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光磊
冬陽
——帥氣推薦——
曾有一個時代,
每個人的財產都被銀行奪走,
懂得搶銀行的人則是全民英雄。
永遠像黑暗中飄忽匿跡的螢火蟲,
這兩兄弟,FBI抓不到,地獄也不肯收留,
彷彿連死神都想看他們再幹漂亮的一票。
第一次,傑森與惠特全身光溜溜地跟死條子一起躺在警局的停屍間,洗乾淨的七萬塊贓款被沒收,還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
第二次,「天啊,本來以為面對第二次會簡單一點,但是……」惠特受不了地說。
第三次……傑森有種直覺:從死亡裡復生這種事,絕對是有限度的。
傅傑森並不想搶銀行。
他的父親在經濟大蕭條中失去了一切,包括他的老命。
為了有錢付房貸,不讓老母親和手足流落街頭——他只好去搶銀行。
而傅傑森很會搶銀行,還搶成了全民偶像。
直到他遇見妲希。傑森只希望最後幹一票大的,跟他深愛的女人重新開始。
傅惠特想跟著哥哥搶銀行。
原因很簡單。他什麼也不會,而且這些有錢人害得他家破人亡。
媒體跟路人都認為他們兄弟倆這是在行俠仗義;何樂而不為?
直到他怎麼也死不掉,惠特開始想:
難道連撒旦都詛咒他們?
作者簡介:
湯瑪斯‧穆倫(Thomas Mullen)
「傑出」而且「優秀」——《紐約時報》
「充滿說服力、情節錯綜複雜。」——CNN.com
「令人驚嘆!」——Amazon.com
身為一位小說家,湯瑪斯‧穆倫在部落格上形容自己:「家住離亞特蘭大市中心不遠處,過著一個看似平靜的生活。然而在附近鄰居絲毫沒有懷疑的情況下,他謀殺、瘋狂編造令人費解的陰謀理論;時間旅行、重塑過去、令死人復活、與他自己創造的女人戀愛、威脅幼童、釋放瘟疫、發動戰爭、拯救生命、虛晃一招,或發明新的隱喻。」
他的第一本小說《末日小鎮》(繁體中文由木馬出版),被《今日美國》評為2006年最佳處女長篇小說,並受到大專院校「一書計畫」(One Book programs)學生的廣大歡迎。作者自嘲:「這部小說的電影版權由夢工廠取得,但在企業大變動之後,他們忘了拍電影,是讓人覺得有點可惜的地方。」
他的第二部小說《不死大盜之螢火蟲兄弟》,講的是經濟大蕭條時期一對搶銀行的兄弟;它被《紐約時報》書評形容成「魔幻黑魅主義」。作者也說:「將經濟大蕭條時代與我們當前極相似的經濟恐怖並列是無心插柳,因為在寫它的時候,作家本人正興高采烈地騎在房地產泡沫上。」
最新的小說《修正主義》,則是多份報章媒體「年度最佳科幻小說」的口袋名單。
穆倫喜歡在美麗、陽光明媚的日子寫作,因此非常高興住在南方。有兩個可愛的兒子和一個了不起的妻子。
譯者簡介:
黃思瑜
台大外文系畢業,英國巴斯口筆譯研究所碩士。曾任國際非營利組織總部秘書、自由譯者,現為美商公司專職口譯。譯有《未來一百年大預測》等書。
譯稿賜教:thinking-fish@yahoo.com.tw
部落格:http://thinkingfish.pixnet.net/blog
章節試閱
序章
直到他們翹辮子後,故事才真正開始。
