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的青春年代,結合懸疑、校園與社會氛圍的小說
★解嚴前夕對自由的追尋與對家國的掙脫
★跨度數十年的三段式故事,從不同面向看所謂「逃跑的一代」
「他是我布的鍵,我的細胞,他是我的間諜。」
張國立的學潮時代記
解嚴前夕,關於懸疑、騷動與匪諜的三段式小說
當掌權者執迷於追尋魅影
卻發現魅影的名字叫做希望
民國60年
又見到同一個女人。
拐兩監視代號「水手」的歸國學人,水手作息正常,看似無疑點,卻會有個女人深夜在他的公寓窗台抽菸。女人很漂亮,是相機拍不出來,也讓人回想不起來的漂亮。
警總保安處副處長約談了拐兩,想找出女人的真相,更想納拐兩為自己所用,當他的私人間諜。
民國64年
麻將大賽打到清晨四點多,校園傳出急促的哨子聲:旗桿掛著五星旗。
十六歲父親強迫我入黨,教官要求學校黨部調查掛旗子的人,「叔叔」也突然現身,要我找校園裡的間諜。但大賽只剩下幾場,和老高的約會已荒廢一陣子。
我在理餐找到了老高:「周五晚上看電影?法文系放楚浮的《四百擊》。」
民國72年
當年的拐兩——石曦明回國了,還住進了當年的那棟公寓。
許雅文還認得桌子角落的Nikon F,室內的陳設彷彿水手沒離開過。他約談了當年的「編號八」、石曦明的大學好友,以及受自己關照進入榮工處的石曦明妹妹,最後請石曦明踏進警總的長廊。
「大賽的事當年沒向長官報告。我認識的人你問遍了,長官,找我什麼事?」
匪諜無所不在,要如空氣中抽出一縷煙
把自由的雜質,從脫韁之人的腦中抽出來……
我們什麼都管,從出生到死,分析得出每個人心裡想什麼,做了什麼……
「小石,叔叔我答應你的全做到,不是非要你幫我工作,怕你誤入歧途──不要再犯錯。」
「我想我可以航行一下,看看世界的水鄉澤國。」
作者簡介:
張國立
知名作家/美食、旅遊達人/擅長推理小說、歷史小說等。
輔仁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畢業,曾任《時報周刊》總編輯,得過國內各大文學獎項與金鼎獎,文筆既可詼諧亦可正經,作品涵蓋文學、軍事、歷史、劇本、遊記等各類題材。近期作品:《乩童警探三部曲》、《炒飯狙擊手》、《金陵福 史上第二偉大的魔術師》、《海龍改改》、《一口咬掉人生》、《戰爭之外》、《鄭成功密碼》、《張大千與張學良的晚宴》、《棄業偵探:不會死的人,一直在逃亡的億萬富翁》、《棄業偵探01:沒有嘴巴的貓,拒絕脫罪的嫌疑犯》、《偷眼淚的天使》……等,小說《炒飯狙擊手》已售出北美、尼德蘭(荷蘭)等國外版權。
章節試閱
【內文試閱】
Nikon F增感至一千六
台灣區警備總司令部所屬保安處、特檢處、特種調查室以上三單位聯合偵訊
主持人:許雅文(警總保安處中校副處長,以下簡稱副處)
筆錄時間:民國六十年十月七日
筆錄對象:石曦明(憲兵指揮部調查組一兵,以下簡稱石)
副處:身分。
石:報告長官,一兵石曦明,兵籍號碼宇么五三洞四五,隸屬憲兵指揮部調查組,民國五十九年三月七日入伍,同年十一月一日調升一兵。
副處:看你的身家資料,老太爺石重生是青年軍兩洞么師一等軍械士官長,打過古寧頭,退伍了?
石:是,目前在台北市公車處。
副處:司機?
石:維修。
副處:很好,身子骨還硬朗嗎?
石:謝謝長官,他很好。
副處:修車,很適合老軍械士,他們那雙長滿繭的手什麼都能修。你何時調入水手專案?知道今天找你來做筆錄是為了什麼事?
石:報告長官,我今年八月二十一日調入水手專案,保防官說,長官找我是為了我在日誌裡寫的女人。
她沒有名字,沒有身分,甚至沒人見過,除了石曦明。
站在對面的窗後,過了午夜十二點,她僅穿一件過於寬大的男人襯衫,仰(恢復,不刪)臉看不出喜怒哀樂的對夜空吐出一口濃濃的煙。
副處:我們從頭問起。上級交付你的任務是什麼?
