙惟肖,聽眾無不動容,偏偏有一個不識趣的嗤笑起來:「你說書的瞎話也不會編。那時候大亭國還沒有影子呢,那屬下怎麼知道白姑娘以後就是皇后娘娘?」
「哈,你不開口人家還不知道你沒見識,一開口就漏底細了。」說書先生正容道:「說起這位白姑娘,那可是來歷不凡。她從小在歸樂的靜安王府長大,從小能歌善舞,別說女紅琴藝,就連男子們的文武二事,也無人能及,有相士看過她的相,說她是天上仙女下凡,來輔助天下之主的。歸樂王知道後,下旨要娶她,誰知白姑娘見了歸樂王後,說:你不夠資格娶我,我只嫁真正的天下之主。後來,她果然選中了咱們皇帝。呵,你說這眼光,能不厲害?」
引宜在車內聽了,笑道:「簡直胡說八道,這樣說來,那女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豈不是妖怪?」
引蘿微微笑了笑,不語,只繼續傾聽。
又有人恭敬地問:「先生,你說咱們皇后娘娘是仙女下凡,那她一定是個大美人吧?」
「那當然,美得不可方物。」說書先生一臉仰慕讚歎:「實在是天下第一顏色,無人能及啊。面若嬌花,聲如黃鶯,當初咱們皇帝也是在百花叢中過的,只見了皇后娘娘一面,當即就忘了所有的美人,從此眼裡只有皇后娘娘一人。」
「不對呀?」一個老頭瞇起眼睛,疑道:「我怎麼聽說,當年咱們皇后娘娘和皇上曾經在北漠國打過對陣,那個姓張的說書先生是這麼說的。」他身邊另有幾人顯然也聽過這個,紛紛點頭說是。
「胡扯!」說書先生吹鬍子瞪眼:「皇上和皇后娘娘是恩恩愛愛的一對,怎麼可能對峙沙場?少聽姓張的胡說八道。」
場內論爭正烈,馬車的簾子卻輕輕放了下來。
「沒什麼好聽的,走吧。」
馬蹄緩緩踏步。
不過數刻,馬車已出了這處小城鎮,遠遠入目,是新鋪的黃土大道,兩旁稻田翠綠喜人,似看不到盡頭。
引宜看著沉默的妹子,躊躇半天,開口道:「妹妹別聽那說書先生胡說,哪來的什麼仙女。皇后再怎麼貌美如花,那也美不過妹子,即使她真的美得過妹子,那又如何,年華老去,怎及妹子年輕可人?妹子這一入宮,我看皇上的心,一定會繫在妹子身上。」
引蘿閃亮的眸子瞅過來,冷不防掃了引宜一眼。引宜正自覺說得對理,怎知被她目光一照,竟像什麼從身體透過去似的,不由自主閉上嘴。
「亭國太強大了。自從統一了四國,亭國兵強馬壯,我維昊族雖在遠方,也隱隱受到威脅。父親說得對,和親恐怕是唯一能保證我族將來的方法。」引蘿幽幽歎氣,苦笑道:「引蘿只擔心,這位亭國的皇帝並非美色所能誘。萬一真的如此,引蘿就白來了。」她似忽然想起什麼,露出思索神色,蹙眉喃喃:「亭國,亭國?……那皇后娘娘的小名,不正是娉婷嗎?」
引宜心覺不安,強笑安慰道:「妹妹千萬不要妄自菲薄,我看天下還沒有哪個男人能忽視妹妹的美貌。皇帝也是男人,皇后應該已經快三十了,夫妻對著幾年,也該倦了,正是尋新歡的時候。只要妹妹略施手段,還怕……」
「哥哥別說了。」引蘿別過頭:「到底該如何行事,等見過那位高深莫測的皇后娘娘後,我自有主意。」
黏稠的空氣,沉滯在馬蹄聲聲中。
窗外,原野一望無際。盡頭,該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亭國的都城。
維昊族是享有盛名的遠方外族。族中男子尚武,孔武有力,武藝精湛,女子美貌纖柔,是個出英雄,出美人的地方。因為族風彪悍,向來不懼外人,所以很少受到掠奪侵佔,族中歷代積累的珍寶眾多。
要不是亭國實在太過強大,年輕的君主是一位令族長也心生懼意的英明皇帝,維昊族絕不會史無前例地送出自己的美人和珍寶。
第二天的日暮時分,載著珍寶和美人的車隊,終於經過長途跋涉,到達亭國都城。
負責迎接的,是皇帝最為信任的跨虎大將軍漠然。
漠然一馬在前,領著車隊到達巍峨王宮前,下馬到了馬車旁,朗聲道:「公主請下車。皇帝有旨,請公主先隨我進宮去見皇后娘娘。」
引蘿和引宜人在馬車中,聞言都怔了怔,目光不由碰到一處。
引宜奇道:「我們遠道而來,又打著和親的旗號,怎麼皇帝不先見我們,倒是皇后先來了?總不成人一到,就要施展下馬威?」臉上顯出三分惱火。
「如果宮裡的,只是個知道施展下馬威的婦人,引蘿何必懼怕?」引蘿微微一笑,豔光四逸。
引宜信心大增:「好妹妹,就該這個樣子,不要折了維昊族第一公主的名頭。」扶著身穿維昊公主最隆重服飾的引蘿巍巍顫顫地下了馬車。
漠然卻攔住道:「皇后娘娘見的是公主殿下,王子請這邊走。」
引宜不滿地看向漠然,正要抗議。引蘿卻柔聲道:「哥哥不用擔心,我遲早也要獨自一人進這宮去的。」
「記著,沒人能勝過妳的美貌,沒人比妳更有資格獲得帝王的寵愛。」引宜緊緊握著她的手,輕聲道。
引蘿深深看他一眼,點頭道:「引蘿記住了。」
蓮步輕移,隨著引路的人,一步步跨入重重宮門。
引宜在專門招待外族貴人的賓館等了三天。三天來,一絲引蘿的消息也沒有。她到底如何?得了皇帝的寵愛嗎?得了皇帝的歡心嗎?鬥得過皇后的勢力嗎?
一字的消息也沒有!
皇帝鄭重地召見了他,接受了維昊族長的書信和眾多珍寶,也回贈了不少珍寶。
高高在上的君主年輕英武,絲毫不像已經三十的人。
引宜代父親表達維昊族渴望和平相處的意思,皇帝充滿豪氣地笑了:「百姓已經受夠了戰亂,朕不會無端興兵。」他又加一句:「皇后也不喜歡打戰。」提起他的皇后,俊美的臉上掠過一絲怎麼也掩飾不住的溫柔。
引宜看得心中暗叫不好,趁此問起被皇后召去的妹妹。
「公主?」皇帝說:「也好,皇后在宮裡常常覺得悶,讓公主陪伴幾天再說。」
面對高深莫測的皇帝,引宜什麼也問不出來。
皇帝那天談興很好,他談到天下大勢,兵力、國界、百業、甚至還有今年稻穀的收成和朝廷大臣們的家人們在京城的所為。從微處推敲大處,隨口連頒幾道聖旨,然後朝引宜微笑:「王子覺得如何?」
引宜退了一步,深深低頭。
他總算知道這個男人為何總令敵將擔驚受怕。如此強大的魄力,能將人心思看穿的銳利目光,能將強敵毀於無形。
向皇帝告退,離開大殿后,引宜向引路的侍衛歎道:「亭國擁有一位睿智的君主,我看天下沒有人能猜到這位君主的心思。」
侍衛聞言笑起來,回頭道:「王子殿下,這你可說錯了。有人能猜到皇上的心思,百發百中。」
「哦?」
侍衛豎起一個指頭,神秘地往遠方一指。所指處,是煙霧彌漫的深深後宮。
「是……皇后嗎?」
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從脊樑骨最下面徐徐泛上。
三日來,這種忐忑不曾離去。引蘿,他最寵愛的小妹妹,正在一個什麼樣的女人面前嶄露著維昊族第一公主的美貌?她可會引起嫉恨?她可會成為這場新的宮廷爭鬥的勝利者?
他忽然想起,當他向皇帝提及引蘿時,皇帝稱她為「公主」,而不是直接稱呼名字。難道說,皇帝還未曾近過引蘿的身?
