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風日下,好心沒好報!
江慎行忍不住哀歎起這段剪不斷的孽緣。
要知道,遇到風唳行,就等於會遇上數不清的麻煩啊!
偏偏有人不長眼,一眼就被風唳行的俊俏外表給騙得團團轉。
蕭少艾──就是這個被迷昏頭的,竟想請風唳行去管帳!
說實話,高壯的身形加上威嚴凜人的氣勢,
蕭少艾憑著精明的辦事能力,將客棧老闆當得有聲有色。
但先不論風唳行已經有呼延律龍這個情人了,
他那種性格,添亂本事可是一等一的高!
而且說到底,風唳行惹的麻煩,
最後那爛攤子還不得由自己來收拾嗎!?
章節試閱
楔子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遊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唐‧蘇味道《正月十五夜》
時逢正月十五燈會,即便是月上柳梢,岳州城內依然燈火通明,大街上摩頂放踵,好不熱鬧。
呼延律龍緊盯前方一臉好奇、四處探頭探腦的人,眸裡寫著無奈卻也有更多的寵溺,生人勿近的凜冽氣勢只有在對方回頭視線交會時,才會釋放些許溫柔。
忽然,他長臂一伸,勾住前方踉蹌失足的男子,極盡呵護。
「當心腳下。」
「沒事的啦。」被護在懷中的男子轉頭,俊美白皙的臉上洋溢興奮,拍著搭在腰上的手。「你沒來過江南不知道,這岳州燈會比長安城的要熱鬧許多,江湖雜耍、各地美食匯集一地──你瞧,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吃到腦滿腸肥也心甘情願。」
腦滿腸肥……呼延律龍還真不知道要怎麼接下去。實在無法想像懷中人會有腦滿腸肥的一天。
逃亡一路上,他見識到風唳行的食量,怪的是,不見他多長半寸肉,一樣削瘦單薄,都不知道那些食物給他吃到哪去了。
「沒有哪個欽命要犯像你逃命逃得這麼自在。」呼延律龍笑嘆。
「那可不一定。」俊美男子──昔日大唐智將、如今淪為叛逃欽犯的風唳行哼聲:「別忘了,通敵叛國、解散大軍的欽命要犯可不只我一個。那兩個傢伙肯定比我更懂得享受。」
「我懷疑。」
真不給面子。「我說啊,人生苦短,行樂要及時啊。美食──不,是美景當前何苦無病呻吟。像我這樣開開心心不好嗎?」
「你開心過頭。」
「……不管了,快點!我要吃糖葫蘆,那裡,就是那個攤子──」話說一半,風唳行仗著自己南方文人的書生體形在人群間鑽營。
這可苦了北方胡族出身的呼延律龍,高壯的身形在人群中還很難行動。
「走慢點,不要走散了。」
「怎麼可能。」風唳行回頭朝他一哼。「不要小看我。」
呼延律龍不以為然地挑了眉。
這個男人……「我說你就別窮擔心了。」風唳行走向他,輕拍臂膀。「想想看,你個兒這麼高、那麼顯眼,我抬頭就能看見你了,怎麼可能走散?再說啦,這兒可是我的地頭啊,一切看我的!」話完,不忘拍上胸脯,自信滿滿。
是這樣嗎……呼延律龍攏眉,看著又直直往前衝的風唳行。
還是看緊點好。他無奈暗忖。
誰教自己的心拴在這樣的男人身上。
第一章
「來喲──青菜蘿蔔樣樣有,來買喲──今兒早現採的喲……」
「來來來,這位俏姐兒且停步,魚要好吃趁新鮮,買條魚吧──」
「快快快,果子正當季,要買要快、要買要快呦──」
一大清早,縣城的市集大街上吆喊聲此起彼落,小販無不使出全力吸引來往路人,希望能多掙點銀兩好圖三餐溫飽。
一名身著土黃布衣的男子踏進市集,不似其他路人趕早市的匆忙腳步,他的步伐從容得近乎緩慢,一攤接著一攤仔細打量。
未多時,他停在麵擔子前,點了碗白麵入坐,待麵送上,倒了點小販特製的香醋唏哩呼嚕大快朵頤起來。
咕嚕嚕……響亮的腹鳴頓住他囫圇吞麵的動作。抬眸,另一端桌緣掛著髒汙難辨的上半張臉,只有一對眼珠子閃閃發亮,帶著強烈的渴望死盯他手上的麵。
是個孩子。
咕嚕嚕……咕嚕嚕……孩童盯視白麵的眼怯生生往上移,看向這名男子。
或許是男子平實的外貌帶來的親近感,孩童的眼神帶著渴求和一絲好奇。
……男子停箸,沉默地回以凝視。
「去去去!給我滾一邊去!不要杵在這壞我客人的胃口,快滾!」麵擔老闆威喝。
「哥哥……」無力的軟語從桌下怯怯飄來。「雀、雀雀餓……」
男子引頸垂視,男孩腳邊蜷曲著同樣髒汙的小黑球,抬起雙頰瘦凹的臉,只剩一雙眼睛可憐兮兮地瞅著他。
見兩個乞兒死賴不走,怕嚇走客人,老闆這次揮舞汗巾上前趕人。「聽不懂人話啊!還不滾!別妨礙老子做生意!給我滾──哇啊!?」突然小腿肚一記吃痛,老闆頓話訝叫,穩住身子。
怎回事?老闆一臉莫名其妙,左右張望了下,發現沒有異狀,又回頭趕人。
「我說叫你們滾是──」
「給我兩碗白麵。」男子打斷老闆的話道。「給他們,算我的。」
老闆為難地看著出聲的男子,見對方一臉老實相,遂道:「這位客倌,這兩個小鬼這麼髒,坐我這攤怕給別人瞧見了以為我這攤子不乾淨,我怎麼做生意──」
「那能不能算便宜點,」考量到自己的盤纏有限,男子認真提議 :「讓我帶這兩個孩子到一旁吃,不妨礙你做生意。」
「算便宜?你是說打個折?」
男子點頭。「我買麵就是客人吧?」
「這當然。」
「就可以在這兒吃吧?」
「是、是沒錯。」
「現在我買了麵,你卻不給位子讓我們坐著吃,這不好吧?」男子溫聲詢問。
「是啊,是不太──咦?」老闆傻眼,好一會才理解他話裡的意思。「咦!?不是吧!您話不能這樣說──」
「這兩個孩子一看就知道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一說到這話頭,男子忍不住鼻酸,男子漢的熱淚盈滿黑白分明的眸,直盯著麵攤老闆。
「是啊,真可憐──啊!?」老闆突然醒神,驚訝地瞪著以為很老實的客人。「不是!我才不管那麼多!這年頭誰日子好過了──」
「真的不能打個折扣?」
淚光閃閃的眼睛太真誠,刺得老闆一陣心虛,覺得自己像壞人。「爺,您、您這是為難我啊,我這小本生意的……就算您要做好事也別這樣──」
「你也知道我在做好事?」
「呃,欸……」
「既然如此,你這般阻撓不就是在做壞事?」不帶一絲質問,男子溫厚平穩的聲音純粹是認真地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呃,這、這這……」
「助人為快樂之本,老闆。」男子溫笑。「就我帶走的兩碗麵折個兩成價可吧?就當是做好事,好嗎?」很好商量的語氣。
「這──我、我……我賣就是了……」
「三、三碗!」較大的孩子似乎看出男子有心給他們東西吃,急切地比出三根黑汙的手指。「還、還有個哥哥……」
男子點頭,看向老闆。「來三碗麵。」感謝之情溢於言表。「老闆果然是好人。 」
「是……」好人個鬼!啞巴吃黃蓮,老闆苦著臉回去煮麵。
是誰說相由心生的?這爺根本就是騙人的嘛,一副老實樣,怎曉得嘴巴竟然會這麼厲害,啊啊……
他、他一碗麵也才賣兩文錢啊!嗚嗚……
男子在兩個乞兒帶路下,轉到麵擔子旁的小巷。
「你們快吃,吃完我好把碗還給店家。」
乞兒聞言,大的那隻搶過男子手中兩碗白麵,塞了碗給小乞兒,兩個孩子連木筷都不用,直接用手抓著麵條往嘴裡塞。
看著他們狼吞虎嚥,男子喉間一陣哽咽,強忍住:「吃慢點,別噎著了。」溫聲提醒後問:「不是說還有一個?」
男孩塞了滿嘴麵條說不出話,抬起下巴點向另一處,發出「唔唔唔」的聲音告知。
男子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角落一處隆起,上頭蓋了張破草蓆。
是病了嗎?男子走近時邊想著是不是該找大夫來看,卻也遲疑。
他的手頭並不寬裕,能幫的實在有限。
思忖的當頭,左手拉起草蓆一角,掀開。「這個小兄弟──」
倏地頓口,「啪」一聲蓋回草蓆,同時將麵碗放在草蓆旁,迅速轉身走人。
啪!草蓆下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男子踏出第一步離開前抱住他小腿。
「慎行!我就知道是你!我終於找到你了!」
「將、將軍……」似哀嚎的低喃和瞬間慘白的臉色足可說明一切。
世風日下,好心沒好報──
***
江慎行看著對桌一大兩小埋頭苦吃的腦袋,一臉沮喪。
掂掂自己羞澀的阮囊。
這下,麻煩了……他哀叫在心裡。
倒不是付不起帳的問題,而是付了帳之後,他就沒錢採買貨樣,回去怎麼做生意?