石:報告長官,我負責監視黃偉柏。
副處:黃偉柏就是水手?
石:是。
副處:你的長官對你說明過為什麼要監視他嗎?
石:返國學人,思想問題列管。
副處:什麼樣的思想問題?
石:不知道。
副處:從八月二十一日到今天,一共監視了四十七天?
石:是。
副處:四十七天很久,掌握得住水手的行動?
石:可以。
副處:發現水手什麼異狀?
石:跟監對象水手一向深居簡出,我負責對他住處的監視,平日水手下課後約七點返家,十點半就寢,生活與交友單純,愛讀書寫書法,一天早晚各一杯咖啡,聽古典音樂,至九月十日止皆無異狀。
副處:日誌上記載他的學生常去他家?
石:九月二十四日以後。
副處:假日呢,水手出去還是待在家裡?
石:大多待在家裡,他好像每天要看很多書,房間裡都是書。
副處:愛讀書。哼哼,他要是看正經書就好了。都一個人?九月十一和二十五日?你的監視日誌上寫,他有個女人?
石:是,九月二十五日凌晨洞洞么兩看見水手住處出現一名女子,可惜照片沒拍好。之前九月十一日見過,出現得太意外,來不及拍照。報告長官,九月十一日的事已寫在日誌中。
副處:女人。水手交女朋友了?
石:不清楚,之前我沒見過單身女人到他家。
副處:照片看不出什麼名堂,曝光過度。你說說,女人,模樣、年紀,和水手的互動情況?儘量說詳細點。
又看到女人,同一個女人。
女人站在打開的窗後抽菸,那是扇對開細長木窗,她仰起脖子朝漆黑的天空吐出一口煙。
各六片透明玻璃的格子窗戶,一共兩扇,右邊書桌前的一扇閉著,立燈燈罩內溫和的暗黃色光線灑在女人身後,左邊這扇朝外推開,女人兩手按著窗台,抬起下巴看向午夜天空。看的神情有如期待,摻雜些微冷漠。她穿深色豎起衣領的襯衫,V形領口開到胸部中央,乳房若隱若現曝露於夜晚的鏡頭內,透著冰涼的顫動。
女人從出現到她推開窗的靠在窗台是瞬間的事,容易錯過的眨眼之間。水手二樓公寓晚上只開沙發旁的立燈,她從裡面突然出現在燈前,右手兩根指頭夾著菸,扭著燈光下白皙的兩條細腿緩緩走至客廳,走至窗台,她身上只穿一件豎起衣領的襯衫。
之前,九月十一日凌晨第一次見到女人,當晚水手一如平常過十點半後即關掉客廳燈,接著亮起內室的燈,十一點左右熄燈就寢。女人甚至赤著腳,襯衫衣擺隨著她的步子而擺動。她用腳尖走路,好像怕吵了臥室內的水手。繞了客廳一圈,挑書似瀏覽書架上的書,停在書桌前的時間較久,她研究水手攤在桌面的稿紙內容。
副處:你拍的照片是二十五日凌晨,十一日為什麼沒拍照片?
石:十一日忘記拍,時間很短,沒想到是女人,以為看花了眼。二十五日本來以為是水手,直到人影出現在燈前才知道是女的。
副處:十一日以為看花了眼,怎麼確定是女人還寫在監視日誌裡?
石:她接近窗台,就看出是女人了。
副處:不是穿男人襯衫?
石:可是她的腿──
副處:二十五日凌晨能確定沒看花眼?
石:站在窗台後面的時間比較長,而且她的胸部──
副處:形容一下。
石:她兩手撐著窗台,上半身往上仰,襯衫只扣下面兩三顆釦子,衣領打開,就看到她胸部。
副處:所以是女人
石:還有她的脖子,細又長,沒看到喉結。
副處:沒看到喉結,意思是你看得很清楚?只穿一件襯衫,身材不錯?看得連照相也忘了?
石:報告──
副處:水手的身分。
石:留美返國在台大任教的講師,今年四十一歲,未婚,老家彰化。
副處:以前沒單身女人到他家?二十四日當天不是很多女生去?
