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你不是椅子，你是個會動的人
由Monty Python執導的電影《萬世魔星》（The Life of Brian）中，布萊恩（劇中耶穌一角）站在一片黑壓壓的群眾面前，張開他的雙手大聲喊道：「聽著，你們都錯了！你們不需要跟隨我。你們不需要跟隨任何人。你們一定要懂得為自己著想，因為你們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
眾人異口同聲地大聲回喊：「沒錯，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布萊恩再次喊了回去：「你們每個人都不一樣。」群眾也回應他：「沒錯，我們每個人都不一樣。」這時，有一個人舉起他的手，說：「我跟大家沒有不一樣！」對今天的我們來說，實在很難想像數百年前有這麼多人從沒想過自己是獨立的個體，而是屬於他人的財產。就算痛恨自己的老闆，這個人也不能換工作、不能自己創業，或是靠自己做些小買賣營生。究竟是什麼改變了這個狀況？
就如同許多社會革命，這樣的變化並不是由某次的單一事件、在某個特定時刻或由某個人所創造。在西方，每個人視自己為獨立個體，並且體認到自己不應受控於雇主，這樣的概念一直到十七世紀才出現。在那之前，主人、君王以及教堂領導人對他們的臣民擁有絕對的「神聖權利」。也就是說，是上帝挑選了這些統治者並制訂了這些規定。但是，在一六八八年英國的光榮革命時，大家的想法開始出現了變化。國會就此興起代表人民。隨著這股個人力量的意識興起，也帶來了被稱為啟蒙時期的文化運動。大家開始了解自己身為獨立個人的角色，以及他們有權利為自己做出關乎個人，甚至是道德上的選擇。
在啟蒙時期，個人更有權利選擇自己要如何生活。大家開始自己種田，並且漸漸聚集組成自治鄉鎮與村落。在有著某些自然資源的地方，也開始出現各種社區—比方說，在土壤肥沃的地方，或像是在當地盛產木材的聚落周遭。提供各種服務的人，像是鞋匠、裁縫師和醫生，也在經濟繁榮的大型社區裡蓬勃發展業務；住在較小社區的人則會走路或騎馬去尋求各種民生服務。社會開始成長。在這個時候，人們每天從日出到日落都有忙不完的事要做，偶爾才會在椅子上坐下稍事休息，但是，他們隨時都能站起身來前往經濟前景最看好的地方活動。
蒸氣機與機械的發明改變了世界的風景。約二五○年前工業革命展開，徹底顛覆了我們兩百萬年前走出非洲中部森林時開始的生活，急遽地為人類的生活帶來前所未見的巨大改變。
工業革命—工廠打斷了我們的腿
我們經常會覺得歷史事件發生的速度比當下的事件要慢，然而，為人類生活帶來最重大改變的工業革命，卻只有短短五十年左右的時間，一切始於一七六○年。
工業革命帶來的改變是從手動方式，轉換成利用機器來完成工作。這一切是從英國開始的。查爾斯．狄更斯寫下了這個時期的倫敦，他同時描述了因工業發展而致富的人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以及鄉村的貧困、童工和救濟院。蒸氣機帶來了自動化，而工廠更是橫掃了所有手工生產單位，所向披靡。人們從農業社區搬遷到城市，因為那裡才是工作的所在。動力來源也有了變化，從牛隻換成了煤炭。到了一八五○年代，工業革命已經遍及了美國和整個歐洲。此時已經無法停止鄉村的人口往城市移動，同樣地，也無法遏止這些人口往椅子國度沈淪。
由慢到快—大自然的農夫如何變成唯物主義者？
這兩百年來的轉變可以總結為由慢變快。詭異的是，就在世界變得愈來愈快之時，我們卻動得愈來愈少。
這一切怎麼會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發生呢？我們沒有察覺到是因為這些變化歷經了好幾個世代才完成。正如我的孩子永遠不會知道沒有手機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我也永遠無法理解沒有車子要怎麼活下去。和我同年紀的人也跟我一樣，我們根本不知道農業生活是怎麼一回事。