唉。哀怨的眼掃向坐在兩個孩子中間的大頭,喟嘆:「孽緣……」
「啥?」大頭一抬,嘴角還掛著兩粒米。「你剛說什麼?」
「我說──」江慎行頓口,轉道:「靈州別後,您不是和呼延律龍雲遊四海,怎麼會流落街頭,還帶著這兩個孩子?」說話時,他邊伸手以姆指撫過對桌人嘴角,拂去損了昔日主子俊美表相的米粒。
客棧用餐前已跟風唳行簡單梳洗過一番的乞兒同時抬起白淨小巧的臉,好奇地看著大人說話。
「嗯,這個啊──」風唳行眼珠子一轉,「我來到湘江忽然想起你以前說過的話──你說要是能辭官,打算回鄉過平靜日子,所以就來找你啦。」
「呼延律龍人呢?」
「……別提了。」風唳行放下碗筷,大吐苦水。「真是讓人擔心的傢伙,我千里迢迢帶他來江南,本想領他遊遍江南美景,誰知道他竟然在岳州城迷了路──唉,害我找得那麼辛苦,真是的。」
「這裡是永州。」
風唳行一愣,轉道:「我怕他出了岳州城,一路往北找──」
「永州在岳州的南邊。」江慎行瞇眼。
……尷尬氣氛瞬間籠罩小小方桌。
「你們兩個小鬼聽大人說話做什麼?吃飯!快吃!」木筷再度動了起來,在注意到昔日副將的視線仍然鎖定自己不放時停下。「你不曉得這樣看人會讓人壞胃口嗎?」
「您的五臟廟應該祭得差不多,可以說實話了。」
「什麼?」
還裝傻。深知這位大唐智將把自己弄丟的本事有多高,江慎行開門見山直接問:「您走失幾天了?是不是在岳州城迷的路?」
「呃……」
「以您的腳程估算,少說也半個月餘了。」江慎行邊說,捻著手指數數。「如果我記得沒錯,正月十五岳州燈會──您是在那時和呼延律龍走散的吧?」
「吶……」
「這次是為了什麼?烙餅?甜饅頭?七巧板?九連環?」回想過去,這個主子失蹤的原因不外脫吃喝玩樂。「還是──」
「夠了夠了!不要翻老帳啦!」風唳行打斷他,握住江慎行清算細數的指頭哀叫:「我知道錯了,我說實話、說實話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請說。」
「我就知道官場人情薄──」他嘟嚷。「沒了官位、少了官威,以前做副將的就往我頭頂上爬了……」
「您有那東西嗎?」江慎行冷冷一瞥。「還不說。」
「就、就、就是……」風唳行舔舔唇,乖乖道出原委。
無力……
江慎行想不透為什麼當年在北方戰場,自己會把命交給眼前這個為了根糖葫蘆迷路到永州城的男人。
岳州和永州,一個地北一個天南,要迷路到這種程度需要何等不世出的「天賦異能」啊!
還有,他原籍杭州,回鄉後因故搬到龍泉鎮,這回到永州辦貨,沒想到會遇見他──唉,只能說瞎貓碰上死耗子,什麼好運都讓這個迷糊的主子給佔了。
「您的軍餉呢?我那時算給您的少說也有幾百兩。」
「那種麻煩的東西當然是交給呼延律龍保管啊,這樣就算遇到山賊流寇,也是搶他,輪不到我身上。」風唳行為自己的聰明得意揚笑。
「您……就沒想過留一點在身上以防發生意外?」
風唳行嗤鼻,手掌左右一揮。「怎麼可能有那種事。」
「『那種事』已經發生了,將軍。」一把辛酸淚,無語問蒼天……在他任內,包括自己在內的六萬餘大軍沒被玩死真的是上天眷顧。
「不要擔心,呼延律龍武功很好,他一個人不會有事的。」風唳行拍拍舊部屬微顫的肩頭,安慰道。
「他是不會有事,您卻會出很多事。」江慎行沉重嘆息。「也不想想您的身分,要是被發現了──」
「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江南偏安,北方的消息來到這七折八扣下來也沒幾句是真的,再加上朝政日壞,各道府擁兵互鬥都來不及了,哪還有心思管這事兒。別說追緝了,連經過道府都沒人睞我一眼呢。」
只有這種時候腦子特別靈光。江慎行暗嘆。
俊美秀麗的臉上掛著燦亮笑容。「放寬心,你我重逢也是有緣,本來嘛,我們是同鄉又是曾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在軍中你照顧我甚多──我們倆是什麼樣的交情,回到湘江當然要找你敘舊啊,這下可好,天公作美,我也省了事。」
「是,您是省了事。」麻煩的是別人啊。
呼延律龍現下應該還留在岳州城四處找人吧?江慎行暗忖,思考著要怎麼聯絡對方,讓對方知道人在他這。
還有這兩個孩子──江慎行移開視線看向好奇望著自己的乞兒。感覺自己被注視,兩個孩子同時停下木筷抬頭回視──大的眸裡有好奇,也有更多的戒備;小的則是更多的好奇與毫無保留的信賴,還朝他甜甜一笑,笑得他心頭一抽,微疼。
怎麼能放著不管?但兩個孩子──不,是三個!其中最大隻的還是最麻煩的那個……
驀然想起之前在街上掃過一眼的徵人告示。
幸好,那託單是一個月後的事,看來只好先留在城裡掙點錢採買,一邊想想怎麼安置這兩個孩子。
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不被人發現的狀況下讓呼延律龍知道他將軍人在永州城,唉……
***
岳州城外,一名旅人叫住從城裡出來的老人。
「老丈請留步。」
「咦?」扛擔子的老人停下腳步,回頭,一臉疑惑。「這位小兄弟是在叫我?」
「是的老丈。」旅人打了個恭,十分有禮。「敢問這城裡哪家客棧您最推薦?」
「有間客棧。」
「啊?」旅人困惑。「哪間?」
「不是哪間,是有間──那兒的東西可是人間美味啊,聽說總廚子還是宮裡出來的,乖乖個隆叮咚,廚藝棒得不得了!」
「哪間?」
「怪了,你這年輕人耳朵怎麼這麼差。老頭兒我都說有間客棧了不是。」
旅人露出古怪的表情。老丈還是沒說哪間啊!「我知道有間客棧,但它是哪一間啊?」
「就是東大街的有間──啊啊啊!?小兄弟不是中原人啊?」
「在下打思琅來……」
