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獲第70屆金球獎最佳影片及最佳導演
那天是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九日,很多事盤旋於腦海。
美國駐德黑蘭大使館遭好戰份子包圍後,
冒險逃離的六名外交官,始終未能擺脫生命的威脅……
當時擬定敵後淨空計畫如下:
喬裝在伊朗謀職的流浪英語教師、偽扮至伊朗視察的加拿大營養學家,或者,虛擬一個好萊塢劇組。
★《亞果出任務》電影改編之事件史實╱電影與劇本已獲各大影評人協會之肯定,並入圍金球獎戲劇類最佳影片、最佳導演與最佳劇本等三大獎項
About ARGO
週日清晨,接到大使館遭受攻擊的消息,那時我正在啜飲一天裡的第一杯咖啡;家人仍在夢鄉,屋內一片靜謐,這是我最享受的時刻。我將小型電晶體收音機調撥至全國公共廣播電台,一邊翻閱週日報,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窗外,只見路面鋪著一層薄薄的雪,天空灰冷陰暗,電台插播了這起攻擊事件的新聞……在此同時,國務院發來備忘錄,上面標示著「緊急」。消息指出,並非所有駐德黑蘭大使館的美國人都仍被俘虜,任職於領事處及另一單位共六名美國人,竟然順利逃出,冒著生命危險穿行於德黑蘭危機四伏的街道,而伊朗人步步近逼,他們隨時有形跡敗露的可能……
本書特色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四日早晨,一如往常,這些美國人去上班時,誰都沒想到大使館將遭受前所未有的攻擊。他們才結束一場晨會,與會的各部門主任,即將前往伊朗外交部,爭取美國駐伊朗軍事人員的外交豁免權。
不料幾分鐘過後,辦事處就被好戰份子包圍了,不同於平常那些群起激憤的示威遊行,這是一場策劃周全的攻擊行動。原定安全計劃是使館人員必須撐過兩個鐘頭,等候伊朗政府施援,而事實上,援兵根本不會來,而他們只能聽天由命了……
此次攻擊事件,最大癥結點在於美國與伊朗政府之間微妙的政經關係,各自迥異的文化背景與國際視野,造成彼此的關係互動始終建立於某種恐怖平衡之上。本書的史實陳述,不僅是一次跨國救援任務,更提供了人性價值的思辯,在逃難與救援之間,得以窺見恐懼和正義的進退拉扯,並且在果決明快的敵後淨空行動之鋪展中,透析了情報事業的詭譎多變與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國際影響力。
作者簡介:
安東尼.曼德茲ANTONIO MENDEZ
於美國中情局服務廿五年,是中情局成立前五十年期間,排行前五十名的高階官員,任職期間獲頒無數勳章,更因「逃離德黑蘭」任務榮獲「英勇情報之星」。撰有《偽裝大師》、《間諜生涯》等書,目前與家人住在華府外圍的馬里蘭州郊區。
麥特.貝格里歐MATT BAGLIO
曾任職各大新聞媒體、雜誌社,撰有暢銷書《現代驅魔師》。常往返於義大利與加州。
譯者簡介:
薛芷穎
台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畢業,白天是疲於奔命的上班族,晚上是三癡:書癡、譯癡、咖啡癡。 現為出版社、畫廊及大愛電視台特約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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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江大學 國際研究學院院長 戴萬欽╱旅居瑞士作家 顏敏如╱中興大學國際政治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蔡東杰╱淡江大學國際事務與戰略學術研究所所長 翁明賢—誠摯推薦
「此故事引人入勝,述說東尼.曼德茲與中情局,如何解救遭伊朗挾持的美國人質,唯有過人膽識與勇氣、輔以高超技巧才得以完成任務。他們經歷的故事無法傳述,惟幸運的是,在《逃離德黑蘭》一書中,東尼揭開其神祕面紗的一部份。」—喬治.泰內特(George J.Tenet)╱美國中央情報局前局長
「此間諜故事具備了豐富元素:詭譎算計、縝密佈局、臨危不懼,一場與好萊塢聯手而瞞天過海的共謀行動,攜手對抗表面是忠實盟友,實則瘋狂致命的敵人。」—詹姆斯.伍爾西(James Woolsey)╱美國中央情報局前局長
「中情局串謀好萊塢,一場毫不可能的救援任務,成功機會只有一次—本書彷如一張張自真實人生中撕下的扉頁,讓人廢寢忘食、欲罷不能,只為一睹驚險刺激的結局。」—艾瑞克.布雷姆(Eric Blehm)╱《無懼》(Fearless)作者
「彷彿○○七系列電影中Q先生的化身。這部扣人心弦的真實故事,敘述一場驚心動魄的秘密行動,揭露中情局鮮為人知的一面,讀來猶如一部驚悚小說。詳情與人物皆據實以告,充滿強大的戲劇轉折。熱衷於研究間諜、觀察中情局的人士,絕不容錯過。」—斯蒂拉.利明頓女爵(Dame Stella Rimington)╱英國情報機關軍情五處(MI5)前首長
「有些故事就是適合拍成電影。一幕幕命懸一線、跌宕起伏的情節,正邪分明的英雄與惡棍,這樣的故事線躍上大螢幕,再自然不過了。」—《波士頓環球報》(The Boston Globe)
「中情局任務的幕後秘辛、各種細節及計畫過程,皆可於扣人心弦的故事中一覽無疑。顛覆電影和電視劇所勾勒的刻板印象,在在粉碎了情報員神話。」—《德撒律新聞報》(Deseret News)
「想一窺不同於好萊塢版本的讀者,會發現作者是說故事的天生高手。以這本最新力作來說,讀者雖一開始已知結局如何,卻仍讓人一看之後就不可收拾。」—《北澤西網路報》(North Jerse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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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諜故事具備了豐富元素:詭譎算計、縝密佈局...
章節試閱
歡迎來革命
WELCOME TO THE REVOLUTION
早上十點剛過,無線電傳來呼叫:「召回!召回!海軍陸戰隊全部回第一站!」這個聲音是艾爾.葛雷辛基,美國駐德黑蘭大使館的首席安全官。今天是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四日,大批「好戰學生」不久前突破重重大門,往使館區一湧而入。
大使館佔地不小,幅員將近二十七畝,四周豎立高高的磚牆。館區內,座落數十棟建築和倉庫,有大使官邸、運動場、網球場,連游泳池都一應俱全。除此之外,使館區位於德黑蘭市中心,四周盡是該市數一數二繁忙的街道。這些要素全加起來,就不難知道大使館為何治安差得一塌糊塗。使館區雖駐紮十數名美國海軍陸戰隊,他們的主要工作也只是保護內部安全。
基於這些原因,葛雷辛基想出一套維安對策,呼叫全員聚集到辦事處。辦事處是一棟三層樓大型建築,到處設有窗柵、防爆盾、時間密碼鎖,以增強戒備。二樓能以一扇厚重鐵門封鎖,理論上夠這些美國人足以撐上數鐘頭。世上每座大使館的外部保安,都仰賴東道國政府提供,因此,有了這些防護措施,伊朗政府應有充分時間採取對策、伸出援手。
這座大使館過去曾遭受攻擊,而且距離現在不過九個月。那天是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四日,距離伊朗王穆罕默德.雷沙.巴列維潛逃出境恰滿一個月。那次攻擊行動中,一群信奉馬克思主義的游擊隊攻陷大使館,開槍掃射,挾持職員四個小時…
當時的伊朗簡直是一盤散沙。先前被驅逐出境到巴黎的阿亞圖拉.何梅尼,如今凱旋歸來,伊朗王政府一夕垮台,其軍隊不久後也潰散了。原為驅逐伊朗王而奔走效力的各方派系(左派人士、民族自決主義者、蘇維埃支持的共產黨員、堅持強硬路線的伊斯蘭教徒)如今分崩離析,內鬨四起、自相殘殺。武裝軍人在街上巡邏,報復殺戮層出不窮。幫派份子紛紛在全國各地組成規模不大的「哥米塔組織」(Komiteh),各自宣示領土。美其名只效忠於一位穆拉,也就是伊斯蘭教神學家,但這些份子其實不過就是惡棍,舉著革命正義的旗幟,持槍恣意妄為。趁情勢混亂之際,何梅尼和幾個親信自組臨時政府,同時幕後召開專家會議,為起草新憲法忙得不亦樂乎。
臨時政府雖火速派一群販夫走卒趕走攻佔大使館的人,但這起情人節當天的包圍行動,對後續一連串事件引起的反響仍不可小覷。首先,美國大使館職員大幅縮減(大使館最多曾雇將近一千名人員)。再來,或許更重要的是,既然這些人有功在身,保衛了大使館和當時在裡頭工作的外交官,伊朗政府理應會多少給些甜頭。
驅趕完馬克思主義游擊隊後,保護大使館的工作就落到伊朗革命委員會身上,他們進駐使館區門口旁的小棟建築,負責地面巡邏。夏天來臨前,又派了一支常駐安全部隊,負責守衛大使館,但究其實,頂多只能嚇唬嚇唬人罷了。
有鑒於第一次攻擊彰顯的危險性,人們也許會問,何不乾脆把大使館關門大吉?簡單來說,伊朗的戰略利益,對美國而言實在太重要了。伊朗不僅石油儲量驚人,二十五年來一直是美國忠誠不二的盟友,又由於伊朗與蘇聯有一千六百哩國界相連,足為美蘇之間的緩衝。此外,眾所皆知的是,蘇聯向來渴求有個不凍港,因此一直希望能增加在波斯灣的勢力。這也是為什麼,與其斷絕關係,卡特政府選擇步步為營,與臨時政府合作,而美國駐伊朗大使館自然也就繼續運作。
伊朗和美國當年何以成為盟友,現在回頭想想,你也許覺得奇怪。但從蘇聯和美國發動影子競賽說起,就不難明白其中原委。
早期,美國對伊朗只是靜靜旁觀就足夠了。前稱是波斯(直到一九三五年才更名為伊朗)的伊朗,就像拔河比賽正中央的繩結,夾在蘇俄和英國之間搖擺不定。這角色伊朗扮演起來游刃有餘,把兩國耍得團團轉。接著,二次大戰爆發,這一帶的地緣政治學瞬間顛倒過來,一夕之間英俄結盟,為保護通往蘇俄的陸上運輸線,還決定聯合佔領伊朗,又擔心伊朗王雷沙與納粹德國交好,於是兩國攜手廢黜雷沙,扶植他二十歲兒子穆罕默德.雷沙.巴列維登上王位。
戰事一結束,美國立即在經濟、軍事上對伊朗展開大筆投資。一九四六年,史達林才心不甘情不願從北伊朗撤退,華府便憂心他會搬出各種藉口,再次佔領北伊朗。同樣令美國深感不安的是,蘇聯很可能採取秘密行動,試圖瓦解伊朗王政府。信奉共產主義的伊朗人民黨(Tudeh Party),勢力逐漸壯大,挑明支持莫斯科。
於是到一九五一年,伊朗王勢力一點一滴被伊朗律師穆罕默德.摩薩台削弱時,美國可是看得心驚膽戰。摩薩台當年能嶄露頭角,是搭上一場運動的順風車,當時伊朗人都深感長期受英國剝削,因此摩薩台順水推舟,將英伊石油公司(AIOC)國有化時,立刻贏得民心,而就在這股國有化風潮中,摩薩台成了英雄人物,後來還獲提名為總理。
眼看伊朗人試圖將英伊石油公司國有化,可以想見的是,英國立即對伊朗石油發動杯葛,使當地經濟陷入一團混亂。伊朗民怨四起,原本支持摩薩台的陣營也於是四分五裂。
在華府,原本沒有一個人相信摩薩台是共產黨員,直到他與人民黨結盟,大家才逐漸擔心起來。經情報人員披露,發現蘇聯正準備拿二千萬美元金援摩薩台,艾森豪政府這下終於按捺不住了。
