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者
一
內堀彥介自認已經成功了。說到○堀屋，現今在福岡市中，以月結方式販售家具而廣為人知。雖然是以「家具百貨」做宣傳，但這五年來，不但本業聲名遠播，連業務方面也如他所願地多方發展，令當地其他同業大為吃驚。
生意如此興隆或許該歸功於彥介長期以來的推銷手腕，但彥介並非以推銷家具起家，他曾當了十五年的餐具推銷員，期間他經常與國內的百貨、批發商往來，該公司也經銷出口印度的名牌品，並曾在其專賣店工作。
那時的他總是提著整齊放置商品目錄的手提箱拜訪各地的批發商，讓他們看目錄、下訂單。結清之前的貨款、收取支票後，因行程已事先訂好，便得片刻不得耽擱地直奔下一店家。他總是忙著確認車子的時刻表。這就是內堀彥介過去十五年來的生活。
當時，常有人這麼對他說：「像你這樣整年在日本奔走，一定玩了不少地方吧？」
彥介對人們說這些無知的話感到生氣。他是為了生意才到處奔走，並不是去觀光。從車站直奔顧客處，拜訪了兩、三家後又回到車站換車，接著趕到下一處，預定的行程可是非常緊湊，沒有時間可浪費。即使在車中，他也是在謄寫訂單或是檢查各店的餘額，不曾望著窗外的景色休息。就算拜訪結束，看見他靠在窗戶眺望遠方發呆，但實際上在他腦海中依舊想著訂單過少、帳款可能收不回來、收到的票是否信用良好，或是擔心顧客的抱怨等等的事，景色的風光不曾映入眼裡。
晚上，為了節省住宿費，盡可能住在便宜旅館，就算偶爾去有名的觀光勝地或溫泉區等，心情仍是憂鬱不已，遠望歡樂愉悅的遊客，更加感到自身悲慘。明明同是旅人，對照帶著美女，穿著新西裝，肩揹著相機的奢侈遊人，以及自己一身泛白西裝，提著鋁製手提箱的身影，總覺得天差地遠。當夜裡一個人橫躺在旅館薄被上時，也曾因忌妒那些不知名的人們而難以入眠。
那是內堀彥介五年前的生活，現在他的財產將近一千萬圓，店內陳列的商品與銷售額都很可觀。他已到了就算再怎樣鋪張浪費也足以應付的境界，回想過去的自己，也不免覺得那時真是太可悲了。
但是，他過去的生活並非僅有需要安慰與憐憫的悲哀回憶，裡頭還埋藏著更大的黑暗秘密。
最近，那個祕密時常令他有如望著腳底的深淵，感到顫慄不已。
生意能成功是因為他的手段夠高明，但資金並非靠他的商業才能而來，他那十五年的貧窮生活就是最好的證明，一名推銷員不可能存下那麼多資金。
事實上，他的資金是強劫銀行而得的，為此還造成一人身負重傷，瀕臨死亡。事情發生在山陰（譯註：山陰地方是日本的地理區之一，位於本州西部朝日本海一帶，一般指山口縣北、鳥取縣和鳥根縣等地。）的Ｍ市，一個位在舊城與湖畔邊的城鎮。他潛入一家建築老舊且蓋得與該城鎮相當協調、如倉庫般的地方銀行，劫走五百萬圓。
但是，並非所有的錢都成為他現在的資金，與他合作的人提出了對分的約定，所以其中一半交給了當時合作的人。
要進行那次的行動一定要有人幫忙，幫忙的人必須鼓舞他去冒險，但不管理由是怎樣都好，總之，這是需要同伴的工作。
當時幫他的男人名叫町田武治，比彥介小八歲左右，大約三十五、六歲，有著尖瘦臉龐、蒼白膚色，讓人感覺陰沉的男人。彥介至今仍很在意那男人細小的白眼珠和很少露出笑容的薄唇。
町田武治也是提著裝滿樣品的皮箱到處走動的推銷員，他的產品是漆器。偶爾他們會在共有的顧客處碰面，因此彥介才會認識他。
二
在旅館的一間狹小房間裡，兩名沒有前途與希望的推銷員住在一起商量。當時是由町田武治提出決定實施的計畫，這也意味著他是主嫌。但是，策劃該如何侵入銀行的是彥介，因為他時常將收來的錢由這家銀行匯出，對其狹窄的內部非常熟悉。