引宜在賓館裡來回走著,像被困在囚牢中的野獸。
和平意願已經達成,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但他無法容忍引蘿被拋棄在這深深宮廷中,假如引蘿無法幸福,那將是怎樣一種淒涼的下場。
人啊人,總要在得到渴望的目標後,才懊悔付出的代價。
「引蘿公主到底情況如何?」
「我要見皇上。」
「我要見皇后。」
「都不行?那好,我要見那日領我妹妹入宮的跨虎大將軍!」
好幾次,他想拔出刀來衝殺出去,彷彿引蘿已經被深宮中那陰毒的婦人暗中害了。他痛恨自己,他奇怪自己怎麼能一路安然地將妹妹千里迢迢送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打一場勢力完全懸殊的戰。他開始安慰引蘿的,全是謊言,全是胡說八道!
他不過是一個將妹妹拿去交換安寧生活的混蛋。
恰恰的,就在引宜快瘋了的時候,引蘿回來了。
她已經換了亭國貴族女子的服侍,純白的絲綢襯著瀑布般的青絲,尊貴成熟。她進了屋,柔柔看了哥哥好一會,低頭抿嘴輕輕地笑起來,笑一陣,又抬頭,看著引宜手足無措又驚又喜的樣子。
「我見到了皇后。」良久,她才說了一句。
「她到底長什麼樣?我就不信,她真能美得過你?妹妹,她有沒有用皇后的派頭欺負妳?」
引蘿思索了很久,才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語……」
「什麼?」
「我說……」引蘿帶著回憶的表情,輕輕看向遠處沐浴在日出下的宮廷:「不可同日而語。」她忽然轉頭,朝引宜燦爛一笑:「哥哥,我們回去吧。皇后娘娘說,我可以選擇留在王宮,也可以選擇回家。不論我怎樣選擇,我的使命都已經達成,亭國和維昊族將是世代的友邦。」
她看著引宜不敢置信的表情,像被釋放的鳳凰,用輕盈舞步快樂地轉了一個圈。
「哥哥,我們回家吧。」烏黑的眼睛閃著青春的亮光。
美人之惑,一則以色,一則以韻。
色易弛,而韻芳遠。
是謂,不可同日而語。
一國之中,既已有一位絕韻之后,又何須再添一位絕色之妃。
回家去吧,維昊族的第一公主。
縱使施盡招數,未必能得到皇帝數日寵幸,而漫長的被遺忘的日子,卻已經註定。
這不是妳該得的命運。
回家去吧,年輕美麗的女孩。
妳不曾經歷過那些,那怒馬鮮衣,對峙三軍的日子,那絕世古琴,碾成飛灰的絕望,那忘盡怨恨、氣吞天下的膽魄,那轟轟烈烈,世上萬千說書人也無法道出其中滋味的愛情。
回家去吧,妳的笑聲如鈴,應該迴響在妳歡樂的故鄉,迴響在父母慈愛的目光中。
深夜時分,重重宮門內,有一雙睿智的眼睛,靜靜凝視天上明月。
宮女從門外無聲無息進來,躬身稟告:「娘娘,那位公主殿下,今夜已經啟程,離開了京城。」
娉婷仰著頭,愜意地靠在軟枕上。
「漠然大將軍在哪?」她忽問。
「奴婢不知道。」
「是在他的官邸裡?」
「聽說他還沒有回去。」
「是在陪皇上處理政務?」
「奴婢聽皇上身邊的侍從說,今天和皇上議政的是兩位丞相,大將軍並沒有去。」
娉婷出神片刻,幽幽道:「那他定是追去了。不知是獨自一人,還是帶著千軍萬馬。」
宮女不解地看著她。這位母儀天下的女子卻噗哧一聲,孩子似的地笑了起來,輕輕擊掌道:「我猜他必定忍不住。漠然啊漠然,堂堂跨虎大將軍,只不過三天,魂魄就被年輕的公主勾走了。也好,你也該嘗嘗這情的滋味了。」
向宮女道:「你去見皇上,請皇上快點安排人手接管跨虎大將軍的事務,免得到時候找不到人手忙腳亂。」
剛巧楚北捷回來,問道:「什麼找不到人?」邊跨進宮殿。
娉婷笑著將事情說了一遍,又道:「你沒看見漠然這幾天總藉故來我這,又是什麼新的貢品要皇后過目,又是王庭慶典快到了,諸般節目要皇后先行驗看,還不是衝著那位公主來的?只是我看那位公主太過聰明,不容易到手呢,漠然有苦頭吃了。」
楚北捷哈哈笑道:「他吃的苦頭能有我多嗎?」揮退眾位宮女,將娉婷打橫抱起,送到床前。
娉婷被他看得滿臉通紅:「你這人……已經是堂堂皇帝,還不知道檢點一些。」別過頭,卻剛好被楚北捷偷了個空,將她頭上鳳釵抽了,青絲淌洩得一床。
楚北捷緩緩靠上來,嗅她脖間香氣,輕聲問:「皇后還記得當年唱給朕聽的降歌嗎?」
「不記得。」娉婷妙目流轉,幽怨道:「我只記得當年有人砸了我的琴,把我關在隱居的別院裡,還百般欺負我。」
「我認錯就是。」楚北捷連忙投降,又柔聲誘惑:「如此良辰,皇后難道打算把時間都用在回憶我們漫長的故事上?」
娉婷抿嘴失笑,幽幽歎道:「不錯,好漫長的故事,一輩子也回憶不盡,這麼長,這麼長……」
當日和楚北捷一道隱居時,四國還未真正動亂。
要不是人心貪婪,為逞一己之欲,使天下蒼生荼毒,又怎會有這強大的亭國,這一對帝后?
如此、如此、漫長的故事,如娉婷指下的一曲,奏盡人生的五音。
明月當空,柔和地,將光芒灑在這對萬人之上的人兒之上。
你可還記得,我們曾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也許我們,真的從不曾相負。
第一章
七月中,歸樂國境內。
烈日橫空,照得道路兩旁的樹木都低下了頭。
三五個路人忍不住炎熱,縮到樹下乘涼。黃沙大道旁賣茶水的老頭也因此多了兩樁生意。
「來碗茶。」大力地搧著風,路人從懷裡小心地掏出錢袋,撿出一個小錢放在桌上。
「來啦,好茶一碗,清肝降火。」老頭堆著笑臉把茶端上,搭訕兩句:「好熱的天,客人趕路?」
「對。這見鬼的天氣,能把人熱死。」啜一口茶,潤潤乾旱的嗓子,客人高興了點,說道:「我這是忙著到邊境送貨,唉,這兩年東林國在邊境鬧事,弄得咱們生意人沒口飯吃。幸虧小敬安王把那什麼楚北什麼的給打回去了。不然,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嘿,咱們小敬安王就是好樣!」
「你說的那個什麼北的我知道,是東林國大王的親弟弟,也挺厲害。」
旁人笑著嚷道:「厲害管什麼用,碰上咱們小敬安王,還不是被打回老家去了?」一口氣喝乾碗裡的茶,又掏出一個小錢慷慨地往桌上一放:「老頭,再來一碗!」
一聽敬安王世子五個字,賣茶的老頭也立即點頭,邊倒茶邊說:「我聽過,這可是我們歸樂國的第一猛將啊,沒有他打不勝的仗。」
正議論紛紛,忽然聽見一聲長歎:「你們還敢提小敬安王這四字?現在,小敬安王已經是歸樂的叛逆了。」
此話仿如平地一聲雷,驚得正聚在一起喝茶的幾人目瞪口呆。
賣茶老頭手一抖,驚道:「這位客人說什麼?小敬安王……」
「都不知道吧?」來客坐下來,用袖子搧著風:「我昨天才從都城過來,小敬安王刺殺大王未遂逃出都城。現在,大王已經下令全國緝捕敬安王府上下人等了。我聽說,賞金還不少呢。」
「可小敬安王不是才平定了邊疆犯軍,剛剛回到都城受賞嗎?」
「嘿,你說奇怪不奇怪,就是回到都城的當天晚上,他就企圖進宮刺殺大王。你們可知道當時他帶的是什麼劍?」見周圍眾人都聚精會神聽著自己說話,客人賣了一個關子。
「一定是什麼寶劍吧。」有人猜。
「別聽他瞎說。」也有人哂道:「我才不信小敬安王會造反。敬安王府世代是歸樂忠心臣子,絕不會造反。」
客人見有人懷疑他的話,鬍子一翹,嚷道:「他就用大王親自賞賜的黑墨寶劍刺殺大王。黑墨寶劍聽說過吧,只要被它劃到,多小的傷口都會漆黑一片,永遠不褪。」
「可……」
爭論不休時,忽聽見錯雜的馬蹄聲漸近。
又一隊馬車到了,極平常的商人車隊,車窗車門都用厚布簾子遮得死死的。趕車的是個男人,一臉橫肉,往桌上扔下兩個小錢,吼道:「老頭,來兩碗茶!」
「來啦!」
「這鬼天,夠熱的!」
「對對,客人在樹下乘乘涼再走吧,這裡正講小敬安王的事呢。」
「呸,老子趕著做買賣,管他什麼這個王那個王。」咕嚕咕嚕昂頭把茶灌下喉嚨,又把腰間的大水囊解下來遞給老頭:「把這裡也裝滿了,老子要上路。」
老頭忙幫他裝滿了。
男人取過水囊,翻身上馬,吆喝一聲,馬車又開始向前去了。
馬車在黃沙道上搖晃前行,娉婷在沒有停頓的顛簸中終於睜開了眼睛。
空氣悶熱,汗延著脖子正往下滑,剛剛睜開的眼睛似乎還不能適應光線,稍微瞇了起來。
後腦隱隱發疼,一陣一陣眩暈的感覺撲過來,像浪一波一波要將人湧倒。
這是哪裡?困惑地問著自己,待看清楚周圍,一種潛意識中的警覺讓娉婷清醒起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即瞪得愣圓。
記憶中,漫天的火光,激烈的廝殺聲都回來了。
「娉婷,妳在城外等等,我們再進去把局面攪亂一點,接應父親。」
「那……少爺,黎明時分,我們在城外山崗上會合。」
王爺呢?少爺呢?還有那調皮搗蛋惟恐天下不亂的冬灼又在哪裡?