「原來如此。」老人家哈哈大笑。「就說它這名字古怪──老頭兒我剛說的有間客棧就是客棧的名啊,哈哈……咱們這兒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大唐美食何處尋,有間客棧樣樣精──上那吃飯夜宿準沒錯。」
「啊?啊啊……」旅人終於懂了。「謝謝老丈。」再鞠個躬,牽馬入城。
後頭老人高喊:
「欸,別走錯了,在東大街啊,人排最多的那家就是了欸!」
有間客棧,今日依舊生意興隆。
「爺,您別一邊看帳一邊吃飯成嗎?」瘦小的趙大嬸不贊同地瞪著坐在滿桌佳餚前,一雙眼睛還是死盯著左手帳簿、右手木筷動也沒動的主子。
無奈,她這個打小照顧到大的主子恍若未聞,一雙眼移都沒移一下,還是鎖死在讓人眼花繚亂的數字堆裡,不肯理她這個奶娘。
一寸光陰一寸金,何況身為大唐分號最多、幅員最廣、名氣最響的「有間客棧」主事者,蕭少艾的一寸光陰堪抵百寸金。
「爺!」趙大嬸終於忍不住提高音量。
……聽不見,河東獅吼聲如蚊。
「大寶!」
噗嗤……底下幾個等著主子布達命令的帳房一旁忍俊不住,轉身悶笑。
「奶娘!」飯桌前大塊頭的偉岸男子終於抬頭,濃眉鎖起不悅。「別那樣叫我!」低沈渾厚的聲音不怒而威,嚇得帳房們斂起笑聲。
可他這招獅子吼對拉拔他成人的奶娘一點用也沒有。只見趙大嬸雙手扠腰,無視主子比北方胡人還大的塊頭及那張粗獷嚴肅的臉孔,連連哼聲:
「不這麼叫您會回魂嗎?您自個兒塊頭大、肉多骨粗禁得起餓就算了,帳房先生們可沒本錢陪你一起挨餓。」
這孩子打小就是這副德性。一旦認真做事就一股腦往裡頭鑽,其他的全給拋在腦後不管。
「啊?」蕭少艾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帳房們個個抱著肚子,身為主子的他不由得一陣心虛,打消追問帳目的主意,改口道:「你們都先下去用膳,一刻鐘後到書樓。」
「是,爺。」不是餓痛、而是笑痛肚子的帳房們魚貫離去。
待他們走後,蕭少艾回頭,左手一動。
啪!一隻小手將他拿起的帳簿按回桌面。「您那幾間客棧不至於在用膳的時候倒的,爺。」
「不是幾間,是十五道十四郡共二十九間,奶娘。」蕭少艾拒絕被小看。
「管他幾間,我說不會倒就是不會倒。」
蕭少艾嘆了口氣。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這位打小喊他大寶的奶娘生氣,偏她總是莫名其妙動怒,果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還有,關於您的婚事──」
「我餓了!」蕭少艾忽然大叫,打斷奶娘的話。「我要用膳,好餓好餓……」
話完,埋頭囫圇吞棗猛吃飯。
「爺!」趙大嬸氣結。
對完帳後,蕭少艾食指成勾,敲著閤起的帳簿,銳眸掃向如釋重負的帳房們,突問:
「要設在龍泉鎮的第三十間客棧為何至今仍無消息?」有力的嗓門不用大吼就氣勢十足。
以為對帳無誤可以鬆一口氣的帳房們再度繃緊皮,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互相指派,最後全集中在資歷最老的老帳房臉上。
總不好對老人家粗聲粗氣吧……雖然知道主子只是嗓門大,可隨便一吼下來,加上高頭大馬的身形和粗獷霸氣總也是駭人,能閃多遠是多遠。
這幫沒良心的小兔嵬子……老帳房不得已只好出聲:「咱們看中的地點已經有主了,那地主堅持不賣。」
「價錢談不攏?」
「不,咱們多出一倍價,對方也不賣。」
「那就另選他處,龍泉鎮又不是沒其他地方。」
「可獨獨那兒──無論是地段、風景──都符合爺的要求。」老帳房苦著臉。「負責購地的人回報那地主說就算咱們開的是天價,他也不賣,忒是難纏。」
「對方不愁錢?」
「不,聽說非常窮,在那經營客棧。」
「同行?」蕭少艾挑眉,「經營客棧還能窮到哪去?」
「呃……是家破客棧。」老帳房抿了抿唇。「很破、非常破、嚇死人的破。」
這樣還不賣?蕭少艾隻手撐額猜忖對方心思。「是想坐地喊價麼?」
「不無可能。」
蕭少艾沉吟了會,忽然回神,揮手遣了帳房下去,兀自沉思。
就在這時,門外守候已久的趙大嬸懷裡抱著一堆卷軸搖搖晃晃走了進來。
「爺,媒婆帶畫軸來了。」
「畫軸?」如夢初醒。「什麼畫軸?」
「名門閨秀的畫軸啊!」趙大嬸滿臉笑容,邊打開邊說:「這些可都是長安城裡最最最最最有名的千金小姐吶,有家裡做胡貨買賣的、還有湘繡──」
「奶娘!」蕭少艾右拳擊上左掌心,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叫了聲:「龍泉鎮那兒有事擺不平,我出面處理,順便巡視江南分號,家裡就交給妳了。」
「啊?」
「就是這樣。」腳底抹油,溜!蕭少艾推開在眼前攤開的美人畫軸,霍地起身往門外走,高壯的身影在曲廊疾衝,一面發號施令:「阿福、何安,準備行李,立刻上路!」
「爺?爺!」趙大嬸回過神來,追了出去。「記得把畫軸帶著路上看啊,爺!」
***
江慎行忙了一整天,下工回到暫時棲身的大雜院,還沒進門,就看見一群小鬼頭以風唳行為中心圍坐在四周,個個仰起陶醉的小臉蛋著迷地盯著比手畫腳、時而高聲時而低沉說故事的他。
真不愧是說書的。江慎行憶起當年還在市井打混時初遇的風唳行,那時的他也是像現在這樣神靈活現地述說英雄典故、奇人異事,引人留步。
他也是其中之一。但倘若可以回到那年頭,就算把他打個半死,爬也要爬離開那個圍著聽他說書的圈子。
一步遲疑,半生戎馬,一生後悔,唉。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靈武將軍手中長劍一揮!咚咚咚咚咚──五顆人頭就在眨眼不及的工夫裡落地,咕嚕咕嚕咕嚕滾成一團──」
