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週刊十大好書得主、馬華文學重要代表作家──黃錦樹,思索當代文化與文學史的全新力作!
●駱以軍/專文好評
「一種異史與無河之流、鬼影幢幢,符號大矩陣快閃紛繁的神話學式擠壓與狂歡。
我想將來的文學史家會重新丈量錦樹這批小說,觔斗雲翻滾又翻滾,將華文小說帶到多麼遠之地。」——駱以軍
像一根剛點著就掐熄的煙/突然/就被困在那樣的人生裡/……/像一篇寫壞的散文/像不斷朝向過去的未來
〈如果父親寫作〉……那是對父親寫作及父親不能寫作的一種徹底重寫。
〈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經重寫後成了〈螃蟹〉,歷史無奈成了傳奇。
〈陽光如此明媚〉把散文裡的陽光和陰影過引渡到小說裡來。
於是追擊馬共竟出現大腳;「不生不死」的女戰士枕蟻穴而夢扶餘。
革命+戀愛,抒情+鬧劇。「霜紅一枕已滄桑」。
彷彿每個故事都有〈另一個結局〉,故事〈的外邊還有〉故事。
〈如果你是風〉,如果你是雨,如果你是火。
雖然〈最後的家土〉已是褪色的昨日之夢,一如沒有結局的初戀。
〈那年我回到馬來西亞〉,海東起大霧,抵達之謎。
《猶見扶餘》是黃錦樹最新小說集,篇與篇間似無關聯而有關聯。甚至與已出版的《南洋人民共和國》、未出版的《魚》各篇章之間,有著「走根」似的關聯。馬共如同一個容器,藉由寫作思考一切。亦猶如一片茫茫的水域,那裡有草,有魚,有樹 。
作者簡介:
黃錦樹
馬來西亞華裔,1967年生,祖籍福建南安。1986年來台求學,畢業於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碩士、清華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獲多種文學獎。著有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烏暗暝》、《刻背》、《土與火》、《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謊言或真理的技藝:當代中文小說論集》、《文與魂與體:論現代中國性》等,並與友人合編《回到馬來亞:華馬小說七十年》、《故事總要開始:馬華當代小說選》等。1996年迄今任教於埔里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
章節試閱
猶見扶餘
不生不死最堪傷,
猶說扶餘海外王。
同入興亡煩惱夢,
霜紅一枕已滄桑。
--陳寅恪,〈讀《霜紅龕集》有感〉,一九五○
待了差不多兩個月,村中可能提供資料的女人都接觸過了。我在泰南和平村關於女馬共生命史的訪談也已接近尾聲,整理行李準備離開了。
不過下午三點多,山邊樹梢霧嵐杳杳生起,有一點涼意。
村裡的紅毛丹、榴槤、波羅蜜、尖必辣等都結實纍纍,但都還沒到成熟的時候,綠得張揚。村子中央那棵高大的樹,葉子倒不合時宜的紅了。它的葉子有點像山竹,闊葉卵形,葉厚而帶油光。可是山竹不落葉,但這棵數丈高的樹卻落葉。村人也不知道它是甚麼樹,只說不是山竹,也不結果。當初開芭時,領導愛其挺拔而把它留下了,而今唯一的功能不過是遮蔭。