記得約定後,自己立即朝山崗出發,最後的記憶在剛剛瞧見山崗的時候終止。
當時頭後一疼,眼前發黑……
「醒了?」簾子忽然被人一把掀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早該醒了,再不醒老子真以為那一棒子把妳給敲死了。」
人販子?
娉婷警惕地打量著那人。
難道就在最關鍵的時候,少爺絕對不能少了自己伺候的時候,自己居然會被人販子抓了?真是沒有天理,她白娉婷從小到大單獨離開王府的次數少得可憐,居然一孤身就遇到人販子。
「好了,老子現在要問妳話。」男人坐進馬車,扯下塞在娉婷口中以免她呼救的爛布,威嚇道:「我問什麼妳答什麼,敢不說實話,老子就抓妳去餵狼。」
聽見這種嚇唬小孩的話,娉婷差點笑出來。她從小伺候小敬安王何俠,是唯一可以跟隨何俠出征的女子,年紀雖小,卻已見識過不少殺戮場面,區區一句話,怎能將她嚇住?
娉婷不待那男人發問,自己先問了問題:「你是在都城門外兩里抓到我的?」
男人被她問得一怔,見她悠然自得,淡淡淺笑中不怒自威,居然點頭回答:「是。」
「我睡了幾天?」
「兩天半。」
娉婷一聽回答,臉色稍變,暗叫不好。
如果自己真昏睡了整整兩天,大王的追兵定已開始在都城附近搜捕,那麼,少爺他們將無法繼續停留在與娉婷約定相會的山崗。心中焦急起來,又問:「你要將我賣到什麼地方去?」
「去……」連答了幾個問題的男人忽然覺出不妥,愕然道:「哎?明明該我問妳,怎麼反讓妳問起我來了?」當即露出凶相,低吼道:「我問妳,妳是哪家富豪的逃妻?家在什麼地方?」
逃妻?
娉婷一愣,低頭看自己一眼,隨即醒悟過來。
她雖是王府丫頭,但從小深得主人喜愛,使的東西比普通人家的小姐更要精緻幾分。自己一身綢緞在黎明時分獨自奔走在都城郊外,難怪被人販子當成富豪的逃妻。
怪不得這人販子會好心讓自己昏睡兩天而沒有扔掉,原來是把自己當成可以勒索錢財的對象。
娉婷嫣然一笑,搖頭道:「我只是個丫頭,並不是什麼富豪的逃妻。」
「哼,丫頭能穿這麼上好的綢緞?」
娉婷暗忖:大王恐怕已經下令全國通緝敬安王府的人,我可不能暴露身份。眼睛輕輕轉了一圈:「我本想偷偷出城會情郎的,因為愛美,偷了小姐的衣服換上。」歸樂國風氣豪放,女子私會情郎的事倒真是不少。
男人一聽,立即眉頭大皺,掀開車窗上的簾子大喝一聲:「老張,你給我過來!」
「來啦。」似乎人販子不止一個,另一個正在其他的馬車上。
不一會,一張胖圓的臉從簾子外伸了進來:「福二哥,有什麼吩咐?」
原來那男人叫福二哥。
「吩咐你的頭!你不是跟老子說這女人瞧起來像富豪的逃妻,可以換很多錢嗎?」福二哥瞪眼指著娉婷:「她是個丫頭。呸呸,白養了兩天。」
老張縮縮腦袋,瞅了不作聲的娉婷一眼,諂笑道:「福二哥別生氣。不抓都抓了,就算不是,至少也可以賣幾個錢。」
「這種貨色能賣什麼錢?」粗粗的指頭毫不客氣的指到娉婷鼻子上。
確實,娉婷相貌不算上好。即使是在敬安王府中,她最多也只能勉強算在中等,得個清秀的評價而已。
但整個敬安王府,卻沒有一人不知道娉婷的重要。
沒想到今日竟然被個人販子指著鼻子說自己不值錢。娉婷忍不住翻個白眼。
福二哥對著老張吼了兩聲,只好露出一副自認倒楣的神色:「算了,多少也賣個五十錢吧。這偷小姐衣裳穿的死丫頭,害老子以為有油水,還招待她坐了兩天老子的私人馬車。去去,把她帶到後面的馬車裡和其他人一塊待著去。」
一入後面的馬車,臭氣迎面撲來,娉婷立即明白為什麼福二哥說自己頭兩天受了優待了。
比起剛才的馬車來,這兩馬車破爛而擁擠,又髒又熱。
馬車上密密麻麻擠了七八個女孩,與娉婷一樣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口裡都塞著一堆爛布,個個眼中驚惶不安。見又有同樣遭遇的女孩被抓進來,都用同情的眼光注視著娉婷。
「往裡擠一擠,又來一個啊。」老張把娉婷推入馬車,隨手逐個掏出其他女孩口裡的爛布:「已經到荒野了,就免了妳們堵嘴吧,不然這天氣熱,悶也要悶死兩個。都給我老老實實待著,聽見了!」吆喝兩句,老張出了馬車,大概是趕車去了。
娉婷被老張推得踉踉蹌蹌,好不容易找個角落坐下。
「咳咳……咳……」馬車搖晃得厲害,嗓子忽然發癢,娉婷猛地咳嗽兩聲。
不適的感覺冒了上來。
這次隨少爺出征染上的病,還沒有好嗎?娉婷蹙眉,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硬梆梆的木壁上。
稍微舒服一點,忍不住又開始思索。
敬安王府,那從小長大的敬安王府,該已是一片灰燼了吧?
肅王子,不,他已經是新登基的大王了。大王對手握重兵的敬安王府猜疑日重,不久前少爺再次立下戰功,大王終於按捺不住設下毒計,在少爺凱旋回城之夜誣陷少爺謀反。
幸虧敬安王府對大王多少有點提防,才不至於全無反擊之力。
如今,少爺應該已經策劃好逃亡的路線了。
不知道他們會暗中逃到哪裡。猜不出也好,逃亡最好就是逃到誰也猜不到的地方,那樣,追兵才不會找到他們。
四周開始傳來低聲的啜泣,方才被掏出堵嘴布的女孩們都輕輕為自己的不幸哭泣起來。娉婷睜開眼睛,緩緩環視。
不錯,果然個個都很漂亮,自己應該是所有人中最醜的吧?