分行經理住在該銀行內，認清這點他們才做出計畫。約晚上八點左右，加班的行員會關燈回家，他們隨即侵入。
看到刀子後，分行經理用鑰匙開了金庫門。當把鈔票裝滿兩只皮箱時，分行經理開始掙扎反抗，武治持刀刺入他的背部，被綁住的經理妻子臉色慘白，發不出聲音。這起事件之所以會延遲通報，便是因為妻子的失神。
兩人抱著皮箱逃走，來到一處陰暗的場所喘氣休息。那是片草地，遠方稀疏的燈光排成一列，陰暗的部份似乎是湖水，那是令人感到強烈壓迫感的美麗景色。
藉由手電筒的燈光將錢對分後，兩人立下約定。
「彼此均拋棄至今的交情，今後形同陌路，是不再相會的陌生人。無論如何，接下來不只不寄明信片給對方，連彼此搬家都不得知會。」
這是堅決的約定！
當時，彥介感到顫慄，像是忽然有不安的預感，想也沒想地向對方說。
「哪，町田，你比我還年輕，你一定比我對這世界更有興趣，但是就像在報章上常見的，若是大筆揮霍金錢，一定會露出馬腳。特別是不能碰女人，沉迷情色的話，歡愉會更快結束。町田，將這筆錢當作資金，低調地從事買賣，可不要拿去玩樂啊！」
此時，在黑暗中，町田武治噗哧一笑。
「內堀先生，我跟你想的一樣唷！畢竟中年容易遇上各式危機，你也要注意啊！」
雖然說話語氣含糊且細瑣是他的特色，但聽來卻奇妙地像是在低聲恐嚇的感覺。
「是嗎，聽你這麼說我也放心了，總之麻煩請多小心注意了。」
彥介說完，兩人握手道別。町田武治的手很冰冷，但也說不定是他的手過燙。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五年，警察在當時雖奮力搜查，但仍因無法查明而終止。
當時彥介辭職，回到故鄉福岡，將對分的二百一十多萬圓當作資金，開始低調且踏實地經營現在的生意。第三年時，他認為應該已經沒關係了，才略微開始擴大宣傳。他認為沒關係意味著兩件事。他確信生意往來順遂，就算未來打算擴張版圖，資金的出處也不會令人起疑，畢竟連續三年來踏實地做生意，不會招來世人的懷疑。
若要說放心，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完全沒有町田武治的消息。彥介每天用心看報，他擔心會有關於町田武治因為哪種罪名被逮捕的新聞，這是最令他恐懼擔心的事。畢竟町田武治擁有令人如此擔心的危險性格，要是他被逮捕，或許會招認其他更重大的罪刑。
但那是他太杞人憂天，町田武治的名字不但未曾出現在報紙上，更沒有傳入彥介耳裡。這是令人高興的，因為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或許町田武治也在別處用那筆錢當資金，悄悄地踏實做生意。
彥介這麼一想，便完全放下心頭重擔。他今日的成就，是在那之後的兩年間，毫無顧慮、全心全力做生意而得來的。
只是，他最近又開始感到不安。
三
生意興隆、財富增加、信用在福岡頗受好評，身為商人，他的地位很安穩。發展至今，當內堀彥介發現擁有所有最好的環境條件時，他強烈感受到的新恐懼正侵襲而來。
那就是雖不知身在何處，但仍存活於世的町田武治。
所有的案件都是單獨犯案最完美，因為只要有共犯，露出破綻的機率也就會提高。世上的罪犯之所以被察覺的原因，只要看過報章上共犯自白的報導便不言可喻。
但是，比起這點，現在的內堀彥介還有更令其恐懼的事。也就是變得如此富有後，過去的共犯可能前來恐嚇。
還不像現在成功之前，自然不會擔心，但是只要獲得財富和穩定的社會地位，新的恐懼感便會隨之而來，那就是不知何時，但總有一天對方可能會來威脅恐嚇。
他獲得大筆錢財、信用和地位，但能動搖這些的並非生意沒落，而是來自握有內堀彥介過去秘密的共犯的脅迫。他雖然有錢，但生殺大權全握在那男人手裡，只要遭受脅迫，好不容易得來的財富都將乾涸，因為對方的恐嚇一定會持續不斷。他認為那個一臉陰沉，名為町田武治的男人一定做得出這種事。
