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判我死刑!」
不幸的少年踏上歧路後的真心告白
石田衣良傾注全力的最新力作
衝擊人心的青春長編小說
中央公論文藝賞得獎作品!
石田衣良直指內心,最沉重的作品
石田衣良:「希望讀者在閱讀這本書時,心理想著『每個人都有可能會變成殺人者,或許,你就是北斗。』」
端爪北斗從小便在父母親的家庭暴力下成長,因此他從不曾感受過被愛的感覺,也不懂得如何去愛人。他的父親在他就讀高中一年級時去世後,他開始毆打他的母親。在兒童輔導人員的建議下,北斗搬去和義母近藤綾子一起生活。這段期間,北斗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心靈的平靜。他考上大學以後,由於綾子被診斷出罹患末期癌症,因此他開始和綾子的其中一名義女明日實一起照顧綾子。北斗為了治癒綾子而購買了聲稱具有治療癌症效果的昂貴飲料水,但最後卻發現這種飲料水只是一種毫無醫療根據的詐欺商品,而綾子也因此絕望地死去。北斗決心找飲料水的開發者報仇,但卻因此殺死兩名無辜的女職員。北斗在遭到逮捕後,一心只想被判死刑。儘管明日實流著淚懇求北斗活下來,北斗依舊不為所動。事發一年後,這個案件終於開始進行審判――
作者簡介:
石田衣良
畢業於成蹊大學經濟學系,曾任職於廣告公司與倉庫管理、地下鐵工人,對人有輕微的恐懼症。一九九七年以《池袋西口公園》獲得第36屆「ALL讀物」推理小說新人獎。二〇〇三年以《4Teen》獲得第129屆直木賞。
二〇〇六年以《不眠的真珠》獲得第13回島清戀愛文學賞。他的著作包括《池袋西口公園》系列、《娼年》、《秋葉原@DEEP》、《下北SUNDAYS》、《ラブソファに、ひとり》、《余命1年のスタリオン》、《水を抱く》等。
譯者簡介:
楊士堤
淡江日文系畢,自由譯者。
譯有《阿川流傾聽對話術》、《他們都說我殺人》、《助產士三部曲》等書
Steveyang1122@gmail.com
章節試閱
在端爪北斗的記憶中從沒有人擁抱過他,因此他不了解人類的身體究竟是溫暖還是冰冷。
就連他的父母也不曾擁抱他、撫摸他或者牽他的手。從小,北斗就只看過拳頭形狀的手,而且只要大人一舉起手,他就會習慣性地彎腰保護自己的頭部和腹部。對他而言,這時候最重要的就是從兩手的空隙觀察對方,並且預測對方即將毆打的部位。否則,人在毫無心理準備下挨揍,不僅會感到十分疼痛甚至還可能會因此昏倒。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會在那種怪物面前昏倒,無論再怎麼疼痛,他都會睜大眼觀察對方的動作。
他的父母只有在毆打他時才會和他發生身體上的碰觸,而這類碰觸總是讓他感到有如被灼熱金屬燒燙似的疼痛。北斗從三歲進入希望之丘幼稚園起,便經常遭受父母的毆打,即使到了六歲進入松嶋第三小學以後情況依舊如此。儘管人們說子女應該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但北斗的父母卻只帶給他痛苦。
父親端爪至高是北斗恐懼的源頭。
至高的體格不算高大,但他的身高卻有北斗的兩倍,體重更是北斗的三倍。在北斗的眼裡,至高始終是個臉色蒼白、一臉陰鬱的父親。
至高的父親是一名非正式公務員的基層員警,自從他曉得自己沒有升遷的機會後,便把希望和精力全放在他晚年才生下的獨子至高身上,並且對至高採取徹底的精英教育。這個社會上,只有考上東大才有機會成為高階公務員,並且成大功立大業。因此,至高在上小學以前,就已經讀完小學六年的所有教科書。而且,他在小學和中學始終保持第一名的成績,隨後更順利考上每年都有五十名學生考取東大的知名高中。至高總是會微笑著和人打招呼,因此鄰居們都認為他是個頭腦聰明、個性開朗的資優生。
至高在東大入學考的四天前不幸感染A型流行性感冒,並且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後來雖然考上一所私立大學的法學院,但卻從此失去求學的動力。從東大落榜讓至高對自己的人生感到絕望,並且變得會辱罵父母甚至毆打父母。大學畢業後,他進入一間在東京證交所市場第一部上市的營建公司。二十八歲那年,至高和上司對於是否要在樣品屋使用高價磁磚上發生口角。他把上司狠狠揍了一頓後,便提出辭呈。