靈武將軍?長劍一揮?咚咚咚咚咚?江慎行左眉高起。
「哇啊──靈武將軍好厲害啊!」幾個男童眼底發出崇拜訊息,燦光閃閃。
「當然厲害,他可是靈武將軍、大唐智將啊!」風唳行神氣道:「在殺光兇惡的敵人之後,只見這位高大威猛、武功蓋世、馬術精湛的靈武將軍喝的一聲翻身跳上馬背──」
高大威猛、武功蓋世、馬術精湛?右眉跟著上揚。看著「靈武將軍」本人削瘦單薄的身形,回想從軍當時,怎麼也想不出有見他發揮這些了不得的本領過。
還「喝的一聲翻身跳上馬背」哩!雙眉鎖死。江慎行斜眼垂視那個根本連上馬都有問題的本人,受不了地搖頭。
偏說書的風唳行還沒完結,硬要留下壯志豪情的結語:「──揚長而去,唯見黃沙滾滾、寒風陣陣,一片枯葉平地捲起,風蕭蕭兮易水寒──」
「騙這些孩子,您要臉不要?」終於忍不住發話了。
「哎哎──你回來啦。」風唳行笑眼如彎月迎上前,不見慚色。「小虎子、雀雀兒,吃飯嘍!今天帶了什麼回來啊?」
江慎行白了要飯不要臉的昔日主子一眼。「今兒個沒什麼剩的,只有饅頭和滷豆皮。」無奈的聲調隱含抱歉的訊息。
「饅頭跟滷豆皮吶!」風唳行一樣興高采烈,搶過江慎行懷中的油紙包。「小虎子、雀雀兒,先搶先贏,都是我的!」說完,立刻往屋裡衝。
「風哥賴皮!」相處日久、混熟了的雀雀不再怕生,小腳一跺,追了進去。「雀雀也要吃!」
真是的……江慎行搖頭,好氣又好笑。
雖然將軍總說自己貪好美食,可這陣子不管他帶什麼回來,他非但沒吭聲,還帶頭搶吃。
你不懂,食物這東西啊,是愈多人搶愈好吃……
江慎行驀然想起若干年前當他們還是小兵被困山頭時風唳行曾說過這麼一句話。
因為這句話,他們大夥──一百多名被遺棄的兵卒像瘋子又打又鬧搶完最後一餐,吃飽喝足後帶著必死決心睡它一頓飽覺。
隔天一早,就見風唳行盤腿坐在大夥面前嚼了根草,雲淡風輕地笑著說:
「橫豎都是死,大家把命交給我,一起逃出生天怎樣?」
神智初醒的大夥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
「快點決定哦。」風唳行話雖帶催促之意,語調卻還是一副「隨你高興」的慵懶,好像死期將近的人裡頭沒有他一樣。「東風就要來了。」
東風是什麼?大夥兒搞不清楚狀況,但眼下他們沒有個頭兒,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有風唳行神色自若,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樣子。
「我。」江慎行第一個舉手,回應同鄉的戰友。「我的命交你了,反正現在什麼都沒了,不如放手一搏,死也死得精采、豪氣!」
被塵土弄得狼狽的俊秀書生臉漾起燦笑:「衝著你這句話,我就更得想辦法讓你活下來,慎行。」
江慎行訝異挑眉,望著他興奮讚賞的表情,還不知道自己當時做了什麼。
事後從他口中才知當初若沒有他帶頭喊話,就不可能有之後全體弟兄響應、同心殺出重圍的機會。
「每個人都怕當第一個,正所謂棒打出頭鳥──」當他們一百餘人成功逃回軍營,風唳行私下這麼對他說:「但只要有一個起頭,就會有人開始附和。老實說,那時候若沒有你,咱們就沒機會活著站在這兒說話了。」
一股衝動使然,當時的他熱淚盈眶,緊握嘆息地說完這話的風唳行肩頭,哽咽:「往更高處爬吧,風唳行!」
「啊?」風唳行驚訝地看著鼓舞自己的戰友。
「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更多人的命,才能避免再發生同樣的事。你做得到,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可我不擅戰──」
「無妨,我用我的命保護你,你就負責保住大夥兒的命!」衝動萌生的想法在脫口而出後變得更加清晰。江慎行抱著某種覺悟的決心道:「把我踩在腳下當你墊腳石往高處爬吧,風唳行。就這麼決定了!」
不顧風唳行做何想法,江慎行開始尋找有同樣想法的人,首要對象自然是當初一同殺出重圍、知道風唳行本事的戰友。
爾後,包括他在內這百餘人成為風唳行日後受封靈武將軍、統領六萬餘名大軍的基石。
然他們的目標非關大唐盛世、功名成就,而是──
活著返鄉。
「──江叔。江叔?」
感覺衣袖被往下拉扯,江慎行回神,發現小虎子站在身邊。
他蹲下,與男孩平視。「怎麼?」
「風哥不是沒銀子……」小虎子抿唇,苦惱地攢著眉,猶豫該不該照實說。
「有什麼話直說,男子漢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沒什麼不能說的。」
「風哥的銀子全給了牙婆買──買我和雀雀……」愈說愈小聲。
「果然。」江慎行嘆笑,老實臉上漾起說不出的溫柔笑意。「還是老樣子……」
「所以請你別生風哥的氣。我、我和雀雀不會給你添麻煩,我、我會想辦法攢錢還他、也還你!我也會照顧雀雀,我會想辦法──哇嗚!?」厚實的大掌按住小虎子頭頂直揉,壓得他沒辦法把話說完。
力道不重,但因為暖和的掌溫,讓小虎子鼻頭發酸。
江叔的手比把他給賣了的爹更──不爭氣!不爭氣!風哥說了,男兒有淚不輕彈,掉淚不是男子漢!他、他才不會哭,不會不會!
「這些事讓大人來煩,你別管。」
「啊?」小虎子抬頭,盈眶的淚就這麼嘩啦掉了下來。
揉撫他小腦袋的手轉移到孩子臉側,幫他抹去滿臉狼狽的淚水。
「我只煩一件事。」老實臉皺眉,很是苦惱。「這事只有你能幫忙。」
「啥、啥事?」
「別叫他風哥,要叫風叔。」
「咦?」不懂。「為什麼?」
「他還大我兩歲。」
小虎子獃了。
怎、怎麼可能!?