我住的宿舍就在它的庇蔭裡,整理照片時,發現那個叫阿蘭的女人出現在樹下,手撫樹幹,另一隻手握著一片落葉,望著日漸稀疏的樹梢,若有所思,而喃喃自語。自從那棵樹的葉子轉紅後,她就常在黃昏時出現在樹下,有時說著說著比手畫腳,或兀自在那裡啜泣。偶爾也會朝窗這裡點點頭,但看到我出現在窗口,她的表情總難免有一絲驚嚇,好似我的臉突然闖進她的世界。
我不是沒嘗試和她接觸過。她脖子有一圈藍色的刺青,一枝首尾一貫的藤蔓枝葉捲鬚,有花有果。她曾讓我仔仔細細的觀察過。但她常恍神,目光飄浮,而且不愛說話。從她那裡實在問不出甚麼來,經常答非所問(譬如我問她,「妳哪一年加入馬共的,出於甚麼動機?」她會回答說:「我有個阿姐好錫我嬣。」如果我問她「妳覺得妳從馬共的團體生活中得到甚麼,有甚麼收穫?」她會回答說,「我以前有隻狗叫烏嘴,好乖嬣,可惜俾佢 棜寢棸o。」問她後不後悔在森林裡耗盡一生,她就會突然羞紅了臉,期期艾艾的談起她曾經有過的大紅鬍子夫君。也許是故意顧左右而言他。問她脖子上的刺青是怎麼來的,她又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
雖然頭髮花白,還是梳著辮子。臉上皺紋深刻,淆亂了酒渦,但從害羞的樣子還可以依稀看出她年輕時的風韻。有一雙深邃的大眼,鵝蛋臉,身材高䠷。年輕時就愛梳著兩條辮子,革命不忘美麗。然而從一次幾乎喪命的危險遭遇中倖存後,她就變得很不一樣,愛說一些靈異經驗,黨中央認為她違反了馬克思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基本教義,她因此被迫做了多次的思想檢查,後來就沒敢胡言亂語了,但有的同志提起她還是會粗暴的說她「撞過鬼」。因此她的話在村裡一向沒人信,有的人甚至卑劣的說她「黐寲線」,但她不知從哪裡練得一手飄逸的毛筆字。據說那次意外之後,戰鬥時她總是過度緊張,因此不敢讓她持槍,怕不慎傷了自己人。看她兩眼發出怪光,咬著辮子,在樹林裡移動時其實還快過正常的戰士。動作快狠準,擅於揮刀,即使和辜卡兵短兵相接也毫不畏懼。但解甲歸田這些年,她快速的委靡下去了,每天在磨墨寫字,日子過得異常頹廢。
剛開始那幾年,她還會獨自跑到森林裡去,好像在找甚麼。有時像個尋找失落孩子的母親,也不怕遇上老虎狗熊。村子裡幾個當過母親的女人曾經這麼告訴我。
她來到我窗前,囁嚅的問說,聽說妳要回去了?臉上有一抹紅霞,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有甚麼話要告訴我,卻又有點猶豫。
於是我拎了錄音筆,推開門,牽起她冰冷的手,到樹下去,讓她坐在石頭上。對她說:「告訴我妳的故事吧,我相信妳說的一切。」我就在等這一刻。
以下是她說的故事,我不過是把重複的部分刪節、剔除繁冗、調整順序,隱去還活著的人的名字,做了點必要的文字修飾(尤其是把方言轉成白話)。
很多年前我講過這故事的一小部分,沒有人相信我的話,他們都認為我傻了,因此我從沒機會把它講完。
那一次,我們十五人的突擊小隊在月光下行軍,在猴子林那裡受到第一次伏擊,阿強、阿健當場就犧牲了,小紅、小劉、小白也中槍被俘;山豬窟那裡又遇埋伏,當場又死傷了幾個,更糟的是小隊被衝散,各自逃命去了。
我和寶叔、阿柴、阿貴三人共同逃向一處隘口,判斷說那裡好防守,不料卻是惡夢的開始。