九月十一日沒料到水手住處忽然出現一名女子,起先嚇一跳,注意力不由自主跟著她移動。不到一分鐘,女人消失於書架尾端的黑暗中。一度以為看花了眼,直到九月二十五日凌晨她再出現。
二十四日傍晚水手家來了客人,七名學生,三男四女,依照上級的交代拍下每一名訪客,他們進二樓時中班的國強拍了,晚上十點離去時甫接晚班的石曦明也拍了,人數相同,比對國強拍的,同樣七個人,不多不少,始終七名客人。
平常水手家沒有訪客,僅一名每週來兩次打掃房間的歐巴桑。查過歐巴桑身分,無可疑處。
水手每天七點半起床,鬧鐘聲音會傳到對面監視哨。梳洗、換衣服,為自己弄早餐,兩顆雞蛋,有時水煮,有時煎,吐司用機器烤,他抹牛油再將煎蛋鋪在上面,還有水果和咖啡。
起床後他先開咖啡機,倒進水和咖啡粉才去廁所,淋完浴頭上裹著毛巾進客廳時咖啡已煮好,他很在意咖啡。
八點二十分出門,步行至新生南路搭學校交通車,在那裡等車的還有其他三名教職員,水手對他們點頭,從未交談。
所見所聞均登記於工作日誌,十一日見到女人一事也記載於日誌,十二與十三日的晚班與早班值勤同袍連續兩天特別留意對面活動情形,沒再見到那名女人,保防官於日誌上批示:找出那個女人。
二十四日以後學生幾乎天天來,同樣一批,經查證是水手授課大學的學生,從相機觀景窗看去,學生和水手感情融洽,一起嘻鬧,不過當水手坐下說話,學生即專注聽,他們的表情顯示對水手的敬仰,近乎崇拜。
經多次比對,深夜出現兩次的女人不是水手學生,女人年齡比學生大些。
女人,的確看到女人,她倚在窗台看著巷子上方的夜空,那晚有星星,她說不定能看到北極星,看到銀河。她仰起下巴看,彷彿隨時可能躍出窗戶飛進天空。
她沒躍出去,她縮起兩頰抽菸,緩緩朝銀河吐出有點像雲有點像霧的煙。
看到,看得很清楚。監視哨的相機位置在棕色窗簾左下角,值勤人員並不直接監視對面,透過相機觀景窗看的。黑夜,但有星空、有對面屋內沙發旁昏黃燈光,甚至有一抹射進水手客廳的皎白月光。
對了,那晚有月亮。觀景窗裡的女人比正午攀在牆頂的貓還清楚,她穿尖領襯衫,男人穿的那種尖領襯衫,豎起衣領,領口釦子未扣,一路敞到肚臍,她V字形的脖子閃耀在鏡頭內,白得有如抹了粉,突起的乳房挺在襯衫內。
渾圓的,襯衫質料薄,透得幾乎能看到乳頭,也是堅挺昂然矗立,給人打算掙脫束縛的感覺。
九月二十五日未再失手,一口氣按了三下快門,直到女人退出窗台,退回陰暗的室內。
是,確定看到了女人,並且按了快門拍下女人。連按三下,把女人收進相機深處的底片。
記得女人很漂亮,不是豔麗的那種漂亮,單純的就是漂亮,大約三十多歲,回想不出女人的五官、髮型,但她就是漂亮。
副處:按你的說法,她漂亮得很籠統,可以用在每個女人身上。
石:報告長官,我真的說不出來。
副處:小石,我看你盯著她奶子看,你小子看傻了眼。
石:是。
副處:為什麼說她穿男人襯衫?
石:門襟,男生襯衫是左邊的釦子洞往右邊的釦子扣,女生的相反。她穿左邊往右邊扣的。
副處:不錯,觀察得仔細。既然連襯衫門襟都看得清楚,看不清她的臉孔?
石:啊,看清了,不會形容。
副處:再想想,說不定水手半夜起來上小號、喝水,他留嬉皮長髮,你誤認為女人?到水手家的學生你們全拍了照,你說的女人在裡面?
石:不在,不是女學生。她站在窗台面對監視哨,和我相距不到八公尺,絕不是水手。
副處:好吧,二十五日凌晨你對水手公寓的窗台拍了三張照片。
石:前後十一張,三張是凌晨拍女人的。
副處:只拍三張?
石:怕上片和按快門的聲音太大,當時巷子裡很靜,我動作很慢。
副處:三張,你以為拍到了?