隨著威脅感愈來愈大,白宮命中情局局長艾倫.杜勒斯與英國聯手推翻摩薩台。
大家一定覺得艾森豪政府當時未免反應過度,但這當然是後見之明。是時冷戰正熾,美國領袖看到的世界與當今是截然不同的,那時蘇聯的觸角無所不及,在東歐扶植傀儡政權,甚至支持義大利、法國、德國叛亂起義,還有一件事要記得的,那就是韓戰自杜魯門時代開打後,到艾森豪時代兩國仍打得不可開交。因此,艾森豪政府深怕伊朗成為另一條戰線。
一九五三年春天,時任中情局策劃指揮部近東事務科科長的科密特.羅斯福,以一百萬美元的預算,受派執行推翻摩薩台的任務,任務編號TPAJAX,別號「AJAX阿賈克斯行動」(Operation AJAX)。
而要落實這個任務,必須借助政治宣傳與手段,才能徹底瓦解各方對摩薩台的支援。只是世事難料,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早在任務展開前,反政變的消息就傳入摩薩台耳裡,幾位謀畫者就這麼被逮捕了。不過,科密特也不是省油的燈,當時大型民眾示威大抵都是由他安排的,而摩薩台也因此被迫下台,伊朗王順勢登基。
由於對冷戰採取遏制策略,華府認為這回任務是外交政策的一大勝利,科密特搖身變為一號英雄人物。伊朗王見到他時,說了這句名言:「我的王位,是真主、我的人民、軍隊──還有你賜與的!」
這次任務結束不久,伊朗王立即與英伊石油公司取得協議,伊朗也因此成為美國穩定、親西方的盟友,持續供給油源,甚至提供蘇聯伊朗國界沿線一連串的監聽站,讓美國能第一時間監聽到蘇俄發射洲際彈道飛彈的消息。
然而,縱然有這些戰略優勢,一九五三年的反政變任務,無疑仍對美伊的長期關係留下不可抹滅的影響。
許多反對阿賈克斯行動的人士,都譴責美國自私自利,不惜手段維護自身利益,枉顧伊朗國家人民的權益。根據歷史記載,相當諷刺的是,當初若非絕大多數伊朗人支持反政變,認為鞏固伊朗王的權力將有利於他們,這場反政變也不可能成功。向來不信任外交干預的伊朗人,在一九七九年時普遍有個迷思,就是原本一位好端端的民主領袖被推翻,全是中情局一手造成的,更別說還扶植一個暴君上台。這點雖不全然正確,但當時伊朗人多半都選擇相信這套說法。
重返王位的伊朗王,不僅友好西方,也立即著手鞏固政權,引進一系列西方化改革,大筆大筆資金揮霍在建立一支訓練有素、現代化的軍隊。但兩者人民都不買賬,說他是在破壞傳統生活方式,浪費公帑,想盡辦法百般討好華府。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變得愈來愈獨裁,凡有任何異議,都一律交由暴虐無道的秘密警察組織「SAVAK」,予以鎮壓。
然而,就如影子競賽期間的作法,相繼上任的美國總統都秉持「有好必有壞」的心態,表面上支持伊朗王,私底下則勸他別再腐敗下去,要他的秘密警察收斂些。
對此,伊朗王既不願也無能為力。
抒發政治異議的管道大抵沒了,大眾也剩穆拉能尋求支援,而這些神職人員好不容易攬權上身,樂得斥伊朗王為西方的走狗,其中最敢於批判的就是阿亞圖拉.何梅尼。出生於一九○二年,何梅尼早就在伊朗宗教圈大放異彩,撰寫多本政治小冊以撻伐伊朗的世俗領袖,譬如伊朗王父親雷沙。到了一九六一年,他把矛頭全指向伊朗王,大力譴責其親西方政策,尤其看不慣他賦予女性、非伊斯蘭教徒等權力的作法,認為悖離了伊斯蘭教的精神要義。然而,就連門徒也蒙在鼓裡,一心以為他支持溫和路線的伊斯蘭民主政體,畢竟伊朗王就是背棄了這種理想政體,殊不知,何梅尼真正目的是要打造一個新政府,這個政府嚴格遵守伊斯蘭法,由他掌握絕對政權,不容他人置喙。
何梅尼是伊朗王的心頭之患,但權勢極大,不是輕易就能逮捕或暗殺,因此一九六四年,伊朗王乾脆將何梅尼驅逐到土耳其,最終又放逐到南伊拉克的納傑夫。這位神職人員在納傑夫也沒閒著,足智多謀的他開始玩起政治操作。接下來十四年間,他不斷利用佈道,嚴厲斥責伊朗王和美國是惡魔化身,而這些內容又製作成錄音帶,走私回伊朗在市集販售。
一九七八年秋天,伊朗危在旦夕,暴動、罷工事件層出不窮,導致伊朗王安全部隊與何梅尼支持者之間陷入暴力衝突。即使窮盡各種終極手段,比如建立軍政府,都遏止不了這股風潮,終於就在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六日,伊朗王被迫離開伊朗,留下一個岌岌可危的國家,原本就殘破不堪的政府和軍隊,只消十天便土崩瓦解……
雖說伊朗王政權搖搖欲墜早有徵兆,一夕垮台的消息傳入白宮、情報單位耳裡,還是讓大夥大吃一驚。一九七八年八月的國家情報評估,甚至還提出一份著名報告,指出伊朗尚未面臨「革命或革命前夕的處境」。至於白宮和我們中情局的評估為何會大錯特錯,實在很難解釋。伊朗王以鐵腕壓制的手段,掌權將近二十五年,大家普遍都認為,即使有一波三折,他都能安然度過,就連當時的美國駐伊朗大使沙利文,也深信伊朗王政府能熬過種種風波,雖然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九日他改變論調,能做的還是很有限。動盪不安的一九七八年,我們試圖接觸反對派,但苦尋不著一計良策,部分原因是怕一旦這麼做,會促成伊朗王政權瓦解。這次情報嚴重失誤,若真的要說,也許就是因為美國政府太關注於伊朗王這人本身,忽略掉伊朗人民,因此當這個政權開始出現裂痕,華府決策者也拒絕接受現實,除了支持伊朗王,他們別無選擇。
諷刺的是,對於吉米.卡特當選一事,伊朗王據說頗感緊張。伊朗王之所以擔心,最主要似乎是因為卡特在總統競選政見中,明言指出要奉人權為執政綱領。十分在意輿論的伊朗王,顯然是憂心卡特會把他視為一位暴君。事實證明他是多想了。一九七八年新年前夕,卡特總統拜訪德黑蘭,再三表示美國會全力支持伊朗王,甚至還稱伊朗是「這世上較動亂的地域中,難得穩定的一座島嶼」。卡特支持伊朗王,他的理由,也許是冷戰逼得他不得不維繫與伊朗的戰略聯盟關係,但這其間流露的虛偽,伊朗百姓可是明明白白看在眼裡。而既然這位美國總統與伊朗王過從甚密,原本對伊朗王就忿忿不平的示威者,如今更是一窩蜂連同卡特一併罵下去。
雖然這些伊朗人言之鑿鑿,這兩國當時似乎處境相似。首先,在尼克森和福特政府期間,伊朗王購置大批美國軍備,而部分軍備都還陸續運送。此外,伊朗在數間美國銀行存放數十億美元,以供革命政府必要時度過難關。一九七九年秋天,當時何梅尼還尚未鞏固政權,伊朗統治者仍是走「溫和」路線的邁赫迪.巴札爾甘總理,政府制度一片鬆散。一九七九年,布魯斯.萊恩金受派為美國大使館臨時代辦,伊朗人也樂觀其成,一時之間,兩國似乎準備好讓關係正常化了。
逃離伊朗後長達數個月,伊朗王都在當「國際難民」,直到後來因被人發現罹患淋巴瘤,需要緊急醫療救助,在各界說服下,卡特總統才基於人道因素,接納了這名被罷黜的統治者。卡特雖接納了這位伊朗王,他也清楚這是在玩火。一直以來,何梅尼都放話呼籲伊朗王回去「投案」,卡特很擔心何梅尼會報復。一次和幕僚在白宮召開早餐會議時,他重申自己的擔憂,問道:「在伊朗的美國人如果被擄被殺,你們建議我怎麼做?」沒人知道答案。
伊朗王抵達美國的消息,很快就在伊朗老百姓之間掀起憤怒、疑猜,惟恐美國會密謀幫他復辟。一連數月,伊朗各大報紛紛捏造新聞,聲稱伊朗所有的問題,都是美國這個藏鏡人搞出來的。而這時正亟欲鞏固勢力的何梅尼,藉機火上加油,呼籲全國學生要更嚴厲撻伐美國,這樣美國才會不堪壓力,把這位廢位君王遣返伊朗。可想而知,伊朗人於是找到一個再顯著不過的目標——美國駐德黑蘭大使館。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四日一早,一如往常,這些美國人去上班時,誰都沒想到大使館即將遭受前所未有的攻擊。布鲁斯.萊恩金剛主持完一場早晨會議,與會的都是各部門主任,會議結束後,他和維克.唐瑟、麥克.霍藍一同前往伊朗外交部,爭取美國駐伊朗軍事人員的外交豁免權。
最早發現好戰份子闖入使館區的人,包括約翰.葛雷夫斯。他是公共事務官,在伊朗已待了一年多,經歷過之前那場情人節攻擊事件。
新聞辦公室座落於前門附近的停車場邊。套在前門的鎖被人剪開,大群示威者一湧而入,大多還是女性,手持標語牌寫著「不要害怕」、「我們只要靜坐抗議」,英文字還寫錯,把「靜坐」寫成「靜座」。把女性安排在隊伍第一波,其實是刻意安排的,這些好戰份子認為美國海軍陸戰隊會遲遲不敢朝女性開槍。葛雷夫斯站在窗邊,發現有名好戰份子走到一位伊朗警察身邊,兩人還互相擁抱。伊朗警察原本是來保護大使館的,但葛雷夫斯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好戰份子雖湧進使館區,其餘使館人員卻沒打算立即反應。這些日子以來,示威抗議幾乎快要變成每日的例行公事,「美國去死」和「伊朗王下台」這些抗議口號也可說每日必聞,也因此,這一次使館人員也只當這些喧嘩是背景噪音。更糟的是,好戰份子選在全國學生日發動攻擊。全國學生日是要紀念一群示威學生,去年此時,這群在德黑蘭大學示威抗議的學生,被伊朗王武裝部隊射殺而死。謀畫者選在這天攻陷大使館,就是要藉數百萬學生的示威人潮,來掩飾他們的攻擊行動。
不料沒過幾分鐘,辦事處就全被好戰份子包抄了,職員、使館人員這下才發現大事不妙,紛紛站在椅子上窺視窗外。一群人在警衛室,圍在好幾架閉路攝影機前。眼前景象讓大家嚇了一跳,只見使館區地面範圍內擠滿好戰份子,大家揮舞著標語牌呼喊:「我們只要靜坐抗議!」接著,閉路攝影機一架接著一架畫面空白一片,原來全被人從牆上拽開了。
使館人員大多神色自若,有些人甚至面帶惱怒。他們心想,這些學生只不過想在使館區示威吶喊、耍耍威風,時間一到就會自動回家。震耳欲聾的鼓噪聲中,一次次傳來他們的喊話,有時還拿出大聲公來助陣:「我們不耍暴力!我們只要靜坐抗議!」
這些美國人仍不知道,這並非平常那些群起激憤的示威遊行,而是一場策劃周全的攻擊行動。自稱為「伊瑪目的門徒」,這些學生其實已連日窺探大使館,還仔細繪製了地圖。他們剪了好幾塊布條,打算把近百名人質的眼睛遮住,甚至連給他們的食物都庫存好了。
根據計畫,他們要佔領大使館三天,還備妥了一長串內容,要趁這幾天好好對伊朗王和美國傾吐不滿,目的是藉這次攻擊,迫使溫和派的巴札爾甘政府陷入窘境,削弱其勢力。巴札爾甘若出手解救美國人,以他為首的這些溫和派政客,就會被伊朗人視為「西方的傀儡」。
這些好戰份子當中,有些還攜帶臨時武器,從腳踏車鏈條、木板到鐵鎚應有盡有,至少有幾人還帶了手槍,跟他們後來聲稱這是非暴力攻擊的談論相較,根本是自打嘴巴。
辦事處封鎖完,海軍陸戰隊迅速穿戴鎮暴裝備,為手槍、霰彈槍填滿子彈,然後在使館區內各就各位。腎上腺素不停分泌,有些人看似躍躍欲試,有人甚至一副狙擊手的樣子,趴在辦公室地板上,手邊放了武器,透過霰彈槍槍管的瞄準鏡窺視窗外。
就在此時,萊恩金、唐瑟、霍藍才結束外交部的會議,坐在返程的車上,車子才駛上大馬路,就接到艾爾.葛雷辛基的無線電,要他們掉頭。「使館區擠滿好幾百人,」他說。三人聽明白了,即使抵達大使館,他們人也進不去。於是他們火速決定,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折回外交部去,試著從那裡取得支援。
結束通話前,萊恩金要葛雷辛基確保海軍陸戰隊不可開火,因為只要有一人開火,其他人都會跟進,屆時就很可能演變為一場大屠殺。
「那催淚瓦斯呢?」葛雷辛基問。
