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陳
老陳做了晨運,喝了早茶,侍候了孫子上學,家裡便整個靜下來了。
接下來有八個小時,約莫佔一天的三分之一,他完全空閒且孑然一人。
他不打算去找老朋友泡茶,老朋友聊來聊去不過那些發霉往事,不然就是些教人洩氣的政治鳥事。何況,他的老朋友也死剩沒幾個了。他也沒錢去泡姑娘,沒癮頭去上網或上老年大學,他沒年輕時那種勁兒,只想磨磨日子殺殺時間。
不過,老陳並不覺得無聊。
他泡好一杯茶,打開報紙的廣告頁,嗯嗯,真好,他數了數,密密麻麻的小廣告,縱有十二格,直有八格,嘩,九十六則廣告!而且還整整十二頁呢!
老陳從孫子的書桌取來一根紅色原子筆,在報紙邊緣試了試有沒有墨水,然後邊看邊讀:『出租!』他大聲唸,反正沒人會嫌他吵。
嗯嗯,雅房,只限女性,這些不用問了,他用紅筆打個大叉叉,電梯公寓分租,聯絡王小姐,嗯嗯……他拿起電話筒,慢慢撥打廣告上的號瑪,『喂!』電話那頭傳來粗魯的中年女聲,老陳輕輕蓋上電話,他猜錯了,猜錯了年齡。
他再試了一則廣告,這次是把嬌滴滴的聲音,對方一聽他老頭子,馬上聲明:『我們只要單身女生。』老陳趕忙說:『我幫我女兒問的。』這種事他已經挺熟練了。
『哦,』對方放低了防範,『她是學生嗎?還是工作?』於是老陳跟她鬼扯了一番,說女兒多乖啦,工作難找啦,在問清了對方的年齡、職業,甚至跟男朋友的交往狀況之後,老陳說要考慮考慮,先跟女兒商量商量,才滿意的收線。
老陳喝了一口茶,潤潤喉,以示慶祝。
『人事!』他大聲唸,視線注意到一則啓事:『誠徵,少爺。身高一七○以上,無經驗可,薪優,小費多。』他毫不遲疑的打了號碼。
對方一聽他的聲音,馬上不高興:『你年紀多大?』
『你別管我年紀多大,對付女人,沒人敢在我面前認第二。』
『放屁!』對方根本不打算談下去,用力蓋電話。
老陳哈哈大笑,他覺得這個值得下次再試試,於是喝了一口茶。
他眼角覷了一下星期天的舊報紙,哦哦,房地產廣告好大一頁,這家他打過去問了沒?
『喂,黃金建築您好,我們的黃金花園透天大三房正在熱賣中,請問您需要什麼服務嗎?』真可愛的聲音,於是老陳也裝出一把逗小孩的聲音:『請問黃金花園有比較小的單位嗎?』
沒想到,對方忽然沉默了起來,不久才冷冷的說:『我們有個人SOHO單位,最適合單身或個人工作室……』
『咦,小姐你怎麼知道我單身?』
『老伯!』對方加重了語氣,『你在上次黃金大世界時打來五次,上上次黃金海景公園時打來三次,還有,現在黃金花園也是你第二次打來了。』
老陳伸伸舌頭:『小姐,你弄錯了吧?哎呀,有外線電話,我待會再打。』不待對方臭駡,老陳忙蓋上電話,心臟兀自噗通噗通作響,手心一灘冷汗。
『失策啊,失策。』他翻翻舊報紙,果然有紅筆註記,下次不能再打了。
看看時間,也快用午餐了,再來一個吧。
嘿,是這個了,電話交友,女生不用付錢,男生要付錢的,也好,這樣總算是合法找人聊天了吧?
他滿懷期待的打了過去,上次就接通到一位國中女生,一直鼓勵他一起出去玩,只需要付她零用錢就得了,那國中女生嗲了很久,他覺得夠開心了,就蓋電話,不知這次會接到什麼人呢?