彥介不停想像還活在世上的町田武治總有一天會知道自己的成功，目光閃爍走向他來。一定會──雖然不知他究竟在何處。總之，總有一天他一定會盯上彥介的財產，帶著那張陰沉的臉前來。
究竟町田武治在哪？他又在做什麼呢？彥介開始在意這件事。
在此之前，彥介對町田武治的無消無息感到非常安心，但現在，他的無消無息反而轉變成令人不安。那是一種不知道他在何處而帶來的莫名畏懼，不知道將會襲擊而來的敵人所在之處而感到的不安。
彥介最近有了情人，這是將近五十年來頭一次的體驗。瞞著妻子，悄悄地蓋了房子讓她居住，他則往來該處。因為是自己戀慕的女人，所以他很開心，但是這樣的幸福在町田武治出現時也將瞬間崩壞，畢竟養女人也要花錢。
因為町田武治的存在，彥介有這樣的絕望預感──總有一天手上擁有的所有幸福都將煙消雲散。他坐立難安，精神疲乏，夜裡也無法熟睡。
「你很奇怪耶，最近臉色好差，總是看來一臉憂鬱，該不會是神經衰弱吧？一定是工作太忙了，去泡個溫泉，好好休息一下應該可以恢復，我也會陪你去的。」
他那可愛的情人憐愛地說。話雖如此，他仍不知如何是好，那是不能對這女人明說的苦惱。
不過，現在絕望還太早，還是該聽情人的意見休息一下。
前往名為船小屋的溫泉時，彥介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突如其來地冒出的好方法。該怎麼形容才好？這一定是前人常說的，上天給予的啟示吧！事後他這麼想。
因為彥介立刻從澡盆衝出，熱水如瀑布般唰一聲濺了出來。
四
「我的家鄉在宇都宮。」
不知何時，町田武治曾這麼告訴彥介。那句話的記憶讓他有所思量。
彥介想到或許町田武治現在仍住在宇都宮，如同自己待在故鄉福岡一般。只要順著這想法推想，就可推測出町田武治或許也在宇都宮從事某種生意。
因為彼此的立場相似，所以可推想而知。畢竟原始條件相同，可以想見內堀彥介現在所正在做的事，町田武治也極有可能在做一樣的事。
彥介想到的便是這點。
他連忙趕回福岡，立刻詢問電信局。「想請您查一下宇都宮的電話本，名字是町田武治，是否有記載町田武治這名字呢？」
話務員稍微花了點時間查閱後說有。聽到回答，彥介感到胸口一顫。
「欸，有嗎？那，從事什麼行業呢？」他壓抑亢奮的心情。
「標示著漆器商。」
「漆器商？住址呢？」
將話務員的回答記下後，彥介恍惚地交疊著手，雖然想過可以查到，但結果還是讓他驚訝發愣。
果然還在嗎？町田武治堂堂地在宇都宮開起店面了。他也和彥介一樣，用銀行搶來的錢當資金，在故鄉作生意，兩人的行為完全一樣。
彥介馬上感到放心。他對町田武治沒有沒落，而和他一樣成功感覺高興，這一來，就不用擔心會受到他的威脅了。
但是，當彥介再仔細思考後，立刻想到還不能放心得太早。
町田武治的生意是否順利呢？現在他狀況又如何？要是生意不佳、瀕臨破產邊緣，或是他的生活非常胡亂的話，便無法乾脆地放手不管。也就是說，若有「缺錢」狀態，那麼受到威脅的因素依舊存在。
對了！只要打聽町田武治的現況就好，彥介這麼考慮。
不，不僅是現在，接下來也有必要一直監視，畢竟不知何時會有何種狀況發生，讓對方的境遇產生變化，對此他必須完全掌握才行。
這麼一想，彥介終於感到內心平靜下來。那是因為時至今日，看不見的敵人終於在自己的掌握下的安心，但必須更加確實這種安心感才行。
彥介考慮了好幾天，決定進行他的計畫。
首先，他以「工商特別報導社」為名，向郵局申請郵政信箱。接著，他查出宇都宮的地方報紙，刊登如下的廣告內容。
