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的總和【繼《我愛陳明珠》，睽違5年，全...

唉，我愛你

有天看到從前抱著貓的照片，隔了一點時空距離，感覺特別觸動，情緒驟然填滿胸腔，直往上衝，鼻子眼眶一酸，從肺腑吐出一句：「唉，我好愛你。」
腦中聽到這句話，奇怪愛從何時開始，會帶著嘆息？嘆息裡頭是什麼？愛不是該全然愉悅、純淨、明亮、無邊像海，輕盈如風的嗎？
不是。如果誠實，就會承認愛裡有懼怕。愛會讓人做害羞張狂的事；忍耐和恩慈常常徘徊在不夠用的邊緣；我的愛裡還會有計算、忿恨和苦澀。愛未必能像大海，比較像心頭的湖泊；未必如沐春風，有時候更像狼狽潮濕的雨。
愛裡有勇氣力量，也有恐懼和無奈。會嘆氣，是因為無力感。把自己的脆弱赤裸呈獻，任由處置，怎可能不害怕到發抖？明白身處險境，卻又無意逃跑，於是便為自己嘆息。嘆息也出於唏噓，伴隨情感呼出的那口氣，為著流逝的歲月，與其中過了的事、遷了的情。
＊
「我愛你」這三個字，大多時候也不如字面單純。說一百次，可以有一百種潛台詞。心中有愧時，我愛你說的是對不起；心中有怨時，我愛你是控訴你怎麼可以？或者說愛去求饒求情，說愛作無奈總結。
讓我最深刻反省的一句我愛你，是對我第一隻貓Tovi說的，於他斷氣的那一夜。
在充當臨時停屍間的書房，我將冷氣調到最低溫，跪在冰冷蒼白的地板，對著他熟悉又陌生的身軀，好像該把握機會說些什麼。千迴百轉，只能笨拙地說：「Tovi, I love you.」本來平靜的表象，因為這句告白終於潰堤。
然而，哭不因為別離的不捨，是說出這句話之後，對自己的深切懷疑。我有愛到他嗎？有愛好他嗎？不知道，不確定。我對自己的表現亳無把握，所以痛哭。
對人才不會如此講究，人根本犯不著，反正大家都千瘡百孔。但對這隻親愛單純的小動物，他值得我體內每個細胞的赤誠相待。想了一下，改口說：「I love you, at least I tried.」至少我試著愛你。天知道我已用盡每一分心智與力量去嘗試了。
自從那夜，我對愛有了新的理解。也許愛不是達到某個標準，付出多少分量。可能愛只是朝著那個方向靠近的過程。沿途踉蹌、跌倒、停滯甚至後退，每一步都算；只要心眼死命盯著那個方向，爬也要爬過去，都算。
不用期待有亮麗傲人的成績，亦不要相信其中有甲等或一百分，愛只有努力獎、進步獎，參與就是榮幸的安慰獎。
現在每晚臨睡前，我會看看明珠在哪裡，走向她，蹲下來說愛她，親一親（或連環親）然後道晚安。其實知道貓未必喜歡被搓揉和親吻，聽到人的示愛通常也僅僅一臉嫌棄，可是作為一天的總結，我只能請她擔待一下了。
我與貓的晚安對白一直在演變，從前會試著回顧一天，但家貓能有什麼日程？搜索枯腸只能說：「珠珠今天曬太陽從清晨到黃昏呢，好棒，好舒服啊～」可是她漠然愛睏的臉，讓我自知在講廢話。
後來認為，該以讚美來結束一天，於是想想她今天做了什麼可以大力稱讚的事。「珠珠今天吃了兩罐肉！有喝水有尿尿，還有大便，好棒！」說了幾次卻不禁開始遲疑，難道一定要她做到讓我安心滿意的標準，才值得愛與肯定？
有時候我犯了人類的通病，就是展望明天。「我們明天再吃肉，再曬太陽好不好？」她連眼縫也沒有睜開，我就想起，貓其實是活在當下的智者，過去與未來於她何干？不過是說給自己聽罷了。
到底說什麼才有意義？怎樣的出發點才最接近純粹、無條件的愛？
爾後漸漸發展成：「珠珠，今天也謝謝妳，感謝妳的存在。我愛妳。完美的孩子。」這是到目前為止，自忖最妥善的每日道別了。
沒錯，是道別。
說完我停頓了一下，從她面前站起，這一站其實需要一點力氣，不是膝蓋軟骨的問題，而是轉身那一刻會想，要是明天我不再醒來，或起來發現她已經斷了氣。也可能我跟她與這個世界都沒有明天？若是如此，這樣的告別夠嗎？
夠了。
這個「夠了」，讓我每夜躺下的時候，懷著對她，對自己，對生活的一點愛意和謝意，闔上眼，舒一口氣。
唉。嘆息也代表滿足。