「非不得已才用。」葛雷辛基答道。
直到這時,辦事處二樓的職員,才逐漸意識到這起攻擊遠比最初料想的嚴重。除了幾名海軍陸戰隊員被抓住外,還有一些在別棟工作的美國人也遭挾持,其中包括約翰.葛雷夫斯。而辦事處的這些美國人,也只能透過二樓窗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事,被人矇著眼、雙手捆綁,帶往使館區尾端的大使官邸。
軍醫唐.霍曼住在後門對街的碧瓊借住公寓,他撥打無線電給葛雷辛基,說這裡剛才也遭一群伊朗人破門而入。雖住在四樓,仍聽得到樓下有人踹開門戶、到處搜索的聲音。葛雷辛基也感無能為力,只能請他自己多小心。(後來霍曼試圖攀爬公寓外牆逃跑,但還是被抓起來了。)
此時葛雷辛基要面對的問題,比霍曼的還要令人頭大。有人透過無線電告訴他,辦事處就在剛才也被攻破了。其實前不久,為了加強這棟建築的戒備,他們才撒下數百萬美元的銀子,但好戰份子仍發現其中致命弱點:為當安全出口,地下室窗沒閂上。事實上,地下室窗的位置,他們似乎早已瞭如指掌。
如今知道辦事處地下室也被好戰份子潛入,葛雷辛基下令大家移往二樓,在一樓待命的伊朗職員也不例外。(一般情況下,二樓是不許這些當地職員進入的)接下來,葛雷辛基竟透過無線電,問萊恩金自己該不該到外面去「勸勸」這些群眾。這時外頭聚集的群眾已經遠遠超出一千人,葛雷辛基這麼說不知是突然勇氣十足,還是一時糊塗,就看你怎麼想了。萊恩金的回答是,最好不要去,除非能確保自己的生命安全,否則他自身難保。不過,他還是去了,而且立刻就被俘虜,給人抵著槍押回辦事處了。
辦事處二樓,海軍陸戰隊跟職員忙不迭在鐵門後堆疊傢俱。中央走道擠滿了人,大家心急如焚面面相覷,幾個伊朗職員還啜泣起來。海軍陸戰隊有些在人群間走動,每人發一只防毒面具,有些則握著霰彈槍,來回扳著擊槌,現場氣氛十分緊張……
就在這棟樓另一處,一小群人正忙著摧毀文件、破壞精密通訊設備,以防落入好戰份子手上。原本大家都以為這場示威能相安無事結束,因此萊恩金很晚才下令這麼做,不過,幾位有魄力的職員早已開始動手,來到戒備森嚴的通訊室,著手摧毀文件。由於有扇大鐵門可將此完全封死,大家都管這裡的通訊室叫「保險庫」。十二呎見方的保險庫,其實不單放置通訊設備,還有一個類似砲管的機器,用途是銷毀文件,只不過由於太常故障,有人在通訊室又放了一台商用碎紙機,能將紙張切割為長條狀,可惜速度很慢,又無法將文件全部搗毀,以致地板上紙條堆積如山。
情況急轉直下。好戰份子把葛雷辛基押到辦事處地下室,接著又硬帶他上二樓,也就是這群忙著在門後構築防禦工事的美國人的藏身之處。催淚瓦斯瀰漫整個樓梯間,刺得他眼睛發疼。有人拿著手中燃燒的雜誌,在他面前晃啊晃,他不禁嚇得往後一縮,大叫:「不要燒我!」接著後腦勺遭人拿槍管一戳,那是一記最後通牒:叫你的人把門開了,不然你就得死。
葛雷辛基從鐵門這一頭大喊,要同事知道再抵抗也是沒用的,好戰份子已經抓走八名美國人(這是他自己猜的),把話說完就走。「就像二月十四號那天一樣。」他說。
約翰.林伯特是一名事務官,說一口流利波斯語,自願出去談判,看能不能說服他們放了葛雷辛基。聽到林伯特用他們的語言,像罵孩子一樣對他們說話,還說革命衛隊就在路上、要把他們趕出去…起初這些好戰份子頗感吃驚,但後來發現他只是在虛張聲勢,沒幾分鐘就把他挾持住,同樣只給他一個選擇:叫你朋友開門,不然就一槍斃命。
萊恩金這下明白,再抵抗下去也是無濟於事,即便跟唐瑟在伊朗外交部極力遊說,仍無法取得伊朗政府援助。於是他用外交部辦公室的電話,致電美國大使館,要資深事務官安.史薇芙請大家投降。萊恩金的辦公室接待區有好幾支電話,史薇芙現在正和兩名職員忙著接打電話。身為目前大使館最資深的官員,她盡所能保持通話狀態,攻擊事件發生不久,立即撥到美國國務院行動中心,轉接給三名資深官員,其中包括近東及南亞事務助理國務卿霍.桑德斯。史薇芙和桑德斯通話一個多小時,中途接到萊恩金打來說他們該投降。「我們要讓他們進來了。」她在電話裡對桑德斯說。
意識到情況不妙,桑德斯將消息轉知卡特總統的國安顧問布里辛斯基,布里辛斯基接著在凌晨四點致電總統,卡特表示他雖然「深感不安,但仍深具信心」,相信伊朗政府會比照二月十四日的作法,立刻派員驅逐好戰份子。
投降後,辦事處美國人這下也只能聽天由命了。好不容易等到鐵門打開,暴徒上氣不接下氣奪門而入。人在保險庫裡的職員,也許還有一個多小時能摧毀文件,但最終也逃不過投降的命運。
原定安全計劃是要使館人員撐兩個鐘頭,等伊朗政府施援。而事實上,計畫從頭到尾都執行得天衣無縫。問題只出在於,援兵根本不會來。
週日清晨,接到大使館遭受攻擊的消息,那時我正在啜飲一天裡的第一杯咖啡;家人仍在夢鄉,屋內一片靜謐,這是我最享受的時刻。我將小型電晶體收音機調撥至全國公共廣播電台,一邊翻閱週日報,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窗外,只見路面鋪著一層薄薄的雪,天空灰冷陰暗,電台插播了這起攻擊事件的新聞……
事件仍在發展階段,不過大致樣貌已可窺知一二:一群暴徒闖入大使館,將近七十名美國外交官正面臨生命危險。
思緒回溯到一九七九年四月,那是我上一次踏入美國駐德黑蘭大使館。當時,我在中情局技術勤務辦公室擔任技術官員長達十四年,因此發生革命期間,我受派滲透伊朗,拯救一名「藍線條」(Blue Striper),也就是伊朗頂尖情報員,代號「雷普托」(RAPTER),曾經是伊朗陸軍上校。身為偽裝行動科科長,我有責提出一個說服力十足的偽裝方案,幫助這位情報員通過梅赫拉巴德國際機場的保安措施,然後登上客機。
雖然之前在東南亞等世界各地,也進行過類似無以計數的任務,但這次任務仍有其特殊之處。暴力事件在全國各地層出不窮,革命份子鍥而不捨追捕伊朗王政府成員。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這名上校的性命岌岌可危。一整個冬天,都躲藏在老祖母的鐵皮閣樓,革命衛隊手持來福槍奪門進屋時,雪還不停飄落在他身上。我趕到時,他渾身發抖得厲害。
那時我常在大使館圖書館,研究怎麼幫他偽裝,還特別花將近一整個禮拜,替他做事前準備和訓練。那一次為幫他活著潛逃出境,我真的是使出渾身解數,這輩子能用的招術都派上用場了……
聽完那幾分鐘的新聞播報,我踮起腳尖走進臥房,迅速抓了汽車鑰匙和中情局徽章,在廚房駐足片刻,留了張筆跡潦草的字條給凱倫,解釋我要去哪裡,接著拿起電話撥給我們部門的值勤官員。每到週末,值勤官員要負責監控電報紀錄,還要告訴我有沒有必要回辦公室。攻擊事件的細節雖尚未明朗,辦公室電話卻都已在忙線中。伊朗如今局勢難料、革命方興,事發在這種地方,中情局上上下下都憂心使館人員的安危,更何況那些人當中,還有三名是我們中情局的同仁,萬一身份敗露,這些伊朗份子無疑會對他們百般刁難。我現在也只能希望,那些職員至少能有足夠時間,把使館內部所有敏感文件一一摧毀。電話終於接通了,而值勤官員能告訴我的,也只是證明我的疑慮是對的。辦公室有一堆事等著去做,我該回去了。
無處可逃
NOWHERE TO RUN
攻擊發生後的前幾分鐘,相較於別棟樓,領事處還算平靜無波。位於美國大使館區東北方的領事館,是一棟矮矮胖胖的二樓水泥建築,由於愈來愈多民眾申請簽證,近來才整修過一遍。自從伊朗王離境後,來申請簽證的人與日俱增,領事館顯得人手不足。十一月四日早上來上班的,共有十名美國人及二十位伊朗職員,這些美國人中包括總領事狄克.莫菲德、副領事羅伯.安德斯、包柏.奧德,以及館內唯一的安全官海軍陸戰隊中士詹姆士.羅培茲,職員都暱稱他為詹姆,另外有兩對年輕夫婦,分別是馬克.里傑克和珂拉.里傑克,及喬.斯塔福德和凱西.斯塔福德(另外還有蓋瑞.李,他是第十一名美國人,之後在突擊時才會加入這組人馬)。
里傑克和斯塔福德兩對夫婦,往來十分密切。馬克和喬都二十九歲,去年到華府外交講習所上語言學院時就結識,個性雖然南轅北轍,仍成為要好的朋友。馬克有張娃娃臉,金色直髮,戴一副大眼鏡,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顯得有些稚氣,此外,他什麼話題都能聊,也很愛聊。喬則相反,道貌岸然、沈默寡言,髮線後退,八字鬍剃得整齊俐落,個子稍矮於妻子,老是戴眼鏡、穿背心和運動外套,儼然一副經濟學教授的樣子。六個月以來,這對好朋友幾乎每天都相處七小時,彼此熟得不得了。在馬克眼中,喬是個拘謹保守、認真工作的人,偶爾面不改色幽上一默,會令你措手不及,就連他也花了一段時間才瞭解喬這個人。以前,馬克總覺得喬愛測試他的底限,直到兩人熟悉後,才明白喬只是愛開他玩笑。
對馬克和喬來說,幸運的是,他們的妻子珂拉、凱西也很處得來。她們都年紀輕輕、熱情洋溢,而且大抵來說,能來德黑蘭工作,她們都十分興奮,畢竟是第一份駐外工作。其實不僅是她們,許多在德黑蘭大使館工作的外交官,當初對這裡也深為著迷,原因不外乎是危險中帶有刺激感。
早在高二時,在一個朋友激勵下,馬克立志要從事外交這一行。出生底特律,成長於西雅圖,高中畢業後取得預備軍官訓練團獎學金,到東部就讀於華盛頓特區喬治城大學。一九七四年畢業後,在陸軍一連待了四年,當時兩人都為一名高階將軍寫講稿,一九七八年,他如願以償進入外交講習所。他第一志願是南美洲,但後來接到一通低階官員的來電,問他有沒有意願去伊朗。那時他考慮了一番。當時伊朗王仍在位,這份駐外工作想必頗具挑戰性,於是他答應了。
珂拉是亞裔美人,當年二十五歲,活力四射,聽到這消息時也十分雀躍。十九歲時,雙親來伊朗住過四年,期間她來過兩次,對伊朗的印象是異國風情十足。她很少看新聞,只覺得能再來這裡看看應該很不錯。然而一抵達梅赫拉巴德國際機場,她發現自己錯了。當時這個國家正值革命,何梅尼採取嚴厲統治,一切都跟從前不一樣了。對她來說,這裡最大的變化在於,街上女性都披著黑色紗罩。回想革命之前,只有部分女性會披紗罩,而且即便有披紗罩,也至少五彩繽紛,或飾有碎花圖案,可現在眼前每名女性,從頭到腳都一身黑。
她和凱西結為好友,是在伊朗。凱西是個外向、善解人意的女生,有小鎮圖書館員和藹可親的氣質,那年二十八歲,比珂拉高出一個頭,大學時讀的是藝術,夢想未來要成為藝術家。
領事處大多職員的情況,都與里傑克和斯塔福德這兩對夫婦相似,不是遞補缺額,就是新增員額,也都剛來不久。這些美國人當中,多半來伊朗還未滿四個月,二月十四日攻擊事件發生時,他們人都還沒來,不過那起事件大家都聽說了。美國決定收留伊朗王時,上面即頒布一套新的安全措施,也提醒他們要保持低調。夏天時,由於遭到火箭推進式手榴彈攻擊,領事處於是加強了防禦工事。由於大門口直接面向大街,莫菲德決定閉館一天,好讓人把外牆塗鴉給清理掉,那天早上只讓六十名預約的伊朗人進來,因此領事處不若平常人滿為患,而湊巧的是,攻擊事件就發生在當日。
羅伯.安德斯正在辦公室幫一對伊朗夫婦辦移民簽證。安德斯個子很高,一頭茂密灰髮,臉蛋帥氣得可比小成本電影男星,而且總是笑容滿面(事實上,他還真的在《大法師》(The Exorcist)一片當臨時演員,演牧師的角色)。比起其他領事官員,五十四歲的他已可算是老前輩。密爾瓦基出生的他,二次大戰時服役於陸軍第七軍,在一場迫擊砲攻擊中手部受傷,戰事結束返鄉後,他到喬治城大學讀書,一九五○年畢業,第一次參加外交人員考試時外語一項沒過,於是開始輾轉於各種臨時工作,但第二次考試他通過了。試用期間,他到緬甸、馬尼拉工作一陣子,後來由於婚姻觸礁而被迫離職。離婚後,打滾商場數年後,安德斯終於重拾外交工作,在護照辦公室擔任五級普通公務員,那是他二十五年前初任時的職等。幾年過去,經過多次升遷,他問有沒有機會讓他再次駐外。「德黑蘭你有興趣嗎?」他們問他。當時伊朗王仍在位,對安德斯來說,這裡跟其他地方比起來並無二致,只不過,就在他到職不久,何梅尼就掌權了,安德斯想後悔又為時已晚。