人販子向來都是挑美人下手的,賣給達官貴人當小妾,價錢可以抬得很高。想起福二哥給自己定的價格是五十錢,娉婷微微一笑,別的不說,光是少爺賞給她的,已經足夠讓福二哥淹死在錢堆裡。
若福二哥知道自己鬼使神差抓到的是誰,不知會露出什麼表情。
「這位姐姐……」旁邊一個怯生生的女孩碰碰娉婷肩膀:「妳也是被他們抓來賣的嗎?」
好惹人憐愛的小女孩,怪不得會惹來人販子。娉婷點頭:「嗯。」
「妳怕不怕?」
「不怕。」
女孩驚訝地看著她:「不怕?」
眼看女孩還要張口發問,早開始頭疼的娉婷先一步問:「妳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小青。姐姐呢?」
「我叫小紅。」隨口就幫自己起了個新名字。總不能頂著白娉婷這個雖不著名但也絕對不是默默無名的名字被人賣掉吧。
「姐姐,那……」
「知道我們現在正往哪裡去嗎?」又提前截斷小青的提問,娉婷抓緊時間弄清楚局勢。她不怕,只是有點興奮。就像跟隨少爺出征時,為少爺想破敵之計一樣。不過現在是孤軍奮戰罷了。
「聽那個胖子和那個很凶的男人聊天的時候說,好像是要把我們賣到東林。」
敵國?娉婷的眉頭又皺得更深一點。
少爺這次在邊境打敗的正是東林軍,娉婷一條引敵入山,開河淹道的計策更是讓東林軍慘敗一場,以致全面潰退。當時,少爺還笑著說:「現在全軍都知道我們有一個女軍師。回到都城,我要父親重重賞妳。妳這次想要什麼?」
假如在東林被揭穿身份,那後果可真是……
看來借助人販子的車馬逃避大王追捕這一招是不能用了,要看看何時有逃跑的機會,離開人販子的馬車,再靠雙腿去找尋少爺的下落。
考慮得當後,太陽穴卻突突猛跳起來,如神經被扯動一樣發疼。倦意襲上全身,奪走所有力氣,娉婷又開始咳嗽。
「咳咳……」
「姐姐……」小青關心地看著她。
「沒事。」好不容易停下來,卻發現喉嚨一陣腥味。娉婷心一沉,難道又咳出血了?
如此一來,怎樣逃跑?
她的身子其實不弱,只不過這次出征時染了點地方小病,打仗的時候不想讓少爺煩心,便硬撐著不說。一路顛簸凱旋回城後,第一晚就發生變故。
其中耗費心神的事自然不少,也難怪病情加重。
娉婷考慮半天,幽幽歎了一聲:「東林就東林吧。」她已決定,暫時隨人販子到東林。
畢竟,現在通緝敬安王府一干人的王令,只通行在歸樂大地上。
敵國,也算是個不錯的選擇吧——只要身份不洩露的話。
過了幾天,車隊已經到了東林境內。
人販子當然不會在邊境窮僻鄉村叫賣,又趕了幾天路,直入東林都城莫恩,才將抓來的女孩們趕下車,在客棧裡梳洗乾淨,換套乾淨的衣服。
各國征戰,買賣人口簡直就是司空見慣,幾乎每個大城市中都有專門買賣人口的市場。娉婷等被人販子帶到市場,一個一個站在台上任買主觀看。
娉婷在眾人中最不起眼,被排在後面,倒免了許多不自在。她開始被抓時穿的那套綢緞衣裳,卻已經被人販子剝下來讓小青穿上,以抬高價錢。
「歸樂國美女!歸樂國美女啊!」
想起自己堂堂歸樂國敬安王府第一使女,居然會被放在這裡叫賣,娉婷不能不搖頭苦笑。
難怪有人說人生際遇變幻莫測。
在看臺上站了半天,一同被抓來的幾個女孩都有了買主。買小青的是個斯文書生,看起來很和善,一副富家公子打扮。小青膽怯得很,臨走前哀叫著「姐姐!姐姐!」死死拉住娉婷的手。
但娉婷卻知道,像小青這樣窮苦人家的標緻女孩,能進豪門當丫頭已算幸運。她當年若不是被王爺帶回王府,只怕已經餓死在路旁。
「去吧,不要怕。」娉婷拍拍她的手,目送小青去了。
最後被賣掉的是她。
看來姿色不好果然不吃香,人販子好說歹說,總算找到一個需要粗使丫頭的管家,將娉婷以四十小錢的價格賣出了。
四十小錢,若少爺知道自己的價格如此低廉,怕會笑昏過去。
「這就是大門,記住地方了?」被帶到一個富麗大門前,花管家指指上面的大牌匾:「妳們這些粗使丫頭只可以從旁邊的小門進,知道嗎?」
娉婷抬頭,念著牌匾上的大字:「花府。」
幸虧不是鎮北王府,否則娉婷一定拔腿就跑。
鎮北王楚北捷,那鼎鼎大名的東林大王親弟,東林國第一虎將——也是這次帶兵進犯歸樂國被少爺擊退的人。
「嗯,不錯,還認識幾個字。」花管家點點頭,把娉婷帶到剛剛所說的小門:「以後這就是妳的新家,我們老爺小姐心腸都很好,妳好好幹活,不會虧待妳。」
就這樣,花府多了一個平凡的丫頭。
娉婷的職責是洗衣服,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也有要洗這麼多衣服的一天。
當初在敬安王府,她雖然是丫頭的身份,地位卻和少爺的妹妹差不多,除了平時給少爺端端茶揮揮扇子外,就是陪少爺讀書畫畫彈琴,何曾洗過衣服?連她的衣服都是交給下面的小丫頭洗的。
「總算洗好了。」將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拿到天井處晾起來,平素保養得嫩嫩的十指都起了水皺,娉婷清秀的眉微蹙,很快又鬆開了:「娉婷啊娉婷,誰叫妳往日不幹活呢?現在知道丫頭的本份了吧?叫妳一次都還回來。」自嘲兩句,圓圓的臉上現出兩個小巧的酒窩。
黑白分明的眸子閃著亮光,一種隱藏在內的氣質不自禁流露出來,雖然沒有絕美的五官,卻隱隱漾出旁人無法比擬的絕代芳華。
要是福二哥看見此時的娉婷,只怕要跺腳捶胸後悔只將她賣了四十個小錢。
花府對下人確實不錯,花管家知道娉婷常咳,還為她抓了點草藥。藥雖然不是什麼罕見的珍藥,但喝兩劑下去,似乎也有點效果。
暗暗盤算著等身子再好一點就悄悄離開,一件小事,卻阻礙了娉婷的計畫。
第二章
這天天氣稍好,大日頭被擋在雲裡,沒有前兩天熱。
娉婷剛剛把要洗澡的衣服洗好,擦擦汗,正打算去曬。陳媽媽進天井來了。
「小紅啊,忙呢?」
「剛洗好。陳媽媽趕著要嗎?昨天的已經乾了,我收下來還沒折……」
「不急。」陳媽媽叫住端起盆子往晾衣杆走的娉婷,笑著說:「先把衣服放下,有事和妳說。」
娉婷果然放下盆子:「什麼事啊?」
「前兩天我衣裳上那兩個小口,是妳補的?」
「我見破了一點,找了針線補的。陳媽媽看還過得去嗎?」
陳媽媽嘖嘖道:「哪裡是看得過去,我幾乎瞧不出哪是口子了。難為妳這麼巧的手。」她捧起娉婷的手,歎著看了片刻,抬頭道:「小紅啊,妳有這手功夫怎麼不早說?我告訴妳,小姐喜事近了,正趕著製衣裳呢。全府上下能趕的針線丫頭就那麼兩三個,我直怕趕不及。從今天起,妳不要幹這些粗重活了,到裡面做衣服去吧。」她是花小姐的奶娘,說起小姐的婚事比誰都起勁。
「這……」最近身體已經大好,正打算隨時開溜。在外面當粗使丫頭還好逃一點,入到裡面,恐怕難度就大了。
「這什麼?難道妳還只想當個粗使丫頭?」陳媽媽拍拍娉婷的手:「就這麼樣。花管家那裡我和他說去。妳今天就裡面去,專管女紅,其他雜事一律不管。」不等娉婷張口,高高興興地去了。
娉婷沒有辦法,只好收拾了東西進內院。
花府是東林都城中一家有名的商家,專做絲綢生意。花老爺只有一個女兒,婚事自然越隆重越好,光是準備出嫁時的衣裳就指定了四五個善於女紅的丫頭。
從粗使丫頭到裡院的女紅丫頭,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但娉婷從小在敬安王府裡受少爺寵溺,哪裡會把這些看在眼裡。幸虧她性子喜歡隨遇而安,目前生活環境雖然比從前差了許多,也不如何計較。
不知為何,負責縫製嫁裳的丫頭都被安排在花小姐所住的小院側屋。
「多漂亮的綢子,要我嫁人時能穿上這麼一件衣裳,不知有多美。」小屋內,幾個丫頭各自坐在一角,低頭拈針拿線。做得乏了,便開口說說話。
「別瞎想了,妳能有這麼好的福氣?」