『喂?』嗯哼,聽起來不會太年輕。
『你好,』他很禮貌的說,『我是一位電腦工程師,今年三十歲,未婚。』
『三十歲……?你的聲音不太像吔。』
『哦,我少年老成嘛。』老陳忽然覺得怪怪的,『你貴姓?』
『嗯哼,我姓陳。』
『你不是小娟嗎?』
電話的另一頭被嚇到了:『爸爸?』
『你不是結婚了嗎?怎麼還在電話交友?』
『爸爸,你為什麼會打這只電話?』
兩父女在電話上吵了起來,最後還是女兒提醒老陳說電話費會很貴,他才掛斷。
老陳在椅子上發楞了許久,將冷茶喝完,準備下樓去買便當。
賽 跑
李委員心裡很自豪,但他極力裝出謙遜的樣子:『委員長,這便是追風一號,是咱們與科研院合作的心血結晶,是在黨的精明領導下完成的。』
委員長擋在厚厚鏡片下的眼睛,十分深沉,看不出反應:『那個人是誰呀?』
『他是用來實驗的死囚,昨天剛判刑的。』
圓形的大房間內有個年輕人,慌張又不知所措,惶恐地看望大玻璃窗外的兩個人,忍不住放聲大叫:『我是冤枉的……我一向服從黨的領導……』
『住口!』李委員向他大叫,『回到位子上!』說著,李委員按下了一個按鈕,大圓室內震了一聲,一陣尖細的蜂鳴聲逐漸響起。年輕人大吃一驚,發現圓形牆壁上有一部大機器,開始沿著牆壁上的軌道,繞著房間轉。
『開始跑吧,』李委員說,『你該感到光榮,你是第一個使用追風一號的人,追風一號每繞一圈,你就會衰老一年,除非你跑得過他。』
年輕人一時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李委員又說:『看看地上那顆蘋果吧。』他依言一看,發現一顆新鮮的蘋果,隨著機器的轉動,蘋果的皮變得乾皺、萎縮,最後完全崩爛。
年輕人發狂似地大叫,朝著機器追去,他很快地追過了,而且還追過了兩圈。
他才正要安心,卻發現機器正緩緩地加速,他於是又奪力地跑起來,但他的體力有限,跑上了十圈之後,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喉嚨又乾又寒,全身的肌肉像是泡入了酸液,骨頭像要支離。
他恐懼地回頭,只見機器已嗖地從身邊越過,他的腳一軟,整個人撲倒在地,衣服被壓出了一灘汗水,腦子有無數的閃光在閃耀。
機器一遍又一遍地經過,他的皮膚漸漸失去光澤,皮肉漸漸枯耗,臉龐上出現越來越深的皺紋,頭髮也變白、變稀了。
李委員哽咽了一下,取出手帕擦拭淚水:『偉大的黨真是仁慈呀,死囚犯也有掙扎求生、與死亡搏鬥的機會……委員長……』
委員長還是沒表情,看著地上的東西慢慢腐朽,原本的年輕人已化成了骷髏。『李委員,我有個小小建議。』他忽然說道,『如果把追風一號往回轉,又會如何?』李委員楞了一楞。
不待李委員遲疑,他又說:『現下只有你我二人,何不試試?』
李委員不敢有意見,把機器往回調。機器於是停頓了下來,慢慢往回繞,地上的骷髏又慢慢長回了肉,轉了多圈以後又回復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驚奇地站起來,朝機器追去,但越追又越覺不對勁,這一次,他的身體變小了。
他越來越年輕,但他仍追不上加速的機器,機器一遍遍地掠過,他終於再度撲倒在地上,未發育完全的肌肉令他站不起來,口中也只會發生啊啊的叫聲。接著,他成了肉眼看不清的胚胎、受精卵、各種分子……
李委員驚奇得說不出話,看著機器繼續在轉圈子。
『李委員,我對封建時代的糟粕,素來有些研究,看來,這些糟粕也有些是對的。』李委員耳中聽著委員長的話,看見原本空無一物的房間,隱約又出現了些東西,正緩緩凝聚成人形。
委員長忽然倒吸了一下鼻涕,眼中泛現淚光:『怪道我剛才一直覺得,那年輕人很有親切感……』李委員一驚,看見房內的地板上,另有一個年老的委員長正慢慢爬起。
『怎……怎麼可能……』他止住了說話,一根冰冷的槍管正抵著太陽穴。
『我一直在想,輪迴是不是能超越時間的方向性……』委員長嘆了口氣,『看來我又對了。』李委員聽見的最後一個字,被火藥聲掩去了。
老 歌
老爸又在聽老歌了,這首是周璇的。每當聆聽老歌,他總是一言不發,一反平日的嘮叨,還帶著一點憂鬱,讓我也忍不住沮喪起來,倒希望他罵罵人還顯得活潑些。
『珊珊啊,你畢業了,也有工作了……』老爸終於開始他慣常的呢喃了,每次聽老歌一定會這樣,『還沒有男朋友嗎?』
『沒有。』我回答得很小聲。別說男朋友,我連朋友也沒幾個。
我知道我長得很不錯,身材更沒話說,所以我在模特兒界也算是高收入者。可是,我有一樣連我自己也退避三舍的問題:我有體臭,很濃很重的體臭!