十一月四日,幾個伊朗女職員才正要出門買餅乾,聽到攻擊事件的消息,立即飛奔回領事處。在門口站崗的警察是其中某女職員的前夫,一見她就叫她快回館內。然而,就在她們衝回領事處的同時,暴民已突破重圍,闖入使館區。
女職員把聽到的消息轉述給其他人聽,而就在此刻,詹姆士.羅培茲的無線電嘎吱作響:「他們爬牆進來了!」
沒過多久,好戰份子已聚集到領事處,一群人甚至衝到後門,試圖撞碎門,那扇門是防彈玻璃製成的,已經用電子鎖拴住,即便經過撞擊仍是文風不動,羅培茲看著這群好戰份子各自散去。領事處的窗戶皆以金屬桿加強防護,不過這群好戰份子不死心,把玻璃砸碎後,手伸進來,把桌面跟檔案櫃裡抓得到的東西全都帶走。羅培茲趕忙到窗邊揮舞警棍,想嚇阻他們把手伸回去。
他聽到莫菲德大喊:「大家快上樓!」
職員和伊朗人立即遵命。
羅伯.安德斯仍在二樓辦公室,莫菲德急忙探頭進來要他快把門鎖住。伊朗夫婦辦完手續,正準備起身離開,安德斯提醒她還沒填好移民簽證申請單。他看著她簽上自己的名字,手不停顫抖。
大家蜷縮在二樓,靜靜等待。眼看美國職員神色還算鎮定,珂拉感到心安不少,但她也發現,伊朗人就不是這樣了,不僅頭壓得低低的,一句話也不敢說。就如其他美國人,二月十四日攻擊事件她也聽說了,她心想,這起事件一樣會迅速落幕。這裡有位秘書是菲律賓女子,珂拉在她身旁坐下來,兩人聊起天來打發時間。原來早在情人節攻擊事件時,這名女子就在大使館工作,回想當時第一次突擊時,好幾名伊朗人都遭射擊。聽到這裡,珂拉才驚覺事情沒這麼簡單。
等待時,他們聽到頂樓有腳步聲快速掠過,接著是轟然撞擊聲。「他們打算撞碎屋頂。」珂拉聽見有人這麼說。
接著電源斷了,整棟建築物陷入一片漆暗。幾個伊朗人抽噎了起來,不過多半時候,大家仍保持鎮定,珂拉覺得這很不容易。幾分鐘過後,二樓某處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大家立刻跳起身來。似乎是窗戶被砸碎了。原本在走道等待的羅培茲,朝聲音奔去一探究竟。二樓衛浴間有扇窗沒上鐵柵,於是他朝那走過去。進去衛浴間前,他抽出手槍,打開催淚瓦斯罐,然後迅速甩開門。他發現裡頭有一名伊朗人,正從破碎的窗口爬進來,一見到他,立刻從破口抽身,縱身躍下,羅培茲立刻把催淚瓦斯罐朝他身後丟去,接著又打開第二罐催淚瓦斯,扔進衛浴間,從身後把門關上。由於無法把門拴上,他從旁邊的衣櫥抓了幾個衣架當門閂,把門封住。
就在此時,莫菲德跟大家說,他剛跟葛雷辛基通過無線電,計劃如下:大家從後門逃出去,成群結隊走去辦事處。
馬克看出窗外,看外面情況如何,只見地面滿坑滿谷都是好戰份子,販賣部大門被一群抱著數根鐵桿的伊朗人撞開了,接著便開始拼命搜刮。外面亂成一團,闖入這場混戰似乎並不明智。
走到後門時,莫菲德也想到這個問題。將近一千名好戰份子團團圍繞辦事處,不停吶喊叫囂,這計劃他覺得不妥。
循原路折回去後,莫菲德打到辦事處,和安.史薇芙通話。她告訴他,有人去報警了,警方就在路上,大家只要靜靜等候援手到來。接著,羅培茲透過無線電,得知好戰份子已破門而入辦事處了。由於領事處有門直接通往大街,他們靈機一動,也許上策是直接逃出使館區,到市街上闖闖看,說不定有大使館願意收留他們。
離開前,唐.庫克拿鐵桿將簽證印章搗壞,以免落入伊朗人手中。負責出納的馬克,準備把金錢鎖進櫃子前,原也考慮是不是把錢都帶走,但最後還是放棄了。他和大家想得都一樣,以為再避幾天風頭,就能回來這裡繼續辦公,殊不知就在幾天後,在街上逃亡而急需用錢時,他會後悔莫及。
領事處前門一開可直通一條小巷,由於與辦事處相距頗遠,正可遠離那裡的喧擾。李察.昆恩打開門,探頭望望外面,出乎意料的是,周圍竟然站了幾名伊朗警方,但除此之外,巷子裡幾乎空無一人。
他們的計畫如下:讓申請簽證的伊朗民眾先走,接著是伊朗職員,最後美國人才走。為能盡量避開注目,莫菲德建議美國人兵分兩路。來觀光的美國人基姆.金,由於簽證過期,那天來大使館就是要來辦續簽,他決定要,一溜煙人就不見了。
那天來辦事的羅琳也是美國人,她來幫伊朗丈夫辦簽證,而現在,她和馬克、珂拉、喬、凱西、包柏.奧德是第一組要離開的美國人,這組人中有一人是伊朗職員,她說自己能當嚮導,能帶他們去英國大使館。珂拉還記得,那時他們走出去,不知什麼原因,有個伊朗警察前來一一盤查他們的包包。
他們出發後,奧德折回來幫一名伊朗盲人,那盲人說要等一個人來接他。眼看第一組人出發,羅伯.安德斯連忙快步跟了上去。
朝向英國大使館,一夥人沿著小巷約走了十五分鐘,雨勢滂沱,大家淋得渾身濕透,穿三件式西裝的馬克,沒套雨衣,大雨中特別顯眼。珂拉和伊朗秘書略為超前,轉彎時她們都嚇了一跳。英國大使館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大門前聚集一窩蜂示威者,不停咆哮叫喊,一群人猛敲柵欄門。眼看這般情景,她們掉頭回來把情況告知其餘人馬。英國大使館是不可行了,他們何去何從?就在討論其他辦法時,他們發現愈來愈多伊朗人開始注目他們。伊朗職員說也許大家可到她家躲躲,但這些美國人不想強人所難。安德斯夫婦的公寓距離最近,他說大家不妨先到他家去,把身體擦乾,避避風頭,大家聽了都贊同。伊朗職員和大家道別後,便隱沒於街道盡頭了。
攙扶盲人上車後,奧德加入第二組美國人,這組人馬還包括莫菲德、羅培茲、蓋瑞.李、李察.昆恩、唐.庫克。他們再顯眼不過。相對於第一組人,他們決定反其道而行,選擇一條與大使館平行的大街。沒走多久,便有一群伊朗人尾隨上來,吶喊:「中情局!中情局!」、「薩瓦克!」指他們是秘密警察組織。就在這時,原本在領事處外檢查包包的警察,這下終於跑過來,朝天開槍,大喊:「不要逃!」莫菲德轉頭辯解道,這棟樓既然沒人,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說時遲那時快,一群武裝的哥米塔份子這時也衝上來火上加油。他們心想,這下不妙了。有名好戰份子抓住他手臂。「你們是我們的人質!」他說。莫菲德十分震驚。「什麼人質?」他問。這下他才知道,這並非一場單純示威,更可怕的是,這些人叫他們人質,甚至強行將他們帶回大使館。
安德斯帶頭走前方,第一組人馬沿著蜿蜒巷弄,朝他的公寓走去。為掩人耳目,經過哥米塔份子時,刻意排成一路縱隊,各走各的。安德斯夫婦的套房公寓,位於二樓建築物的一樓,門口直通大街。街上靜悄悄的,但直到走進屋內,他們才稍感到安心。大家拭乾身體,安德斯把多餘衣物全拿出來給大家穿。馬克拿了一件亮黃色毛衣,心想,這下可好了,他們一哩外就看得到我。
接下來,安德斯夫婦從冰箱拿出吃剩的雞肉咖哩,加熱後讓大家吃頓遲來的中餐。
無異於其他使館職員,安德斯也有一台「便當大小」、方便攜帶的手提式收音機。大家圍著收音機聽。辦事處攻擊事件尚未落幕,葛雷辛基已遭人擄走,但二樓的人尚未屈服投降。偶爾收音機會傳來波斯語,這代表有人的收音機被帶走,而且八九不離十,那人也被抓走了。他們也注意到,隨著天色漸晚,收音機裡傳來波斯語的頻率愈來愈高了。
自稱代號「棕櫚樹」的人,正在轉述使館區某處攻擊的現況。「現在他們正打算折斷屋頂的避雷針,」那聲音說道。「這群白癡一定以為這些是通訊天線之類的。」
「那到底是誰啊?」每個人都不禁好奇。
後來他們才知道,那是李.史查茲的聲音。他是西北部人,蓄著八字鬍,很愛咧嘴微笑,在農業部擔任農務官,工作地點是在一棟商業大樓,和大使館在同一條街上,相距不過一個半街區。
北愛達荷州人的他,一九七四年取得愛達荷大學農業經濟學碩士後,便加入美國農業部。接下來一連七年,他都在位於華盛頓特區的農業部工作,直到一九七八年春天,第一次受派到新德里擔任駐外人員。他很喜歡駐外工作,因為能藉機到國外旅遊。原本是要在新德里待上兩年,但才待滿三個月,又有人問他願不願意到德黑蘭當主管。對於年方三十一的他,這個機會十分誘人,怎教人放棄,再加上伊朗進口大宗美國農產品,能參與這過程也頗有成就感。然而,抵達伊朗時,這個國家正值政治動盪,情況每況愈下,農業部長以不敢保證其安危為由,不准他離開德黑蘭到外地勘查。
身為農務官,史查茲常常要到辦事處開早晨會議,回來路上,總愛跟他的秘書玩個小遊戲,他會說自己「忘了」拿一封信,要她出去拿信,其實是要讓她出去見朋友。
十一月四日,從大使館回辦公室的路上,由於有大批示威隊伍朝大使館門口邁進,他不得不等待一會才走。他的辦公室是在二樓,窗外正好可眺望大使館停車場。告訴秘書去幫他取信後,他在桌前坐下,過了幾分鐘,不經意一抬頭,恰看到她從街上朝這棟樓跑回來。仔細一看,他才明白原委:伊朗人像海嘯一般,越過圍牆排山倒海而來,突破大使館門口。攻擊行動開始了。
驚覺大事不妙,他站在窗邊觀察。他有一台小型手提式收音機,這時突然傳來慌忙的對話聲音。不久,就聽到艾爾.葛雷辛基大喊:「召回!召回!海軍陸戰隊全部回第一站!」
令他驚訝的是,這起攻擊是有備而來的。他發現到,有些好戰份子一到戰略點,便會停下來,互相轉達指令,而不是用無線電等通訊裝置。他也發現到,與其不經思考一窩蜂湧向辦事處,他們兵分各路,各組人馬機動性強,移動方向似乎也是預先安排好的。他拿起無線電,把眼前所見一五一十報告。大使館每個職員都有自己的代號,他代號就是棕櫚樹。
後來,他停下手邊工作,幫職員登記午餐要吃什麼,然後派司機出去採買。而就在大家用餐時,樓上瑞典大使館的領事官員賽西莉雅.莉珊德,突然走進來告訴他,國務院來電找他。
走出去之前,他跟職員說,如果有人進來說要找他,就說看到我剛離開。接著,預祝大家好運,便走出門。
到樓上接過電話,國務院要他轉述攻擊事件的實況。瑞典大使館在四樓,透過望遠鏡,外面景況可說是畢露無遺。這通電話講著講著,直到入夜才掛斷,這時大使館前方已聚集近百萬民眾,將馬路和人行道擠得水洩不通,似乎瀰漫一股歡欣鼓舞的氣息,彷彿是場嘉年華會。有些人一家大小都帶來了,有些人歡呼、高聲歌唱,甚至有攤販在群眾間蜿蜒前進,叫賣清蒸甜菜根。
在安德斯的公寓裡,大家開始焦急起來。安德斯和喬試圖打到別棟公寓,看看有沒有其他人逃出來,但電話線突然斷了。更糟的是,無線電幾乎全都被說波斯語的聲音佔線了,「棕櫚樹」的聲音消失許久,接著他們聽到,原本在通訊室苦撐的美國人也終於投降了。現在他們只能靠自己了。
快要晚上七點,羅琳的伊朗丈夫帶了食物回來,大家用起晚餐。羅琳說要帶大家回她家,但美國人婉拒了她的好意,不想給夫婦倆再添更多麻煩。(不過到後來,她丈夫被革命政府處決了,原因與美國人無關。)
電話通不了,安德斯決定上樓用房東太太的電話。這下馬克更緊張了,各種可能情景掠過腦海。有傳言說,伊朗王大舉進行電話竊聽行動,沒人知道革命衛隊究竟參與到什麼程度。此外,他們在安德斯家待著,是真的安全嗎?附近鄰居大抵都知道,這棟樓住了個美國人,會不會有人看到他們進來,就跟好戰份子打小報告?馬克之前在大使館就認識一個人,他比羅伯.安德斯還早住進這間公寓,只是後來搬了。照此推論,這棟樓應該早就列在大使館的住房紀錄中了。他猜想,好戰份子應該不大有時間翻出住房紀錄,但這種事誰又說得準?