***
岳州城──
呼延律龍望著霪雨霏霏的天空,一連七日大雨滂沱,非但阻礙他尋人的動作,更在他煩亂的心緒落下沉重的擔憂。
「他到底跑哪去了?」呼延律龍低喃。
數日來,他找遍岳州城就是不見心上人蹤影。
唯一慶幸的是,風唳行身上還有些盤纏,應該夠幾個月花用……吧?不確定的疑問直覺浮上心頭。
倏然思及心上人「有錢當花直須花」的脾性,這位昔日在突騎施一族中有「武夷達」之稱的武神不禁愁上眉頭。
無論如何,得儘快找到風唳行──
在他花光盤纏、把自己餓死之前。
第二章
一名男子往有間客棧永州分號精心雕飾的大門一站,高壯的身形加上威嚴凜人的氣勢,立刻引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黑影當頭壓下,埋首算帳的掌櫃立刻抬頭,先是被突然天降的巨神嚇得倒抽一口氣,待認出對方是自家主子,才喘了喘氣,顫巍巍走出帳檯,哈腰:
「爺,您來啦!」
蕭少艾點個頭,大步一跨直往客棧裡門走,也不管掌櫃的兩隻小短腿跟不跟得上。
十五道十四郡──每個分號內部結構設計雖非出自他手,但都深深烙印在他腦海,熟悉得就像自家宅院一般。
身為主事者,瞭解手裡產業是當然也不過的事。
苦命加快腳步幾乎要跑起來的掌櫃喘呼呼地追上,和主子保持一定距離,不想被他太過魁梧的體形壓得喘不過氣來。
沒有人能站在這樣氣勢、身勢都很凌人的主子身邊而不感到危機四伏的吧,除了山賊流寇之屬的兇猛惡漢。掌櫃心想。
「這段時間江南各家分號有沒有什麼大事發生?」蕭少艾視線沿途飛快掃過四周,觀察跑堂小二們的動作以及與客人應對的態度。
「沒、沒有。」掌櫃氣喘吁吁道:「運作一切順利,各分號的帳本也在昨日送到這兒來,全按月份排好在桌上等爺過目。」
「嗯。」蕭少艾淡淡點頭,繼續飛步向前,欲右轉向後院書樓。
孰知他身面方轉,一個豆點兒大的黑影從眼皮下晃過。
「嚇!?」小黑點叫了聲。
糟!來不及停步!這念頭才閃過他腦海,幾乎同一時間,另一道黑影疾速晃過他眼前。
蕭少艾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就見步廊外石徑上,一名男子抱著娃兒朝他彎腰賠罪。
「對不住,這位爺,這孩子不是故意的。」
蕭少艾瞇眼,才正要開口,被自己丟在後頭的掌櫃就衝上來,當著他的面數落這一大一小:「你你你──江、江──」氣急敗壞得忘了他叫啥名。
「江慎行。」
「管你行不行!都說幾遍了,別把孩子帶進客棧,這來來往往熱湯熱菜的要是燙著孩子怎麼辦!」
原來是擔心孩子。挨罵的江慎行不怒反笑:「謝謝掌櫃關心。」
掌櫃氣鼓著臉,機靈揣視主子木然的表情。呼,不搶在主子前頭發作,要真讓這主子開口,天曉得,這怯羞羞的孩子不嚇哭才怪。
「……石、石頭……腳、腳跌跌,痛……」懷裡的雀雀聲音小得只有江慎行聽見。「雀雀拿開,不跌倒、不痛痛……」
江慎行往雀雀注視的方向看去,柔笑:「雀雀做得對,只是以後要用說的,說大聲一點,這樣就不會絆到人了。」
「唔、唔唔……」雀雀揉著眼嗚咽點頭。
「真的對不住,這孩子是想撿那塊石頭免得它絆到人,沒想到反而差點絆到您,對不住。」
石頭?蕭少艾低頭,這才注意到自己腳前有個拳頭大的石塊。
「爺,您──」
「沒事!」蕭少艾皺眉,粗獷的臉線條緊繃,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正因某件事生氣。「不過就是一塊石頭!」
赫!?洪鐘聲響嚇得所有人莫不倒抽一口氣。
只有江慎行微抬了抬眉,驚訝眼前男子聲音之大。
「嗚……」懷裡的雀雀抖了起來,眼淚啪啦啪啦直掉。
濃眉大眼一橫。「哭什麼!」娃兒是麻煩,愛哭的更是其中之最。
「嗚……哇哇──」不堪他一吼,雀雀從悶哭轉而號啕。
他才說一句話就這樣──「還哭!」
「這位爺說話若能小聲點,就不會嚇哭這孩子。」
打從接管家業以來頭一次被人反駁,蕭少艾怔忡半晌,以為自己聽錯了。
因為外形和聲音,不論男女,就算是他怕招惹的奶娘偶爾也會被他嚇到。說白一點──他自個兒也心裡有數──沒有人會覺得他蕭少艾和藹可親,他也心知肚明自己不是那塊料。
他是商人,最不需要的就是軟弱無力的「和藹可親」。無奸不成商,迥異於南方人文弱體形的魁梧更是他談判的利器之一。
但眼前這名男子──蕭少艾不禁分心打量對方──要說平凡也不算,但要說俊又稱不上,身形雖壯也未及自己的程度,個頭也沒他高,一副平實莊稼漢的模樣,想不到竟然有膽子反駁他,甚至直視他。
江慎行很驚訝在南方能看見比自己更高壯魁梧的人──不,就算是在北方戰場,要找到跟這位爺一樣魁梧的體形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半是佩服半是好奇,江慎行抬頭,不料迎上對方打量的虎目,炯炯有神、精光暗蘊的眸氣勢逼人,很難相信出身商賈的人竟然擁有戰場將士的眼神。
一時間,沙場騁馳、將士用命的回憶浮現江慎行腦海,心口一熱,又是懷念,又是感傷。
一轉眼,離開戰場也兩年多了……
這傢伙到底是怕他不怕?一下子不把他的高大放在眼裡似的沒有反應,一下子突然眼眶含淚、一臉難過──堂堂男子漢,這像什麼話!
「江叔……」雀雀撒嬌的摟抱動作將江慎行喚離回憶。
回過神,看見掌櫃眼神拚命往一邊飄啊飄的,示意:還不快走!回去做事。
江慎行恍悟,點點頭,抱著孩子離開。
「爺──」
在掌櫃的輕喚下回神,蕭少艾這才驚覺自己停佇原地太久,有違他愛惜光陰、一天當兩天用的個性。
重重一哼,大步邁向後院書樓。
***
唉……
劈!嘩、咚咚咚咚!一根有兩隻男人胳臂粗的柴,在江慎行一記劈刀揮下,應聲裂成四塊。
但這嚇不倒見多識廣的掌櫃。
比起新僱雜役江慎行一刀破四柴的特技,掌櫃更怕主子的雷霆怒氣。
要命啊……臨時要他到哪找能趕得上爺對帳速度的帳房?
更重要的是還得挺得住爺的大嗓門。
兩天就嚇走了三個,永州城就這麼一丁點大,能出幾個有本事的帳房啊!
唉、唉唉唉……
「掌櫃有什麼煩心事?」江慎行劈完柴,無法置之不理。
已經在他身後唉了一天,再唉下去怕他老人家氣都沒了。
掌櫃抬頭看了他一下,搖搖頭繼續哀聲嘆氣。
「倘若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掌櫃揮揮手,沮喪垂肩。說也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昨天正煩心的時候路過,看見這新小二有條不紊、簡潔有力的劈柴動作,自個兒的心境不知怎的,也跟著沉穩寧定,今兒個才會又忍不住跑到這嘆氣來著。
江慎行看著掌櫃苦惱的表情,加上這兩天小二們七嘴八舌的話題,不難猜出是什麼事困擾了這位姓王的掌櫃。
他也是小二們愛扯淡,才知道自己臨時差事的地方是大唐最頂尖的客棧。當初只是看在它名字有趣、工錢多,才撕了招人告示應徵。更讓人驚訝的是,那天雀雀差點絆到的人竟是有間客棧的主子。
腦海中浮現對方過度高壯的身形與不容人小覷的霸氣臉孔,那人並非池中物。
「你砍你的柴吧。」煩心沒好氣,王掌櫃哼了哼:「你又不識字,幫不上忙的。」
江慎行聳肩,不置可否。
「哇啊啊啊……爺息怒、息怒啊!!!」
忽地,小二的哀嚎聲從裡院傳來。
「又發生什麼事……」王掌櫃哭喪著臉,雙手掩面。「我的爺啊……為啥挑我這兒對帳……明明以前都在岳州的……」
「你在做什麼。」宏亮有力的聲音蓋過小二的哀叫,如雷聲作響。
「小、小的……」
「還不給我站住!」更加高亢的聲音表達明顯的不耐煩。
「爺!小、小的──哇啊啊……」
江慎行回頭,就見年輕小二直往他這逃,最後躲到他身後。追上來的蕭少艾一臉嚴肅、看起來火氣正盛。
「怎麼回事?」
「哇啊啊……我……茶……倒……爺──」年輕小二逃得上氣不接下氣,解釋不全,人高馬大的爺又以拔山倒樹之勢衝來,骨子沒人家挺、拳頭也沒比人家硬,咚的一聲,在江慎行腳邊跪了下去,拚命磕頭。「我給爺跪!求爺息、息怒──」
蕭少艾氣急敗壞地站在江慎行面前,隔著他瞪視那名小二。「我說你的手沒事吧?」渾厚有力的嗓門暴吼。
「小的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妻小兒女──啊哩?」小二磕頭的動作僵了住。啥?爺剛說啥?