『珊珊啊……』周璇磁性的嗓音讓老爸的聲調更加悲涼了,『老爸大概活不久了……』老爸這麼說,我更擔心了,他近來食慾不振,記憶也似乎衰弱得厲害,行動也越來越遲鈍了。
『別這麼說,』我知道我在敷衍,『你長命百歲。』
『別淨說沒用的話了,我真的快死了。』老爸說,『在我死之前,要好好告訴你一件事……和你死去的媽媽有關,』又來了,他總會拐彎抹角的提到媽媽,『也和你的臭味有關……』我頓時屏息,眼球剎那緊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你的生日是六月十一日,而你媽媽是五月死的……』我無法回答,心中只有一波接一波的驚愕,『你的媽媽,那天陣痛了很久,還生不下你,然後就死了……』他嘆氣,『數天後,我將她葬去咱家的墓地,我很傷心,不敢相信失去了她,每天都去墓地對她說話。』
我不敢問,只等老爸說下去。
『數星期後,我忍不住傷痛,拿了把鍬子,發狂的掘開墳墓,』他不看我,只盯著沉靜地轉動的唱盤,『我看見你媽媽已經腐爛了一半,全身發腫,我所愛的人竟然變得這個樣子……而且,你還兩手扒開了她的肚子,也不哭,就從肚子裡頭看我……』
『我不記得……』我發現我的聲音在發抖,『我真的這麼做了嗎?這就是我這麼臭的原因嗎?』
『不,還不是,』老爸說著,忽然不說了,隨著周璇哼了幾段,才端正了坐姿,『當時是我堅持要將你媽媽葬去那兒的,其他家人們一直在反對、阻擾,因為咱家那塊墓地是『養屍地』,過去撿骨師開棺,好幾次都是屍骨不化的死人,可是我將你媽媽葬去那裡,正是為了讓她屍骨不化啊。』
『她……她還是腐爛了……』我馬上後悔說了這一句。
老爸瞪著我,眼神顯得很可怕:『可是你沒有。』雖然氣溫還很高,可是我好冷,好冷,冷得打從心竅透出來。
一星期後,老爸去世了,按照他的吩咐,我排除眾議,將他葬在媽媽身邊。
然後,我開始等待。
每天每天,我都會播放老歌,讓老舊的唱盤低吟著逝者的聲音,隨時抱著心理準備,或許總有一天,我會再次看見老爸坐在唱機前,一臉憂鬱。
我也發覺,我的香水越濺越濃了,那股體臭越來越清楚了。或許,我也該去陪陪老爸了。
樓 下
我才剛卸下行李不久,就有人來按門鈴了。
門外站的是一個老太婆,我忍不住蹙了蹙眉,因為她不僅是一位老太婆,還是一位我很討厭的老太婆。
她是住在我樓上的靈媒,專門幫人觀落陰啦、問神、改運啦之類的,搞得常常有怪怪的、氣色很差的人從我門前經過,而且樓上一鬧起來,吵得就像開舞會似的,我就什麼也甭想做了。
『什麼事?』我不打開鐵門,一口嫌惡的語氣臭得連我自己也受不了。
她鬼鬼祟祟的張望進來︰『方先生,你有沒有看見什麼怪東西?』
『沒有,我才剛從南部上來。』今天見過最怪的東西就是你了,我心想。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再蠢的人也知道,『可是我還是得警告你,你今天很危險。』
我很累,坐了幾個小時火車的疲憊感一直在撫摸我的腦袋,我恨不得叫這女人馬上滾,但我沒這麼做,我說:『對不起,我不信這一套的。』