最早開始歎氣的是和娉婷一道被選進裡院當女紅的若兒,模樣娟秀,見紫花笑話她,哼了一聲道:「妳怎麼知道我沒這個福氣?」
「好了好了,快點幹活吧。」陳媽媽也在屋裡忙著低頭穿線,猛一抬頭,見娉婷靜靜坐在角落裡聚精會神,不禁放下手裡的活,悄悄走過去。「喲!這好針線!」
陳媽媽高聲一誇,把娉婷嚇了一跳,手裡的針幾乎扎到自己。
「好小紅啊,妳真是手巧。」陳媽媽取過娉婷手上的衣裳,仔細對著光瞇起眼睛看上面繡得栩栩如生的彩鳳,她在花府管事多年,對刺繡深有研究,忽然疑惑道:「這等手藝,恐怕咱們東林找不出兩個呢。哎,我怎麼瞧著妳這鳳凰翅膀不像東林的繡法,倒有點像……」
娉婷心一跳,笑著將衣裳拿回來繼續低頭繡:「什麼這個繡法那個繡法的。就陳媽媽見識多,我可只管繡得好看就成。」
她的刺繡在歸樂國也算一絕,雖然敬安王府向來不外傳她的繡品,但常有與王府來往親密的官宦家慕名託人求一件繡品。
娉婷也是個懶散人,通常除了為少爺繡一兩件貼身東西外就不肯多動手了,結果,竟造成敬安王府娉婷姑娘繡品千金難求的假象。
趁陳媽媽不注意,將手中已經繡好的鳳凰翅膀全部挑了線重繡。如今身在不測之地,萬萬不可大意顯露身份。
好不容易將挑了的鳳凰翅膀繡好,剛想歇一歇眼睛。簾子一掀,竟走進一個年輕的美人來。身段苗條,兩隻水汪汪的眼睛,鼻頭小巧。身上穿著一件淡紫的繡花衣裳,脖子上一串亮閃閃的珍珠鏈子。
陳媽媽一見,連忙站了起來,笑著嚷道:「小姐怎麼來了?」
原來來的竟然是花小姐。娉婷一直在外面幹粗活,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小姐。屋裡的丫頭立即都站了起來。
「奶娘,妳也在?」
「當然,小姐的嫁衣,我怎麼不好好看著進度?妳看看這珠片,是我一片一片從……」
花小姐似乎並不喜歡陳媽媽嘮叨,迅速看了喜氣洋洋的紅綢子一下,眼中掠過一絲厭煩,把眼光轉到幾個負責女紅的丫頭處,似乎在尋找誰。
將丫頭們一個一個打量過,最後的視線落在娉婷處。
「妳,跟我來一下。」花小姐指著娉婷說了一句,也不等娉婷反應,轉身就走了出去。
「我?」娉婷驚訝地指指自己,看著陳媽媽。
「小姐叫妳去呢,傻站著幹什麼?去啊。」陳媽媽輕輕在她肩上一推。
花小姐找我幹嘛?不可能是發現我的底細了吧?
娉婷暗自揣測,掀簾子走了出去。跟著小姐入到小院的主屋,一片讓人舒服的幽香傳來。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暗道:這花老爺對小姐真不錯,這種產自嚴寒地帶的冰香極為珍貴,只有王公貴人才買得起,他竟然買來給女兒用。
花小姐見娉婷入了屋,對她招手道:「妳過來。」
娉婷走到跟前,花小姐親自掩了門,扔給她一套衣裳,吩咐道:「妳換上。」
衣裳質地上乘,做工精緻,一看就知道是小姐自己的衣裳。
見娉婷一臉困惑,拿著衣裳思索,花小姐嘴角一翹,露出個狡黠的笑容:「我看了看,只有妳的身形最像我。唉,我本來不想另找人的,偏偏冬兒那死丫頭今天病了,只好臨時找個人。」
「好美!」逼著娉婷換了衣服,花小姐繞著娉婷轉一周,似乎挺高興,眼中連連閃爍,興奮道:「沒想到妳身形真和我一樣,若不看臉,定覺得妳是個美人。」她天真浪漫,說話毫無顧忌。
娉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計較。
「妳叫什麼名字?」
「小紅。」
「小紅,我要妳辦一件事。」花小姐神色忽然一變,悄聲道:「辦好了我重重賞賜妳,辦砸了……我就狠狠的罰妳。還有,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要說出去了,我就叫花管家打妳鞭子!」她說得雖狠,卻一點威脅力也沒有。
娉婷不由好笑,裝出畏縮模樣:「小姐,我一定不跟人說,一定好好聽小姐的話。」
「嗯,那就對了。妳不要怕,我其實不凶的。」花小姐反過來安慰娉婷兩句,解釋道:「我要妳今天陪我去城門外的半山寺上香。等到了寺裡,我要妳穿著我的衣服,乖乖坐在靜思樓裡彈琴。對了,妳會不會彈琴?」真是冒失,到現在才想起這個至關緊要的問題。
娉婷見花小姐緊張兮兮看著自己,輕輕點頭:「會一點……」
「會就好。」花小姐又貼耳吩咐一遍,將關鍵重要處都叮囑三四次,最後說:「不要怕,凡事有我。」拍拍自己胸口,又眨眨眼睛,好生可愛。
娉婷不用問也知道她要去私會情郎。如此大膽又率性的女子,真為她未來的夫家歎氣。
到了中午,轎子和隨性的壯丁還有花管家已經等到門口。花小姐受父親寵愛,但她出生大家,可以出門的時候很少,每次出門都是難得的見情郎的日子,自然興奮又緊張。
「小紅陪著我坐轎子。」來到大門,花小姐攜娉婷的手一起上了轎子。她生性嬌縱,下的命令通常莫名其妙,忽然硬要一個負責女紅的丫頭陪她去上香,自然沒有人敢置疑。
娉婷仍穿著自己平日衣裳,花小姐要她換的衣裳放在隨手的包袱裡。她在敬安王府裡從小和少爺一起調皮搗蛋什麼禍都敢闖,如今見花小姐可愛天真,也起了興致,免不了全心全意幫她的忙。
幸虧轎子很大,兩個女孩坐著一點不擠。
「以前沒見過妳。」
娉婷掠掠頭髮:「我都在外院洗衣服呢,小姐怎麼能見到我?」
「洗衣服?好累的活。」花小姐動動身子,換一邊側坐,取過一塊桂花糕送進嘴,又拈起一塊問:「妳要不要?」
娉婷也愛甜食。每次有好吃點心,王爺總命人為娉婷留下一份。如今一見桂花糕,點頭道:「要。」
花小姐嘻嘻一笑,送到娉婷嘴裡。
桂花糕入口即話,淡淡一陣桂花香味盤旋在舌尖。娉婷當了整整兩個月的丫頭,哪裡能嘗到這些細緻點心,臉上露出一副陶醉樣子,嘖嘖道:「真好吃。」
兩人在轎子裡說了好些話,漸漸熟絡起來。
不多時,一行人已經出了城門。
轎子落地,花管家在外面畢恭畢敬道:「小姐,我們到了。」
花小姐應了一聲,攜著娉婷出轎。早有廟裡的師父迎了上來,將花小姐請入靜思樓。看來花家是這寺廟的大施主。
花管家和轎夫都不能進靜思樓,花小姐和娉婷入到樓內,把門反鎖。
「花管家有時會遠遠從窗子的縫隙看,妳穿上我的衣裳,坐在那裡彈琴。」花小姐叮囑道:「記住,琴聲不要停太久,聽不見琴聲,師傅們和花管家可能會進來查看的。」
她一邊說,一邊匆匆換上一套早準備好的書生衣裳,把臉上的胭脂全抹乾淨,立即化身為一名俊俏的公子,朝同樣換上衣裳的娉婷眨眨眼睛。行動俐落,看來這樣的事早做過不只一次。
「我走了,時間到了自然會回來。」她鑽到角落,不知如何找到機關開出一道暗門,得意洋洋道:「這條暗道除了我和他,誰也不知道。」
娉婷在王府見多了機關暗道,這些東西幾乎每個大府邸都會有,絲毫不詫異,見花小姐興奮的背影消失,微笑著搖了搖頭。
按照指示坐在琴前,手輕輕撫在琴上。
五指觸弦的感覺,讓娉婷驀感親切。
她很喜歡彈琴。指在琴弦上挑撥得暢快,簡直就像最醇的美酒一樣讓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敬安王府傳奇一般的娉婷姑娘,沒有多少人見過她的模樣,大家卻都知道她的智謀,她的刺繡,還有她出眾的琴技。
連大王都羡慕敬安王爺有這麼一個面面俱能的侍女。
噌……
如驟見滿桌佳餚,首先嘗一口開胃小菜般,娉婷輕輕一挑,發出一聲淡淡虛渺的低音。
沉而不鈍,輕而有質。
低音過後,卻是連著幾個高亢亮音,如黎明時分山間驀然被走獸驚飛的白鷺拍打翅膀高飛出林。
娉婷唇角含笑,纖纖玉指在琴弦上下挑撥。錚錚琴音繞樑而升,叫人心曠神怡,慨然感歎。
一曲既完,已有點累了。娉婷取了手帕抹抹額頭的細汗,想起花小姐的囑咐,不由苦笑:「要不停地彈琴,豈不連手都要斷了。可見小姐不懂琴。」