唉，我愛你

有天看到從前抱著貓的照片，隔了一點時空距離，感覺特別觸動，情緒驟然填滿胸腔，直往上衝，鼻子眼眶一酸，從肺腑吐出一句：「唉，我好愛你。」
腦中聽到這句話，奇怪愛從何時開始，會帶著嘆息？嘆息裡頭是什麼？愛不是該全然愉悅、純淨、明亮、無邊像海，輕盈如風的嗎？
不是。如果誠實，就會承認愛裡有懼怕。愛會讓人做害羞張狂的事；忍耐和恩慈常常徘徊在不夠用的邊緣；我的愛裡還會有計算、忿恨和苦澀。愛未必能像大海，比較像心頭的湖泊；未必如沐春風，有時候更像狼狽潮濕的雨。
愛裡有勇氣力量，也有恐懼和無奈。...

自序 靜靜變好

Tovi死後，父母離世，經歷分手和搬家後，這幾年裡大部分年月的日程都一樣。
每朝在充滿期盼的「喵」聲中起床，下樓餵貓，簡單打掃和清貓砂。明珠埋頭吃肉時，我上樓整理睡房，靜坐、瑜珈，之間再餵幾次貓。貓吃飽換我，明珠會檢查我當天的早餐，守候在側，看準我吃完最後一口（有時候還沒吞），便翻滾扭動，邀我梳毛和摸摸。待她心滿意足，便開始一天忙或閒的工作、起伏或平穩的心情。經常整天一言不發，偶爾與貓眉目傳情。直到晚上，睡前跟明珠說愛和謝謝。周而復此。
許多失去之後重新學步的第一次，好過或不好過的日子，我都這樣過。但又想，能夠這樣平安度日，安安靜靜地重塑自己，說實在的還有什麼不好？
再次想起作家李娟的話：「無論如何，我點點滴滴地體會著這孤獨，又深深地享受著它，並暗地裡保護它，每日茶飯勞作，任它如影相隨。我藉由這孤獨而把持自己。不悲傷，不煩躁，不怨恨。平靜清明地一天天生活。記住看到的，藏好得到的。」
我也把經歷過的記牢，得到的藏好。孤獨是我很需要的空間，讓我在裡面想通一些事，記念某些情。有過悲傷和煩躁的階段，但也慢慢消化，靜靜變好。
神奇的是，開始浮現訴說的慾望時，出版的邀請便出現。於是回顧走過的路，調出沿途風景，點算採到的小珍珠，串成這本《想念的總和》。我的生活，與生活裡的想念，都是不張揚的默劇，這次卻揭露所有潛台詞。
＊
歷時約半年，工作以外再產出需要勞動情緒的文字，挺有壓力的。但我想不起上次是什麼時候，有一件讓我如此投入、這般相信、感到身心對齊的事了。每篇文章敲出最後一個句點後，都感覺站穩一些。若說寫作能療傷，對我而言它是最後一步，撕下人工皮的動作。檢視癒傷組織，試探撫摸，使力按下去，確定自己受得了有餘，讚美人類自癒重生的力量。
可是，當稿子累積得差不多，編輯傳來目錄編排時忽然心慌：「天啊，我寫了些什麼？」動筆之前擬大綱時，設想至少一半是貓情話與日常小品，覺得這是讀者可能想看的東西。必須掏心掏肺的，應該只有寫Tovi過世的〈大天使帶來的客人〉。關於分手和父母離世，本來打算找個抒情的角度，隱晦地訴說淡淡哀愁。但每每在空白頁寫下第一句，劇情就暴走了！
比方〈愛哭的孩子有彩虹〉，一心想寫彩虹曾經帶來的安慰，隨即發現，若要描述當刻的感動，必須交代血淋淋的前因……又例如〈燙衣服〉，本想記錄一個關於自愛的小領悟，原意是溫暖雞湯，但寫著便時空穿梭，把以為一輩子不會說、不必說的祕密抖出（變苦瓜雞湯？）這種超自然現象，廣東諺語稱作「鬼拍後尾枕」，就像有隻無形的大手拍打後腦勺般，讓人情不自禁吐露真言。
書中那些非直線敍事的文章都這樣完成。像〈等到心也明白這些字〉，明明開場平靜，寫到某個段落某個詞，卻不得不停下來哭一場。〈地震帶上〉、〈等待的修為〉與另外幾篇，大多時候根本不知下一段又翻出什麼。腹稿淪為糞土、字數徹底失控，這不是我！但又幸會這個我，並決定要保護和扶助她。往往寫完如大夢初醒，疲勞但舒暢。那陣子吃了大量的冰淇淋，現在回想起來不禁覺得恐怖。
快要成書卻情怯。細想原由，可能慣性把有點刺激的真話留在心裡，善於把自己變輕縮小，好讓別人容易接受。但我不想再這樣了。其實生活中苦澀和沉重的，如同甜的輕的一般自然。悲傷與失去並沒有難以承受，尤其當裡面還有那麼多溫柔和情分。我覺得直面殘酷的勇氣，就是愛的勇氣；哀悼的能力，就是重生的能力。黑暗與光明，一樣富含養分。
＊
有天打開新文件要開始寫（若沒記錯是〈大天使帶來的客人〉），明珠忽然跳上鍵盤，踩出一行 ;PPPPPPPPPPPPPPPPPPPPP。似乎是個頑皮鬼臉，然後說屁屁屁屁屁……我謙卑同意。比起動物的本能智慧，人類的語言某程度上只是虛無的屁。但作為人，我還是想記錄在案地謝謝明珠。
是她使我每天從期待中醒來，在感恩裡入睡。在任何境況（真的任何）她都能讓我發自真心地笑。看到她，便看到世間純真的美，更讓我知道，自己從未麻木或乾涸，一直保有欣賞與付出的能力。懷疑人生的時候，亦不曾懷疑她把最多的愛與信任交付予我。有時候想，怎麼這麼幸運有她？繼而想起，我還有很多幸運的其他。偶爾客觀讚嘆，這隻貓怎麼這麼有福氣？某天覺悟，有她的我，自然也是有福之人。
因此還要感激挫折時，現場或越洋陪伴的、賜糧食與物資的、帶我看海的、陪我想主意的、諄諄提點的、說有電鑽可以幫忙鑽牆的、抱我的、敲我的，和用各式方法表達溫柔的人，我通通都記牢藏好。
平日在臉書分享貓的可愛，配搭片言隻語，通常是在放鬆的一刻，突然捕捉到喜悅或傻氣的小念頭，盼能傳遞一秒甜美或愉悅。就像卡布奇諾表面灑了可可粉的一口奶泡。而這本書，撥開奶泡是有點濃度的內容物，不知能否藉由甘苦的溫度，帶出一點觸動或啟發？真盼望可以。
我很珍視這本書。因為它是靜靜變好的證據，是歲月育成的珍珠，雖然並不光潔無瑕。我不曾這麼相信自己，不是自信有多好，而是不管好不好也能相信了。
最後，感謝你買這本書，它很高興被看見。
祝福你開解自己的能力，比為難自己的能力更高。每天靜靜（招搖也可）變得更好。