『你信不信不關我的事,我只希望你好好聽我講一講。』她認真的眼神一時說服了我。也罷,如果她講了會高興,我就任她講吧。
她講了:『昨天晚上,珍納……我家幫僱的那個菲傭,上吊死了。』
雖然我不認識那菲傭,上下樓時也總是碰過面的,所以心裡還是由不得一驚:『為什麼?』我想出好幾個理由:想家、失戀、受主人(那老太婆)虐待、缺錢……
『昨晚我馬上報警了,她已經被運走了,然後我馬上就來按你的門鈴,卻一直沒人回答,我還以為你也死了。』
『為什麼我也死了?』我按捺不住,動了火氣,『我回鄉下而已啦!』
『所以呀,剛才你來應門,我才放下心來,剛才是我第五十幾次來按鈴了。』老太婆睜大眼說,『因為呀,珍納上吊的前一天,有個東西掉下來!』
什麼?
『我在唸經的時候,忽然有個東西從天花板掉下來,黑黑的一大塊,像特大號的霉菌……』
『你家這麼久沒打理嗎?』
『呸呸!我家要很乾淨的,不然神明不上門的。』老太婆擺手道,『我趕緊叫珍納去打掃打掃,我回想起來,她好像很討厭那東西,可是我家要乾淨呀!』
『是是……』這又關我什麼事?
『那黑黑的怪東西掉下來後不久,我家樓上起了騷動,然後救護車來了,警察也來了,你猜什麼事?我家樓上有個年輕人上吊了。』
『什麼?』我心裡一寒,這老太婆不是唬我吧?我才回南部幾天,樓上就吊死了兩個人?
老太婆繼續說:『一直到珍納也上吊,我才想起了《本草綱目》。』
『《本草綱目》?』我不禁錯愕,上吊跟《本草綱目》那本老古董有啥子兒關係?
『《本草綱目》說,如果有人上吊了,如果馬上挖死人下面的土地,會挖到像麩炭一樣的東西,遲了就挖不到了,而且……』她神秘兮兮的說,『而且,還會再發生有人上吊的事。』
『為……為什麼?』
『人是陰陽二氣合成的,人死了,升天的陽氣叫做「魂」,降入地下的陰氣就是「魄」,那黑黑的就是人魄,有凶死的人的戾氣,會誘人上吊的。』
我明白老太婆的意思了。
我樓上的樓上有人上吊了,那個東西鑽入地底,當然會掉到樓下去了……『珍……珍納是在哪裡上吊的?』
『客廳。』老太婆斜著眼,企圖透過鐵門望進來。
我感到背後襲來一陣寒意,客廳忽然變得很寒冷,我的眼角瞄到日光燈照到的客廳地板,那裡有一塊黑黑的東西。
而且,還有一個黑黑的、若隱若現的女子正貪婪地望著我的脖子。
我的手抖得握不住門把,兩腿剎那間軟得站不穩,脖子也快要抽搐起來了。
我希望我還來得及開門。
颱 風 夜
今早的天空忽然澄清,我就猜想颱風大概要來了。果然,從電視的氣象報告上看到一個殺氣騰騰的氣團,正洶湧地滾到台灣島來了。
我不敢奢望有一個颱風假,我只擔心陽台那件西裝外套還來不及弄乾,要是後天星期一沒穿去見客戶,大概我這個月的業績,就會被老闆找到理由炒魷魚了,聽說那客戶對服裝是挑剔得過分的。
陽台狹窄得很,跟隔壁那棟公寓的陽台只有兩步之遙,所以白天暗難見日,潮濕得不得了,昏暗的燈泡更加重了陽台的恐怖氣氛,要不是這個套房夠便宜,我才不想住在這種鬼地方。
我步出陽台,摸摸還很濕的西裝,耳邊聽見風聲漸漸加大,正竄進兩棟大樓之間的小巷來了。