可是當陳上士從顯影液的金屬盤子內夾起相紙:
「石曦明,怎麼拍的,你跟誰學的攝影?什麼也沒,糊成一團。」
石曦明焦急翻看仍在盤子裡的其他照片,沒錯,都糊了。怎麼可能,明明焦距對得很準,停止呼吸按下快門。
「什麼樣的女人?」
「就,一個女人,看不清楚,從公寓後半段走到前面客廳打開窗靠在窗台抽菸。」
「靠著窗台?昨天晚上有沒有月亮?」
有嗎?仰起的脖子、突出的鎖骨、敞開襯衫領口間的雪白乳房。
「好像有──有。」
「從照片,看得出來窗子開著。她站在窗前沒動?多久?」
她看向天空,即使沒有月亮,應該有星星,不然怎麼印象裡所有光線集中在她露出於窗台的部分?
「向天空吐了口煙,很快,不到半分鐘──還是一分鐘?」
只記得她,不記得時間。
「講得沒頭沒腦,下次掌握機會再拍。你奶奶個熊,當兵要有當兵的樣子,既然有相機,好好拍。」陳上士瞪圓眼珠,「拍照沒什麼大學問,光圈、速度、焦距。」
沒一張清楚,他只拍到窗台的一團光。
「當時用的光圈、速度?」
從袋子內翻出相機,光圈與速度仍維持在昨晚他按快門時的位置,光圈二點八,速度一二五分之一秒。
「光圈開到最大,沒錯,一二五分之一秒的速度太快,吸收不到足夠光線,沒吃飽跑步有氣力嗎,一個道理。沒人教過你晚上不用閃光燈拍照,最快也就六十分之一秒,你小子用一二五分之一秒,不拍得糊掉才怪。幾點拍的?有沒有室內光,不然不會曝光過度。」
對面漆黑的屋內忽然出現移動的影子,映在窗戶玻璃上跳動的影子,然後走到窗前,她推開窗戶的剎那,夜晚所有的光線都被吸過去。她吐出很濃的一口煙,飄浮在兩棟公寓之間。
「半夜十二點十二分,沒有室內光──不,記得她後面的立燈亮著,還有巷口的路燈。」
「從你畫的室內位置圖看,一盞立燈,一盞檯燈,沙發旁邊立燈開的關的?開的更糟糕,燈在她右後面,逆光。巷口路燈太遠,補了不光。」
「那,有月光。」
「女人在哪裡,這團光裡頭?你奶奶個熊對月亮拍嫦娥?」
陳上士轉身從防潮防塵的小箱子取出一具機身:
「用這台拍拍看,你說距離兩個車道,估計六到八公尺,用一三五鏡頭,光圈二點八,速度三十分之一秒試試看。」
「是,謝謝上士。」
「有腳架吧?速度愈慢,手要愈穩,不能晃,一晃又糊了。要是時間夠,用三十分之一秒和十五分之一秒各拍幾張,一定要用腳架。」
他謹慎接過機身,黑色顆粒的皮質表面與金屬色合成的冷冽色澤,拉一下上片鈕,按快門,卡擦。如同使用新換裝的五七式步槍,上彈匣,拉槍機,上膛,扣扳機,乾淨俐落。
「等等,人物會動,我看增感到一千六百,光圈不變,速度可以加快到六十分之一秒。」
「增感?」
「你別管,拍回來我處理。媽的,誰挑你進憲調組,去。六十分之一秒,記得。」
副處:陳上士給你的是這台?好小子,Nikon F,值你半年薪水。老陳大方,搞懂怎麼用了?
石:是,光圈開到最大,用腳架,六十分之一秒。
副處:這幾張是新相機拍的?
石:是,二十五日晚上與二十六日凌晨試拍。這張水手正在練毛筆字,這張他坐著喝咖啡。還有,屋內只開立燈,拍書架旁的咖啡機,靜物,用十五分之一秒。
副處:不錯,很清楚,咖啡機的線條突出,拍得有氣氛。
石:陳上士沖洗時增感到一千六。
副處:和你拍女人相隔多久?
石:二十五日凌晨剛過零點拍到女人,二十五日晚上十點十五分拍水手看書,二十六日凌晨零時十二分拍咖啡機。
副處:不管用什麼相機,照理拍出來不會相差太大。
石:是。
副處:奇怪了,當時沒汽車經過巷子,汽車的大燈說不定照在對面。
石:報告,應該沒有。
副處:女人沒再現?