江慎行低頭,看向腳邊小二俯在地上的手,左手濕了一片還冒著煙。他立刻把一旁盛水的木桶搬來,拉起小二的手往裡頭塞。
「哇啊!?好痛!」
「忍著點。」江慎行在水中捲起小二的袖子察看。「還好,不是很嚴重,在這裡泡一會兒再上點藥就沒事了。」
「沒事就好。」蕭少艾放心了。
「赫!?」一旁的人卻被他的聲音嚇了跳。
除了江慎行。在這團混亂中看出端倪。
「爺只是擔心你的燙傷,沒有怪你的意思。」蕭少艾天生的大嗓門實在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同情。
小二心驚肉跳地瞄了眼主子──臉色好難看──回頭看江慎行的眼神像在問:是嗎?
他已經受夠了。蕭少艾翻了翻白眼。一大早開始忙,好不容易允許自己偷閒,看見這個送茶水的小二被路過的客人撞得東倒西歪。
不愧是他底下人帶出來的小二,這種時候還記得護住客人,用手臂攔住茶壺,落實他交代的「以客為尊」,嗯,王掌櫃教得好。
但也因此,滾燙的茶水全往小二招呼。
只是──他好意關切,這小二到底誤解成什麼啊!
真是夠了,這些人!他氣悶地想。無論男女,動不動就被他不經意的表情或嗓門嚇得雙腿發抖,是怎樣?他會吃人嗎!蕭少艾自覺委屈地抿唇,不知情的人看到的卻是他繃緊嘴角,還在生氣的模樣。
他的委屈樣讓江慎行不忍。其實蕭少艾並不壞,應該說他是他見過最體恤下人的商人,聽其他資歷深的小二說,有間客棧不但工錢高,每年還固定發放三節紅包,表現特好的分號亦不吝惜給予特別獎勵。
有這樣優渥的對待,對手底下人的要求之嚴格自然不在話下,特別是與客人的應對進退──糖與鞭的管束,蕭少艾發揮得淋漓盡致。莫怪乎有間客棧成為大唐分布最廣、發展最好的客棧。
只能說:面惡心善的人一向不討喜。
「還不謝謝爺的關心。」見蕭少艾的臉色愈來愈沉,江慎行趕緊提點嚇得臉色蒼白的小二。
小二還算機靈,立刻會意過來,「謝、謝謝爺!」
蕭少艾皺眉,從外人眼裡看來,似乎對小二的感謝覺得不悅。這又讓小二緊張起來,提了口氣憋著怎麼也不敢放。
好半晌,才聽見他大爺又開口:「這幾天做事小心點。」一樣氣勢驚人。
「是、是!小的知道!」小二誠惶誠恐。
蕭少艾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最後只是皺了皺眉。
江慎行卻聽見身邊兩個人倒抽口氣的細碎聲響,場面再度尷尬。蕭少艾的臉色又開始烏雲罩頂。
「慎行!」
明朗的呼喚打破令人窒悶的氛圍,伴隨一聲氣炸的「江叔!」和被蓋過的怯喃。
風唳行一派輕鬆地領著兩個小毛頭──不,應該說兩個小毛頭領著他,又拉又扯地走了進來。
蕭少艾陰鷙的臉色因這場介入,意外地雨過天青。
風唳行從一出聲就吸引住蕭少艾的目光。
先不說他俊秀出色的書生相貌與噙在嘴邊那抹凡事不經心的慵懶微笑,光是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方式就夠讓人目瞪口呆──腰間被綁了根麻繩、被兩個小鬼像牽豬一樣拉著走。
蕭少艾張口欲言,被站在同側的江慎行搶口:
「怎麼回事?」這句話從風唳行出現後幾乎天天要說上好幾回。視線落在風唳行腰間有雀雀手臂粗的麻繩,再移向抓著另一端的小虎子。
不待他點名,拴人的小虎子氣脹的紅臉媲美關聖帝君。
「管好風叔啦!說要帶雀雀來找你,結果一路不是轉到死巷就是跑到城門口,往右的他也能轉到左邊,明明該往前的他偏往反方向去,還聽到哪兒有熱鬧就哪邊鑽──完全不聽人說話!」
江慎行大致明白了。「所以──」
「繩子是我在路邊撿的,不這樣要我怎麼辦!」小虎子氣炸了,鼓著臉沒好氣說。「明明病就沒好,還四處晃……」
「我哪沒好──咳!咳咳咳……」真是丟臉。回到南方竟然因為水土不服生病,要是讓呼延律龍知道一定會被恥笑到死。
「都是風叔的錯!」
有旁人在場,江慎行為了風唳行的面子忍住不語,拍拍小虎子的頭,「我知道,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這麼有效的方法他以前怎麼沒想到?
「咳咳……說、說這什麼話。這小子一點也不體恤我這個破病傷風的老人家,你、你竟然幫他欺、欺負我──咳咳……」
時值冬末入春,氣候冷熱不定,稍不注意就有可能風寒襲身。江慎行撿起擱在一旁的罩褂披上風唳行肩頭,嘴裡叨念,動作卻呵護倍加。
「也不想想自己病還沒好,每回一犯風寒就得躺上三四天的人……好了,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非得立刻來找我不可?」
「就是──他是誰?」哇,好高!風唳行打住,指向杵在原地半晌的蕭少艾。「你朋友?」
江慎行這時才發現蕭少艾還在這裡,至於王掌櫃和小二,大概是讓他遣下去做事了吧。
「爺。」雖然只是臨時的差事,對方也算是主子。江慎行恭敬作揖。「您如果沒別的吩咐,我想──」
「你的病要不要緊?」
赫!?小虎子和雀雀被他突然提問的聲音嚇著。
被問的風唳行愣了下,噗嗤笑出聲,轉身打量提問的蕭少艾。
百聞不如一見。「他就是你說的那位爺吧。真的,塊頭比你還要高壯、嗓門也大,早知道就應該徵召他──唔!?」
徵召?什麼?蕭少艾不明究裡看著被江慎行捂住嘴巴的文弱書生。
由於風唳行這話是背對江慎行說的,以至於後者直接從後方動作,免不了將人往自己懷裡帶。
多年戰友又是摯友,加上有病在身,秉持「站著絕不坐著」鐵則度日的風唳行樂得躺在江慎行胸膛,把自己全身的重量交給他。
江慎行不作他想,跟隨多年,早習慣他懶病發作連站著都嫌麻煩的脾性。
然而看在蕭少艾眼中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他看見的是一個文弱書生被粗鄙野夫強行封口的畫面。
一股怒氣沒來由地直往心上衝。
「放開他!」夾帶怒氣的威喝比平常更驚天動地。
嗚哇哇……雀雀被嚇得尿濕褲子。
「吼什麼吼啊!」家人被欺負,小虎子怒向膽邊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轉頭便朝蕭少艾頂了回去。「把雀雀嚇得尿褲子了啦!嗓門大了不起啊!死老頭!」
被小鬼當著面這麼回吼,蕭少艾錯愕地怔忡在原地,好半晌回不了神。
死、死老頭?我?蕭少艾摸摸自己的臉,不到三十的他已呈老態?
