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站在一個極度陌生的環境裡，坐在我面前的一個女人正用我無法解讀的眼神打量著我。不過，正確地說，應該是打量著我和我的母親。那眼神裡含著太多的意思，十歲的我還解讀不出那麼多的情緒是什麼，我唯一知道的是，她看起來並不喜歡我們。
她示意坐在她身旁兩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帶我到外面去，但我並不願意，因為我非常擔心我的母親。
在我十歲之前，和我一起生活的就只有媽媽，我必須保護她。但是媽媽一直在我耳邊說著安慰我的話，要我別擔心，她絕對不會有事。看著媽媽緊張卻又堅持的臉龐，我掙扎了好久好久，最後，才起身慢慢地跟著那兩個女孩出去。
一走到門外，腳步都還沒有站穩，我就被其中一個較高的女生推倒在地上。她好像在看全世界最噁心生物一樣看著我，然後對我說：「妳和妳媽一樣噁心，不要臉，髒東西。」朝我吐了口口水後轉身就走。
口水在我臉上，熱熱的，我第一次聞到屬於現實的臭味。
另一個女生站在我面前，冷淡地看著我，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這樣一直不停地看著跌在地上的我。我們的眼神在空氣中碰撞，我開始全身戒備，緊繃了一會兒之後，她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冷漠地離開，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然後擦掉臉上的口水，我並沒有哭，倒是緩緩地笑了。我來到這裡之前，曾經想像著可能會發生的各種情節，但這絕對是最差勁的一種。
這個情節像極了童話故事裡灰姑娘的遭遇。不過，媽媽對我講了那麼多的床邊故事裡，這是我最討厭的一個，我厭惡灰姑娘的逆來順受。所以，當我站起身的那一刻，我告訴我自己，我不要，也不會變成灰姑娘。
那個晚上，媽媽告訴我，她曾說爸爸在我小時候就過世的事是假的，其實我的父親還活得好好的，並且想和我相認。那一刻，我又激動又開心，就算一直覺得有媽媽就很好，但媽媽終究無法彌補父親的空位，在我想像父親的樣子時，媽媽卻告訴我，我還有個大媽，我才明白，原來我媽是外面傳說中的「小三」。
一個發現和自己在一起的男人早就已婚時馬上狠下心分了手，後來卻又發現自己懷孕了，因為太愛對方，只好自己把小孩生下來撫養的小三。
這種有線無線電視劇裡爛到不能再爛的爛梗，很遺憾地發生在我身上。
「可以不要去嗎？」從高雄要搬到台南的前一天晚上，我這樣問過母親，但看著她緊皺的眉頭和欲言又止的嘴唇，那一瞬間，我知道我無法改變什麼，媽媽深深地遺棄了我。比起在我身邊，她似乎更想去到父親的身邊。
於是，我從劉依依變成了童依依，從一個工廠女工的女兒變成了台南土財主的女兒，任誰看起來都該是值得放鞭炮慶祝的事，然而，從那家中每個人看我的眼神，卻直接證明了：我的存在，是眼前住在這間大房子裡每一個人人生中的一個缺陷。
我走到院子，坐在石椅上，看到了假山假水，看到了真花真草真樹木，也看到了來來往往打掃的阿姨對我的假情假意，感受到了我將可能在這棟大房子裡葬送掉未來，我渾身寒意，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突然，有東西打在我的頭上，掉到了我面前。我撫著被打到的地方，眼神往地上一看，是一顆碎掉的柑仔糖。我抬起頭找尋這顆糖果的主人，左手邊十點鐘方向，一個男孩臉上掛著大咧咧的笑容，他正趴在差不多一百五十公分高的圍牆上，輕鬆又愜意地對我說：「妳是童伯伯家新來的女兒吧？」