自序 靜靜變好

Tovi死後，父母離世，經歷分手和搬家後，這幾年裡大部分年月的日程都一樣。
每朝在充滿期盼的「喵」聲中起床，下樓餵貓，簡單打掃和清貓砂。明珠埋頭吃肉時，我上樓整理睡房，靜坐、瑜珈，之間再餵幾次貓。貓吃飽換我，明珠會檢查我當天的早餐，守候在側，看準我吃完最後一口（有時候還沒吞），便翻滾扭動，邀我梳毛和摸摸。待她心滿意足，便開始一天忙或閒的工作、起伏或平穩的心情。經常整天一言不發，偶爾與貓眉目傳情。直到晚上，睡前跟明珠說愛和謝謝。周而復此。
許多失去之後重新學步的第一次，好過或不好過的...

自序 靜靜變好

輯一　掌心裡的餘溫
唉，我愛你
永遠當一個野人
謝謝你沒說錯話
幸福與殘酷的蒐集
等到心也明白這些字
黑色療癒寫作課

輯二　最食人間煙火
今天曾經是從前的夢想呢
地震帶上
是誰又乖又聰明？
三分情
以貓為榮
不好吃何苦要吃
燙衣服
一位地方婦女做麵包時的頓悟

輯三　在抵達明白之前
你為何要我冒險？
愛哭的孩子有彩虹
關於大人的道理，我有異議
大天使帶來的客人
選擇的編年史
你我什麼都不是
等待的修為

自序 靜靜變好

輯一　掌心裡的餘溫
唉，我愛你
永遠當一個野人
謝謝你沒說錯話
幸福與殘酷的蒐集
等到心也明白這些字
黑色療癒寫作課

輯二　最食人間煙火
今天曾經是從前的夢想呢
地震帶上
是誰又乖又聰明？
三分情
以貓為榮
不好吃何苦要吃
燙衣服
一位地方婦女做麵包時的頓悟

輯三　在抵達明白之前
你為何要我冒險？
愛哭的孩子有彩虹
關於大人的道理，我有異議
大天使帶來的客人
選擇的編年史
你我什麼都不是
等待的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