噗嗤!哈哈、哈哈哈……
蕭少艾轉頭看向笑聲發源處──文弱書生倚在他請的雜役懷中笑得開懷,精亮的眼如兩弦彎月,原本蒼白的臉上浮顯淡淡的紅暈,煞是好看。
一時間,他獃了,望著那張笑臉發愣。
***
比起在朝為官者私養孌童還遮遮掩掩怕人說三道四的膽小偽善,民間倒不怎麼在意;江南一帶更有不少地方蔚為風氣、將之視為風雅潮流。
蕭少艾沒有附庸風雅的打算,也沒有自命清高。更甚者,他很清楚自己的喜好,只是家業繁忙,他沒有閒工夫也沒有興致去想這類的事。
直到遇見那人。一想到,腦海中淨是那文弱書生幾乎放肆的笑。
風唳行──蕭少艾回神,落在紙上龍飛鳳舞的名字,便是從王掌櫃那聽來的。
無可避免的,也會想起那名與他互動親密的雜役。
叫什麼……阿江?不只名字,他連那人長什麼樣子都記不住。
那兩人是什麼關係?不是他多疑,但那兩人似乎不只是朋友那麼簡單,看見兩人親暱的舉動竟讓他妒火中燒。他必須費力才能克制自己伸手拉開兩人,就是這個衝動,震撼他昨日午後的全部光陰,無心案牘。
處於這樣的錯愕,讓他確定自己對風唳行動了心,甚至為了他縱聲大笑的模樣輾轉反側,徹夜不成眠。
頭一次嘗到這種滋味。
一見鍾情──他一直不以為自己會有被另一個人吸引、動情的可能,更何況是一見鍾情!龐大家業佔滿他的時間,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注意別人。
但風唳行打破這個不可能,初次相遇竟牢牢吸引他的目光!
他不怕他,甚至膽量忒大、取笑他的失態──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像風唳行這樣的人。
想再見他一面,確認自己的感覺是一時衝動還是認真。若是後者,他必須有所行動。
身為商人,他知道什麼對自己最有利。
「爺有何吩咐?」甫步入書樓的王掌櫃必恭必敬地彎腰。
「嗯……咳──昨日見的那位風公子,識不識字?」
「欸?」
「我有意聘他進書樓工作,你以為如何?」
「絕對不行!」
赫!?王掌櫃不自覺倒抽一口氣,被江慎行拒絕的氣勢嚇退一步。
鬼了,阿江的嗓門沒主子大、也沒啥表情動作,怎、怎麼自己就抖了膽子?
驚覺自己放肆,江慎行急忙收歛,緩聲:「掌櫃,這差事勞煩您另請高明,他做不來的。」那位蕭爺是怎回事,竟然想僱他那個主子當帳房?
他是哪隻眼睛看見他那散渙成性的主子有管帳的才能?若是有,當年在幽州他也不會一邊看顧主子,還得一邊掌理軍中糧食分配、餉銀發放的差使,蠟燭兩頭燒,忙得焦頭爛額。
連十文都能看成十兩的人怎麼管帳?
「爺怎麼會有這種念頭?」江慎行憂心問:「爺病了麼?」太想不開了。
「啊?」掌櫃一頭霧水。「爺身體壯得跟頭牛一樣,怎會生病。爺不過是見那風公子英姿不凡,料想必是人才,想延攬罷了。」
「掌櫃,肉眼所見未必是事實。」江慎行正色,好言相勸。「麻煩你轉告爺,就說將──風公子謝謝他賞識,請他另覓人才。」
「這……」掌櫃為難地縮肩,想起主子的大嗓門。「我說阿江啊,看在我聘你的份上──就當幫我一個忙!請風公子接受這份差使,好讓我對爺有個交代。」
「正是為了幫忙,才必須拒絕您的好意。」江慎行嚴肅道。「相信我,僱他您對蕭爺更難交代。」
「這是爺的意思。」
江慎行愕然。
「真的不能幫幫忙?」
「我是為您好不得不拒絕,蕭爺看人的眼光未必準確──」
「是麼?」後方飄來清冷的詢問,音量卻大得足以感覺到說話者內心燃燒的勃勃怒火。「蕭某倒想聽聽閣下有何『高見』。」
「爺!?」掌櫃矮小的身子抖了抖,不敢回頭看主子。
江慎行抿唇,無言承受蕭少艾怒氣騰騰的兇目。
這個雜役──
蕭少艾深吸口氣忍住咆哮的衝動。
光是他能這麼冷然沉著地面對自己,蕭少艾知道自己應該給他掌聲稱讚他的勇敢,但前提是他沒有說出那麼無禮的話。
現在的坦然直視在他眼裡看來不過是對方不知悔改的頑固。
「你對蕭某還有什麼指教,不妨當著蕭某的面一次說完,也好讓蕭某知道自己哪兒做錯,有所長進。」
他是個好人。連小二不慎燙傷也會皺眉擔心地追在後頭跑,可見他是個多仁厚的主子;而現在,就算誤解他的話勃然大怒、氣得想打人,也能按捺脾氣忍住不發作,足見他是個自制力強的人。
江慎行感嘆。怎麼能讓將軍給他添亂子?
「你說啊!現在蕭某就站在你面前等著傾聽你的高見!」
「小的不敢。」到底還是領人薪俸的雜役,該有的尊重還是要有。
「不敢?」磅!蕭少艾火大拍桌。「你在王掌櫃面前不是說得很順口嗎?說我蕭某看人的眼光未必精準,吭!」
江慎行嘆氣,無法明言昔日主子的短處,只能淡淡地說:「這是事實。」
簡簡單單四個字,將蕭少艾的怒火催谷直上九重天。
沒有人!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還說這種話!
「蕭某哪裡沒有看人的眼光了?」
「將──風公子不是爺所想的那種人。」
「那種人」這三個字挑動蕭少艾敏感的神經,瞬間閃過心虛,訝然的視線打量一臉老實的江慎行。
莫非他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蕭爺,請您別惱。小的和將──風公子相識十多年,相交甚深,他真的不諳帳務,沒辦法幫您的忙。」
相識十多年!?蕭少艾驚訝。不知道是該嫉妒,還是該羨慕。
精明腦袋在氣惱中回復冷靜,從江慎行的話裡抽絲剝繭,才知道他指的「那種人」是指才能方面的事。
「如果你是擔心這個就不必了。用人唯才,那是蕭某的問題。」
那也要對方是個才,江慎行暗忖,驀然想起多年前威武將軍屠允武對主子的評語──
風唳行那傢伙啊,要是沒有仗打,肯定是根廢柴!
多麼無禮、多麼刺耳、多麼輕蔑、多麼──中肯……跟隨多年之後不得不認同,除了戰場布陣,風唳行這個主子什麼也不會。
此「柴」非彼「才」。
「蕭爺──」江慎行試圖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勸醒執迷不悟的蕭少艾,卻被對方揚掌阻止。
直樸的心思比不上商人出身的蕭少艾那麼千迴百轉,江慎行不知道自己阻止的好心反而更堅定蕭少艾對前主子的勢在必得。
「蕭某心意已決,這是蕭某和風公子的問題,與你無涉。」
「可──」
「你只要代為轉告,答應與否端看風公子的意思,蕭某絕不勉強。」蕭少艾說。「或者要蕭某派王掌櫃詢問?」
沒想到蕭少艾會堅持到這地步,說的話又合情合理沒得反駁,江慎行嘆了口氣,認輸。
對於沒有轉圜餘地的事,江慎行從來就不會特別去爭。對於無可救藥的人也是,不會多花力氣說服對方改變。
罷了,反正將軍的懶散已經病入膏肓,料想他應該不會無聊到答應這差使自找麻煩。
「小的代為詢問就是。」
***
「有何不可?」風唳行放下手中書卷,氣定神閒地反問。
江慎行嚇得瞪大了眼。「您、您是當真的?您剛一定沒聽清楚,我再重說一次──蕭爺想請您擔任帳房,帳、房。」
「我知道啊,管帳的不是?簡單啊,就那些加加減減的東西誰不會?再說這差使我沒做過,聽起來挺有趣的。」
有趣……江慎行翻白眼。十間分號、三個月的帳最好是能用「有趣」來形容。
「給的薪俸也比你現在做雜役要高得多,可以多掙點錢有什麼不好?你不是缺錢辦貨嗎?我幫你啊!怎樣,我很有義氣吧?」
「不必,屬下只怕會賠得更多。現在不比當年,將軍──」江慎行沉痛地說,試圖打消主子的「義氣」。「那時您是主,錯帳還可以哈哈帶過,現在要是應了這差使,對方是主、您是僕,稍有不慎,不是只有賠錢了事而已──」
「你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的老毛病還是沒變。」
「不,正確來說,是將軍出現之後,小的舊疾復發。」江慎行認真道。
「嘖嘖,應該趁還在打仗的時候拔了你那一嘴利牙。」
「小的只是實話實說。」他自認已經說得夠宛轉。
風唳行不服了。「衝著你這句話,我應這差使做給你看!」
「將軍!?」適得其反。江慎行瞪大眼,不敢置信主子會無聊到沒事找事做。他是不是讓他太閒了?「請將軍三思──」
風唳行起身,搶在江慎行下跪之前攔住他。「我說慎行,咱們已經不在軍中,你也該改口了吧?」
「將軍──」
「我已經不是將軍,你也不是副將。」風唳行打斷他話,熱切道:「說起來你還小我兩歲,叫我聲大哥也不為過。」
江慎行傻眼。「大、大哥?」
「欸依,小弟。」
他最好有這臉皮!老實人江慎行也不禁覺得火了。也不想想自己惹過多少麻煩要他收尾,現在還敢佔他便宜自稱大哥?