石:報告長官,我相信等得到。
副處:休息一下,保防官,貴單位請我喝杯茶怎麼樣,烏龍最好,謝啦。
教室朝北是黑板,兩旁各一扇門,東邊靠牆是連隊書箱,西邊靠牆則是由上到下一排報夾,依序掛著中央日報、青年戰士報、新生報、革命軍月刊。
長形講桌後面坐了三位長官,許雅文副處長、隨他來負責記錄的少尉政戰官、石曦明所屬憲兵指揮部的中校保防官。
休息時間,副處長抓過青年戰士報,腳蹺桌面看報,當伙房送早餐來,他才放下腳。
石曦明六點下監視哨,七點十分即在教室內說明監視日誌內兩次關於女人的記載。
伙房傅中士領著一名充員兵送來早餐,豆漿、饅頭、醬菜。
「哎喲,麻煩傅班長親自送來。」
「副處長大駕光臨,我能不自己送來,到時不被你罵死。」
「哈哈,傅叔叔,我爸成天盼你給他送去饅頭,誰敢罵你。」
「準備了,等下你帶回去。」
「因為有你,看來我得天天向憲兵指揮部報到。」
早餐比平日豐富,還炒了蛋,副處長將炒蛋和油條夾進饅頭一大口咬下。
「傅叔叔,油條剛炸的?你夠意思。脆又油。」
「新油炸的,怕你挑嘴嫌油耗味重。」
「哪敢挑嘴,傅叔叔別拐彎罵我。」
「拐兩,你不吃?」傅中士用濃濃四川鄉音的國語罵。
「吃。」石曦明以四川話回。
部隊裡很少人叫他的名字,大多直接稱呼連隊用的代號,拐兩,他在連裡排名第七十二。受完訓,調至憲兵指揮部待了一年多,輔導長原來要他受另外三個月士官班訓練,之後晉升下士,說不定能在退伍前升到中士,可是得簽志願留營合約,增加兩年服役期,領職業軍人待遇,若服役滿十年,還有終身俸。他對輔導長說,計畫退伍後重考大學,再當兩年兵太長了。
「聽講你不願意簽志願留營?」副處長喝著豆漿問。
石曦明不敢回答。
「重考大學?你十六歲入黨,父親是拿過虎賁勳章的退役陸軍士官長,背景不錯。這樣,我對你輔導長說,給你溫書假,送你去考政戰學校,不然陸軍官校,同樣教育部承認的大學學歷。」
石曦明依然沒回答,他埋頭吃早餐。最愛醬菜裡的辣蘿蔔乾,和炒蛋一起夾進饅頭。他每天早餐兩個饅頭,另一個抹果醬或者蘸砂糖,這天傅中士不但送來整瓶自己熬煮的草莓果醬,也將糖罐子重重撳在石曦明面前。
八月二十一日奉命向劉班長報到,分配新的工作,劉班長率一組五人盯牢代號「水手」的目標物,每天至水手住處對面的公寓,連續八小時的監視。
憲兵對任何交付的任務沒有興奮、沒有抱怨,調查組至少比在總統府外站崗好多了,特別冬天,站總統府的憲兵講究體面,只有短夾克沒有禦寒野戰外套,執勤前軍服內襯至少兩天份報紙,老鳥由經驗累積出的學問:舊報紙除了包燒餅油條,更能擋風。
劉班長本省人,話不多,派拐兩、么洞四與洞五的國強分三班監視水手,早班六點至下午兩點,中班由下午兩點到十點,接著是晚班,石曦明資歷最淺,當然執最苦的晚班勤務。
監視哨的公寓位置好,水手家正對面,一樣的二樓。室內未裝潢,屋頂吊一盞不知多久未擦抹的日光燈管。餐廳與客廳連在一起,空得講話傳出回音。後面的臥室當做長官視察時臨時辦公室,外面空蕩蕩,家具只一張四方桌、四把摺疊椅、一張高的圓板凳、兩床軍毯。所有執勤時需要的用品都擺在桌上,熱水瓶、電鍋、茶葉罐、茶杯。最重要的工作日誌則於一角穿洞繫了繩子掛在窗邊的釘子上。按照輔導長指示,每半小時寫一次日誌,格式為時間、天氣、對方行為、周圍狀況,每天由劉班長和輔導長閱畢簽名再呈保防官。若發現不尋常狀況則轉呈警備總部,這次因為日誌上寫了女人,警總的副處長來了。
三名監視人員每天寫同樣一行字的日誌:「寂靜,無狀況」與水手離家、返家時間,偶爾記錄鄰居活動情況。晚班最好寫,水手的生活正常,十一點前上床睡覺,沒有夜間行為。這是條小巷子,住的多為準時上下班的民眾,電視夜間新聞結尾的氣象預報等於催觀眾上床就寢,能寫的不外乎每半小時同樣的監視報告。