椅子國度的興起
就在工業革命熱氣騰騰地一路向前衝之際，人們搬進城市裡，並開始進入工廠工作。一八六○年，英國政府委任愛德華．史密斯博士（Edward Smith）評估工業革命對健康所帶來的影響。身為經濟學家的史密斯，立刻著手開始記錄這個現代工業社會裡城市擁擠、貧窮和營養不良的狀況。他實地進入工廠，從屋頂上的一個烏鴉巢開始，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來觀察人們在這個新的工業環境中如何生活，而這個新環境與他們原本出身的農業社會大大不同。最後他交給英國國會的報告標題為：「憂鬱工人的營養狀況」。
史密斯報告中指出，在工廠裡工作的人要長時間坐著，而且和那些從事農業工作的人相比，較沒有精神。他在這些早期的工廠中親眼目睹了人們開始變得遲緩—他計算了這些工人走路的平均速度，是一小時一．一英里—這也成為工業化所造成的憂鬱症狀之一。他預見了這個新的久坐生活方式雖然能為經濟帶來豐碩的成果，卻對健康有害。如果在當時有將他的話聽進去就好了。
就在工業革命全面接手後，大量人口湧入工廠、城市裡工廠林立，而市中心也開始快速成長。在一八六○年，還沒人聽過汽車是什麼東西；一般人每天要走一個小時的路，或是搭馬車去工作。但是到了一八八五年，以汽油當作燃料的內燃機引擎問世，最終發展成為現代的汽車。
美國在一八九五年時僅生產了三百輛汽車，到了一八九九年時已經增加為四千輛。到了一九○八年，亨利．福特發現如何在輸送帶上組合複雜的機械，並藉此開發了他的T型號汽車。從此之後，一般人也能擁有汽車這個口號得以實現。就在福特一邊著手開發機器來終結人類走路去上班的需求時，他也發展出了一個系統，讓人們在工作時完全不需要移動身體。一九三○年，美國市場就生產了五百萬輛車；十年後，這個數字更是成長了六倍之多。至此，我們再也離不開車子了。
新型的輸送帶工廠進一步帶來了更自動化的辦公室。重新設計過的辦公室，為的是要讓在裡面的人盡可能一直坐在辦公桌前。據信，只要員工離開座位的時間愈少，工作效率就會愈高。就是這種希望改善效率（以及獲利）的渴望，盡可能讓大家坐在辦公桌前這件事，成為一種全國性的操作方法。
一九三○到四○年代，辦公室裡出現了許多種改善措施，最重要的就是我們的大魔王—辦公椅。堅硬的木質椅和金屬椅全被淘汰，辦公椅變得更有彈性也更舒服。它們經過特別的設計，讓事務性員工離不開他們的位置。有些辦公椅下方還加了小滑輪，好讓員工能夠在辦公室裡滑動，根本不需要站起來。辦公椅的行銷策略還包括大家都知道階級差異的重要，因此，最柔軟、最舒適的椅子當然一定要給辦公室裡最位高權重的那個人—老闆。
這個時期也有些其他的發明出現，幫助員工盡可能長時間地留在工作崗位上。舉例來說—對講機，它讓祕書不需要離開辦公桌就能和老闆聯絡，反之亦然。接著是錄音電話的出現大受歡迎，有了它，根本不需要秘書動手幫老闆留言，老闆可以自己進入答錄機裡聽取留言。而錄音機接著又入侵了打字員的領域，這些長時間久坐的打字員開始得將錄下來的內容轉換成文字。這些打字員，一整天裡除了半小時的午餐時間之外，都得和他們的打字機一起受困，動彈不得。資料管理也開始變得機械化。比方說，早期加入工作行列的機器都很笨重、很難移動，所以使用者必須留在他們的辦公桌前—接受椅子刑罰。而當這些被鼓勵長坐的產品使用者開始出現身體上的問題時，成為新科學的人體工學誕生了。
人體工學研究人員發現，這些久坐在辦公室和工廠的新品種員工會出現背痛、眼睛痠痛、脖頸緊繃和手腕疼痛的狀況。所以這些新興科學家就開始調整椅子、桌子和輸送帶，好幫助這些坐著的員工少受點苦。