忽然,門外響起一個男聲。
「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聽聞如此仙曲。不知在下可有福份一睹小姐仙容?」聲音清朗斯文,令人一聽而生好感。
這人一定早就站在門外,待她彈完一曲才說話,可見是個知音。
娉婷聽見門外有人,略有心慌,不由責怪自己忘了分寸,不自覺施展了琴技。娉婷啊娉婷,明明身在敵國,賣弄什麼?小姐正在和她的情人相會,若這人推門而入,那可把什麼都拆穿了。
她尾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挑,剛要回絕,那人忽道:「小姐琴音中有遺憾之聲,看來今天不欲賜見。既然如此,只能等有緣之日了。」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公子。
娉婷暗讚一聲,仔細聽門外動靜,隱隱一聲低笑後,再無聲音傳來。她悄悄走到窗邊向外窺看,窗廊下空無一人。
已經離開了?擔憂的心放鬆下來,靈動的眸子卻掠過一絲遺憾。
娉婷在窗前躊躇片刻,看見花管家正站在遠處的大槐樹下朝這邊張望,忙把頭縮了回去。
到了傍晚,花小姐果然及時從密道回來,一臉歡躍,腮邊紅暈,顯然開心過了一天。花小姐和娉婷換下衣裳,喚來花管家打道回府。
上了轎子,花小姐一路唧唧喳喳和娉婷說她今日和情郎的事,說到高興時,忍不住捂住嘴呵呵大笑。
娉婷見她如此活潑,也不禁為她高興。
「唉,可是一天這麼快就過去了。」說到後面,花小姐又歎了一聲:「若能不成婚,那有多好?」
娉婷也正覺得奇怪:「老爺這樣疼愛小姐,為何會不顧小姐的意思將小姐許配給陳家呢?」
花小姐提起婚事就愁眉苦臉:「爹爹雖然疼我,卻和許家是生意對頭,他怎肯讓我嫁給他最恨的人的兒子。這件事千萬不能讓爹爹知道,不然他一定會盡快把我嫁出去的。」
「小姐啊,妳的婚期已經近了。再躲也躲不了多久。」
「這我也知道……」花小姐黯然,她看看娉婷,似乎忽然想到什麼法子,抓住娉婷的手,瞪大眼睛道:「小紅,只要妳不把我的嫁衣繡好,那我豈不是不用出嫁了?妙極妙極,妳每天偷偷在我的嫁衣上開個小口,讓陳媽媽她們忙活去,好不好?」她得意非凡地眨眨眼睛。
娉婷大叫幼稚,忍不住翻個白眼,剛要開口告訴花小姐這個主意實在不高明,轎外傳了一陣異動。
一群不明來路的男人散開,將她們的轎子圍得密不透風。迎面疏疏落落十幾匹馬,緩緩逼近。
這些人都是百姓打扮,神色卻個個精悍,行動一致整齊。
天色已經有點發灰,花家轎子還未進城,路上來往不見行人。腳夫只道遇上大群強盜,都束手縮在一角。花管家總算還有點忠心,胖臉抽搐著,勉強站在轎前,對著下馬迎面走來一個似乎是頭目的年輕男人拱手道:「這位大爺,轎子裡是我們家小姐。今天我們出來上香,帶的銀子都捐給寺裡了,剩下的不多……」
那年輕男人眉清目秀,看著花管家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把話說完,微微一笑:「管家誤會了,我是代我家主人送禮來的。」轉身對轎子躬了一下,朗聲道:「下屬無禮,讓小姐受驚了。」
花小姐嬌生慣養不知風險,只覺得大為有趣,隔著轎簾問:「你要送我什麼禮物?」
「小姐琴技無雙,主人命我送這古琴予小姐。」
娉婷「咦」了一聲,立即想起今日在門外求見的男子,她靠過去,在花小姐耳邊說了一句。
「你家主人是誰?」花小姐又問。
那男子彬彬有禮答道:「請小姐恕罪,主人未曾允許在下說出他的名字。但主人說過,日後有緣,定當登門拜訪。」說完,又行了一禮,將懷中的古琴小心翼翼交給花管家,上馬離開。
其餘人見他離開,也緩緩散開,各自去了。
花管家見他們果然離開,立即鬆了一口氣,將古琴遞進轎子裡,喘著大氣說:「今天可真嚇了我一跳。嘻嘻,一定是小姐在靜思樓彈琴時,這位有錢的公子聽見了。我也正覺得小姐今天的琴彈得真好,連我都聽得發呆呢。」
花小姐向娉婷打個眼色,輕道:「原來妳的琴彈得這樣好,我倒看不出來。」
娉婷低頭看那古琴,琴身為老桐木,曲指輕敲,桐木鏗鏘有聲。
娉婷不由變色道:「鳳桐古琴?」
鳳桐古琴極為罕見,少爺曾不惜千金也不能求得。不知那主人是何身份,竟會隨手就將這般貴重的禮物送出。
「好琴贈佳人啊,沒想到我無意中竟做了一次媒人,有趣有趣。」花小姐卻很高興,對娉婷道:「那人說他主人有緣會來拜訪,我看他定是對妳有意。」歸樂東林都是民風豪放之國,女子說到情愛之事毫不靦腆,直來直往。
對我有意?娉婷靜靜打量那琴。
心湖,如被突如其來的微風輕撫,不著意泛起漣漪。
對方做事果斷有度,不急不徐,先於門外駐步聽琴,又出言求見,不允而瀟灑告退,再派人以好大聲勢贈琴,每一步都蘊含深意,暗合兵法。
雖沒有見過面,卻已讓娉婷好奇心大起。
「小紅,」花小姐在她肩上一推,笑道:「瞧妳望著這琴只管發呆。」
娉婷自失地一笑,目光還是沒有離開古琴。
東林不是吉祥之地,要處處小心才好。
第三章
自從和娉婷一同上香後,花小姐對娉婷好感大增,對著娉婷總有說不完的話,竟比跟了自己幾年的丫頭還親切。恰好花小姐的貼身丫頭冬兒病得漸漸厲害,要送回家讓父母照顧,花小姐索性知指定娉婷到身邊近身伺候。
這樣一來,娉婷從粗使丫頭到女紅丫頭,再從女紅丫頭到小姐的貼身丫頭,連跳兩級,羨煞旁人。
九月,雖不是盛夏,秋老虎還是挺猛的。
躲在小院樹下,一旁擺上兩三個新鮮果子,常聽見一兩聲少女的輕笑。
「是這樣?」
「不對。」
「那是這樣?」
「不對。」
把針線擺弄了半天還是摸不著竅門,花小姐懊惱地把手上的繡圈一丟:「不學了,一點也不好玩,瞧我手上扎出好幾個血點。」
娉婷笑道:「早跟小姐說了不好玩。我當初學這個的時候,十個指頭都扎腫了呢,小姐這幾個點點算什麼。」她本該早就偷偷溜了,但一直打探不到少爺和王府中眾人的消息,即使走了也沒有地方去。
那具古琴來歷詭異,娉婷雖然極為喜愛,卻要求將它擺在小姐房中。說到底,這琴乃是別人指明送給花府小姐的。
「我想親自繡一點東西給他嘛……」花小姐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她心愛的情郎。
「小姐,」花管家似乎正在找人,一跨進小院抬頭看見她們兩人,忙笑道:「原來小姐在這,讓我好找。外面有客人求見小姐呢。」
「是誰要見我?」
「是個年輕英俊的公子,身邊帶著上次半路攔轎子送琴的那個男子。他說他叫冬定南。」
娉婷神色微變,暗道:居然真上門了。
「請他到裡面來吧。」花小姐吩咐了管家,轉頭興奮地握住娉婷雙手,眼睛發亮道:「如何,我猜對了吧?他果然來找妳。」
娉婷笑道:「他找的是小姐,可不是我。」
花小姐曬道:「得了,這個時候扭捏什麼?跟我來。」
拉著娉婷入了屋子,在垂簾後剛剛坐好,花管家已經領著來客走了進來。
「小姐,冬公子來了。」
「知道了。花管家,你先出去。」
花小姐和娉婷在簾後悄悄窺看。
只見花管家轉身離開,房對面只剩一年輕男子。衣著不繁麗卻帶著貴氣,布料都是上好的絲綢,眉目濃黑,眸中炯炯有神,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間一派王者氣慨,竟是個難得的美男子。
花小姐愣了一下,附在娉婷耳邊說:「看來會彈琴真不錯,竟能引來這樣好看得男人。」
娉婷和花小姐一樣驚訝,心中想的卻不是同一回事。
她在王府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這冬定南舉止神態尊貴中隱隱帶著傲氣,不是普通的有錢子弟。
難道這人是東林大臣?