新來的女兒？聽見這個用詞，讓我覺得他的國語成績一定很差。
我沒有回答，低下頭看著地上那顆碎掉的糖果，他又接著說：「被糖果打到會痛嗎？我這裡還有很多顆，妳要不要……」
他還沒有說完，我就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往他丟了過去。他來不及反應，石頭已經在他額頭上碰撞出一塊紅通通的傷痕。他撫著被我丟到的痛處，從圍牆的另一邊翻了過來，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塞了三顆有點化掉的柑仔糖到我手裡，然後對我笑了笑，「我只是想問妳要不要吃而已。」
我第一次看到被石頭丟傷還會笑的人。
接著，他又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地爬了圍牆回去隔壁，對我揮了揮手後，走進了隔壁那棟房子。我把化掉的柑仔糖放在他剛剛趴著的圍牆上，宣示我的隔離，在這棟房子裡，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只有家人才不會欺負我，而我的家人，只有媽媽而已。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依然被糖果丟了數不清的好幾次，他也被石頭丟了數不清的好幾次。但是，我漸漸地會吃掉他放在我手中的糖果，而他漸漸地也學會閃過那些攻擊他的石頭。
雖然大房子裡有很多人，但媽媽是我唯一的家人。而在台南這座城市裡，我還多了他一個朋友。
所以我從不覺得自己可憐。因為，如果連自己都可憐自己的話，那真的就是真正的可憐。所以我從不這麼做，就算那個時候我只有十歲。
＊＊＊
二十年了，時間會改變很多事，不管是你願意發生，或是不願意發生的事，它就是這麼理所當然地存在於我們生活過的每一天，見證了我們走過的一點一滴，化解了一些情緒，也更糾結了一些混亂。
唯一不變的，是我二十年來如一日的準度。我拆開一大包昨天在大賣場買的單顆包裝清涼有勁薄荷糖，先從趴在床上半裸男子的肩膀丟去，中！他感覺到被攻擊，便稍微挪了下身子，再把棉被往上拉了一點試圖掩護，但策略失敗，我又拿了兩顆糖從他後腦杓丟去，依然中！他伸手抓了抓頭。
「康尚昱！已經八點五十了，你今天早上不是還要開會嗎？」如果要說這個跟我在一起十五年的男人有什麼缺點，那就是賴床。他一躺在床上，就好像有人在他身上塗了八萬瓶的快乾膠一樣完整地和床黏成一體，和床鋪陷入熱戀裡，怎麼樣也不肯分開。
他的頭埋在枕頭，咕嚕咕嚕的不知道在講什麼。我再拿出三顆糖，更用力地朝他後腦杓丟去，噠、噠、噠！我依稀能聽到糖果碎掉的聲音。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因為他瘋狂地賴床，我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顆完整的糖果。
用力果然是有效的，他揉著後腦杓，從床上坐了起來，臉上帶著沒睡醒又痛苦的表情，我接著又拿了一顆，依然非常準確地丟中他的額頭。記得上次經過行天宮，有個擺攤的算命伯伯一看到他就說他額頭飽滿是福相，那時候我多麼驕傲，他小時候的額頭可能有「飽」，但「滿」肯定是我丟出來的。
「好了啦！起床了啦！痛死了！」他哀怨地說。
「我昨天有沒有跟你說過要早點睡，結果你還硬要把DVD看完。你活了三十二年，還不知道自己睡不到七個小時就肯定賴床嗎？早知道我就不要叫你，讓你遲到算了。」我邊唸他邊走到廁所，幫阿咕咕把屎把尿。