至高是個從不認錯的人。他認為人要懂得堅持自己的主張,因為這個冷酷的世界有太多貪得無厭的傢伙,而退讓只會讓這些人得寸進尺。他曾經告訴北斗:外面的社會是個很可怕的世界。
至高從營建公司辭職後,進入一間規模比較小、薪水也比較少的公司工作。他總是每隔幾年就換工作,而他的最後一份工作就是在四十歲那年進入一間以惡劣手法遊走於特定商交易法邊緣的住宅改造公司。
端爪家位於東京都內的松嶋新市鎮。
巨大的丘陵上有如未來的公園城市般井然有序地羅列著二十二棟公寓。新市鎮在落成三十年後,建築物已經顯得老舊,而且住在裡頭的居民有半數以上年齡都超過六十歲。至高選擇這裡的原因,主要是因為這裡的房租比較低廉,而且住戶大多是一些孱弱的老人。
端爪家的6-B-1102號房是一戶三房二廰的公寓。每當至高一踩進家門,北斗便會感覺貼著白色壁紙的房間變得像冷凍庫似的冰冷;恐懼讓他的視覺與距離感變得混亂,就連原本近在咫尺的牆壁和天花板似乎也開始扭曲變形。
「我回來了。」
隨著大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金屬聲和至高低沉沙啞的聲音,母親美砂子和北斗的身體便會立刻變得僵硬。至高總是會因為一些芝麻小事而大發脾氣,因此只要他一回到家裡,母子兩人便會立即陷入莫名的恐懼狀態。
至高回家後,通常會先走到自己的房間放下包包、換上便服。有時,他會在房裡待上好幾個鐘頭。雖然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母子兩人卻都不敢去至高的房間叫他,因此他們總是空著肚子等至高走出房間後再開飯。小學時,北斗還曾經餓到頭昏眼花地等到晚上十一點才吃晚餐。
當年,至高從學校畢業後進入一間營建公司,認識了在那裡擔任接待員的美砂子。美砂子雖然比至高早進入公司兩年,但由於美砂子讀的是短期大學,因此兩人的年紀相同。由於至高一向只從外貌判斷女人的價值,因此三個月的新人訓練結束後,他便開始每天前往櫃檯向美砂子搭訕。兩人結婚後,過了幾年至高便離開這間公司並且開始毆打美砂子。
儘管如此,美砂子也談不上是北斗的盟友。北斗曾經因為飢餓而想要拿點東西吃,結果他的手一伸上餐桌便遭到美砂子的鞭打。美砂子因為不想弄痛自己的手,所以總會使用金屬衣架。北斗家有許多洗衣店用來吊掛送洗衣物的金屬衣架,這些衣架只要用力扭個兩三下就會變成一根細長的金屬棒。美砂子不只會拿衣架打北斗的手,也會打他的頭部、肩膀和脖子。因此,每當北斗想到他的父母,便會想起父親的拳頭所帶來的沉重疼痛感,以及母親用衣架打他時的灼熱刺痛感。
那晚,北斗七歲。
白天,他在小學的體育館玩躲避球,因此回到家後便感到十分飢餓。父親還沒回家,而母親或許知道父親會晚歸,所以先去洗澡。電視上,NHK的新聞主播正以平板的語調播報晚間的九點新聞。
餐桌上擺放著北斗不喜歡吃的醃漬比目魚和筑前煮,但也擺放著他喜歡吃的培根蘆筍捲,因此他一直盯著餐桌。他心想,母親還在洗澡,偷吃點東西應該不會被發現。
北斗肚子的咕嚕聲已經大到可以傳到隔壁的房間,他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才會回家,但卻覺得自己很可能會餓到昏倒。可是,當他想到偷吃的後果,他的身體便開始發熱、僵硬。他坐立不安地盯著深奧的經濟新聞,直到節目開始播報氣象,他終於忍不住有了行動。
浴室傳來水聲,因此北斗心想這時候應該很安全。而且,如果只吃飯不吃菜,應該就不會被發現。他悄悄走向廚房,掀開電鍋並用飯勺盛了一碗飯後,一臉陶醉地聞著蒸騰的米飯香氣。隨後,他從冰箱拿出美奶滋在白飯上淋了一圈。儘管他的兩腳在恐懼下不停顫抖,但還是忍不住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他在吃完一碗香噴噴的白飯後,心想如果可以再吃一碗,就算沒有吃晚餐也沒有關係了。
「有人准你吃飯嗎?」
至高的聲音有如一記冷箭鑽進北斗的胸膛。
「對不起……」
至高露出一臉溫和的笑容,但北斗卻害怕地想著,父親是什麼時候回到家的?