「招募能幹可託付的記者。限居住於宇都宮者。薪優。意者函寄照片、履歷。年齡二十五至四十歲。採用與否書面通知。福岡郵局郵政信箱第ＸＸ號，工商特別報導社。」
說是工商特別報導社，但不會刊載任何行業報導，需要的只是類似名稱頭銜而已。
履歷和照片如雪片般飛來，再次證明世上有許多失業者，因為幾乎每封信同樣都在泣訴窮困慘狀。
彥介從中採用一人，因為他的照片看來一臉乖巧誠實，雖然帶著眼鏡，但不給人傲慢自大之感。根據履歷表所述，他是東京私立大學畢業，雖然在某家公司工作，卻是個因公司縮編而被裁員的倒楣男人。名字是竹岡良一，二十八歲的已婚者。
彥介對這位新通訊記者傳達如下命令。
「每月兩次報告宇都宮以下人士的經營狀態，當個人有特別事情發生時，也必須將該事回報。採訪絕對不能被對方得知。月薪一萬五千圓。除上述事項之回報外，沒必要進行額外的通訊聯絡。」
需要回報的對象，包含町田武治約三、四人，其他的名字都是看報社的《工商大觀》所挑選的適當名字，這是為了不令人起疑的偽裝。重要的是取得町田武治一人的動靜。
內堀彥介絞盡腦汁才想出此通訊方式。雖然也想委託徵信社，但又認為這樣不恰當，還是有必要僱用專門長期監視町田武治的人才好。
但是，為了不讓受雇的男人好奇他的意圖，借用業界報章的通訊形式回報較為安全。不限定町田武治一人，而令其回報不必要的人的理由便在於此。
內堀彥介認為這樣一來便能完全將町田武治掌握在手中，町田武治的一舉一動都將被送到親眼可見之處。名為不知的不安消失了。町田武治變得如何？或者他的遭遇是否會讓彥介被盯上？這一切他都能知道，也有充分時間擬定對策。與這種安心相比，每月一萬五千圓的通訊員費用著實便宜。
五
竹岡良一寄來最初的回報信函，看得出新通訊員幹勁十足。
內堀彥介仔細閱讀，其他人怎樣都好，只有町田武治的部分重要。
「在當地以漆器商而言，町田武治的營業頗具規模。總資產推測約三百萬圓。個性多少有些孤僻，交際手腕也不太好，但商業信用極佳。有妻子及兩個兒子，興趣是圍棋，酒量約每晚小酌二合（譯註：日制容量單位，一合約○．一八公升），沒聽說有其他女性關係。」
報告的綱要大致如此。
町田武治的境遇大致順遂，至於個性孤僻、交際手腕不高，應該是因為他給人的陰沉之感。令人在意的就這些，也非嚴重之事，要是放在心上會沒完沒了。
彥介稱讚竹岡良一的報告成果，要他之後繼續以此要點回報。
仔細思考，對名為竹岡良一的男人而言，也是得到一份輕鬆工作，因為他只要每月兩次回報就能領到月薪一萬五千圓。
所以，竹岡良一會心懷感激也是理所當然。他寫了封長信給「工商特別報導」的社長內堀彥介，信中滿是感謝之意，甚至寫下希望能允許他特地從宇都宮前往九州福岡的「總公司」拜訪、打招呼。
彥介慌了，要是讓他來可就麻煩了。於是，他回信說沒必要，只要他能正確回報就夠了。
依此，竹岡良一的回報正確且詳盡。唯一令人困擾的是他連町田武治之外的人也詳加調查並回報。儘管他賣力工作，對彥介而言卻是連看一眼的興趣和價值也沒有，但又不能要他中途停止，為了不讓人得知他只對町田武治有興趣，摻雜其他人的報告是必要的。
通訊報告持續著。兩、三個月過去，町田武治似乎沒有任何變化，生意也正常地進行。
這是最好的。
五個月過去了，回傳的消息中，町田武治依舊沒有任何變化。可以放心了，這樣一來，過去的共犯已完全是住在不同世界的人了，兩人愈離愈遠，愈形孤立，彼此都是孤獨的存在，差別只在町田的現況詳盡地傳到這裡。
然而，不知情的竹岡良一再次寫了多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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