沒有人確實知道,兩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人們稱作「螢火蟲兄弟」的,以及為什麼就決定用這個稱呼;是因為一齣以傅家為名的舞台表演,還是有人一開始就把「傅」聽成了「火」,於是以文字留下永恆的記錄?又或者是因為參考文獻上載明了這對兄弟是如何當著執法者的面、一再地消失無蹤,而且只在他們離下手的目標幾百里外才重新現身,彷彿他們是魔法的碎片、一道來世的光芒,錯誤地出現在我們這個黑暗的現世世界。
可是,在那些瘋狂的時光裡,什麼是魔法?又是什麼樣的現世?你做了二十年的工作沒了。像聳立了一輩子的工廠空蕩蕩的、因廢棄而被清理得一乾二淨,最後崩壞。終生的積蓄蒸發了——有時候只需要一天的時間。一度興盛的市中心,乾燥的風吹過,挾帶對未述說故事(有時是缺乏古老的文本)的權力與憤怒,帶著復仇的願望回歸、要求被人聽見。男人失去了蹤跡,有些人留給妻子悲傷的字條,其他人則什麼也沒留下,就像他們從不曾存在過。我們所有人都相信的現實,如此活躍鮮明的現實,除了證明是我們想像力變出的把戲,什麼也不是;除了證明是其他人的集體幻想、令我們驟然且無可挽回地陷入狂喜之外,什麼也不是。
到底發生了什麼該死的事?我們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這是你在別人臉上看見的表情。全然的震驚。資本主義垮台了,民主只是一個可悲的笑話。我們的國家每一條生路都只通向死神的大門,而每一個人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你看到那些站在肥皂箱上編造自己的故事、試著從這一切混亂中擰出一點道德教誨來的先知;或是將萃取出的痛苦注入娛樂之中的電影與不入流書刊;或是向我們保證絕不會重蹈他們那些缺乏遠見前輩覆轍的下一批政客。但你不會相信他們了。或者更嚴重的是:你什麼都願意相信,因為有太多事情都變化得太快了,可見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任何事都有可能——你小心翼翼地前進並盯著天空,彷彿在期盼有一小塊的天會塌下來。
在這一切之中的便是螢火蟲兄弟。
在他們於一九三三年春至一九三四年的七月瘋狂搶銀行期間,兩人已成為世人崇拜的對象;他們擠身名流之列——英雄還是罪犯,端視你在不斷搖擺的時代蹺蹺板上所處的位置——從為兩人事蹟喝采的許許多多民間故事裡,真相已難辨。而這些故事在一九三四年八月的兩個禮拜間迅速繁衍——就從兩人死亡的那一夜開始。那晚,兩兄弟第一次翹辮子。
螢火蟲兄弟第一次身亡
1
他很習慣姿勢怪異地醒在各種各樣的環境裡:地板、少了襯墊的爛沙發架、乾草棚裡滿是刺的蕁麻堆、路邊汽車的方向盤;能動的跟不動的,傅傑森都照睡不誤。他可以在公車、四輪馬車、火車貨車廂內打盹,管他站著、坐著,還是睡到摔倒。
但這次情況不一樣。
一開始他不知道自己躺在什麼東西上,只感覺冷颼颼的,皮膚貼著金屬,身上一絲不掛,胸口以下蓋著一張薄床單。
傅傑森撞車的經驗多到不能再多,車禍翌日早晨醒來的皮肉痛也不是新鮮事,但這次更嚴重。
他深吸了口氣。他也很能接受在清醒時聞到各種氣味,比方樓下穀倉牲畜的騷味,房間裡一群沒洗澡罪犯的臭汗味,妲希偶爾搞砸早餐的燒焦味。但這是一股陌生而刺鼻的藥水味,徒勞無功地想要掩飾如體味、尿騷味及血腥味等人類存在的跡象。房間亮晃晃的,黃疸色的光芒來自天花板上的兩盞燈及兩旁的檯燈。他看看左邊,見到一張金屬窄桌,上頭擺著冷酷的醫療器材,有些用紗布或布包著,全浸在一灘乾涸的血水裡。所以,這是間病房嘛。他從沒有在病房裡醒來過,記上一筆好了。這裡不是尋常醫院,傑森掃視一番,清點了一下醫生遺留下的各樣東西,跟嚇人工具一道擺在桌上的,還有一台相機與外接的長閃光燈、一包抽完的煙跟滿出來的煙灰缸。