我們躲在山壁後,位置比敵人高,一旦他們想進攻就立即被擊退。差不多一頓飯的時間後,攻擊停下。外頭好安靜,也沒有風。月光很亮,樹和草的影子每一吋都是活的。阿貴還年輕(經驗不足),以為敵人撤走了,正待往外走,人剛從山壁後現身,就一陣槍聲大作,還好寶叔及時把他拉了回來。原來敵人十分陰險,一直埋伏在草叢裡、樹後,一有風吹草動就掃射。
「這裡易守難攻。」寶叔命我和他守住隘口,其他兩人負責去勘察後方的形勢,看看有沒有可以撤退的路,是否有水源或可以當糧食的植物。為免負擔過重,我們都只帶了三天的口糧。萬一被困超過三天,就麻煩大了。他倆勘察半天回報:山後毫無水源,這是 一片爛石頭山。有一些雜木,但看來不像是可以吃的。後頭有一棵很高的大樹,看來是棵野山竹,爬上去摸半天,沒看到有結果。不知道是季節不對,還是它是公的。敵人顯然對這裡的地勢非常了解,也不急著進攻,看來準備來個甕中捉鱉。從第二天開始,敵人只留下一個七八人的小隊馬來兵,還在一棵樹下紮了營,除了三人持AK47戒備外,其他悠哉悠哉的生火、煮水,燒飯、加熱罐頭,像露營那樣喝著啤酒,大聲講笑話呢。但只要我們一有動作,便是一陣掃射。
還一直用馬來話大聲的說要姦暴我。
但我們糧食吃完了,石頭下偶爾抓到一隻蝎子、蜈蚣,寶叔讓給我,我不敢吃,他也不客氣的自己喀拉喀拉的咬了吞下去。阿柴吃了幾隻小青蛙,阿貴吞了幾隻蟑螂蟋蟀,他好意的要請我吃一隻大蚱蜢,我拒絕了。他們罵我革命意志不夠堅定,小資產階級意識作祟,硬逼我吞了條蚯蚓,害我吐了好久。水即使節省著喝,也所剩無幾了;早上還可以勉強舐一舐葉片上的露水,白天就熱得難受,加上餓,快要連拿槍的力氣都沒了。晚上餓到睡不著,肚子一直響。
還好第四天下了場雷陣雨,讓我們仰天張口喝個過癮。寶叔策劃趁雨突圍,不料對方早有防備,而且奸詐的刻意等我們一行人出了隘口才發動攻擊,他們三人當場殉難。我因為腳麻腿軟走得慢,沒跟上他們的腳步,沒有當場被放倒。但也眼睜睜看到慘劇發生,也看到他們獰笑著朝我走來,我知道我即將面臨比死更悲慘的遭遇。我勉強放了幾槍,拖著身體退回隘口,子彈用完了,一直退到那棵大樹下,背貼著樹幹,我聽到那些男人像搶玩具似的大喊「先到先上」,七八個身影撲衝了過來。說來丟臉,我不只嚇到渾身發軟發抖,還很不爭氣的暈了過去。
可是就在那失去意識的瞬間,我的耳殼邊好像聽到一個細小如蚊的女聲:
「救不救?」
「救!」
沙啞粗豪急迫的男聲。一股熊的氣味。
然後是一道白光咻的劃過,雨聲中有七八顆榴槤墜落草地的悶聲。
不知道躺了多久,猛地醒來時,發現是躺在一張木床上,似是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裡,隱隱有人說話的聲音,而且是我熟悉的語言,介於廣東話與客家話之間。急忙檢查身體,竟沒有任何疼痛不舒服的感覺,沒有被強姦。只是好餓,身上的衣服全換掉了。像小時候看大戲戲台女主角的穿著,雖然是藍色的,摸起來也很滑溜,穿起來很舒服。見我醒來,一個紫衣女孩往外叫喚:她醒來了。即有兩個妙齡少女捧了碗吃的來,我不由分說一仰首喝光。原來是蜂蜜。接連喝了四五碗,方略有飽足感。
環顧四周,感覺像是由黃土夯實了築成的,難怪那麼清涼。
「這是甚麼地方?」
「待會見了主人妳就知道了。」
這些小姑娘身形都比我矮小,容貌端麗,身材纖細。我站起來比她們高一個頭不止。她們動作迅速,表情愉悅,頭髮均盤成髻,露出白皙美麗的脖子。