「我想你的嘴巴裡面應該還有些東西吧!你打算怎麼處理你嘴裡的那口飯?」
原本美味無比的白飯,這時嚐起來卻有如附近公園裡散落著狗大便和空罐頭的沙子。北斗慌亂地想著究竟要吞下白飯,還是立刻把飯吐出來並向父親賠罪。隨後,他一口吞下白飯,並以端爪家的道歉方式彎腰向父親做一個九十度的鞠躬。他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因此他得立刻讓自己的意識跳脫出這個身體以便渡過接下來的時間。無論如何,他今晚都別想再吃到任何東西了。
「對不起,我實在是餓得受不了,才會做出這種事。我以後絕對不會再犯了。」
北斗抬頭看見父親的臉上依舊是那種溫和的笑容後,不禁開始感到絕望。
「沒關係,我們來聊一會兒吧!」
北斗心想,完了,今晚又是漫長的一夜,而他的心情也頓時盪到谷底。
至高把北斗帶到客廰的茶几旁,並讓北斗坐在自己的對面。
至高口氣溫和地問:「你說說看,你為什麼要道歉?」
北斗想出了幾十個理由,並從中選出最能迎合父親的一個想法。
他恐懼不安地回答:「對不起,我不應該由於飢餓而屈服於自己的欲望,並且在沒有獲得允許的情況下擅自吃飯。」
「嗯,你不對的地方有二點。你無法壓抑自己的飢餓,甚至破壞了家裡的規矩偷吃東西。只有下流的人才會做出這種事,所以我必須處罰你。」
北斗抱著頭幾乎快哭了起來。他在上幼稚園以前經常出現這種動作,不過他曉得自己一旦哭出來,只會讓父親感到更加憤怒。因此他拚命壓抑身體的顫抖,心不甘情不願地說:「謝謝爸爸!」
北斗低頭想著,該如何減少父親的懲罰並且脫離目前的處境。
「只有發自內心的道謝才能讓人感受到你的誠意。你再說一次!」
「爸,我不該偷吃東西。謝謝你的指責和處罰!」
至高微笑著說:「再說一次!」
北斗拚命忍住眼淚,再說了一次。最後,北斗總共向父親道謝了六次。相較於恐懼地等待受罰,北斗寧可早點挨揍,但父親從來不輕易出手。至高等到北斗不知不覺流下眼淚後,突然出手甩了北斗一巴掌,而北斗就這麼連著椅子滾到牆邊。
北斗嚐到血腥味後,立刻咬緊嘴唇若無其事地把血液連同口水一起嚥進肚子裡。他曉得,如果自己露出疼痛的表情,父親將會對他施加更嚴厲的懲罰。
至高以溫和的語氣說:「把椅子放好後坐下。」
北斗感覺臉頰有如被火灼傷似的疼痛,但還是急忙站起來把椅子搬回原處。至高等到北斗坐回椅子後,再次出手。不過,他這次不是甩北斗一巴掌,而是揍了北斗一拳。北斗在挨揍的瞬間似乎聽到了骨頭的聲響,隨後便再次連著椅子飛了出去。雖然他感覺頭部疼痛到有如即將裂開,卻不敢伸手去撫摸。他心想,依照端爪家的教育方式,父親大概是攻擊了同一個部位。
「謝謝爸爸!」
北斗把椅子擺好,坐在父親面前。他咬緊牙關,但嘴唇卻在顫抖,眼眶也泛起淚水。
「北斗,你仔細聽好!一個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欲望的人就是個沒有價值的人。這個社會已經有太多的廢物,我不希望你也變成這種下等人類。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好。爸爸打你的時候,不只我的手會痛,我的心更痛。」
接下來,至高朝北斗另一側的臉頰甩了一巴掌。北斗感覺自己的臉頰似乎腫了一倍,但他還是立刻站起來坐回父親的面前。
「老公,怎麼了?」
剛洗完澡的美砂子已經換上家居服,她的語氣一開始便帶著指責的口吻,不過北斗很了解母親這種不想遭到池魚之殃的反應。美砂子的視線沒有看向挨揍的兒子,而是小心地觀察著丈夫的反應。隨後,美砂子為了保護自己而刻意表現出比至高更加憤怒的神情。
她以幾近歇斯底里的尖銳口吻問:「北斗,你到底做了什麼?」
北斗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因為餓到受不了,所以偷吃了電鍋裡的飯。爸,媽,對不起!」
美砂子偷偷看了至高一眼,似乎想從至高的表情判斷自己應該表現出多麼強烈的憤怒。隨後,她一如往常走到廚房拿來放在櫃子上的金屬衣架。