阿咕咕是一隻非常會看臉色的馬爾濟斯，牠是康尚昱在他工作的飯店附近撿到的狗，送到動物醫院卻掃不到晶片。在飯店附近貼了一些告示，狗的主人始終沒有出現。當康尚昱對我說他決定要養牠時，我差點把手上的抹茶拿鐵倒在他臉上，我從小對人已經沒有多少特別的感情，更何況是小動物。
但是阿咕咕就跟小時候的康尚昱一樣，不知不覺地走進我的生活，然後把我牽制得一點自由也不剩。
而習慣永遠是人最可怕的天敵。當你習慣了媽媽的角色，就會開始不知不覺變成了媽媽。如同現在，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我要照顧兩個畜……不，兩個孩子一樣。
阿咕咕剛到這裡的時候有一點不安、有一點謹慎，睡覺總是不太安穩，常常會發出咕咕的聲音，於是康尚昱就決定把牠取名叫「咕咕」，叫了牠咕咕之後，牠天真地以為自己是我們的長輩，開始睡在我和康尚昱的枕頭上，咬壞康尚昱的領帶，在我的圍巾上撒尿。為了訓練牠在廁所大小便，花了我工作以外所有的時間，訓練了整整長達一個月才教會牠。當有一天我一早醒來發現牠的尿和屎都在洗手間時，不常哭的我眼眶已紅。
但我實在無法對狗叫「咕咕」，所以在前面加了個「阿」字，久了牠就變成阿咕咕。
阿咕咕正坐在牠的飯碗前，很平靜地等待這經常上演的起床風暴過去，然後，我們會恢復正常，記得給牠一口飯吃。
我從洗手間出來，幫阿咕咕換完水再倒了點飼料，還不忘摸牠的小肚子兩下，接著狠狠親牠一口，再溫柔地對牠說：「趕快吃飯飯，這樣才乖乖喔！」
五年前，誰也不可能想到，六親不認的童依依居然會用這種語氣，再加上使用疊字說話，這簡直就是一種奇蹟。
安頓好一個畜……不，安頓好一個孩子之後，另一個欠人家整頓的還坐在床上打瞌睡。我繼續拿起那包拆封的薄荷糖一顆顆往他身上丟，一瞬間，整個房間充滿糖果丟在肉上「噠噠噠」的聲音，襯著阿咕咕吃飼料的聲音，再加上康尚昱唉唉叫逃進洗手間的聲音，組成了一首多麼美妙的早安曲。
看到他衝進浴室，我才停下手，有點後悔太早清理阿咕咕的大便，應該讓他踩得滿腳屎才對。
我打開電視看著晨間新聞，原本九點半打卡上班的我，可以如此遊刃有餘地坐在電視前，是因為我的老闆到法國出差，今天下午才會進公司，身為他祕書的我，只需要在他進公司前到達就可以。
康尚昱在洗手間裡刷牙，邊含糊不清地抱怨被丟得好痛，說我下手太狠。
我完全當作沒有聽到，看著每一個新聞台的跑馬燈，不知道是不是說好了，全是相同的內容，只是描述的方式不同。不公義的事情永遠小小報導，雞毛蒜皮的事永遠大大宣傳，網友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拿來當新聞。
新聞變成一種洗腦的工具，看久了不禁對人生產生迷惘，我是誰？我又在哪裡？
為了避免自己瘋掉，只好默默地關掉電視。剛吃完飯的阿咕咕馬上跳上沙發，仰躺在我的右手邊，期待我摸兩下牠吃飽後的小肚肚。
康尚昱從浴室出來後，邊走邊把剛剛丟向他的糖果一一撿起來，再放回大包裝袋裡，笑著對我說：「下次不要買這牌子的，打了太痛。」
一聽到他講這種屁話，火氣一瞬間衝上來。我抱起阿咕咕走到冰箱前，想喝點退火的，手才剛碰到冰箱門，康尚昱的聲音就從我後方傳來，一手拉回我要打開冰箱的手，「如果我沒有記錯，妳生理期快到了，不要亂喝冰的，我幫妳熱牛奶，去旁邊坐好。」
聽到生理期三個字，我馬上妥協地收回手，抱著阿咕咕走回客廳坐好。每回生理期一來，第一天我總是會痛到哭，有一陣子太常吃止痛劑，結果整個生理期大失調，亂來一通，最後還是乖乖地少喝冰飲，才好轉一點。