每隔幾秒,房裡的某盞燈就會閃爍一下。天花板上方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沿著他看不見的通道走動。他感覺得到喉頭後方殘餘的血腥,同時乾澀得難以吞嚥。
瓷磚地板骯髒,一道道劃過病房的泥痕,就像是他的醫生也兼差當養豬戶似的。高度及腰的櫃檯沿著四面牆包圍房間,角落還有一台搖搖欲墜的收音機,播音員正流暢而嚴肅地報導就業促進署的新方案。最讓人怵目驚心的是門後鉤子上掛著的一頂警帽、三堵牆上警察面無表情的裱框照片,以及他床後那面牆上、像一尊對他眥目相向的肥胖神像——他猜測那是局長。有這種下巴的傢伙,必定這一類人物。
他也發現自己左手指尖沾了黑色墨水。那五個汙點,是罪惡感、恥辱跟霉運當頭的貼切寫照。
在房間遙遠的另一頭,有個和他一樣一絲不掛、半蓋著床單的男人,躺在緊貼著牆壁的窄床上,好像希望離傅傑森越遠越好。
傑森這才發現,那其實不是一張床。
他用手撐起上半身時,床單滑落腰際,胸膛上可怖的傷痕讓他瞪大了眼睛。傷口像是用骯髒手術刀割過的瘡疤、感染了細菌,在他的肉裡長出又黑又乾的硬皮。兩個傷痕就位在他的胸膛上半部、鎖骨的正下方,還有一個在左下方,離他的左乳只有幾吋。腹腔上面則有三個傷口。傑森一向以自己的身材自豪,有那麼一下子——就那麼短短的幾秒鐘——他的思緒被深深的失落攫住:這些傷口破壞了他比例良好的胸肌跟平坦的小腹。他不是沒被槍打過,幾個月前左上臂才捱過子彈,因此儘管理智告訴他不可能,但憑藉經驗,傑森知道這些傷痕是什麼東西造成的。
一陣驚慌中他掀開被單,任它像被驅逐的鬼魂一樣掉落磁磚地板。傑森想摸摸傷口但又不敢。
「真是乖乖不得了。」
他坐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自己轉動脖子,再度環視房間。之前還很模糊的東西,現在都看清楚了;他右邊有第三張解剖檯,之前因為隔了一張桌子所以沒看清楚。他認得躺在解剖檯上的那張側臉——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唯一的差別就在於,傑森從沒看過弟弟這麼平靜的表情。
傑森站起身,腳底磁磚傳來一陣冰涼。他眼睛張得大大地瞪著惠特,接著伸出手,猶疑不決了一陣才碰了碰弟弟滿是鬍渣的左頰。觸感冰涼,但是在這種時候什麼東西摸起來都是冰的。傑森一把抓住蓋至弟弟脖子的床單,等了一會兒才慢慢往下拉。像是命中標靶的靶心一樣,惠特的胸膛中間有個貨真價實的彈孔。
看到這一幕,傑森不禁緩緩吐氣。沒錯,雖然他身體裡面鐵定有一堆子彈,像個小豬存錢筒一樣搖起來會噹噹作響,但最少他還有呼吸。悲痛欲絕的傑森彎下腰,無意間右手擱在弟弟的上臂,忽然感到弟弟的手臂肌肉緊張一縮、頭接著轉向傑森。只見惠特下顎一緊,眉頭一皺,眼睛倏然睜開。
「你沒穿衣服。」惠特說。
「這完全不是重點吧!」兩個人的聲音都又粗又啞。
惠特坐起身,眼睛仍盯著傑森坑坑疤疤的胸膛不放,最後才回視自己,身子立刻往後一震,好像又被射中一槍,差點就從解剖檯上跌下來。
「搞什麼——?」
「我不知道。」
兩個人盯著彼此好長一陣,都在等對方開口解釋狀況或是拆穿這場惡作劇。