「你真是個下流的孩子。手伸出來!」
北斗捲起袖子,並且把兩手張開放到桌上。他的手掌和手腕內側有著遺傳自母親的雪白細緻肌膚,而且上頭還殘留著幾條淤青的痕跡。白色塑膠外皮的金屬衣架隨著切風聲,一下下地鞭打在北斗的手掌至手肘部位。北斗在夏天時依舊穿著長袖衣服的原因,就是為了遮掩這些鞭痕。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手掌被鞭打會比臉頰挨揍還痛,即使他很熟悉被衣架鞭打的刺痛感,還是忍不住痛得叫了出來。美砂子每打一下,他就說一次「謝謝媽媽!」。他被打了幾下後,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難以分辨。
「好了,這次就這樣放過你!我肚子餓了,我們準備吃飯吧!」
美砂子說完後,開始準備晚飯。北斗感覺手掌和臉頰都很痛,但飢餓感卻也同時變得更強烈。他挺直身體坐在椅子上,一會兒就忘了剛才挨打時的疼痛與羞辱。自從懂事以來,便經常遭受父母暴力對待的北斗,遺忘已經成了他的基本求生技能。他心想,終於結束了。只要吃完飯就上床睡覺,應該就可以安然渡過這一晚。但他只鬆懈了一下,隨即便感到全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現在還不是放鬆的時候!﹚
至高以異樣的眼神觀察著北斗,他的眼中閃爍著奇特的光芒。
至高微笑著說:「你很乖,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做更多的反省。一個人如果很重視另一個人,就會對那個人很嚴格。因為我很重視你,所以我要再多給你一項處罰。你說好不好?」
北斗頓時感到頭暈目眩,卻也只能全身僵硬地點頭。
「會偷吃東西的人不准吃飯,所以我要你去陽台罰站到十二點。美砂子,妳說這是不是一種很好的機會教育?。」
美砂子手上端著重新加熱過的味增湯走回餐桌旁。
「是啊!北斗,你還不快謝謝爸爸!」
北斗絕望地低頭說:「謝謝爸爸!」
美砂子為了討好至高,並且把至高的暴力轉移到北斗身上,因此刻意對北斗提出更殘酷的要求。
「另外,會偷吃東西的小孩不可以穿衣服,所以你先脫光衣服再去罰站!」
三月底正是櫻花即將綻放的時候,北斗也將在下個月升上小學二年級。飢餓的他脫下衣服後,推開笨重的鋁門走到位於十一樓的陽台。戶外的冷風讓人感覺有如寒冷的冬天,遠處的公寓呈現一排排冷清的燈光。美砂子從房內鎖上門後,走回餐桌旁。北斗隔著玻璃看了一眼坐在餐桌旁的父母,他們看來似乎毫不在意被關在陽台上的兒子。他絕望地轉頭看向陽台對面的天空,並挺直身體甩掉心中那種悲慘的感覺。
北斗就這麼文風不動地在陽台上站到午夜十二點。
父母親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小時候,北斗以為所有家庭都會和端爪家一樣嚴格管教自己的孩子,因此他始終相信懲罰是父母愛孩子的一種表現方式。
但他上了小學三年級以後,開始感覺到不太對勁。他發現班上的同學裡,只有他每天都會挨父母的打。而且,一般的父母都會在假日時帶著孩子出遊,或者在吃晚飯前到附近的公園打棒球。小孩做惡夢時,父母還會抱著孩子一起睡到天亮。但這些事情聽在北斗耳裡,感覺就像天方夜譚。
﹙一定是因為我有什麼地方表現不好,所以爸媽才沒有用這麼溫柔的方式對待我。﹚
一個夏日的午後,北斗做了一個決定。他心想,一般父母對於他這個年紀的小孩,通常都會要求用功讀書和幫忙做家事。原本成績就不錯的北斗為了討好父母,開始減少睡眠時間來用功讀書。端爪家沒什麼錢,所以北斗沒有寫字用的練習簿。他總是利用廣告傳單的背面練習寫漢字,因此家裡開始出現許多寫滿漢字的廣告傳單。他甚至連睡覺時,都會夢到自己在解數學題。至於家事,北斗則會幫忙打掃玄關、清洗浴缸,以及擦拭走廊的地板。
他心想,無論如何先努力一個月。因此,他停止觀看卡通節目,拚命用功讀書並且幫忙做家事。他以為只要自己的表現很好,父親就會和他打棒球,母親也會溫柔地擁抱他。