甚至,是王家成員?
可能性不能說沒有,畢竟這裡就是東林都城,是東林權貴雲集之地。而冬定南屬下送琴的氣勢和送禮的大方,更讓人生疑。
「在下冬定南,冒昧拜訪小姐。」冬定南進到屋中,見面前一幅垂簾,知道佳人一定正在裡面偷偷窺看。他對自己向來信心十足,朗聲對簾子拱手,朝裡面瀟灑地笑笑。
他其實不姓冬,也不叫定南,乃是當今東林大王的親弟楚北捷。常年征戰在外,已經習慣戰場上的權謀智計和血腥轟烈,驟然回到錦繡華麗的都城,心中煩悶無比。前兩天帶著侍從到郊外寺廟散步,竟忽然聽到一陣優美琴聲,讓人精神一爽,渾身說不出的舒服。
如此佳人,怎可錯過?
身為東林大王親弟,東林第一王爺的鎮北王當即展開攻勢。謀動而後定,求見、送琴、察訪花家底細,最後才登門拜訪。
花小姐見娉婷靜靜看著簾外不語,只道她歡喜過頭,不知道說什麼好,眼珠一轉,揚聲道:「你既然知道唐突,為何還要求見我家小姐?我們家小姐向來不見外人的。」
娉婷蹙眉看著花小姐,花小姐只管得意洋洋使眼色。
「琴聲動人,奢求再聽一曲,以了心願。」楚北捷回答得簡潔明快,光明磊落。
娉婷正開動腦筋估計冬定南的來歷,絞盡腦汁,都記不起東林有姓冬的貴族人家,暗想:此人用了假名,若是查出我的底細來,那可大大不妙。見花小姐又要說話,忙輕輕擺手,開口問道:「公子當真是來求曲的?」
「是。」
「公子送來千金難求的鳳桐古琴,可是希望我用此琴彈奏一曲給公子聽?」
「不錯。」
娉婷垂首沉吟,坐在琴前,起指一挑。
清幽琴聲,越簾而來,如山泉出於岩石,潺潺順山勢而下,悠遠動人。
四周俱靜,彷彿人人都屏住呼吸。
琴聲漸漸從悠揚轉為急促,又慢慢滲入甜蜜的溫柔,到最後,以一個高亢顫音結束此曲。
一曲既罷,娉婷道:「琴聲隨風而逝,一現即沒。一曲之後,公子可會再求一曲?」
楚北捷欣然道:「小姐實在善解人意,定南確實想再求一曲。」
「公子贈琴之禮,我方才那一曲已經還了。」娉婷聲音忽然轉冷,淡淡道:「彈琴原是小事,但彈給一個連姓名都要隱瞞的人聽,卻不是滋味。」
楚北捷微微一愕,拱手問:「小姐何以猜測我用了假名?」
「公子不要問我是如何猜出來的。」娉婷知道自己果然算計多了,臉上勾起一抹狡黠笑意,問道:「公子只要告訴我,我有沒有猜對?」
楚北捷眼睛一亮,炯炯有神望向簾子。他只道花府小姐是個琴技無雙的佳人,如今看來,竟是蘭心蕙質,舉世難求。沉聲回答:「小姐厲害,冬定南是我的化名,不料竟被小姐一眼看穿。」
「公子為何用假名?」
楚北捷與娉婷隔簾相對,只覺裡面的女子聰明伶俐,和她說話,竟有種臨陣對敵的刺激感,當即收起傾慕佳人的謙遜心理,淡淡一笑,反擊道:「那小姐為何要垂簾見客?」
「見面很重要嗎?」
「那名字很重要嗎?」
「公子怎能這樣相比?公子為曲而來,有求於我,自然應該誠心誠意,報上真名。」
楚北捷坐在茶几旁,嘗了一口微涼的茶,反問:「小姐難道無所求?」
「哦?」娉婷皺眉:「我求什麼?」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低沉的笑聲,從喉中逸出。
娉婷暗叫此人難纏,但又不得不承認他有一種自信的魅力,竟讓別人認為他傲氣得合情合理。
芳心撲撲跳了跳,不由站起來湊到簾前偷偷向外望去。
楚北捷正大大方方坐著,顧盼生輝,一副我知道妳正偷看的樣子。娉婷的目光在那宛如蒼天親自打造的俊美線條上盤旋片刻,落到楚北捷腰間佩戴的玉珮上。
簾後的窈窕身影立即微微一震。
玉珮光華流溢,一看就知道是上品,更引人注意的是,上面竟有東林王家標記。
他定是東林王族中人。
娉婷忽然眼睛一亮。流落東林已經數月,花府閉塞,一點敬安王府的消息都不知道,為何不趁這個機會,向這位看來頗有勢力的「冬定南」打探一下?
想到這裡,娉婷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層狡詐。
「公子既是知音,對方才一曲可有感想?」
「感想?」楚北捷凝視垂簾,嘴角忽然上揚,露出一個傲氣的笑容,緩聲道:「方才一曲如仙鶴穿雲高亢,又如雄鷹俯瞰大地,可見小姐對天下萬物懷有無限興趣,不是屈於閨閣之輩,豪情壯志,竟更勝男兒。」
娉婷嬌軀劇震。
沒想到這冬定南如此厲害,竟真的一曲間看破自己的本性。警鐘高響之時,不由有對外面這風度翩翩的男子生出一絲敬佩。
娉婷歎道:「公子確實厲害,可惜我身不由己,無法像男人一樣闖蕩天下。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美。」
這話說中所有被命運束縛的女子的心事,一直在旁聽他們交談的花小姐忙點頭表示同意。
娉婷歎息片刻,又問:「聽說……東林之側,有一個歸樂國,風景異常美麗,人人愛唱歌謠?」
「不錯。歸樂國崇山峻嶺甚多,國人愛好歌舞,但歸樂國最寶貴的,確實數之不盡的銅礦。歸樂國一年所產的銅,是東林三年的數量。」談起歸樂,楚北捷的興致立即被挑起來了。他多年的心思都花在歸樂國上,幾乎每天都對著歸樂的全國地圖殫精竭慮,當下不假思索,竟與娉婷說起歸樂的礦藏來。
「怪不得都說歸樂富庶,原來它有這麼多的銅礦。」
「富庶雖是富庶,但國富卻造就了目中無人的民俗,包括大王在內的王公貴族,不會居安思危,只知暗中爭鬥。」
楚北捷一針見血,把歸樂政局最大的弊端指了出來。
娉婷不由感歎。
敬安王府原本就在歸樂朝局中舉足輕重,娉婷從小在那裡長大,所見所聞不比常人,對朝廷種種明爭暗鬥瞭若指掌。
若非大王對敬安王府心生忌憚,暗中加害,赫赫揚名百年的敬安王府又怎會一夜成了火海?