喝了蜂蜜,有人給我一小碟糕點,吃起來像是木薯糕,非常可口。然後捧了盆熱水侍候我洗了臉,梳理了髮辮。我是馬克思主義者嘛,這樣公主般的被對待感覺很資產階級,心裡真的很過意不去。女孩攙扶我起來,緩步走到一處燈火通明的大廳。只見紅男綠女密密麻麻的排列著,專注的聆聽廳堂盡頭高臺一張大椅上,一身形高大的男子坐著大聲說話。一聽聲音,不就是那一聲「救!」的主人嗎?我的眼眶馬上就熱起來,然後聽到他說,「歡迎我們的客人」。我不由自主的被牽著向他走去,心跳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他長得比我還高一個頭,塊頭大,紫膛臉 ,眼耳口鼻都大得有點誇張。鍾馗式的絡腮鬍,卻是火紅;衣襟開處胸毛飛了出來,他介紹說自己姓傅。「沒受傷吧?」他看起來很開心,寬厚的手掌牽著我的手,我登時耳朵和臉都發燙。他問了我的名字,牽著我說要親自引介他的王國。
一個紅衣服的女孩緊緊跟隨著他,動作異常輕盈,他介紹說是他義妹,隱娘。
她微微向我屈一屈膝,輕啟朱唇,一笑,「我們見過的。」她說。是那時耳畔的蚊聲沒錯。
笑容甜美,但鳳眼裡難掩畢露的鋒芒,刀刃般的反光。
他大聲吩咐幾句,群眾就散去了。我們步行到外頭,舉目都是巨大的木牆(後來方知是巨樹的板根),及大到不可思議的樹幹,好像可以直通天界--如果有天界的話--抱歉我又犯了階級錯誤了。樹頭有米黃色落花,餘香猶在,花瓣也是大得嚇人。還有比我頭還大的帶翅的果。
庭院裡有顆巨石,石上插了口巨劍,從劍身的鏡面我看到自己潮紅的臉。
我們站在高處,古樹濃蔭。他遙指四方他王國的版圖,放眼所及皆是。連綿的山丘,鱗次櫛比的房子,灰瓦高低起伏,坎煙裊裊。田隴阡陌,一方方一田田,一直延續到遠山腳下。子民士農工商,各司其職,有兵數萬,駐守四方。山脊上隱約有城牆的脊骨,高高低低的蜿蜒著。
往東,再遠處,就是一片蔚藍的海了。海上有大大小小的礁島,分散在洋面,都蓒綠得可愛。他說有的小島上有羊。有幾座島上有燈塔,白色的柱狀建築,海鷗唳叫著上下其間。
月牙般的岸,木構的碼頭,碼頭旁飄浮著許多木船,幾乎堆滿了海岸線。有的是獨木舟,有的是三桅帆船,有的是白篷船,但也有比那些小舟大上百倍的巨大木艦,停泊在另一處灣口裡。海風涼涼的很舒服,進入森林以來,都不曾這麼放鬆過。
他身上一股強烈的體味燻得我渾身發熱。
他斟了盞酒給我,酸酸甜甜的,喝了發暈。
作客數日,我被餵得飽飽的,感覺胖了不只十磅,晚上也睡得好,常一夜無夢。
沒想到第六天他就向我求婚,而我竟然毫不猶豫的點頭應允了,他高興得仰天長嘯,屋子被震得發抖。
在那裡整個人輕飄飄的,皮膚發燙,像小感冒時做夢那樣,腳踩在地上也不是很踏實,很容易亂答應原本不會答應的事。但我到今天還是不後悔。
他說他沒有子嗣,那對王國來說是不好的。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移居此地時不知出了甚麼差錯,女眷不止身形縮小,還逐漸失去生育能力。我那時也沒細想,那他們的人口是怎麼補充的?後來才知道他們會去偷盜各族的新生兒回來養,這種習俗延續數百年了。
為什麼選上我?世間沒有別的女人嗎?問得好,我會一一給妳解答。
好似為了避免我反悔落跑,婚禮很快就進行,而且一切好似早就準備好了。
好像舞台搭好了就等我登場。