小學三年級的考試並沒有那麼難,因此北斗在暑假前的期末考中,不管是國語或數學都拿到了滿分。
他回家後,得意地把考卷拿到母親面前。母親雖然誇獎他考得很好,卻沒有擁抱他。但北斗心想,以第一次的成果來看,這樣已經算是很好了。他平常總是很害怕父親回到家,但那天卻是興奮地把考卷折起來藏在背後,並且一直站在玄關等父親回家。父親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七點。父親還沒脫下鞋子,北斗便急忙說:「爸,我這次很用功讀書。你看我的考卷!」
父親一臉疲倦地接過考卷。考卷上畫了一朵花,花的中央還有讓北斗感到驕傲的「100」,因此他滿心期待著父親的誇獎。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考一百分就很了不起嗎?」
北斗面對父親突如其來的怒火,一時間目瞪口呆地站在玄關上。隨後,父親在他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朝他的腹部揍了一拳。北斗感覺胃部一陣絞痛後,朝走廊的地板上吐了一灘胃液。
「你不要得意忘形,這種考試根本沒什麼。」
隨後,父親又朝他的腹部踢了一腳。北斗知道自己再怎麼痛也不可以掉下眼淚,或者叫出聲音。接著,父親撕掉他的考卷撒向玄關,並且用腳踩著他的後腦杓把他的臉壓進酸臭的胃液。
「北斗,以後不准你再吹噓自己的成績。如果你讓別人發現你是個會得意忘形的人,他們就會想辦法整你。所以不管做什麼事情,你都得要懂得低調,知道嗎?」
北斗回想起這一個月來的努力,心想如果自己這麼用功都無法獲得父親的認同,那麼不管他日後再怎麼努力也必定會是相同的結果。他開始有了自暴自棄的念頭,他的臉頰貼著濕漉漉的地板,回答:「我知道了,謝謝爸爸!」
「知道就好。把玄關和走廊清乾淨。馬上就要吃晚飯了。」
北斗拿著抹布擦拭地板上的胃液時,驚訝地發覺自己竟然沒有流下眼淚。他撿起散落一地的考卷,並且看著被撕成上下兩截的花朵以及蓋在花朵旁的紅色印章。當他想到父親連在考卷上蓋個章認同自己的努力也不願意時,終於忍不住掉下眼淚,並且在模糊的視線下看著紅色月桂葉圖案中的一排文字:「表現優良」
北斗和家人相處時總是得繃緊神經。
不過,即使是再寒冷的冬天,也會有陽光普照的時刻。對北斗而言,全家出遊就是一個讓他感到開心的時刻。由於至高一向只買中古車,而且他很在意汽車的等級,因此即使換車也只會選擇購買豐田的皇冠。
再怎麼說,至高也不可能在開車時毆打北斗。而且,北斗也不曾在大庭廣眾下看見大人毆打小孩,再加上至高不喜歡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一家人到了外面時北斗也比較不會挨打。
那天,端爪家前往輕井澤欣賞晚秋的楓葉。
由於至高對於自己的駕駛技術很有自信,因此他總是選擇行駛舊的碓冰山道。白色汽車在一片有如錦緞般的秋楓覆蓋下,迂迴穿梭在曲折的山道上,汽車音響則是播放著一九八○年代上半至高和美砂子約會時的流行音樂。
北斗喜歡感受行車時的速度感,也喜歡看著迎面而來的風景,因此他總是坐在後排的中央位置。車內的空間雖然狹小,但他很喜歡這種全家出遊的感覺,而且至高和美砂子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毆打他或怒罵他。
「爸,可以開快一點嗎?」
北斗驚訝地發覺自己的聲音中帶著撒嬌的口吻。
「好!」
眼前是一段短距離的直線道路,道路左側是楓樹遍布的深谷。至高猛踩油門,引擎在發出一聲低鳴後,車子開始加速前進。北斗往後跌坐到座椅上,汽車時速表的指針則是迅速地往右側轉動。
「老公,開慢一點!」美砂子抓緊車窗上方的把手大叫。
北斗從座椅上起身偷偷看向坐在駕駛座的父親時,發覺父親的眼睛正直視前方並且散發出詭異的光芒。儘管汽車即將駛進道路的急轉彎處,車子卻沒有絲毫減速的跡象。北斗驚恐地想著,莫非父親打算開著車子衝過護欄?