上下樓撥了幾次電話,這回安德斯終於帶好消息下樓。他終於聯繫到凱薩琳.庫柏,她四十二歲,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目前任職於國際交流總署,這是外交機構的其中一支,負責文化推廣。在伊朗,她同時也是伊朗美國協會的執行董事,這個協會宛如一個校園,設有禮堂、圖書館、教室,位於美國大使館北方,相距約莫兩哩。庫柏對安德斯說,她和她的副手比爾.羅耶已經跟國務院通話一整天了,如果有人願意過來幫忙保持通話,那就太好了(一旦通話斷線,難保還有機會再與國務院聯繫上)。
大家都稱凱薩琳.庫柏為凱特,能有機會跟她聯繫上,大家都十分雀躍,里傑克和斯塔福德夫婦都自願過去。晚間十一點,庫柏的司機開著身形迷你的雙雪福,停在安德斯家外,等大家擠上車,便駛向城鎮另一端,路程要二十分鐘,令人捏把冷汗。安德斯則決定留下來,明早再去輪班。
十一月四日一早,庫柏正在開員工會議,這時突然有伊朗職員打岔,說大使館遭受攻擊了。按照葛雷辛基所訂的安全協定,她不能主動撥電話,只能等待別人打來。從早上等到過了中午,都沒有人打來,她不禁憂心了起來。一點剛過,她終於忍不住撥了總機,話筒傳來一名伊朗人的聲音。「美國大使館。」那聲音說。她問公共事務辦公室的分機,「大使館被佔領了。」對方這麼回應,接著喀拉一聲電話便掛斷了。後來,又試了另一個分機,終於聯繫到通訊室裡的人,那人建議她也打給國務院,於是她照辦了。接下來幾乎整個下午,她都用一支電話跟國務院聯繫,羅耶則負責用另一支和通訊室保持通話,以轉述最新消息。
抵達伊朗美國協會時,午夜剛過,里傑克和斯塔福德夫婦輪流接聽電話。他們把遭遇的困境一次又一次對國務院官員描述。無論如何,都要保持通話。
馬克還記得當晚,喬拿起另一支電話,打到美國大使館,要跟人質說話,電話接起,另一端的聲音卻說沒人有空。「那,他們有沒有受到公平對待?」馬克聽到喬這麼問。那聲音問他叫什麼名字。「我名叫喬.斯塔福德。」他說了真名。喀答。對方把電話掛了。馬克一副不可置信地搖搖頭。
還在伊朗美國協會時,他們試圖說服庫柏和羅耶加入他們的行列,大家一塊走,但庫柏回絕了,她說這裡只是文化機構,他們會沒事的。
為避開尖峰時段車流,隔日一早六點,里傑克和斯塔福德夫婦便搭車離開了。馬克不想回自己家,因為他覺得房東太太簡直是瘋子,她愛賺美國人的錢,卻不肯讓他們把車停在她的地盤,就怕有人在車裡裝設炸彈,把她房子給炸了。庫柏的司機把車開到里傑克夫婦的公寓前,只暫停一下,讓他們回去帶些衣物,接著便把大家載到斯塔福德家,於是他們就在斯塔福德家洗個澡、小睡一會,早上就這麼過了。
這些美國人並不曉得,就在此時,伊朗美國協會正發生一樁大事。這兩對夫婦離開後,才過幾小時,庫柏和羅耶正講著電話,一群好戰份子竟找上門來了。一名伊朗職員見狀立即通知他們,庫柏和羅耶於是迅速走出後門,坐上秘書的車,過幾分鐘車子便開上伊朗美國協會前方的大馬路,朝德國人經營的德國歌德學院駛去,兩地距離不遠。
在德國歌德學院待上一小時,聽到伊朗人離開伊朗美國協會的消息,兩人於是返回協會,再次撥話給華府。德國歌德學院院長已表明,願意無限期庇護庫柏和羅耶,但庫柏婉拒了,然而就在一個多小時後,好戰份子卻折回伊朗美國協會,而且這次還將整棟建物團團包圍。庫柏躲進女性衛浴間,但沒多久就被抓走了,帶往大使館,羅耶和一名美國秘書也受到同樣遭遇,這名秘書於事發第一晚躲在畢強公寓。
好戰份子折返時,維克.唐瑟正跟庫柏通話,因此他們被挾持的消息,他是第一位得知的。
這時,唐瑟和布鲁斯.萊恩金、麥克.霍藍仍在外交部,試圖盡所能化解這場危機。數名美國人已經逃出使館區,現在仍在德黑蘭亡命逃跑,這消息他們也都得知了。事發時,唐瑟從外交部致電給領事處,當時他就把電話留給領事處職員,一有事便可聯繫他與萊恩金。而事實上,喬.斯塔福德從安德斯家打的第一通電話,就是打給唐瑟。打從庫柏被擄,唐瑟就知道,必須採取行動,以保護里傑克、斯塔福德和安德斯夫婦的安危。如今十分顯而易見的是,伊朗人不會輕易放過美國人,這五人總有一天會形跡敗露,只是時間早晚罷了。刻不容緩,他必須盡快想出辦法。
那天快要中午,里傑克和斯塔福德夫婦被電話鈴聲驚醒,聽到電話另一頭傳來維克.唐瑟的聲音,大家都十分欣喜。唐瑟有好消息要告訴大家,他說剛打給英國臨時代辦,說同意讓美國人借住在他們的官邸,也就是戈哈克花園(Gholhak Gardens)。大家聽了都鬆口氣。「一小時左右他們就去接你們。」唐瑟說。安德斯家電話不通,於是馬克用喬的手提式收音機,讓安德斯知道待會有車子去接他。
大家把衣物收拾打包,等待車子到來。原定時間到了,但唐瑟和英國人卻都無消無息,里傑克和斯塔福德夫婦不禁緊張起來。該不會發生了什麼事?會不會好戰份子也來了?等到大約五點,喬這才按捺不住,打給英國大使館,這下才知道,原來那裡也出現危機。「他們要翻牆進來了!」臨時代辦喊道。
等待多時,車子終於在六點抵達,將里傑克夫婦和喬載至英國官邸。凱西則坐第二台車去接安德斯。昨晚大使館外群眾的喧嘩聲,連在安德斯家也聽得到,吵得安德斯輾轉難眠。他平時是很隨和、不容易焦躁的人,但這回他發現自己竟神經兮兮了起來。馬克說有車子要來接他時,甚至還懷疑那會不會是陷阱。該不會有人持槍抵著馬克的頭?直到車子停下來,看到裡面有一位是英國大使館同事,他才理解馬克何以不在無線電裡說明白,究竟是誰要來接他。如今能到城鎮另一頭,一個遠離大使館的地方,安德斯一組人都感到如釋重負。
一路上,每個人都繃緊神經。交通被堵得寸步難行,車輛幾乎只能以蝸牛的速度前進。馬克的心情更難以言喻,穿著安德斯的亮黃色毛衣的他,感覺自己成了眾人矚目焦點,每到紅綠燈停下來,總感覺附近摩托車騎士老盯著他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焦慮感也愈來愈重。
抵達英國官邸時,心中大石才落下。這些英國人十分客氣,空出一間房子供他們住,提供熱騰騰的餐點讓他們享用,甚至連雞尾酒都備妥了。不過,為小心行事,他們還是提醒美國人,千萬不可開燈,最好也遠離窗戶,還要小心管理員,因為他是在地的哥米塔份子,死命支持這起革命。即便有這些顧慮,他們那晚都睡熟了,事發至今,在英國政府庇蔭下,他們才第一次感到安心。
至於李.史查茲,那晚則待在瑞典大使館,拿瑞典國旗當毯子取暖。十一月五日一早,他繼續站在窗前觀察情勢,以報告最新情況。華府那邊一直聯繫不上,直到快中午電話才通,他告訴他們,有台車剛停在大使館前,從後車箱卸下數十支來福槍、機槍,據他觀察,似乎有第二批人馬準備進駐接應。他實在搞不清楚對方在賣什麼關子。
那天下午,他決定該離開這裡了,一方面是確保自身安危,一方面是顧及到瑞典人的安全。他坐大使轎車前往賽西莉雅.莉珊德的家,她是瑞典領事官員,先前就是她說國務院來電找他。她住在北德黑蘭一處寧靜住宅區,抵達時他簡直不敢相信,這裡跟大使館攻擊是在同一個城市,那天傍晚,他甚至和賽西莉雅散步到當地市場。那傍晚,他享受了難得的愜意。
十一月六日星期二,住在戈哈克花園的美國人一早醒來,整個人煥然一新,未來滿是希望。庭院景致宜人,房子寬廣舒適,加上受到英國政府保護,他們感到心情十分平靜。一名英國大使和他們說,巴札爾甘總理剛辭職下台。聽到這消息,他們也開始意識到,這場危機將愈演愈烈,所幸能躲在這樣相對安全的地方,讓他們安心不少。不過,他們當然仍擔心大使館同事的安危,只是目前仍音信全無,無從得知人質遭受怎樣的對待。身為外交官,他們認為伊朗政府最終仍會釐清事實,放了人質。除了這麼想,他們似乎什麼也不能做。他們做了一頓豐盛早餐,享受這紛擾不斷的亂世中,難得的清靜時光。
然而,這段時光維持不久便結束了。中午剛過不久,唐瑟來電告訴他們必須離開,而且事實上,昨晚就在他們覺得可鬆口氣的同時,這裡發生了一場災難,只是他們渾然不覺。英國大使館慘遭攻擊後,第二批人馬聚集到戈哈克花園,守衛跟這群人說,大家都還在大使館,這裡沒剩半個人能讓他們抓走。這群人居然也相信了,但這也只是僥倖,難保他們不會再回來。英國人感到自身難保,恐怕無力確保美國人安全了(何梅尼終於下令攻擊份子離開英國大使館)。唐瑟接到英國臨時代辦的電話,說美國人住在這邊,會危及自己同胞的安全,所以他們得離開。
大家聽了都失望到極點,經過這麼多努力,如今又要重回原點。唐瑟沒透露昨晚伊朗群眾出現在戈哈克花園的事,因此在不知情下,他們都覺得自己被硬生生踢出門。
同時,在外交部那邊,萊恩金、唐瑟、霍藍的處境也每況愈下,自從巴札爾甘總理辭職,他們就愈來愈沒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反而像是深陷囹圄的囚犯。外交部並未設宿舍,三人就擠在同棟樓的外交官接待區裡。接待區是一個類似宴會廳的空間,有捷克式吊燈、波斯地毯,和幾張安樂椅。這段時間,他們都在看電視、聽收音機、閱報章雜誌、洗洗衣物,濕的衣物就晾在吊燈上蔭乾,偶爾會有個伊朗傭人端茶進來。十一月六日早上,阿里.秀庫漢提醒他們不要打太多市內電話。阿里.秀庫漢是禮賓長,也是資深伊朗外交官,很同情美國人的處境。其實唐瑟早就起疑,通話內容恐怕從開始就被竊聽,而秀庫漢這番話讓他更加確信。從現在起,他們要很小心通話對象是誰,而要跟逃亡的美國人聯繫,就更難上加難了。
不過,唐瑟想出一個天才計策。多虧之前一份駐外工作,唐瑟學會講泰文,而且這語言他深信沒有伊朗人聽得懂,碰巧凱薩琳.庫柏的廚子是土生土長的泰國人,名叫宋采.山姆.思里威奈特。於是他打給山姆,以泰文對話,兩人想出了一個法子。山姆的妻子是約翰.葛雷夫斯的下屬,葛雷夫斯是大使館資深公共事務官,在攻擊事件發生前幾分鐘即被挾持。雷夫斯夫婦住在北德黑蘭,不僅環境較清幽,與大使館又有一大段距離,山姆心想,這裡或許是不錯的藏身之地,最起碼,這些亡命美國人到那邊,有他跟妻子幫忙照顧,多多少少有個照應。
聽到這主意,里傑克跟斯塔福德夫婦、羅伯.安德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畢竟那也是美國大使館職員的住處。馬克則心想,按常理推測,再過不久,好戰份子就會挨家挨戶搜索美國人住家,看裡面有沒有窩藏逃犯,或有無走私來的間諜用具。但除此之外,他們也別無選擇。
那晚,他們在一名美國大使家用晚餐,互訴道別,接著由英國人載往葛雷夫斯的家。山姆先前提醒過他們,要小心住附近的一位老人,他是哥米塔份子。因此,車子快要抵達時,他們發現街上有人直盯著他們看。該不會就是那個人?他們無從確定。