婚禮簡單而隆重。他長袍馬掛,我鳳冠霞披,還備了轎子,為我在另一區找了個落腳處,再從那兒迎娶,敲鑼打鼓的。張燈結綵,點了數百個燈籠,好不熱鬧。他竟來得及邀請附近多個王國的代表來參與。我就看到幾個腰插吉利斯(Kris)的馬來蘇丹親自出席,送來黃金犀角象牙錫壺珍珠之類貴重的禮品。
我偷聽他們講的馬來話,發現口音很怪,不好懂,好像談到萊佛士,巴答維亞,或類似的發音。然後一個有點像印度人的馬來人穿得比較普通的,眼帶殺氣,講話很大聲,一直偷偷放屁。我聽到他自稱是鴨都拉,有一位馬來書僮跟著他,備好鵝毛筆墨水瓶筆記本,讓他隨時可以塗塗寫寫。他愛吃肉,烤豬肉一人就吃了一大盤。
還有幾個有錢華人模樣的胖客人,絲綢袍子,瓜皮帽,一面大口吃東西一面用福建話在那裡談生意。甚麼生意?茶葉,陶瓷器,水果,米糧,牲畜,人。
雖然那時也一心想回到部隊去,也搞不清楚究竟為甚麼會跑到這地方來,但那氛圍讓我不好意思說要離開。他真的很開心,而我,有一種不想讓主人失望的心情。
想為他做一點事。任何事。想讓他開心。就像個熱戀中的女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飲料裡頭加了甚麼。他的部屬對他也是百依百順的,像蜜蜂螞蟻那樣。
婚禮延續了好幾個禮拜,像蜜月那麼長。白日都是不同的飯局,有的客人住得遠,就晚到。譬如有個叫福爾摩莎的地方也來了一艘船,一個姓傅的胖子客人他就很重視,立在舡舯首,不可一世的樣子。說是他的遠房堂弟。還有來自廖內群島、摩鹿加群島、婆羅洲,甚至中國的客人。中國來的客人竟然是個瞎子,身著長袍,拿了根竹杖指指點點的,驚險萬分在助手攙扶下下了船,但一縱身竟準確無誤的坐在為他預留的大椅上。這個人和姓傅的胖子竟然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兩個大男人,真是的。接下來的十幾天也都形影不離,互相磨墨賦詩。有的客人住幾天就走了,那一般是住得較近的客人;但那些遠方的客人有的竟一住個把月。那兩人住了一個多月,道別時也是生離死別般依依不捨。我還沒看過感情那麼好的男人,我們部隊裡同志間感情再好也是有保持一定距離的。
婚禮還沒完全結束我就懷孕了,奶頭發脹生疼,他則一臉得意。我覺得那時我真是傻乎乎的,幾乎完全不記得自己是革命女戰士了,一心想討好他,好像那些封建時代的傻女人。但我才認識他多久呢?初夜的痛是真實的,真是個粗野的男人啊。但其後他變得溫柔,可是他的體力實在是驚人的好,傢伙也燙得很。要不是懷了孕,我每晚都給他弄得死去活來好幾回,第二天別說起不來,能醒過來就不錯了。渾身痠軟,四肢無力,頭暈,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
客人漸漸散去,我肚子漸漸大起來,有三四個小姑娘小心的侍候著,一個叫小紅的特別精明幹練,兩道劍眉凜凜然。
懷孕後身體常發熱,肚子裡有一團火似的。肚子越大越浮躁,每天都要喝很多冰心、泡冷水浴,吃一些特別的食物。
後來發現晚上他們有時會整批人從村莊各處集結,換上夜行衣出去,到黎明才回來,常常身上還帶有傷痕血跡。我發現回來的他目光也變得不一樣了,有一股殘存的殺氣。他們每每帶回一包一包的東西,有各種珍貴的南北貨,中草藥,有黃金白銀,錢幣、寶石。但有時是一頭豬一頭羊,嬰兒,少女。也有過帶血的包袱,打開來是幾顆人頭的,說那都是些惡徒、山賊、海盜、叛軍、採花賊之類的。他們是在替天行道,甚至還抱養他們的遺孤,扶餘繼絕。養大了好保家衛國,懲奸鋤惡。