「爸,不要。」北斗在至高的耳邊大喊。
至高有如突然驚醒似的臉色丕變,並且猛踩煞車。這時,北斗才驚訝地發覺原來父親也有害怕的時候。一陣尖銳的輪胎摩擦聲後,車子驟然停下。
北斗看見父親打開雙黃燈時,開始恐懼地想著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麼錯。
至高解開安全帶扣環後,下車查看車況,而北斗也不由自主地跟著至高下車。車頭距離布滿灰塵的道路護欄只有十五公分,車後有一條長長的黑色輪胎痕,排氣管在引擎仍然持續運轉下排放出一股白煙。
美砂子降下電動車窗,說:「北斗,你剛才到底在叫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就造成一場車禍?」
這個家只要出了事就全是北斗的錯,所以母親會說什麼話原本就在北斗的意料之中。不過,父親的反應才是關鍵,因此他緊張地看著站在汽車保險桿前的父親。至高抬起一腳踩在護欄上,並朝谷底張望。北斗心想與其忐忑不安地等待,不如先冷靜道歉。
「爸,媽,對不起。如果不是我要爸爸開快一點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對不起,請你們原諒我。」
北斗發現父親神情恍惚地對著自己微笑時,立刻明白全家出遊的行程已經結束了。
「你不要老是口是心非。明明是我在開車,你卻說是你的錯。你想,如果當父母的得要每天面對一個愛說謊的小孩,他們心裡會有什麼感受。我實在不懂你怎麼會這麼狡猾?你不但不老實,還是個騙子。我不希望家裡面出現一個騙子。」
至高上車後,沒有等待北斗上車,便開著車子急馳而去。
「爸,等等我!」
北斗追了幾步後,便只能眼睜睜地看白色皇冠的背影逐漸遠去。隨後,車子消失在下一個急轉彎處。晚秋時節,輕井澤的空氣十分的寒冷,但北斗由於車上有暖氣,所以他身上只穿著一件長袖T恤。汽車逐漸遠去後,山上開始籠罩在一片令人感到壓迫的寂靜氣氛下。
﹙我被爸爸拋棄在山裡了﹚
這個想法帶給北斗極大的衝擊。過去,無論父母再怎麼處罰他,他也不曾想過他們會拋棄他。如今,他卻心灰意冷地想到自己是個沒有人要的小孩。
北斗擔心自己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的話,身體很快就會被凍僵,因此他開始沿著馬路旁的狹窄人行道行走。儘管面對遭到家人拋棄的殘酷事實,他的身體卻彷彿擁有自己的求生意志般持續地往前邁進。
北斗在馬路上走了約十分鐘後,後方駛來一台休旅車停在他的身旁。
一名年輕的媽媽降下車窗,問:「小朋友,你怎麼會穿著這麼單薄的衣服一個人走在山裡?」
北斗心想,如果讓父親知道他搭別人的車下山,不知道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光是想像就讓北斗感到寒毛直豎,因此他點頭向對方行禮,說:「沒關係,我爸的車子就停在前面等我。」
女人露出奇怪的表情。她的車上還有二個小孩正在玩遊戲機,車內洋溢著一股端爪家所沒有的幸福氛圍。北斗只希望這家人快點離開他的視線,因為他不想讓他們盯著他這種悲慘的模樣,而且他也不想再看見他們臉上那種全家出遊的快樂神情。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的話,那我們就先走囉!對了,」
年輕媽媽把手伸進置物箱拿出一大片巧克力。
「天氣冷,吃點巧克力會比較有精神。」
北斗有生以來還不曾吃過巧克力。
「謝謝!」
北斗在至高的教育下十分注重禮節,因此他接過巧克力後點頭道謝。
載著幸福家庭的休旅車離開後,北斗花了一個半小時才走下山坡。他一邊走一邊吃著巧克力,遭到父親拋棄雖然讓他的心情變得低落,但那一大片巧克力卻讓他的嘴裡充滿甘甜的滋味。秋日的天空飄浮著幾片捲雲,山坡上布滿紅色的楓樹,落葉堆在北斗的腳下窸窣作響。雖然輕井澤的空氣冷到讓人四肢僵硬,但這一幕山道美景卻在他心裡留下永難忘懷的印象。