「就這麼說定了,小弟。」
火氣欲發的江慎行望著那副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兒頂的嘻皮笑臉,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梗在那最後化成一聲輕嘆。
唉,就是沒辦法真的對他生氣。「休想。」
「這麼不想叫我大哥?」風唳行一臉委屈。「我、我以為我們情同手足──」
「不准你叫我小弟,也不准你應蕭爺的差使!」一向好商量的人這回踩得很硬,堅決反對。「想做大哥可以,先生火煮頓飯來再說。」
風唳行怪叫一聲。「你想要我燒掉這大雜院啊!」
「風唳行!」
「連名帶姓也不錯。」風唳行揚笑。
「你……」江慎行愣了,迷惑地看著他。
「吶,慎行,多喊幾次我的名字,喊到你改掉叫我將軍的習慣為止。」得逞的傢伙呵呵直笑。
早受不了這傢伙死板的個性,要不這麼激,恐怕他會「將軍將軍」地叫上一輩子。「我不做你大哥可以,但我也不做你將軍,我只做你的朋友。」
朋友──這字眼不知為何竟讓江慎行心口泛酸。俯首凝視風唳行仰起的燦笑俊顏,一股熱氣梗在喉間,似乎感傷著什麼又不確定那是什麼。
戎馬倥傯的過往在與風唳行重逢之後不時浮現腦海,那段日子他們相互扶持、並肩作戰,禍福與共、生死相依。
他一直知道,風唳行對於自己的意義不只是個將軍、是必須聽命的主子,還有更多更多……雖然不知道那「更多」是什麼,但很明白這絕不只是「朋友」二字可帶過。
風唳行只求將士保命的信念、精湛的兵法布陣令自己折服,擅惹麻煩的個性讓他提心吊膽卻也讓他忙得無暇深思戰場殺戮的血腥。
自己沒有因久戰殺紅眼、滅了人性,絕大部分的原因是風唳行這個讓人放心不下的主子。
如今不再是將軍與副將,他們之間的關係會是什麼?
朋友?江慎行皺眉,確定自己不怎麼喜歡這字眼。
「對了,明天你要出門上工的時候記得叫我。」
「為什麼?」江慎行回神,不解地看向他。
「我不是應了那蕭爺給的差使麼?咱們一塊兒去。」風唳行興致高昂地說。「這可是我頭一回做帳房哩。」
天爺,他怎麼還記得這件事!?
是夜,江慎行藉故拉小虎子到門外。
「江叔。」從江慎行嚴肅的表情看出有什麼事不妙,小虎子不敢抱怨,認真地看著照顧他和雀雀的好人。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江慎行遲疑地說,沒想過要拿幫助他們的恩情壓迫小虎子就範,打著商量的口氣顯而易見。「如果你可以的話──」
「只要江叔一句話。」小虎子拍拍自己的胸脯。「小虎子萬死不辭。」
「沒那麼嚴重。」這孩子……江慎行感動地拍撫他頭頂,從懷中揣出一封信。「麻煩你跑一趟──」
小虎子認真記下,點頭。「江叔放心,我明早就走。只是雀雀呢?總不能交給風叔照顧吧?」小虎子不笨,相處一段時間,早看出誰才是能託事的人。
「我會想辦法。」江慎行頭痛地說。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他好說歹說、利害分析了一整夜,風唳行仍堅持要應蕭少艾給的差使,唯今之計只有在他惹出麻煩前找到呼延律龍。
唉,真是讓人無法安心的傢伙。
楔子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遊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唐‧蘇味道《正月十五夜》
時逢正月十五燈會,即便是月上柳梢,岳州城內依然燈火通明,大街上摩頂放踵,好不熱鬧。
呼延律龍緊盯前方一臉好奇、四處探頭探腦的人,眸裡寫著無奈卻也有更多的寵溺,生人勿近的凜冽氣勢只有在對方回頭視線交會時,才會釋放些許溫柔。
忽然,他長臂一伸,勾住前方踉蹌失足的男子,極盡呵護。
「當心腳下。」
「沒事的啦。」被護在懷中的男子轉頭,俊美白皙的臉上洋溢興奮,拍著搭在腰上的...
作者序
前言
唐之盛世,首推貞觀之治,後為開元盛世,其間歌舞昇平、百姓安居樂業,長安城內一片繁華榮景,國運昌隆之象令朝野禮讚大唐天運歷久彌新、盛世千秋。
但自開元二十四年起,唐玄宗寵信李林甫,因而疏賢臣,不再任賢納諫、勵精圖治;逐漸近小人、親奸佞,開元盛世逐漸蕭條。
無獨有偶,至開元二十七年,東幽州、北靈州、西涼州三處邊防重地十八萬餘大軍,短短半年內相繼發生通敵叛逃之事,大唐邊防頓失屏障,回紇、突厥、吐番相繼為亂。
開元二十九年,玄宗聽信佞臣所言,於函谷關挖得太乙真君所贈靈符,以為天降之寶必祐大唐,遂改元天寶。
可惜改元之後並未為大唐帶來另一個盛世;更有甚者,天寶三年,玄宗納楊玉環入宮,更加沉溺酒色、怠於政事,遂使後世留有「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等句譏之。朝政大權則旁落李林甫、楊國忠之手──朝廷內有奸臣當道、政治腐敗;外有異族騷動不斷,大小戰役此起彼落,紛擾不休。
烽火頻仍西北東,長安日落君未覺;
借問何處可棲身,偏安江南榮景盛。
天寶初期,江南一帶,看似繁華依舊──
前言
唐之盛世,首推貞觀之治,後為開元盛世,其間歌舞昇平、百姓安居樂業,長安城內一片繁華榮景,國運昌隆之象令朝野禮讚大唐天運歷久彌新、盛世千秋。
但自開元二十四年起,唐玄宗寵信李林甫,因而疏賢臣,不再任賢納諫、勵精圖治;逐漸近小人、親奸佞,開元盛世逐漸蕭條。
無獨有偶,至開元二十七年,東幽州、北靈州、西涼州三處邊防重地十八萬餘大軍,短短半年內相繼發生通敵叛逃之事,大唐邊防頓失屏障,回紇、突厥、吐番相繼為亂。
開元二十九年,玄宗聽信佞臣所言,於函谷關挖得太乙真君所贈靈符,以為天降之寶必祐大唐,遂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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