表面上看起來,葛雷夫斯家是藏匿的絕佳去處。首先,這是一棟多層樓建築,臥房三四間,還設有營房供僕人居住,而且四周有一堵牆團團包圍,與大街又相隔甚遠,他們可以自由走動,不必擔心被人瞧見。此外,他們被照料得無微不至。除了山姆和他的妻子,這裡還有一名上年紀的泰國管家,三人又是下廚、又是洗衣,對美國人相當款待,好讓這些美國人不必冒生命危險外出。由於這裡沒電視或書,為打發時間,他們玩玩撲克牌,累了就睡。
某一天,他們正想找事情來做,恰好發現壁櫥裡有一只十六厘米底片。葛雷夫斯是大使館的公共事務官,家裡有台投影機應該也不稀奇。他們架設好機器,開始播放底片,發現影片內容是伊朗王的加冕典禮。馬克心想,這下好了,這時候哥米塔份子若破門而入,發現我們全都在看有關伊朗王的影片,我們可就慘了。於是,他們迅速關了投影機,把底片藏進天花板的洞裡。
兩天後,大家愈來愈擔心好戰份子已尾隨而來,於是想出一個計策,以免突然有人找上門。凱薩琳.庫柏家距離這裡只有三個街區,所以一旦察覺到危險,他們就要立刻衝出後門,翻過牆,然後拼命跑到她家。然而,他們對附近一點也不熟,安德斯擔心他們走沒幾步路,就會分不清楚方向、被好戰份子擄走。
雪上加霜的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老泰國管家愈來愈不耐煩,指責美國人把家裡的酒喝光了(也就那麼一瓶)、食物也吃光了。「等葛雷夫斯先生回來了,你們要我怎麼跟他交代?」她質問他們。其實,葛雷夫斯還要一陣子才回得來,但他們覺得多說無益,也就沒向她提起了。眼看她一天比一天難搞,他們考慮是不是要把她關進地下室,但又不想惹更多麻煩上身,也就作罷了。
加入哥米塔的老守衛,在房子外來回走動,一邊吹著口哨。每到夜晚,這聲音總會傳入他們耳裡,似乎是要一再提醒這些美國人,他們被囚在這間屋子裡。聽到這些聲音,不禁讓人心神不寧。
十一月八日禮拜四,萊恩金從外交部致電給他們,說伊朗政府把電話線切斷了,他們沒辦法再打電話了。現在,美國人只能靠自己了。萊恩金最後只說了聲「祝你們好運」,便掛斷了。
此時,屋內的緊張氣氛達到最高點。不僅是萊恩金的最後來電,差不多就在這時,他們又聽說庫柏被抓走的消息,不禁令他們士氣大減,覺得頓失依靠、被世界遺棄、又求助無門,在他們心中,無疑都覺得好戰份子已虎視眈眈守在外頭,等時機一到,便要從前門奪門而入……
就在他們覺得事情已經夠糟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更糟的還在後頭。十一月九日,山姆一回家便說,他們最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好戰份子已發現他們的行蹤,現在正要過來抓人。這消息是一位園丁告訴他的,那名園丁在某美國人的公寓工作,那天一早便發現一群好戰份子出沒,把公寓洗劫一空。山姆對美國人說,他們必須做好離開的準備,如果有人出現,他們仍要按照計畫,盡全力衝往庫柏家。
那晚,大家穿著外出衣服睡覺,準備一嗅到不對,就旋即動身。凱西和珂拉共用一個臥室,馬克、喬、羅伯則幾乎整晚都守在客廳,腦子不停打轉,討論計策。馬克尤其心疼珂拉,回想當初妻子堅決來伊朗,是一連串因素導致。他們大學時代相戀,等她一畢業兩人便火速成婚。剛來伊朗不久,就發現這裡情況很糟,想要改變心意。他認為國務院官員掩飾現實,把現況說得太樂觀,但珂拉覺得是他反應過度。回想起來,當初他真應該堅持立場,說服她不要來的。他們和喬、凱西,是美國駐伊朗大使館唯二的已婚夫婦,他不禁憂心,萬一他跟珂拉被抓,好戰份子會利用他們的關係互相對付。這些份子還可能百般凌虐、傷害她,無所不用其極來脅迫他,反之亦然。想到這些,他不禁覺得手足無措。這可不是在演好萊塢電影,而是真實人生。可不能隨便冒險。
客廳裡三個美國人兀自坐著,屋外那名哥米塔份子,也繼續他一個人的夜間巡視,口哨聲劃破夜晚的寧靜,聽得人心惶惶。他們進退無路,彷彿一條套索將他們綑住,愈是掙扎只會愈來愈緊,有一種什麼辦法也沒有的感覺……
好萊塢
HOLLYWOOD
第一次見到傑若米.卡羅威,是在一個以間諜為主題的電視節目上,那時是一九七○年代初。由於呈現前所未有的視覺和化妝效果,在一九六○年代末到一九七○年代初,這個節目大受歡迎。節目的招牌內容,是以一名足智多謀的間諜為主角,真正身份要到結尾才揭曉,製作團隊特邀卡羅威跨刀,設計這節目內容。除了這個節目,當時卡羅威也參與某電影製作,讓中情局偽裝行動科科長羅.特諾留下深刻印象。那部電影的鋪陳,其實和電視節目大同小異,數名知名男演員戴上偽裝,化身為古怪但逼真的角色,到後來才像變魔術般,一一揭露其電影男星的俊俏臉龐。舉例來說,一位著名男歌手喬裝為老婦人,雖然他本人的臉孔舉世皆知,但片中你絕對猜不到是他。看到他褪下滿面皺紋,特諾深感震撼的程度,好比亞馬遜部落民族赫然目睹一場七月四日美國獨立日煙火秀。簡直是奇蹟。「憑什麼我們就做不到?」他高喊。
特諾於是飛往洛杉磯,親自會見卡羅威。當時,奈思特案子剛過不久,中情局開始思考,也許有必要預先配置好「一套工具」,以便在接獲通知要採行敵後淨空行動時,能縮短準備時間。雖還不確定該請卡羅威幫什麼忙,特諾希望能問問看他的建議。
二次大戰期間在陸軍服役的卡羅威,對此事非常樂意幫忙。他是徹頭徹尾的愛國人士,知道能為國家貢獻一己之力,高興都來不及。進好萊塢之前,有幾年都在為受傷士兵,製造假鼻子、玻璃眼珠。事實上,即便後來在娛樂界獨占鰲頭,最有成就感的卻是這段初出茅蘆的時光。對他來說,製作人只是一群搶你午餐的食人魚。
特諾去好萊塢數月之後,我從沖繩飛回華府,接受身份驗證部門新推出的全才訓練。這就是我在奈思特任務後提出的計畫,目的是透過交叉訓練,讓技術官員對任務更游刃有餘。我和雅各有幸成為第一組受訓成員,來測試這項訓練的成效如何。我們即將受派到遠東,但在那之前,我得接受偽裝方面的訓練。
當時中情局採用的偽裝技巧,老實說並不值一提,多半只是運用百貨公司現成的假髮、眼鏡、帽子罷了。我想,這也難怪我們的官員,大多都對此敬謝不敏。經過長達十天的訓練,我取得「專家」認證,而就在我飛回亞洲的途中,特諾要我中途停留洛杉磯,跟卡羅威會面。
打從一開始,中情局便仰賴外部承包商的人才,以讓美國間諜能迎頭趕上對手。不如蘇聯情報局獲得政府強力支持,二次大戰結束後,楚門總統於一九四五年解散戰略情報局,導致美國間諜一夕失業。直到一九四七年,美國的情報局才恢復運作,但資金嚴重短缺,遠比不上其他對手。不僅如此,一些間諜高手轉行到私部門,畢竟那裡薪水較高,對於表現好的科學家,也樂於肯定獎賞,這都是情報局付之闕如的。因此,成立近二十年以來,中情局一直居於技術弱勢,甚至到一九六○年初,連小巧可靠的間諜照相機都尚未開發出來,情報員複製文件仍得大費周章。對美國意義格外重大的俄國情報員──奧列格.弗拉基米羅維奇.潘科夫斯基上校,在一九六二年秋天被抓,一九六三年遭處決,更血淋淋見證了中情局技術上的缺憾。
為解決技術不足的問題,中情局開始大舉僱用大學應屆畢業的技師,同時也將各種案子發包給私人企業。譬如在一九七○年代初葉,為設計一款叫「T100」的迷你相機,技術勤務辦公室找來某間精密光學承包商,設計直徑四厘米的鏡頭。終於大功告成,相機小到可以塞進鋼筆中。再舉一例,技術勤務辦公室的技師,曾與某間首屈一指的助聽器製造商合作,製造一種極微小的麥克風,能嵌進點45口徑子彈中。設計這種麥克風的目的,是要在某外國大使館庭院的樹中植入竊聽器,因此重點是,子彈射進樹幹後,麥克風還要能用。研發過程花了不少時間,但這間製造商最後還是成功了。
職業生涯中,除了卡羅威,我也和許多外部承包商合作過。一九七○年代中期,我曾與魔術製造商共同研發一種叫「JIB」的裝置,這家製造商為幻術師、好萊塢設計各種魔術把戲。JIB裝置設計目的,是要讓坐在乘客座位的官員避開監視,趁他一下車,原座位立即冒出假人。然而要成功,交替動作必須非常迅速,才不致讓尾隨監視的KGB車輛發現。為此,我們還做了多次實驗,起初是將充氣性愛娃娃稍微改造,後來又嘗試重達近五十五磅的太空時代裝置。為了化繁為簡,我聯繫一位魔術製造商,他是卡羅威的朋友(他們曾合作多部電影,而且還包括一部詹姆士.龐德的電影)。他的解決方案,是設計一種精緻小巧的裝置,可藏在各式各樣的物品中,能像雨傘一樣伸縮自如。總算完工後,司機只要用一種迷你控制器,便能啟動裝置,讓假人轉頭。
初次見面,卡羅威便帶我繞繞攝影棚,這個間諜主題的電視節目就是這裡拍攝的,逢人便介紹我是他「軍中的朋友」,而且還邊說邊眨眼。這幾年來,我們總拿這來開玩笑:「這是我朋友,專為軍隊製造特效。」
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已經是電影界數一數二的特效化妝師,曾以一部科幻電影榮獲特效化妝獎。
當他帶我四處繞繞時,身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說:「傑若米.卡羅威是娘娘腔。」轉身一看,原來是一位電視劇明星朝我們走來。凡是認識卡羅威的人,都知道笑點在哪。他是第一代美國移民,從小在芝加哥長大,有一種超乎平凡的氣質。臉大,表情豐富,帶著一九五○年代的粗框眼鏡,頭髮總抹上厚厚一層髮油往後梳。體格壯碩的他,看起來簡直像保鏢,難以聯想到是特效化妝師,加上老是穿白色短袖襯衫,繫上黑色領帶,彷彿當成是制服在穿。不過,無論到哪裡,他總是不忘耍耍派頭,小指戴著鑲有寶石的小巧尾戒,開的是淡彩黃龐帝克汽車,還是最氣派的一款。
雖然家裡沒人從事電影工作,但是他從很小的時候,便對螢光幕嚮往不已。他告訴我,小時候還在芝加哥時,聽到鄰居家倉庫失火,他立刻衝下樓,自願救火,說不定報紙會刊他的照片。和另一人抬擔架時,攝影師確實朝他們拍了照,他想說這下自己肯定會上頭版。隔天一早,赫然發現攝影師裁去他的身體,只留下一雙手,他簡直失望透頂。他常用這則故事,來警惕自己和身邊的人:名望是虛幻的。「你費一大把勁,結果到頭來,別人只記得你一雙手!」
只要是跟著卡羅威走,無論是去附近賣漢堡的廉價酒吧,還是到工作的片場,到哪都是一場冒險。天生說故事高手的他,舉手投足都很戲劇化。每次一動手做事,他總是露齒而笑,那股熱忱很有感染力。許多知名電影明星都指名要他化妝,否則就拒拍。他有幾個最愛合作的客戶,譬如像是美國知名喜劇演員鮑勃.霍普。他天生愛說笑,幫霍普上妝時,兩人總愛互開玩笑、笑料不斷。
逛完一遍攝影棚之後,卡羅威帶我回他的工作室。位於柏班克的工作室,其實就是他郊區平房的車庫。他家不大,但整齊俐落,妻子很賢惠,是典型一九五○年代的傳統婦女,與他們同住的是他九十歲高齡的父親。