傑森嚥了嚥口水。會痛。他開口說道:「為了有個頭緒,我只問這一句:你以前遇過這種事嗎?」
「做噩夢也沒這麼慘。」
「我以為你根本記不住做過什麼夢。」
「喂,像這種事情你想我怎麼會忘記!」
「噓!行行好,我們在警察局裡。」
惠特跳下解剖檯。「你還記得什麼嗎?」
「不記得。」傑森倒轉腦海裡的記憶地圖,瘋狂搜尋每個轉角跟崎嶇的小路。「我記得去了底特律,記得開車載著錢去跟歐尼碰頭——就這樣。我甚至不記得我們有沒有抵達餐廳。」
「我也是。記憶全都一片模糊。」
傑森突然有股強烈的感覺,想回頭看看自己的那張解剖檯。說不定他其實是個遊魂,離開了自己的軀殼。但他知道不是。
惠特又再度環視房間,似乎想找出完美的合理解答。說不定胸膛上的並不是彈孔而是其他東西。
「我們怎麼可能——」惠特試著開口。「我們怎麼都這樣了還能活命?」
「我不知道。目前為止,我們撿回一條命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這次為什麼不——」
惠特指著自己的胸口。「看清楚,傑森!」
「噓!小聲一點,別嚷嚷。還有,心領了,我已經看夠了。」
惠特轉過身去。「子彈穿出的傷口在哪裡?你覺得子彈有沒有可能偏了,沒有打中重要器官?」
傑森連看都不看就揮手否定。「我的這些傷口,你又怎麼解釋?」
惠特轉回來迅速檢查了一下哥哥的胸口。「我不知道,說不定子彈——」然後他突然盯住傑森的臉。「你的臉白得跟紙一樣。」
傑森輕拍自己的臉頰。「我們離開這裡以後,氣色就會變好的。來吧,我們找法子出去。」
惠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接著閉上眼睛,過了一陣子才張開。「我不覺得我死了。」
「謝謝,你不說我還真沒發現。」
「不是,我是說,我還在呼吸。你在呼吸嗎?你感覺怎樣?」
「我覺得渾身僵硬,可是——沒什麼不一樣。」實際上,傑森覺得隨著身體活動,痠痛的感覺就跟著越來越少,好像他的筋骨只需要放鬆活動一下。「不可思議耶,感覺正常。你呢?」
惠特點點頭。「可是如果說我們大難不死,在這邊躺了幾個小時,或是幾天才好起來,我們不是應該——要有點不舒服嗎?」
「我不知道,說不定他們給我們注射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藥物。還是他們用了某種新型子彈。天知道啊?聽好,警察局不是討論這種事情的地方。我們沒時間了。」
傑森關掉收音機,仔細看了掛在牆上的警帽。上面的字告訴他,現在他們是在印第安納州的北點市。他告訴惠特。
「北點市是什麼鬼地方?」
「離瓦爾帕拉索不遠。」傑森回答。他們原本在底特律把現金脫手,打算接著前往瓦爾帕拉索郊外的汽車旅館載小妞們離開。所以,現金已經成功脫手,他們是在接小妞們前才出事的嗎?
傑森比了比房間另一端的第三張解剖檯。「來吧,看看我們的共犯是誰。說不定他有答案。」
傑森走向屍體,惠特則是把床單圍上腰際後才跟過去。
躺在第三張檯子上的男人蓋著被單,也一樣光溜溜兼體無完膚。這個男人身材高大,但以前顯然生氣勃勃的身體如今卻萎靡不振;射中他頸子左邊的那一槍不只留下一個大傷口,還撕裂了鬆垮垮的皮膚,讓他皮開肉綻。歪掉的鼻梁則清楚顯現,他在挨這槍之前已經先受到猛烈的一擊。
「我不認識他。」惠特說。「你呢?」
傑森搖搖頭。這傢伙的臉型,加上醫生或法醫特別將他與兄弟二人分開這點,使傑森確定他生前是個警察。