「你不要弄了，我等等回去再喝就好，你已經遲到了。」我看著牆上的時鐘，指針已經爬向九點十分。
康尚昱依舊持續他的動作，拿出冰箱中的牛奶，再拿出鐵鍋倒了一些開始幫我加熱，看著他站在廚房的背影，寬寬的肩膀，四十五度的側臉，還有他專注的樣子，真的比任何一個好萊塢男星都帥氣。
而他的背後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有多喜歡這樣看著他，我有多迷戀他的一切，我卻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他端著牛奶走到我面前，「會議時間改到十點半了，不用緊張。」然後對著我又大剌剌地笑著。陽光從陽台落地窗灑了進來，照在他的左側臉，我想起第一次看到他時，他趴在圍牆上的傻樣子，美好的笑容至今從未改變過。
接著，他自己先喝了好大一口，再把杯子放到我手上，一臉滿足地說：「溫度剛好。」我看著手上只剩三分之一的牛奶，真的是無言以對。
「快去換衣服啦！」我抬起腳往他的小腿踢去。
他吃痛地叫了一聲，撫著小腿，「好啦！」接著又蹦蹦跳跳著移動到衣櫃前，準備換衣服。
我喝著牛奶，拿起桌上各種信封和繳費單據，又忍不住朝他大吼，「我不是叫你要辦自動轉帳嗎？你房貸又忘記去繳了？汽車強制險要到期了，你到底是去繳了沒？」前天才看了一本雜誌，上面說千萬不能當個高分貝女人，那會讓另一半容易感到有壓力。當時我下定決心改掉這個壞習慣，沒想到，才沒多久的時間就馬上破功。
可是，男人們一定要知道一件事：女人如果會對你大吼大叫，要麼不是被你們慣出來，就是讓你們給惹出來的。後者這種情況，講白一點就只有兩個字「欠罵」！
他穿著，西裝人模人樣地走了過來，不到三秒又開始嘻皮笑臉，「我最近太忙了。」人高馬大的他抓住我的手，低下頭直往我的頸窩鑽，我脖子有石油可以採嗎？我用力地捏了他的耳朵。
「全世界只有你忙嗎？這不就是兩分鐘的事？」最討厭每次都用很忙這種爛藉口，很忙還有時間玩手機遊戲，只要排名超越我就猛打電話來炫耀，哪裡忙了？
忙只是懶的另一種說法。
他吃痛地撫著他發紅的耳朵，然後氣惱地對我說：「我們不是說好了，上班前不能打別人看得到的地方嗎？」
不說我還忘記了，只好往他大腿內側又捏了一下，「你是說這種地方嗎？」
他痛得低吼一聲，接著，他喊我名字的聲音響透了這層公寓。
做人一定要有來有往，揍了他這麼多下，總是要彌補他，「好啦！我幫你處理啦！」
他馬上變了個臉，笑嘻嘻地從錢包裡拿出一千塊，把皮夾放到我右手上，而我左手則被放上那一堆待繳的帳單，和一些該處理的生活雜事。
「我的印章不知道拿去哪裡了。」他好像不見十元那樣輕鬆地對我說。
我已經懶得再打他了，千萬不要以為動手的人就不會痛，有哪個媽媽打孩子不會心痛？只是他的皮跟肉都硬邦邦的，打他捏他，我心痛是其次，手痛到是真的。
「印章在我那裡，前天拿去郵局幫你領包裹。」我深呼吸了幾口氣，真的很怕自己被他氣死。
他大笑了兩聲，又開始用他的頭靠在我的脖子採石油了。
我馬上推開他，他又裝出一臉受傷的神情，我真的很想問康伯伯和康媽媽，還有他的同學同事上司下屬，他們都知道他這麼健忘加幼稚嗎？每次只要出席他的聚會，每個人都稱讚他多麼溫柔體貼、奮發上進，當他女朋友真幸福，這些話我已經聽到耳朵都要爛掉了。
現實，永遠不一定是自己看到的那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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