我心裡突然一陣寒戰,只覺隔壁的陽台有人在瞪我,我驟地轉過頭去,只見那陽台也掛滿了衣服,在漸強的風下輕輕搖晃。
沒人,隔壁也關了燈,陰森森的嚇人得很,搞得我更是心裡發毛。
忽然,一陣強風颳來,衣服亂搖起來,我手忙腳亂之際,看見隔壁的衣服後方,用衣夾夾了一束頭髮,我背脊的冷汗倏地泌出,那是一個人頭!正在跟衣服一起掛在那邊。
我屏住了呼吸,那人頭兩眼半合,雖然臉上沒有血色,看起來卻是活生生的,是……新鮮的!
天啊!我住在殺人兇手的隔壁!要是他發現我看見了,那我豈不沒命?
正在手足無措間,風更轉劇,隔壁的衣服亂晃,許多被吹得脫離了晾衣繩,有的還掉下了大樓,有的竟飛到我的陽台來了!噢不,不!我耳邊只聽見骨碌骨碌,那個人頭已經滾到了我的陽台,掉入地上的臉盆裡,泡在骯髒的肥皂水中。
這時候,隔壁傳來腳步聲,啊!原來那兇手在家!
我想也沒想,便拔腳奔回屋中,趕忙合上門,不想跟兇手打個照面。我隔著門,聽見他慌亂的腳步聲,他一定是緊張事跡敗露了!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也沒看到,我甚至不在家!
風更強了,後門外頭一片混亂聲,像有個發瘋的女人在亂扔東西,我的衣服想必是到處亂飛,搞不好還飛到樓下的街道去了。
忽來的『噗!』一聲,我心中陡地一驚,從門縫間我看見一雙腳的影子,啊!兩個陽台那麼近,他當然很容易就跨過來了!
我抱著頭瑟縮在地面,冷颼颼的風從門縫下竄進來,吹得我腦袋一片空白。不要呀,不要闖進來呀,我後天還有重要的客戶呀。
我依稀聽見門外有掬水聲,那冷血的兇手似乎扭開了我的水龍頭,在清洗什麼,我想一定是那個頭!天啊,那兇手真是泯滅人性啊,竟然還在別人家從容洗頭?
我口中猛唸南無觀世音菩薩,唸著唸著,不知過了多久,風轉弱了,忽然就回復了一片寧靜,颱風總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門外一點聲音也沒有,那人似乎離開了。
我等候了一下,確定果然沒聲音之後,才放膽開門,探頭一瞧,陽台一片狼狽,我的衣服沒剩幾件,有的掉在地上,變得比洗之前更髒更濕了。
還有,如我所料,臉盆裡的人頭不見了。
我的背脊流過一道寒意,心臟一緊,那個人頭正在看我,正在從隔壁的陽台看我,在陰沉的燈光下,他的頭髮和臉濕淋淋的,瀰漫著一片死相,跟我相距不到一公尺。
然後,人頭說話了:『抱歉,嚇著你了。』
什麼?他剛才說了什麼?
接著,人頭下方的部分也出現了,他懶洋洋地站起來,向我微微一揖,說道:『幸虧我們靠得這麼近,不然掉下去就慘了。』他再向我點頭示意了一下,便走回屋內去了。
媽,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把衣服掛到陽台去了,以上句句實言。
噢不,我不建議你到陽台去看看。我發誓,那天他進門前,我還看見他把自己的頭扭了一下,將歪掉的部分擺正。
那清脆的『卡』一聲,我的耳朵還記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