石曦明嫌日誌乏味,有虧職守,偶爾隨興寫下自己感覺,「今晚月色皎潔」、「洞兩三五落雨,小雨」、「監視哨三樓王太太今天去了南門市場買蔡萬興粽子」或「對面傳出播放唱片的鋼琴聲音」。
保防官批示:「盡量詳細的寫。」
寫了月色,寫了星光,寫了女人的事。
執勤時他們必須坐在棕色窗簾遮掩下窗後的高板凳,彎點腰再伸長脖子恰好貼近觀景窗,相機架於三腳架,鏡頭穿過窗簾一角對準水手家窗戶,傍晚時陽光斜射使玻璃反光,但晚上不會。
離開營區前解決大號,一進入監視哨,上廁所不得超過兩分鐘,查到不在崗位、打瞌睡,擅離職守送軍法,當兵當不完。
夜晚的窗戶透得像沒有玻璃,有時能看到對面房間最裡面的廚台。水手睡覺前關掉所有的燈,僅留沙發旁大約四十燭光立燈,光源有限,照到的地方也僅沙發一側與半張小圓几。
平日晚上八點以後,水手大多坐在桌子前讀書或改報告。那張方桌很大,不是飯桌,用鐵道的枕木拼成,桌面應該刨過,看上去平整,如果請客吃飯,一邊能坐兩人。水手很少在家吃飯,桌子用來工作,堆滿書籍、雜誌。工作時總放唱片,古典音樂為主,大部分是鋼琴獨奏。
水手的休閒活動是練書法,比書本還大的硯台與筆架掛的五枝毛筆,他每隔幾天寫一回字,寫在報紙上。據說練的是柳公權字體,秀氣。每張寫過的報紙被收進監視哨,應該說凡是水手屋內的紙類垃圾都在他們這裡。水手請了位五十多歲歐巴桑每周二與周五打掃房子,歐巴桑有他房子鑰匙,中午前打掃完,離去時順手將垃圾扔進巷口木條釘成的垃圾箱,由水手小組成員撿回作為證物送至單位。
監視哨桌上擺了一具黑色沒有號碼盤、沒人在意的電話機,用來轉接水手家電話,傳至營區的監聽總機。值勤者若遇突發狀況也能用它向總機報告。
話機從未響過,從沒人拿起話筒對總機說過話,長官也不用這個電話下達指示。倒是水手家電話響起,監視哨的分機同時亮起紅燈,這時執勤者必須馬上貼近觀景窗拍下水手接電話的表情。保防官說表情常洩露講話者的情緒。
水手不太有情緒,聽音樂閉眼,講電話蹺腳。他本名黃偉柏,在美國念完碩士回台北的大學教西洋文學,桌上和書架大部分是英文書,小組成員沒人搞得清那些是什麼書,么洞四向保防官報告:
「我們要是英文好就不會來當兵了。」
早班與中班的光線好,每天必須拍水手的書架,定期比較哪幾本不見了,又新增哪幾本,有沒有簡體字的。上級另派人調查不見的書去了哪裡,新增的是哪裡來的。
守了三十五天,終於對焦只穿男人襯衫的女人,按下快門,連續三次,但石曦明卻拍下模糊得只剩一團光的畫面。
老人與海
小說一開始是這麼寫的:
他是個駕小船在灣流中獨自捕魚的老人,而他已經八十四天沒捕到任何一條魚了。
八十四天沒捕到魚的老人仍如往常繼續駕著他的小船下海,今天他能捕到魚嗎?石曦明覺得像老人,每天守在相機前,沒有目的守著,他等待炮彈炸中對面二樓呢,還是外太空飛碟以照瞎目擊者眼睛的強烈光束包圍住水手?八十四天沒捕到魚,每天仍得出海,老人期待魚,他則有目標了,期待拍到半夜出現的女人。
若重新回想人生,石曦明的改變應始於《老人與海》,不過《遠東實用英漢辭典》幫助他考上大學。第一個星期背完A,背的方式是:azimuthal,方位的。Acacia,刺槐。他猜得出「方位的」是什麼意思,但「刺槐」呢?不管懂不懂,他全背起來。
Abandon,放棄、遺棄、放縱、狂放。
放棄和放縱差很多,輔導長檢查私人用品,石曦明的《遠東實用英漢辭典》正好停在abandon那頁,他問:
「輔仔,你大學畢業,這個英文單字到底放棄我還是放縱我?」
輔仔兩眼從鏡框上緣射來:
「我物理系的,去問一連林排,他英文系。」
輔仔事先接受副處長與保防官短暫詢問,他認為石曦明聰明,做事態度在義務役裡算七十分,近期突然用功,背英文單字、看參考書,顯然決心重考大學。石曦明也看小說,輔仔稱之為很嚴肅的文學小說。
副處:水手念書,你也跟著念?看起來水手做了件好事。
石:我明年三月退伍,七月聯考,要趕快念書了。
副處:重考大學?打算考哪一組?