穿過他的車庫,就像在逛無奇不有的博物館。經過他改造下,車庫多了迷你辦公和工作室空間,桌子和工作台上,到處堆滿各時期完成的作品。車庫後方有兩間倉庫,塞滿了橡膠鼻、耳、怪物身體各部位……幾乎歷來所有作品都儲藏於此。三不五十就有其他特效化妝師打來求救,最遠的甚至從澳洲打來。只要告訴他,你需要某款鼻子,他十之八九有辦法從倉庫翻出鞋盒,一打開就是你要的鼻子。不過,車庫裡儲藏的成品中,最驚人的莫過於多位著名女明星的假乳房。當年還沒有所謂的隆乳,卡羅威時常受雇為特定女星的胸部取模,用天然泡綿製造「義乳」,供這些女星放進內衣,讓自己看來更有料。對於這些假乳房,他都用毛巾蓋在上面,只有朋友來時,偶爾會掀開來獻寶。最精彩的一次是,一位名聲響亮的英國男星來家裡作客,卡羅威帶他走進來,掀開之前為男星妻子造的模子。「有沒有眼熟?」卡羅威問他。「好像哪裡看過。」男星語帶猶豫說道。卡羅威這才告訴他,這正是他妻子的胸部。
雖愛說笑,卡羅威對專業可是天賦異稟,善於創新、富求知欲,不斷推陳出新、超越自我。走在時代尖端的他,懂得借助化學製造商的力量,尋找或研發各種新產品,不論多費功夫,都要達成目的。大師出手,便是傑作。他技高一籌,也是很棒的合作夥伴。凡是有任務求助於他,即便只是給大略方向,卡羅威總是知道該怎麼做,要不,也能在極短時間內想出辦法來,而且很多時候,對方要的東西,是他之前做過的作品,只是收藏在工作室某處罷了。「我好像幫演員羅伯特.米徹姆做過類似的東西。」
不用說,我們倆非常合拍。創造優質偽裝用品的過程,跟創造藝術品是極為相似的。我們可說是同類人,我相信他也這麼想。第一次見面之後,沒過多久我便向他求助。
從洛杉磯回亞洲後,不久我便來到寮國首都永珍。鄰國越南的戰事逐漸告終,這裡自然成了秘密活動的聚集地。位於湄公河畔的永珍,彷彿是越南版的道奇鎮,是個喧囂吵嚷的邊境小鎮。夜幕方落,來自世界各地的情報份子,紛紛匯聚到永珍主要的大圓環,進行「邊開邊上車」的活動。這活動是這樣子的:官員開車經過這裡時,會刻意放慢速度,讓某人能神不知鬼不覺溜進後座。永珍大圓環這一帶,邊開邊上車進行得相當頻繁,甚至頻繁到常有上錯車的狀況。有一次,我同時負責二十六人的偽裝行動,只能卯足全力追蹤大家的位置。
有一天,一名駐地中情局資深情報官員,為某個重大問題所苦,特地跑來找我。城裡非裔美人少之又少,他不是少數之一就是唯一,很容易淪為監視目標。經過一連串離奇事件,在新任美國駐寮國大使邀請下,他接受了這份外派工作。這位寮國大使是之前在剛果時認識的。某寮國部長知道不少事關重大的內部消息,尤其是印中和談共產黨的內幕,因此這位情報官員和他見過幾次面。數週以來,兩人持續秘密會面,直到後來,共黨支持的巴特寮部隊逐漸包圍永珍,地方民兵遂實施宵禁,到處置放臨時路障。這名情報官員深知,萬一跟寮國部長會面的事東窗事發,後果將不可收拾。
聽他訴完苦,我坐在那沈思數秒,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腦袋一片空白,我對情報官員說道,下次他跟部長見面時,我們會陪同他一起去,順便幫他設計偽裝方案。同時,我也立刻發一通電報給總部,詢問他們的建議。過沒多久,便接到答覆,說他們也毫無頭緒。但他們說,最傷腦筋的是耳朵,也就是說,他們唯一想到的辦法,是使用我們之前為去蘇聯的官員訂製的面具,但只罩得住臉,兩耳會露在外。
我想到,之前在卡羅威車庫看過一些面具,說不定有派得上用場的。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先進行「邊開邊上車」,跟寮國部長見面,量量臉型尺寸。資料齊全後,我坐下來寫了封落落長的電報,說明我的計畫。電報中,我仔細說明自己的想法,也請總部把內容轉發給卡羅威。
後來才聽說,卡羅威一拿到尺寸,立刻奔往倉庫。為讓特技替身配戴,好萊塢大部份明星都給他做過面具。說來也巧,符合尺寸規格的面具,恰好是美、英演員維克多.邁徹、雷克斯.哈里森。
又隔幾週,我接到總部寄來的包裹,裡頭裝了一雙肉色手套。為了這場任務,我和雅各陸續收集到的偽裝用具,目前尚屬機密。等收集完畢,在我與雅各改造下,這位非裔美籍情報官員、寮國部長變身為兩位高加索人,而且大致來說跟維克多.邁徹、雷克斯.哈里森有些神似。偽裝改造完畢,從安全基地返回的半途中,發生了我們最害怕的事。由於路上放置臨時路障,他們不得不停車接受臨檢,但他們並不驚慌,立刻亮出全新外交人員身分證。士兵看了看身分證,朝車內窺視,這才揮手讓他們走,所幸結果相安無事。
這場任務大功告成的消息,透過最高管道傳回總部,而我們所稱的高級偽裝,也於焉展開。
這些年來,我和卡羅威變很好的朋友,很常相約在洛杉磯。有幾次,我甚至隨著他的團隊,到製片廠一起工作,彷彿成了製片團隊的一員。其中一次,卡羅威團隊忙著某部科幻怪獸電影製作面具時,我則在一旁為JIB魔術裝置,雕刻一顆全新的模型頭。還有一次,我跟他在某部戲的製片廠裡走動,就在這時,一台觀光巴士經過,司機大聲宣布:「各位先生女士,這位是得過大獎的特效化妝師傑若米.卡羅威。」卡羅威不改其性,指了指我。
擔任偽裝行動科科長後,我們會讓各個偽裝官員,輪流到好萊塢實習,而且還要和我一樣,常常跟著卡羅威團隊到製片廠一塊工作。有一時期中情局官員都經過他調教,學習一些製作有效偽裝的基本技法。此外,他也是最懂我們心聲的人,而且說話擲地有聲,至今仍深深影響中情局。
在其他方面,卡羅威似乎也成了偽裝行動科的一份子。他常來華府找我,有一次我找他跟行動指揮處處長,一同召開午餐會議。當時,我正考慮要不要擴大偽裝行動科的規模。卡羅威對此早就知情,而就在會議當中,處長問我們科最近進展如何時,我這才提出建議。「這樣是不錯,」卡羅威回應:「但如果辦公空間再大點,也許會更好。」無庸置疑,我們成功了。
這些年來,卡羅威常常來華府,後來我更決定把他納入訓練課程。此外,一位化名「菲利克」的化學家碰巧來參觀,由於他任職的化學公司常與中情局合作,我想不如順便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工作情況。
全才訓練計畫正式上路後,我們持續讓三至四位官員同時受訓,為將來派駐海外的任務做準備。而為實施各領域的交叉訓練,會有數週讓他們專注於某一領域,學習某一特定技能,譬如製作牙齒外罩。最後會舉辦考試,將課程涵蓋到的內容,囊括在一項複雜任務中,要他們學以致用。比如某次考試,三人一組的受訓官員,必須神不知鬼不覺滲透某虛構的國家,在維吉尼亞羅斯林凱大橋假日酒店設立總部,接著出去載一名逃亡中的恐怖份子回酒店,為他製作偽裝,以敵後淨空行動之法幫助他逃出國外。
為增添樂趣,我們決定由卡羅威和菲利克扮演虛構國度的邊防人員,他們聽了都很興奮,立刻來到放戲服的房間,以讓扮相更真實。越境地點是在水晶市,距離五角大廈不遠處。這組受訓官員坐廂型車抵達後,在空蕩蕩的停車場,發現卡羅威和菲利克兩人,戴著毛帽,一身波蘭軍服,坐在牌桌旁。只見我們的受訓官員不動聲色,走向牌桌。「哈囉,」他們說。「請允許我們進入貴國。」
「為什麼想來我們國家?」卡羅威問。
按照事先備妥的偽裝故事,他們答道:「我們超愛跳蚤市場,想參加你們的跳蚤市場節。」
向來反應快的卡羅威說:「好,但我們的跳蚤市場可不歡迎閒雜人等,我們要先做搜身。褲子脫下。」
受訓官員想必早已料到這點,脫下褲子後,露出印有美國國旗的內褲。
快速檢查完後,卡羅威和菲利克讓他們通過,他們迅速回到廂型車上,駛向凱大橋假日酒店。辦妥住宿登記,完成偽裝,他們前往酒吧跟當地接頭人會合。接頭人由另一位受訓官員扮演,之前跟這組受訓官員排練過,要用一串對答暗號來回覆他們的話。不過,這組受訓官員這回卻突發奇想,不打算用設計好的暗語。
笑話不離口的卡羅威,有個常掛在嘴邊的笑話,如今也成我們辦公室的最愛。笑話主題是「叩叩叩」,主角為一名醉漢。「叩叩叩!」卡羅威說。「誰?」對方回應。「我是亞果(ARGO),」卡羅威說。「亞果什麼?」對方會乖乖回答。「亞果去你媽的!」他會大喊,一字字慢吞吞吐出,彷彿又一罐波本威士忌下肚。每當工作太繁重,腦袋快要爆炸,我們便會借用這個笑點,抒發心中的怒火。每當大家情緒緊繃,卡羅威便會高喊:「亞果!」接著大家便會異口同聲答腔。
因此,我們的受訓官員也打算用「亞果」作為暗語,只不過不是用說的。其中一名官員先前在做牙齒外罩時,把這幾個字也刻在上面。於是這場對話如此進行:「月亮是藍的。」接著他咧嘴微笑,露出前排牙齒,上面寫著幾個紅色大字:「亞果」。
任務第三段是要去接恐怖份子,而扮恐怖份子的人臨時決定把女友也帶上。由朵瑞絲.葛蘭茲扮演的女友,將會帶來一大考驗,由於沒準備女性偽裝文件,這組人只得讓她化身為男子。
考試結束,我們回酒店找間包廂慶祝。那天大家都過得很愉快,卡羅威尤其開心,而我則在想,之後要進行敵後淨空行動時,官員將能應付更複雜的任務形態。
那時,我們為伊朗王製造替身的任務失敗,卡羅威飛回洛杉磯前,一再告訴我們,若有需要他幫忙的儘管說。時值一九八○年一月第一週,人質危機依舊是頭版新聞,我想卡羅威一定跟我們一樣覺得沮喪。
準備前往渥太華處理後續事宜時,我不停思考,究竟要為訪客設計什麼樣的偽裝故事?這時候頻繁來往伊朗的又是哪些人?站在畫室,卡羅威臨走前的話,突然在耳畔響起。卡羅威會不會有法子,救出這些訪客?我把他說過的故事、自己在洛杉磯的所見所聞想過一遍。等我抵達渥太華,再次到埃爾金勳爵酒店辦住宿登記時,突然靈光乍現,想出一個十拿九穩的偽裝故事。與其扮成石油工人、營養學家、教師,我要讓這六名美國人化身為某好萊塢製片公司成員,為拍攝新片來伊朗探勘場地。有別於大多數秘密行動,此計畫有諸多吸引人的特點。首先,好萊塢電影製片小組成員,通常來自於世界各國。再者,既然正值革命的伊朗吸引各種人前往,那麼就在這時,一群自我感覺良好的好萊塢怪人,特地來此尋找合適電影拍攝場地,似乎也說得過去。除此之外,此項計畫有個特質,是其他故事付之闕如的,那就是趣味性。光是這點,就足以讓訪客產生共鳴,這也是其他故事辦不到的。命懸一線的他們,表現起來會更具說服力。農業也許並非人人都懂,但好萊塢大概是什麼樣子,大家多少都知道一些。一個偽裝故事能不能成,端視其是否具備這項要素:我願不願扮演這個角色?在我心目中,這是我們的最佳選擇。
跟加拿大人提出這個點子前,我得打給卡羅威,問問他怎麼想。他並不知道我在忙哪個案子,但由於這是開放線路,我得小心說話。
「嗨,卡羅威,我是你軍中朋友,」我說。
「嘿,東,」他說,他最愛叫我這個暱稱。「怎麼啦?」
「好萊塢場勘團隊有幾個人?」我問他。
「我暸解你意思,」他說。「大約八個。」他一個一個列出來:導演、攝影技師、製片經理、美術指導、交通協調人、劇本顧問、副製片人、業務經理。