一九五○年，大量生產又負擔得起的汽車進入市場，大家從此不再走路去上班了。到了一九六○年，美國一年賣出了三百萬輛車。有人說，洛杉磯這個城市就是刻意設計來禮讚汽車工業的。洛杉磯讓汽車成為最有效率的移動工具。在一九五○年代，大家開始搬離市區往郊區生活，這更讓他們只能靠開車去上班或出門玩樂。就在椅子狂熱症席捲這些已開發國家的同時，速食也開始興起。
諷刺的是—緩慢不動的身體，卻要快速的進食。但人類身體所遭受的屈辱還沒完呢！接下來是桌上型電腦登場。第一台桌上型電腦在一九七○年代現身，而麥金塔電腦則是在一九八○年代冒出頭來。在接下來的數十年間，已開發國家中有半數以上的人都坐在電腦螢幕前工作。桌上型電腦有如鐐銬般將數百萬人栓在椅子上。電腦出現後，人類要承受的屈辱接踵而至—帳目不再需要靠手寫登錄、文件也不再需要打字了。接著出現的則是最致命的一擊—電子郵件。
進入今日的現代美國辦公室，你眼前所見是一片隔間海。大家的手指在塑膠鍵盤上飛舞；辦公室裡充斥的是久坐所發出的沉默聲響。家裡的情況也有了改變。一般人在出門抵達工作地點之前，平均最多會使用到七十種省力的裝置；其中包括了咖啡機、電動刮鬍刀、鬧鐘、暖氣、冷氣、電子郵件，以及得來速早餐。我們每天靠著各種便利的工具在過生活，而每一項工具再再都讓我們的雙腿更加無用武之地、更加怠惰遲緩。
很多小孩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用手磨咖啡、在洗衣板上搓洗衣物、走路去上學或上班、走路去圖書館借書、去買唱片、手動調校鬧鐘、提煤炭回家燒火取暖、撿木柴回家給壁爐生火。在所有事情都以效率之名為由後，我們失去了雙腿的功能。
城市化所需付出的代價—來自牙買加的資料
十年前的某一天，我坐在辦公室裡接到一通電話，問我願不願意和一位從西印度群島來訪的科學家碰面。一小時後，我和泰倫斯．佛瑞斯特（TerrenceForest）教授握手寒暄。泰倫斯身高六尺四吋（一九三公分），帥得簡直就像是丹佐．華盛頓，他說話的嗓音十分有音樂性，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像是首溫柔的搖籃曲。
佛瑞斯特教授是西印度群島金斯頓大學的資深主任教授。他詢問是否能到我的實驗室客座一年的時間，因為他想要了解他在牙買加所見到的新健康災難是怎麼一回事—人們肥胖與罹患糖尿症的比率驟然激升。農產業正在崩潰瓦解，所有人都往首都金斯頓移動。他注意到金斯頓居民的糖尿病罹患率出現爆炸性的成長，同時他們的腰圍也跟著與日俱增。
來自這個以出產短跑選手而聞名的國家，泰倫斯大膽地假設：「大家不應該被擠在城市裡，並困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動彈不得。」他想要了解當人們從農業生活轉移到城市後，身體會發生什麼狀況。我同意前往牙買加進行一次實地探訪（是的，我知道你的心正在為我淌血）。
跟泰倫斯一起，我至少能夠研究出鄉村居民走路與坐下的時間各有多少。我們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中緩緩穿越金斯頓市區，一群穿著藍色制服的孩童放學後正要走路回家。我問司機這些學童住在哪裡，泰倫斯解釋，他們住在走路要兩個小時才能到的鄉鎮。我不禁想：「天啊！」在美國，學童下課後會站在離家只有幾公尺遠的轉角，等著早上接他們來上學的校車送他們回家第二天早晨，我們出發前往農業區—距離幾小時之外的香蕉種植園。我
被介紹給香蕉園的工人和當地的村民。所有人臉上都看得出快樂的模樣，微微參雜著一絲渴望的焦慮。他們的生活方式非常單純，卻很珍貴，因為他們得看颶風的臉色過活。我觀察到每個人在香蕉園裡都有不同的任務。比方說，有個女人整天都要站在一排排浮在水上的香蕉之間，篩選香蕉的瑕疵程度，把那些受傷的香蕉挑出來放到一邊。我還碰到一些工人在泥濘不堪的地方鋪路，只是為了讓其他人知道哪幾串香蕉已經成熟，隨時可以採收了。不過，最有趣也最嚇人的，還是那些收割香蕉的工人。