石:上次考甲組,數學成績還好,其他的差太多,這次想考乙組。
副處:理工好找事,乙組出來找不到工作。水手都看什麼書?
石:大部分英文的,小說、詩,還看外國雜誌。
副處:哪些?
石:Time、Newsweek、Sports Illustrated。
副處:你呢:
石:參考書和字典,最近也看海明威。
副處:覺得海明威的小說怎麼樣?
石:好看,可是看不太懂。
副處:看不太懂怎麼會好看?
石:裡面人物講的話很有個性。
副處:少看閒書。
部隊鼓勵充員兵讀書上進,營區十點半熄燈,對用手電筒讀書的不處罰、不攔阻,善意的當作沒看見。
保防官教導監視哨人員使用檯燈時燈罩要以厚布蒙住,避免光線外瀉。監視哨是尋常民家,整夜亮燈太引人注意,容易被受監視者發現。檯燈擱在地面,窗簾拉密,遮住燈罩。
彎腰看地面的書很累。
八月二十八日水手開始不對勁,和書有關,早班拍到他看《容齋隨筆》的畫面,新出現的書。保防官背著手在屋內跺步說,南宋洪邁寫的雜記,歷史、人物、兵法、詩詞,無系統可言,無非知識分子閒來胡寫一通自娛。單位裡經過相片一張張比對無聊的《容齋隨筆》,水手屋內一下子冒出三本,一般人不會沒事買三本一樣的書,保防官口氣平靜的說,《容齋隨筆》是毛澤東最愛的書。
大家恍然大悟,原來毛澤東愛這本書。
保防官仔細研究過,《容齋隨筆》沒什麼階級意識之類的共黨言論,水手為什麼突然買三本?不拿到水手的書無法一探究竟。
誰會買三本同樣的書?好看到送朋友?水手沒朋友,至少石曦明沒見過朋友拜訪水手。為什麼讀那麼多書卻沒有朋友?
保防官督導,劉班長領隊,趁水手上課時間,潛入他家抽查《容齋隨筆》,單位買好同樣的三本,抽換水手的三本,由專門人員檢視內容。
書內未發現眉批、畫紅線、點標點符號的紅點,嶄新的書,其中一本八十九頁和九十一頁裝訂時未切割完全,仍黏在一起。
執行過程簡單,挑中午時間,鄰居午睡或上班,石曦明打前鋒,拿備份鑰匙開大門,輕聲登上二樓再開水手住處木門,劉班長跟著進去,和石曦明各舉相機對室內拍照片,各個角落、裡面的房間與廁所、浴室、書架後面、床底,除了換出水手的《容齋隨筆》外,不准動其他物品。
副處:你拍的照片?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擱在哪裡?
石:床頭。
副處:擺在床頭代表他睡前看,你對他看《老人與海》好奇?
石:是。
副處:還有呢?
石:沒特別注意,不過都拍回來了。
副處:他的臥室怎麼樣?
石:一張單人床,床頭掛了畫。
副處:這張中南部農家曬穀場的畫?
石:是。
副處:曬穀場曬了收割下來的米,這邊掛了衣服。曬衣繩上還有什麼?
石:鹹魚吧。
副處:找到女人的用品、衣服、化妝品什麼的?
石:沒有。不過我聞到他屋裡有股味道。
副處:沒關係,說,說錯了頂多挨罵,不槍斃。
石:我聞到比明星花露水淡,比肥皂濃的味道。
副處:香水味?體味?男人的,女人的?
石:應該是香水味,分不出男人的還是女人的。
副處:小石,看樣子我遲早得槍斃你,聞到香水味的是你,你卻給不出答案是誰的,一個可能,你窮極無聊到謊報,另一個可能是找不到香水女人藏身地方,怠忽職守。
石:報告長官,絕不是我瞎掰,真的聞到。
副處:會不會八月三十一日你們潛入水手住處聞到香水味,你疑神疑鬼懷疑屋內有女人,九月十一日見到人影,下意識認為是女人?