「嘿,老兄。」傑森喊道,音量提高了一點。「醒著嗎?」他在男人的臉前彈指,但毫無動靜。惠特跟著拍了拍那人的臉頰。
「放尊重點。」傑森說,等了一下,但是拍他的臉頰顯然得不到反應。傑森於是把大姆指放在那人的右眼與右眉毛之間,壓住眼眶,再掀起眼皮檢查下方動也不動的褐色眼珠。看來這傢伙已經死透、隨人擺布了。
「看樣子我們身上的鬼東西不會傳染。」傑森說完,拍拍屍體冷冰冰的胸膛。「好吧。兄弟,安息吧。」
這間房只有一扇又小又高的窗子。暮色逐漸散去,窗邊的時鐘顯示現在是八點一刻。今天星期幾啊?傑森隱約覺得記憶已經空白了整整一天。至少一天。
「見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惠特問道。
「晚點再傷腦筋。先逃得遠遠的再說。」
死者的腳後就是一扇木門,門上的兩個掛勾不只掛了一頂警帽,還有一件醫師白袍,傑森一把扯下。白袍勉強可以蔽體,但是衣料很薄,幾乎是透明的。
傑森一個個拉開左邊牆上櫃子的抽屜,希望可以找到派得上用場的東西。有醫生在附近總是讓他渾身不自在,更何況待在滿是泥土碎石的診間裡。傑森覺得自己好像是古老默片裡面的呆瓜,一步步深入妖怪的巢穴,卻沒有發現背後的陰影越來越大。傑森翻出一捲透氣膠帶跟幾塊紗布時,惠特一臉困惑。
「我也不知道,說不定待會兒用得上。」
傑森繼續翻動桌子上那堆鑷子、鉗子跟剪刀,取了兩把最長的手術刀,遞了一把給弟弟。
「爬窗嗎?」惠特問。
「你想光著屁股晃來晃去隨你便,但我想先穿上衣服。」
活躍時期的傑森有過好幾次硬闖突圍的經驗,包括是警察局、槍械室、被聯邦政府監視的親友住宅、郡監獄,甚至包括他媽的行駛中的火車。有幾次他都是赤手空拳,但是從來沒有一絲不掛過。這讓傑森覺得自己沒衣服穿是不公平的劣勢。這些條子已經打破了基本江湖道義。
木門對面還有一扇門。兩兄弟各將耳朵貼在牆上,最後決定死條子旁邊的那扇最保險——另外一扇門後隱約傳來活動的聲響。
傑森緩緩轉動門把,回頭注視只有一步之遙的弟弟,朝他點了點頭。接著他用全身的重量抵住門,右手緊握那把沾有自己乾涸血漬的解剖刀。
門外是一道狹窄的走廊,地板鋪著白色磁磚,白灰牆壁沒有上漆。前方又有一道門,穿過後是置物櫃間,可移動的木頭板凳沿牆擺放,空氣中飄著肥皂及汗臭味兒;左側牆邊有個入口,裡面有幾個隔間,大概是淋浴間。到處都靜悄悄的。
傑森悄悄打開幾個沒上鎖的置物櫃,但是一無所獲。惠特也一樣從另一邊開始搜索,兩人最後在中間相會。
雖然傑森的心跳快速(要嘛是他的心臟仍在跳動,要嘛就是他還可以感覺得到消失在他胸膛裡的脈動回聲,類似幻肢疼痛那樣),他還是渾身冰冷,貼著腳底板的磁磚讓他身體打顫。傑森退回房間中央,發現兩個置物櫃中間懸著一面鏡子,可以照出他全身。他照舊一看鏡子就分神。他盯著單薄袍子掩不住的深色彈孔,然後才發現自己的頭髮有些不對勁。他用手指梳了梳,但頭髮還是垂在額前,像被狗啃過一樣。
「天啊,他們剪了我的頭髮。」
大家都說螢火蟲兄弟長得很像,但是傑森一點也不覺得。惠特的臉比較窄,下巴輪廓較為鮮明,這點遺傳自兩人的母親,有稜有角的愛爾蘭反骨不僅呈現在骨架上,惠特一開口總是有新的怨言這點更是明證。惠特也比較開朗,有著一對濃眉,還有鬍渣——就算他才剛刮過鬍子,連刮鬍刀都還沒洗,鬍渣就已經又從臉頰上冒出來了。傅家三兄弟裡,他也是唯一一個能以藍眼睛自豪的,傑森永遠都忌妒他這點;因為惠特的臉現在血色全無,這對眼睛似乎比記憶中的更藍了。