他接著解釋,這組人在探勘一部戲的拍攝場景時,要從美術和商業角度去思考。副製片人要代表出資者。業務經理主要負責的是資金流動,即便只是短短十天的拍攝,也可能要在當地花費到數百萬美金。交通協調人要租各式各樣的車輛,舉凡接送大明星的豪華轎車、架設場地的重型運輸設備等,都由他來籌備。製作人負責統籌一切。此外,其他成員則是技師,要將劇本中的文字變為電影字幕。
等他說完,我覺得簡直是太完美了。「謝謝,」我說。「你真是幫上大忙了。」
隔天一大清早,我跟德高多會面,把新點子娓娓道來。我先簡述跟卡羅威過去的合作情況,接著說明好萊塢場勘團隊的偽裝故事。他聽了大感興趣,說這計畫應該會成功。他和我都認為,電影圈工作者性情古怪是眾所皆知的事,這在伊朗應該也不例外。他說,再加上加拿大影業相當蓬勃,這個偽裝故事與加拿大文件恰得相輔相成。
接下來我開始思考,如何順水推舟,讓總部的人接受我的想法。回想之前,我從奈思特任務中學到一點,那時雅各要應付總部排山倒海而來的意見,當時他的作法基本上是,讓總部的人看到既成事實:先斬後奏。駐外情報官員為斯韋特蘭娜.史達林進行敵後淨空行動時,就是採取這個策略,他們發電報給總部,說基本上會送她去搭往雅典的班機,若不這麼做,一到早上大家發現她不見時,屆時一切為時已晚。等總部收到電報時,他們早已在執行任務了。大體來說,這一次我也打算這麼做。我和德高多詳細闡述任務計畫,列出問題解決方案,擬定時程,並告訴總部的人說,我們已達成共識,希望在本週末之前開始動作。
獲得德高多支持後,我到中情局駐渥太華辦公室,向主任簡要報告計畫內容,他聽了點點頭,表示同意。「聽起來不錯。」他說。於是,我在他辦公桌前坐下,取出一本橫條記事本,以書寫體寫下長達十六頁的計畫。這項計畫牽涉範圍極廣,我必須絞盡腦汁列出所有細節,提出所有潛在問題的解決方法,才有可能說服總部買單。還記得,當時我正在寫電報,辦公室主任跟美國大使站在門口,看著我。「他正在寫解決方案,」我聽到辦公室主任悄悄對大使說。終於寫完,我直接把電報遞給通訊員,他打完字後,便發給總部,上面標註:「緊急」。
隔天一早返回華府,坐在辦公室,試圖把累積好幾天的電報看完,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還沒接起來,我就猜到是誰。「哈囉?」我說。
果不其然,是近東事務科科長霍.桑德斯打來的。「艾瑞克要見你,」他說。「你今天早上有空來一趟嗎?」不出所料,從加拿大發送的電報,他們都看過了,雖然桑德斯沒說,但我敢說艾瑞克一定不是很高興。把去向告知秘書後,便走往停車場。早期任職於繪圖部門藝術技師辦公區時,我都騎腳踏車上班,買車似乎是遙不可及的事。來到艾瑞克辦公室,只見原本看著桌上文件夾的他,抬起頭來,示意要我坐下。「我有話要跟你說。」他接著解釋,從他的角度來看,我有一點做錯了,辦公室主任只是一個聯絡員,我不該才取得他同意就發這通電報。當然,他的意思是,我應該一開始就找他討論,而不是背著他跟一個駐外辦公室主任先談這件事,畢竟這位主任基本上只是駐加拿大代表罷了。「這點你應該清楚,曼德茲。」他告訴我。等這些說完,辦公室緊張氣氛稍微緩和,他才告訴我,這項計畫太棒了,優點多到只是拿來救六名訪客,還顯得有點大才小用。他慢慢說明了他的想法——
五角大廈目前仍如火如荼規劃鷹爪行動,但由於德黑蘭地理位置的關係,對於讓陸軍突擊部隊出動拯救人質,還沒想到一個周全妥當的辦法。至於電影偽裝行動,應會正中伊朗國家指導部的下懷,也許是不錯的解決方法。一直以來,由於伊朗國際風評不佳,伊朗國家指導部受命挽救頹勢,不顧一切、千方百計推動觀光。自從伊朗在美國的資產遭卡特總統凍結,德黑蘭便想盡辦法解決現金流動問題。在伊朗土地上拍攝電影,不僅可對經濟打一劑強心針,更是求之不得的公共關係工具,人質危機後源源不絕的負面輿論,正可藉此化解。
相對而言較「中間路線」的阿布.哈桑.巴尼薩德爾,可望能當選伊朗總統,而根據我們判斷,他應會看上此計畫的經濟效益,並說服政權中各個基進派系。若能如此,(負責救援人質的)三角洲突擊部隊便能偽裝電影場景製作團隊、攝影助理,順理成章到拍攝現場進行準備事宜。我們甚至在想,武器等裝備,說不定還能藏在電影器材裡。
這個計畫彈性靈活,可能性無窮。然而,開車回霧谷的路上,心中頓時充滿懷疑。好萊塢計畫備受歡迎,會不會只是大家一廂情願的想法,畢竟從表面來看,這是個荒謬至極的餿主意,原以為會招來反對聲浪,結果卻意外順利,我不禁開始懷疑:該不會我們忽略了什麼問題?這項計畫錯綜複雜,會不會反而害某人葬送生命?計畫既然是我想出來的,我得想清楚才行。這計畫是超乎尋常,但基於某些因素,我想這是唯一妥當的作法。
接下來整天,我忙著與小組開會,說明好萊塢計畫,也提到其他偽裝版本。當時,喬.密蘇利仍在加拿大,處理各種次要文件的事宜,比如信用卡、加拿大駕照等等,而且十分大費周章。跟我國政府一樣,加拿大對於安檢文件發放,也是限制重重。為取得駕駛執照,喬甚至見了國安部隊隊長,隊長告訴他,除非取得高層同意,否則沒得談。當時,他們找來聯邦總律師(相當於美國的總檢察長)。喬還記得,聯邦總律師一走進來,看了看國安部隊隊長,目光移向喬,接著又看著隊長說:「把該死的東西給他。」除了駕照,加拿大人還準備六份護照,駐加拿大技術勤務辦公室的藝術技師拿到手後,再迅速將相關資料填塞進去,譬如某歐洲國家發放的簽證。萬一訪客須立即逃跑,這些文件可當應急之用,藝術技師快速完成文件,以外交郵袋寄送出去。下一組文件還要再等些時候,屆時會與喬手邊的次要文件一併寄去。
同一天稍晚在辦公室時,技術勤務副主任麥特走了進來。他順道經過,來看看我們進度如何。之前發的電報他看到了,勢必也知道好萊塢場勘團隊的計畫,現在則是我們付諸實行的時候了。「萬一有人來檢查,我們也要有東西來說服人家。」我說。
「你打算怎麼做?」
偽裝故事要做到面面俱到、天衣無縫,必須要做到這個程度:走進城鎮時,攜帶著化名文件,上面寫著你的國籍;穿過大街小巷,終於到家,家裡的壁爐台上貼著照片,而且是你和配偶或家人的合照,當然都是假扮的。現在我也打算提議這麼做。
「既然好萊塢是想像出來的地方,」我說。「我想弄間辦公室,裡面要有員工,盡可能以假亂真。」訪客要扮演場勘團隊,那我們得先創立一間製作公司,想好要讓他們拍攝哪部電影。我對當地地形還算瞭解,理所當然由我搭機過去完成任務。我告訴他,我打算去財政預算辦公室,拿一萬美元預支零用金,以應付開銷。
麥特思考了一會兒。好萊塢計畫尚未取得各方共識,他知道我們這是在冒險,但計畫若成,效益是遠高於風險的。再說,之後若能利用同一偽裝故事,救出大使館人質,那麼現在花功夫打基礎,似乎是聰明的一步。
他眼睛一亮,不禁搖搖頭。「這主意只有你才想得到,」他說。「我喜歡。」
繼之,我們開始討論敵後淨空行動的後勤問題。必須要有一組官員滲透伊朗,跟訪客搭上線,但直到現在,我還尚未指派由誰擔此重任。「你有人選了嗎?」他問。
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就抱定自己下海當組長。技術上來說,作為身份驗證部門主任,我既是主管又相當資深,照理說輪不到我到現場賣命。再說,由於工作性質使然,中情局秘密任務的內部運作,我幾乎無所不知,萬一不得已被逼供,難保不會造成極大的安檢漏洞。不過,多虧最近才去過伊朗,加上這次敵後淨空行動又走高調路線,我想大家都會願意冒這個風險。六名美國人命懸一線,加拿大政府直接涉入,卡特總統面臨的壓力來自四面八方,而且有增無減,我們都清楚,任務只可成,不許敗。
「我。但還要從文書組找一個人來,」我回答。「胡利歐也許是不錯的人選。」
「胡利歐」是化名,當年三十一歲,目前是駐歐洲的文書官。在我心目中,胡利歐是局裡能力數一數二的文書官。他是真正「身處灰色地帶的人」,無論要他扮演什麼角色,都能做得有模有樣。人們對間諜的印象,大抵都來自好萊塢電影,以為間諜總是魅力四射、充滿英雄色彩,但是現實生活中的間諜,卻是要有大眾臉。中情局要的人,並非那種吸引大家注目,而是你來到銀行看到他在排隊,或在超市看到他經過收銀台,事後你絕對想不起他面孔的人。這點,作家約翰.勒卡雷就說對了:最好是可以按任務所需,化身為各種角色,比如高個子、矮個子,歐洲人、美國人、南美洲人……胡利歐就是這樣的人。出生於美國中西部的他,曾到法國索邦大學求學,語言能力天賦異稟,會說德、西、法、波斯語。對他來說,學習新語言似乎只需要一個週末,禮拜一一到,他就能說得一口流利。除此之外,胡利歐多次參與敵後淨空行動,而且表現搶眼。某次到中東進行任務,他幫一名高調恐怖份子,順利叛逃至我國。胡利歐和他在安全基地碰面,送他上渡輪,沒想到渡輪竟掉頭駛回港口。原來螺旋槳被垃圾纏住了。這下胡利歐只能臨機應變。看到渡輪緩緩轉向,朝港口開去,不難想像這名恐怖份子有多驚懼了。通常碰到這種情況,要等下次再重複整個逃離計畫,簡直是難若登天,但胡利歐沈著以對,隔天便把這位恐怖份子送出國外了。
以這次任務來說,除了必須保持沈著冷靜外,也要有三寸不爛之舌。激發訪客的信心,是至關重要的。他們之中,即便只是一人不相信,整個計畫便會分崩離析。我相信訪客都是聰明人,但我們局裡仍有不少人擔心,這些訪客恐怕不會認同這個計畫,更何況以生手身份來說,要他們有條不紊、互相協調完成任務,恐怕有困難。但我有把握在我說服下,他們會相信這計畫行得通。
「我覺得這人選不錯。」麥特說。
隔天是一月十日禮拜四,一大早我便打給伊蓮,要她去財政預算辦公室,幫我申請一萬美元的預支零用現金。財政預算這邊的人,各個都是世界級數豆子高手,製造一堆繁文縟節,似乎能讓他們得到快感。一萬美元是上限,需要更多的話,只能求上帝了。伊蓮取了錢,回到辦公室,我把錢塞進公事包暗袋。我知道財政預算辦公室的人一定暗自咒罵我,但這些錢絕對會用在刀口上。是時候前往好萊塢,創立我們的製作公司了。
歡迎來革命
WELCOME TO THE REVOLUTION
早上十點剛過,無線電傳來呼叫:「召回!召回!海軍陸戰隊全部回第一站!」這個聲音是艾爾.葛雷辛基,美國駐德黑蘭大使館的首席安全官。今天是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四日,大批「好戰學生」不久前突破重重大門,往使館區一湧而入。
大使館佔地不小,幅員將近二十七畝,四周豎立高高的磚牆。館區內,座落數十棟建築和倉庫,有大使官邸、運動場、網球場,連游泳池都一應俱全。除此之外,使館區位於德黑蘭市中心,四周盡是該市數一數二繁忙的街道。這些要素全加起來,就不難知道大使館為何治安差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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