石:不一樣,九月十一日我真的看到女人,早忘記八月三十一日聞到香水味。
副處:好吧,這麼問你,聽說你也看完《老人與海》,看出什麼苗頭?老人把魚宰了做殺西米?
因為進去過一次,石曦明對水手屋內堆得到處都是的書感到好奇,水手到底為什麼迷在書裡面?
拍回來的照片貼滿監視哨牆壁,石曦明覺得《老人與海》熟悉,但想不起什麼時候看過。他沒讀過這本小說,他看的是電影,史賓塞.屈賽演老漁夫,高二時他和同學翹課去敦化北路青年康樂中心看的,一張票看連續放三部舊片,幸好《老人與海》是第二部,多少還留下印象,第三部片子他睡掉了。
休假日他到重慶南路買了一本,看完第一頁便停不住,那晚他有兩個小時忘記監視對面房內的動靜,忘記日誌,忘記參考書,連那個女人,他也忘得光光。第二天接班的國強開門進來時他想起日誌,趕緊補寫。補日誌花不了十分鐘,每半小時重覆的寫:
無動靜、無狀況。
八點二十分水手提公事包出門,他的課表也貼在監視哨內,第一堂課上午十點,連續兩堂到十二點,中午休息時間很長,三點到五點再有另一堂課。於學校食堂吃完晚飯回家,大約已過七點了。
周五沒課,水手仍待在學校,另一批人員負責他在校內的活動,也寫日誌交給保防官,不過石曦明沒看過。
老人抓到魚卻迷失方向,找不到陸地,好多天後他帶著被其他魚啃得只剩骨架子的馬林魚回到港口,老人很累很累。
馬林魚長什麼樣,很大嗎?和鯊魚類似?
石曦明回營房未如以往馬上睡覺,抱著書看完時剛好吃中飯。可能受小說裡老人的影響,出奇的餓,吃了三碗飯,這才鑽進棉被悶頭大睡。
【內文試閱】
Nikon F增感至一千六
台灣區警備總司令部所屬保安處、特檢處、特種調查室以上三單位聯合偵訊
主持人:許雅文(警總保安處中校副處長,以下簡稱副處)
筆錄時間:民國六十年十月七日
筆錄對象:石曦明(憲兵指揮部調查組一兵,以下簡稱石)
副處:身分。
石:報告長官,一兵石曦明,兵籍號碼宇么五三洞四五,隸屬憲兵指揮部調查組,民國五十九年三月七日入伍,同年十一月一日調升一兵。
副處:看你的身家資料,老太爺石重生是青年軍兩洞么師一等軍械士官長,打過古寧頭,退伍了?
石:是,目前在台北市公車處。
副處:司機?...
目錄
民國九十七年(一)
民國六十年到六十一年
Nikon F增感至一千六
老人與海
花瓶和花
編號七與編號八
化名桑提亞哥
走出了火焰的圍城
民國九十七年(二)
第二部民國六十四年到六十五年
楚浮、九萬、老高和其他
秉忠、四十萬、五星旗和其他
籃球、阿玲、八卦鏡和其他
Jokers、套子、古曼麗和其他
失火、螞蟻下流、單吊和其他
關爺、點滴、螺絲釘和其他
美神、切、阿玲和其他
第三部民國七十二年
石曦明回來了
母親的葬禮
胡又芬:我沒獨自去過黃教授家
阿玲:不是那種下流
秉忠:還為一個女人
許翠明:到我媽走的那年為止
石曦明:好長,好冰涼的走廊
許雅雯:屋裡有個女人
民國九十七年(三)
民國九十七年(一)
民國六十年到六十一年
Nikon F增感至一千六
老人與海
花瓶和花
編號七與編號八
化名桑提亞哥
走出了火焰的圍城
民國九十七年(二)
第二部民國六十四年到六十五年
楚浮、九萬、老高和其他
秉忠、四十萬、五星旗和其他
籃球、阿玲、八卦鏡和其他
Jokers、套子、古曼麗和其他
失火、螞蟻下流、單吊和其他
關爺、點滴、螺絲釘和其他
美神、切、阿玲和其他
第三部民國七十二年
石曦明回來了
母親的葬禮
胡又芬:我沒獨自去過黃教授家
阿玲:不是那種下流
秉忠:還為一個女人
許翠明:到我媽走的那年為止
石曦明: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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