馬桶的沖水聲轉移了兩人的注意力。心有靈犀,兩兄弟立刻背靠入口兩側的牆面。惠特才剛解開床單的結好讓雙手可以自由活動,一個穿制服的條子就走了進來,手忙著調整帽子,眼睛則盯著自己閃亮的褐色靴子。惠特溜到他身後,左臂穿過條子左脅、橫過脖子壓住喉嚨,右手上的手術刀離那警察的眼睛只有幾吋。傑森走到警察前面,亮了亮手裡的刀子,白袍隨著身體走動翻擺,活像要拿倒楣鬼開刀的變態醫學生。
「警察大人,」傑森像跟條子寒暄地說:「我們要報案,有偷褲賊。你幫我們調查的時候,我們想要借幾件衣服來穿穿。」
條子的眼睛已經因為出其不意的偷襲而睜得老大,再看到傑森站在面前時又瞪得更大了,不僅下巴差點掉了下來,一張臉更是嚇得全無血色。
「喔噢,」傑森對惠特說道。「最好讓他靠著這面牆。快。」
惠特聞言照做,警察腳一軟就癱跪在地上,眼睛圓睜。如果你以為他的眼睛已經張得夠大,那可大錯特錯。只見這條子喉頭一嘔就吐了起來,兩兄弟立刻退開。
「惠特,說真的,」傑森打量這亂糟糟的一幕,「他體型跟你比較接近,你可以穿他的衣服。」
惠特往前一站,抓住警察的領子把他推到寄物櫃上。
這個警察身材瘦削,體型的確跟惠特相差不遠,只是矮了幾吋。傑森解下警察的配槍(柯爾特點三八左輪手槍),檢查了一下。槍裡有子彈。要是他有口袋就可以把槍收起來了。
那警察張開眼睛,一直盯著地板。
「怎麼——?怎麼會——」
惠特在警察面前晃了晃手術刀,差那麼一點就割了他礙事的鬍子。「幫我們拿幾件衣服來。」
警察輕手輕腳,領著兩兄弟找到他的置物櫃,一路上眼睛都只盯著地板,手指抖個不停,試了兩次才終於打開櫃子。櫃子裡有一條褲子、一件白棉衫跟一雙鞋,惠特一看就知道鞋子對他來說太大了。
傑森從警察褲子口袋裡拿走錢包,迅速瞥了一眼,抽出裡頭的一張五元鈔票跟兩張一元紙幣。「就當作我們的調查經費好了。」
突然,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傑森想起他們開著車去跟歐尼見面時身上帶了多少現金。老天爺,傑森想著,那筆錢可能還在這棟大樓裡,但周遭都是虎視眈眈的條子,而不是每個人看到螢火蟲兄弟就會嚇昏過去。
「警察先生,請坐。」惠特邊說邊把警察轉過來,讓他背靠著置物櫃。那男人緩緩滑坐下去。惠特更衣的時候,傑森拿著左輪手槍瞄準警察的胸口,另一隻手握著解剖刀,七美元的紙鈔繞著刀柄。
「看著我。」傑森命令道,那警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照做。「哪個置物櫃主人的體型跟我最像,給我指出來,要快。」
警察說了一個號碼,傑森先確定槍膛裡沒有子彈後,才用槍托去敲鎖。
「太大聲了。」惠特指責道。此時他就站在警察前方,手裡拿著解剖刀以防不備。
沒多久傑森就穿好衣服,卻仍打赤腳,因為置物櫃裡沒有鞋子。撬開另外一個置物櫃的風險太高,所以他只得將就沒鞋穿。
「把你的鑰匙給我。」惠特命令警察。警察從口袋裡拿出鑰匙,乖乖交了出去。「你的車是哪一輛?」
「綠色的龐帝克,停在外面後頭。車牌號碼六三九五七八。」
惠特問了槍械室在哪裡,雖然警察也說了,傑森還是搖搖頭;太冒險了。他們必須將就那把柯爾特左輪手槍。
「這裡為什麼這麼安靜?」惠特問道。
「大家都在外面接受記者採訪。宣布你們落網的消息。」
「警察先生,你也參與了這次突擊行動嗎?」傑森問。