北斗走到山腳下的一處餐廰停車場後,看見了那台白色皇冠。這時,他的內心浮現出不曉得是高興或痛苦的複雜感受。北斗第一次想到與其回到這種父母的身旁,或許被他們拋棄還比較好一點。畢竟這世上原本就有孤兒,所以自己選擇拋棄父母成為孤兒的話,應該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但儘管他心裡這麼想,他的身體卻還是穿過餐廰的玻璃門,走向位於窗邊的桌子。至高和美砂子的面前放著空蕩蕩的蛋糕盤和咖啡杯。
美砂子生氣地問:「怎麼這麼慢?你是不是繞去哪裡了?」
北斗心想,母親和父親共處一個半小時後,情緒似乎變得比較緊繃。
「對不起,我一路上都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我沒想到會這麼慢。」
至高瞇著眼注視北斗,似乎試圖看穿北斗的內心。
「很冷吧?辛苦了,路上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這時,北斗立刻想起那張包裹巧克力片的閃亮銀色鋁箔紙。他心想,自己已經把那張紙揉成一團並且塞在牛仔褲的口袋裡。只要自己不說,父親應該不會知道。但面對父親的銳利目光,北斗不得不開始硺磨隱暪卻被拆穿以及立刻坦白說出來的兩種選擇裡,究竟哪一種回答的處罰會比較輕。儘管他心裡還有另一個自己在大喊著你千萬別說出來,但他還是對著至高做了九十度的鞠躬,並說:「對不起,有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給了我一片巧克力。我在路上把那片巧克力給吃了。」
不曉得是恐懼還是不習慣走山道,北斗的兩腳不停地顫抖。
至高瞇著眼微笑,說:「你總算是老實承認了。不過,你應該沒有把我讓你下車以及我們家的教育方式,全告訴那個女人吧?」
北斗拚命搖頭。他心想,家裡的秘密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因為這世上不曉得有多少壞人。
「我什麼也沒說。包括我被丟下來以及我們差點出車禍的事,我都沒有告訴她。」
至高微笑著以溫和的口吻說:「我不是怕別人說閒話,也沒有要丟下你。我只是想到天氣這麼好,楓葉這麼漂亮,為了你的健康著想,才會讓你下車走一走。而且我們一直坐在這裡等你。美砂子,妳說對不對?」
美砂子有如被電到似的猛點頭。
「是啊,我們怎麼可能丟下你。北斗,山裡的空氣這麼好,走一下的感覺應該很舒服吧?」
北斗的嘴唇雖然已經冷到發紫,還是勉強擠出笑容。
「是啊,媽,我覺得很舒服。」
這時,至高的表情突然有了變化,看來就像原本照在他臉上的燈光突然熄滅了。
「好,走吧!美砂子,妳去買單。」
美砂子有如嚇了一跳似的拿起帳單站起來,而北斗則是跟在至高的背後走向停車場。
那晚,至高的情緒十分亢奮。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開車導致的疲累,或者是星期一又要開始繁忙的工作,也可能根本沒有任何理由。至高在吃完晚飯後對北斗和美砂子說,他有話要告訴兩人,並且要他們跪坐在客廰的木地板上。
至高的談話內容和他平時的談話內容一樣,他談到這個世界是多麼的冷酷無情,以及一家人能夠平安無事地生活是多麼的幸福。至高每說一句話,美砂子便拚命點頭並且感謝至高,但隨之而來的卻是至高的拳打腳踢。但令人意外的是,至高只是不斷地毆打美砂子,卻始終沒有出手打北斗。
美砂子對於丈夫的問題,不管回答是或不是都會挨揍,因此她逐漸變得呆滯。北斗看著跪坐在自己身旁的母親被父親體罰長達二個小時以後,他的感覺逐漸變得麻木,甚至開始希望自己可以和母親一起受罰。
將近晚上十一點,兩眼充血的至高才從沙發上站起來。他微笑著蹲在美砂子面前,並把頭髮凌亂的美砂子抱進懷裡。
「美砂子,對不起。我這麼做的目的,是想藉由妳的身體示範正確的指導方式。接下來,北斗就交給妳好好指導,我先去泡個澡。」