大半年左右他們會從大海裡撈起一頭鯨,據說夫君在海面一掌就把牠斃了,讓牠自己浮起來。吃不完的肉醃起來,油煉了儲存點燈;也打獵象、虎、熊,但那不用他親自出馬,交給村中的獵戶即可。
有時扛回幾隻長頸鹿,脖子的肉特別好吃,但銅玲般的大眼很會流淚。鴕鳥、袋鼠還蠻常見的,烤了吃。也吃斑馬。河馬、犀牛、鱷魚,則是皮很有用處。再則是沼澤巨龜,大殼可以做腳桶臉盆,也非常耐用,不怕摔。那院裡就有好幾十個。大廳牆上還釘了張綠色的皮,說是隻老妖的,剝了皮也死不去,給關起來了。
自我懷孕後,他們就不讓我看那些血淋淋的東西了。但異獸他還是會抓來向我炫耀。譬如鳳,就是野雞嘛,我們常吃的。但羽毛實在太漂亮了,拖著長長的華麗尾巴,幾乎是手到擒來的。我常為牠們求情,有時他也看我情面放了。譬如龍,他養了幾隻火龍,平日無事就縮小了附在巨劍柄上睡覺,我還以為是小蜈蚣呢。用著牠們時再把牠喚醒。另一種異獸,他笑瞇瞇的捧來讓我猜,身上都是五彩鱗片,四隻腳,頭像龍又像獅,大鼻圓睛,渾身散發出火光--妳一猜就猜到了。沒錯,是麒麟。原來那麼小隻,他說全身都是骨頭,不能吃的,也沒甚麼用。神州抓來的,還得遣人到原處放生,以免影響人家國運。
猶見扶餘
不生不死最堪傷,
猶說扶餘海外王。
同入興亡煩惱夢,
霜紅一枕已滄桑。
--陳寅恪,〈讀《霜紅龕集》有感〉,一九五○
待了差不多兩個月,村中可能提供資料的女人都接觸過了。我在泰南和平村關於女馬共生命史的訪談也已接近尾聲,整理行李準備離開了。
不過下午三點多,山邊樹梢霧嵐杳杳生起,有一點涼意。
村裡的紅毛丹、榴槤、波羅蜜、尖必辣等都結實纍纍,但都還沒到成熟的時候,綠得張揚。村子中央那棵高大的樹,葉子倒不合時宜的紅了。它的葉子有點像山竹,闊葉卵形,葉厚而...
目錄
〈如果父親寫作〉
〈那年我回到馬來西亞〉
〈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存目)
〈螃蟹〉
〈追擊馬共而出現大腳〉
〈猶見扶餘〉
〈我家附近有隻狗叫「去呷賽」〉
〈如果你是風〉
〈的外邊還有〉
〈陽光如此明媚〉
〈另一個結局〉(〈婆羅洲來的人〉)
〈最後的家土〉
跋
附錄:
〈沒有查禁〉/黃錦樹
〈在或不在南方:反思「南洋左翼文學」〉/黃錦樹
〈寫在南方:黃錦樹「馬共小說」的文學史鐘面〉/駱以軍
〈如果父親寫作〉
〈那年我回到馬來西亞〉
〈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存目)
〈螃蟹〉
〈追擊馬共而出現大腳〉
〈猶見扶餘〉
〈我家附近有隻狗叫「去呷賽」〉
〈如果你是風〉
〈的外邊還有〉
〈陽光如此明媚〉
〈另一個結局〉(〈婆羅洲來的人〉)
〈最後的家土〉
跋
附錄:
〈沒有查禁〉/黃錦樹
〈在或不在南方:反思「南洋左翼文學」〉/黃錦樹
〈寫在南方:黃錦樹「馬共小說」的文學史鐘面〉/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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