今日聽這「敵人」若無其事把歸樂的死穴說出口,娉婷怎能不歎,輕按琴面,又問:「難道歸樂國中,就沒有顧全大局的王公大臣嗎?」
「有,敬安王爺是歸樂重臣,多年來掌管兵權,為歸樂肅亂黨,清邊患。」楚北捷平和溫雅的笑容透出一絲欣然:「但敬安王府,也因為兵權過大,犯了歸樂新王的忌諱,已在一夜之中被蕩平。」
「啊!」垂簾對面傳來驚訝的嬌聲:「公子不是說敬安王府的人是好人嗎?那歸樂的大王,也太糊塗了。」
楚北捷挺腰坐直,顯出俯瞰天下的雄心,淺淺笑道:「敬安王府雖然對歸樂忠心耿耿,但對我東林卻是心腹大患。如今敬安王府一去,歸樂再無猛將。我大王睿智英明,要收復區區歸樂易如反掌。」
娉婷心中暗惱,語調卻歡欣無比:「真是如此,那我們東林就更富強了。但……難道敬安王府的人就一個都沒逃出來?」
「敬安王府的人狡猾得很,尤其是他們的少王爺何俠。聽說他們在陰謀發動前已經得悉消息,最後舉族逃離歸樂都城,何肅正發王令追捕呢。可惜可惜。」他最後兩句,當然是可惜敬安王府沒有被何肅殺乾淨。
娉婷總算知道少爺他們暫時沒有被大王抓到,心中稍定。
少爺他們,應該正躲藏在安全的地方暗中探察時局動態吧?這個時候去找,恐怕也沒有下手的地方。不如就留在這裡,陪花小姐刺繡聊天,順便借這東林王族查探消息,以利將來?
想到這裡,食指輕挑。
楚北捷坐在簾外,忽聽見琮琮琴聲,悠揚和婉,從簾內流水般淌瀉出來。比起方才一曲,豪情壯志不減,又添了點閨閣女孩家的嬌媚。
還不及驚歎時,一把低潤動人的清音隨琴聲漸起。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嗓音委婉圓潤,竟如天籟一般。
楚北捷被這猝不及防的歌聲一擾,心神都微顫起來。他雖僅僅二十,卻從小學遍經書兵法,才識過人,見慣王宮中各色美人,開始還覺得豔麗可人,見多了,不免漸漸厭惡起那些鶯鶯燕燕來。
從此再不理會庸姿俗粉,立下心願要找一個真真正正的絕代佳人。
簾內之人,琴技已是無雙國手,談吐不俗,連歌聲也分外動人,雖不曾親自見面,但屬下送上的畫像美豔動人。
看來堪伴終身的人兒,就是她了。
歌聲一字字敲擊聽者心頭,如玉珠落盤,又時而婉轉纏綿。
連唱幾次「奈何紛亂」,琴聲忽從高調處回轉直下,漸漸沉寂。
楚北捷閉目欣賞,半天才回過神來,讚道:「這奈何紛亂本來是唱佳人的無奈和悲傷的,但出自小姐之口,卻多了闊達,少了無奈和悲傷。」
「公子過獎了。」娉婷低聲答謝,臉上卻多了疲憊之色。彈琴唱歌對她來說都是極耗心神的事情,但為了保持這冬定南的興致只好勉強為之。「公子,敬安王府何俠公子的事蹟,我也曾經聽說。人人都說他是歸樂第一猛將,對麼?」
「不錯。」
「那……我們東林赫赫有名的鎮北王和他比,哪個厲害?」
聽佳人提及自己,楚北捷唇邊勾起一抹淡笑,不動聲色道:「以小姐看呢?」
「我常年在家,怎會知道?不過,聽家裡僕人遠親帶來的消息說,何俠曾與鎮北王在歸樂邊境對戰。」
「嗯。」
「這一戰,不知誰勝?」娉婷自然知道贏的是自家少爺。但她總覺得這場戰役的勝利內有蹊蹺。以鎮北王當時的兵力,即使被她以計策小勝一場,也不該立即認輸退兵。
那鎮北王楚北捷回到東林都城後,可會因為兵敗而遭受冷遇?若東林王削掉楚北捷的兵權就好了,等於為歸樂去掉一個心腹大患。
「何俠勝了。」楚北捷若無其事道。
「這麼說,鎮北王輸了?」
「不,鎮北王也勝了。」
「哦?」
楚北捷別有深意地逸出一絲笑意:「何俠小勝,鎮北王大勝。」
這話別人聽來不明所以,娉婷卻深深一震。
她對這場邊疆之戰實在是太瞭解了,邊境被侵整整兩年,大王開始執意不肯派少爺前去,到我軍即將潰敗時,才匆匆發出調令,嚴責少爺一定要守住邊城。
而傷病,缺糧,酷熱,對方的嚴整軍營,都威脅著我軍的安危。
為什麼會贏?她在這個問題上假設了許多次,而冬定南的回答,正確定了她最不希望成真的一種假設。
鎮北王的有意撤退,是為了刺激大王,讓大王痛下決心對付敬安王府。如此一來,失去敬安王府的歸樂,也勢將落入東林的掌握。
「小姐為何不語?」簾外傳來低沉的問話。
娉婷悶了片刻,方歎道:「人間爭鬥不斷,真叫人心煩。」
楚北捷聽出佳人心中鬱悶,不明白箇中因由:「國事勞神,小姐何必為這些事情心煩?不如說點雅致的事兒。」
「也好。談談風月花草,才是正經。」
娉婷不欲對方疑心,隨他意思將話題轉到書畫上頭。心中隱隱擔心太多見識露了底子,便不肯多言,總用好奇的口吻向楚北捷請教各地風俗人情。
楚北捷得了極好的表現自己的機會,卻一點也不輕浮炫耀,對四方風俗款款而談,但他骨子裡是皇家血脈,時刻不忘拓寬版圖,往往說到風俗,一會便轉到此地的地形,然後話鋒一偏,又論到若進攻廝殺,該用何種手段。為何強攻、為何暗襲、襲擊後如何安撫人心,高壓統治好,還是懷柔統治好,都說得頭頭是道。
聽見簾裡半天沒有動靜,才自失地一笑,道:「言語無味,竟又說到領兵打仗去了。」
娉婷在簾內正聽得心口俱服,想起這個定是敵國猛將,又不禁驚疑起來,暗想:難道這人就是鎮北王?
不會,哪有這麼巧的事?連甩頭丟開這個妄想,對簾外輕聲道:「公子高見,我區區一個女子,並不懂這些事。」
兩人如此隔簾相談,居然也聊了整整一個下午。
待天將黑,房門忽然被輕輕扣了兩下,上次送琴的年輕人無聲無息走進來,俯首在楚北捷耳邊說了兩句。
娉婷看在眼裡,不禁暗中揣測他們在談軍中消息,說不定就有少爺和王府的消息,心不由焦灼起來,可恨隔得太遠,他們兩人又是低聲說話,連片言隻語也聽不見。
楚北捷聽了下屬稟報,嘴角微微一揚,坐直了對簾子拱手,溫言道:「今日與小姐一席暢談,又聽了如斯美曲,真叫定南身心俱悅。不敢再打攪小姐,定南告辭。過兩日再登門求見。」
他這麼快告辭,娉婷隱隱中更覺得此事和少爺有關,換了聲調,冷冷道:「怕是有別家小姐登門拜訪冬公子來了。」
她語意風度與方才截然不同,楚北捷不免愕然,覺得娉婷太無禮貌,心中對她評價大跌,剛要回答,娉婷忽然在簾內噗哧一聲笑出來,天真地說:「我知道,能吸引冬公子的才不是佳人,只有兵啊戰啊,才是公子喜歡的東西。有了這麼有趣的東西,我這裡自然留不住公子。」
她柔柔笑聲從簾內水銀般流逸出來,楚北捷只覺指尖微微一跳,眼中已經帶了笑意,不覺說道:「小姐剛剛提及的歸樂小敬安王,說不定日內就能見著呢。」
這話如驚雷一樣轟在頭頂,娉婷手一震,差點掃到身旁的茶杯。難道少爺已經被東林敵軍找到下落,或者已經被捕,正押解到東林都城來?
剛要再問,楚北捷倜儻一立,拱手道:「實在不能久留,告辭了。」
娉婷勉強藏著聲音中的驚惶,喚道:「公子請留步。」
楚北捷似乎真遇到重要軍情,只再拱拱手,竟大步流星去了。
色韻
——美人之惑,一則以色,一則以韻。色易弛而韻芳遠,不可同日而語。
百業已經漸漸興盛。
有太平,方有盛世。回想多年前四國紛亂,天下生靈塗炭,若不是當今皇上,昔日名將楚北捷毅然出山,平定亂局,一統天下,誰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見到這一路上安定繁華的市鎮。
纖纖細指掀開馬車上的簾子,街外熱鬧景象衝破了阻礙似的竄進來,叫賣聲、大笑聲、小媳婦們買菜時的嘀咕聲,喧鬧不斷。一雙透著聰慧的美目閃了閃,注視外面的世界一眼,又矜持地躲避回暗處。
馬車美輪美奐,鑲金配銀,連馬匹的轡頭都是純銀打造的。連同前後共十八名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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