北斗聽到這裡,不由得驚恐地想著,父親簡直就像個懂得如何利用恐懼來操縱人類的惡魔。隨後,至高便頭也不回地走出客廰。
至高離開客廰後,美砂子立刻哭了起來。美砂子有如想用淚水洗去內心的恐懼般大哭一場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廚房拿來放在櫃子上的白色衣架。
「北斗,當初要不是生了你,我就和他分手了。為什麼你要生下來?如果我沒有生下你就好了。都是你……都是你……」
美砂子每說一句話,就朝著北斗身上狠狠地打一下。十五分鐘後,北斗在美砂子的胡亂鞭打下,全身上下都佈滿了紅腫的鞭痕。但比起這些身體上的鞭痕,更讓北斗感到痛苦的是他內心所受到的傷害。
我是一個爸媽不想要的小孩;我是一個不該被生下來的小孩;我是一個被拋棄的小孩。
每當衣架打在北斗身上一次,他便低頭向美砂子道謝一次,但他在心裡不斷重複的話卻是:我是一個永遠無法得到幸福的小孩。
那晚,北斗失眠了。
凌晨三點多,他下床窺探屋內的狀況。所有房間的燈光都已經熄滅,父母似乎都入睡了。他赤腳走到玄關穿上涼鞋後,悄悄打開鐵門走到公寓的走廊。
北斗的家在十一樓,但他擔心電梯的聲響會吵醒父母,因此他選擇走樓梯下樓,並走向位於公寓後方的一座小山坡。晚秋的東京寒氣逼人,氣溫已經降到幾近零度。北斗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待在這個家,因為他再也受不了這樣的父母。他心想,既然母親覺得不應該生下他,而且家裡沒有他會比較好的話,那他乾脆就從這世上消失。他從電影上學到人被凍死時就像是睡著了,不會有絲毫的痛苦,而且在這麼寒冷的天氣下應該很快就會睡著了。
北斗沿著步道緩緩地往山上走,他嘴裡吐出的空氣有如一條圍巾般纏繞著他的頸部。二十分後,他走到山頂上的圓形廣場。荒涼的廣場看來有如一張黑白照片,廣場上除了一盞點亮的燈以外,只看見擺在後頭的一把長椅和一台自動販賣機。
北斗抱著膝蓋坐在油漆斑駁的長椅上,心想待會兒就在這裡做個了結讓自己如同睡著似地死去。天上的星星屈指可數,灰色雲朵正無聲無息地滑向深藍色星球的另一側,光禿禿的樹梢有如豎起的指尖探進冰冷的夜空。
小學五年級的北斗就這麼抱著膝蓋等待入睡。他心想,只要睡著了,就會死了。但不曉得過了多久,他的手腳已經完全麻木,死亡卻依然沒有降臨。即使他抱著死去的決心,但連死亡也拋棄了他。北斗靜靜地露出微笑,他的眼淚也同時溢出眼眶。
他再次抬頭眺望,發覺這片廣場有著震撼人心的美。而且,無論是夜晚的天空、浮雲和星光也都好美。
﹙它們全是我的朋友﹚
北斗心想,無論發生任何事情,它們都會有像朋友一樣陪在他的身旁。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黑暗的廣場,抱了抱那盞水銀燈。接著,他又走到廣場邊緣抱住那台散發著螢光的四角金屬箱。這時,他驚訝地發覺相較於父母的冷漠,自動販賣機反而可以讓他感受到少許的溫暖。
北斗就這麼抱著膝蓋靠著自動販賣機,聽著他的朋友不斷發出壓縮機的低沉聲響,直到曙光照上廣場的樹梢。
在端爪北斗的記憶中從沒有人擁抱過他,因此他不了解人類的身體究竟是溫暖還是冰冷。
就連他的父母也不曾擁抱他、撫摸他或者牽他的手。從小,北斗就只看過拳頭形狀的手,而且只要大人一舉起手,他就會習慣性地彎腰保護自己的頭部和腹部。對他而言,這時候最重要的就是從兩手的空隙觀察對方,並且預測對方即將毆打的部位。否則,人在毫無心理準備下挨揍,不僅會感到十分疼痛甚至還可能會因此昏倒。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會在那種怪物面前昏倒,無論再怎麼疼痛,他都會睜大眼觀察對方的動作。
他的父母只有在毆打他時才會和他發生身體上的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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