香蕉成串生長，整串的大小跟人的軀體差不多，而且長在五呎高的樹上。每一串有大約十五排（也稱為「手」），每一排大約有二十根香蕉，所以一整串約有三百根香蕉。一個負責揹的工人用手抓住掛在樹上的香蕉串，然後讓它懸在自己的背部上方。接著，負責採收的工人用大鐮刀砍斷香蕉串的根部，讓香蕉串落在揹工的背上。然後，揹工把香蕉串扛到注滿水的托盤上，進行篩選作業。我全程觀看並做了筆記。
香蕉園的經理突如其來地問我想不想試試看採收有如人體般巨大的香蕉串，我不經思考就直覺地答應了（我的錯）。揹工抓住一串香蕉，讓它懸在背部上方，然後有人遞了一把鐮刀給我，說：「下刀要快。」於是我揮刀。刀子劃過香蕉串的根部，鋒利得就像在切被太陽曬軟的奶油一樣。最後刀子停在距離揹工腦袋只有一根手指頭的地方。
在那之後，泰倫斯的組員開始徵召香蕉園的工人和村民來協助我們的資料收集。這些資料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農村居民的活動程度。各式各樣的人加入了我們的研究。我們有舞者、髮型師、現場調查員，以及香蕉揹工、篩選工和採收工。由於測量儀器上有許多電線，其中一位參加者還因此被懷疑是恐怖分子而遭到逮捕。我們並沒有把他被關進監獄那天的活動納入收集的資料之內，不過，最後這個人還是幫我們把研究完成了。
當我們開始比較農村居民和金斯頓市中心的城市居民在活動程度上的差異時，發現的結果令人瞠目結舌。
居住在農業社區的人，無論是舞者還是香蕉園工人，他們一天坐下的時間只有金斯頓居民的一半。不管哪一天，農事從業員都只坐下三小時。而一旦搬進城市裡，坐下的時間加倍，走路的時間則減半。有趣的是，金斯頓的城市居民坐下的時間和北美洲苗條的城市居民一樣多。農業生活讓人活動；城市生活則是讓人坐下。這中間的差異大到令我們震驚—當你住在城市裡，就算你很苗條，你活動的時間還是只有農業區居民的一半。都市化發展造成人們的熱量燃燒減少，這完全可以解釋出現在全世界的肥胖趨勢。
我第一次到北京大約是在十年前，當時從長安西大街一直到政府大樓和天安門前，塞滿了川流不息的腳踏車。男男女女帶著工具箱和修理器材蹲踞路邊，他們的工作就是幫這些在首都城市裡來來往往的腳踏車修理輪胎破洞，或是各種機械故障。而當我幾年後重回北京時，這些在路邊修理腳踏車的男女已經消失無蹤。現在的長安大街上擠滿了汽車，腳踏車愈來愈少，而人們的肚腩則愈來愈大。中國政府目前計畫要耗資六兆來打造北京市的基礎建設，並將四億的農村人口城市化。中國的演變發展完全是工業革命初期英國和美國的翻版。歷史會重演，除非中國覺醒，否則中國的肥胖流行症狀，會讓美國和歐洲的統計數據看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但一切也有可能已經太遲了；在北京，兩個小孩中就已經有一個過胖，而且肥胖比率在中國成長的速度已比美國當年更快。
現在的研究數據可以證實，從鄉村轉入城市生活，加劇了椅子對人們的支配度。一九○○年時，全世界九○％的人口都居住在鄉村地區；而一個世紀後，全世界超過一半的人口都居住在城市裡。
自工業革命以來，人們居住的世界變成了一個以水泥打造的都會網絡。一個又一個的國家、一個接一個的城市，大家坐在椅子上工作、開車去上班和出遊。但我們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人的身體構造天生就不適合整天坐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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