「沒有,沒有,我不在,去了岳父岳母家。」警察越講聲音越慌張。「我今天下午進來的時候才聽到消息。不過我是怎樣也不可能參與的——我覺得你們的事蹟真的是大快——」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傑森截斷他的話。
警察的眼神慢慢飄向傑森。「你們中槍了。」
「還要你說嗎?怎麼會?什麼時候?」
「是誰幹的?」惠特補上一句。
「你們把我們的錢拿去哪兒了?」
「你們中槍了。」那條子又說了一次,聲音空洞。「你們躺在那裡,我碰了你們一下,冷冰冰的。醫生說,醫生說你們死了。」
「可是他們怎麼會弄錯?」惠特質疑警察。「他們到底對我們做了什麼好事?」
「還有他們把錢放在哪裡?」
「你們兩個都冷透了。」一道汗水從警察頰上滑下。「也硬透了,局長還假裝要跟惠特握手,可是他的手沒辦法彎。」
惠特彎了彎左手手指,然後握拳,青筋浮出。
警察呻吟了一聲,垂下頭。
「噢,老天啊,又來了。」傑森抱怨,但警察只是倒了下來,四肢像斷線的木偶般攤開。傑森放下手術刀,彎腰用手撐著警察昏迷的頭,將他輕輕放到地上。
兩兄弟穿著偷來的衣服,肩並肩站著。此時應該有人開口說話,但沒人知道該說什麼。
頭頂上傳來的腳步聲讓兩人一驚,建築另一頭原本很微弱的嗡嗡聲,此時也突然大了起來。是笑聲,也有掌聲,前頭那些人正樂著呢,而且是很多人,多到讓傑森心痛。得留下那筆錢了,你帶不走的,傑森心想。
傑森將手槍上膛後,才踏入空蕩蕩的走廊檢視兩側是否安全。惠特跟在他後頭,一起朝出口走去。傑森提起門閂,對弟弟點點頭再用力一推,但是門沒有他想的那麼沉重,一推就撞上了磚牆。警局側面延伸了有二十碼遠,眼前的停車場上擠了十多輛車,更前方店鋪的紅磚牆有三層樓高,窗戶旁的防火逃生梯排列得對稱又整齊。但每扇窗戶後面都一片漆黑,一如頭頂上不見星子的夜空。
人骨般的樹枝綜橫交錯,明明是仲夏,樹卻枯死了。一旁葉繁枝茂的榆樹迎著微風搖曳,然而這棵樹卻文風不動,絕望又無助。
兩兄弟搜尋了一會兒車牌,終於找到了。傑森把左輪手槍遞給惠特,然後打開駕駛座車門。
他發動汽車,開出停車場,車燈照出凹凸不平的路面。從這裡他們看得見警局的側邊,而警局前顯然聚集了不少人。兩側的街道跟主街上停了滿坑滿谷的車子,就算隔著那些車子的車窗,傑森還是看得到攝影記者此起彼落的閃光燈。警局前擠滿了人,穿深色衣服的、戴著帽子的,每個人影都隨著笑聲及致詞聲晃動。
「裡面的人——」惠特出聲,但話不成句。他又試了一次。「裡面的人——」
「算了,恭喜他們。這些可憐蟲至少還可以沾沾自喜幾個鐘頭。」
傑森左轉,把警局拋在車後,沒多久就開上了鎮上的主街。
「認得出是哪裡嗎?」他問弟弟。
「不行。」
傑森手指輕敲方向盤。沒人帶路的風險極大,不是老手的作風。主街黑鴉鴉的,電影院入口的遮棚熄了燈,看不見店家玻璃窗後的東西,只是折射龐帝克的頭燈。傑森想起自己來過北點市一次,大概是路過吃個午餐或加個油之類的,但是他去過那麼多州,看過那麼多主街,搞混是常有的事。
車子繼續穩定以時速二十五哩前進。好一陣子後,道路兩旁擁擠的建築物終於換成熄燈住宅寬敞的前院,傑森才催起油門。
「你餓不餓?」傑森問道。
「不餓。」
「渴不渴?」
「不渴。」
「我也是。老天,好怪啊。」
天上烏雲散開,露出星子後,傑森才知道自己正朝北邊去。沒多久車子就經過高速公路指標。平常他們會堅持走鄉間小徑,但是傑森認為,如果警察認為螢火蟲兄弟大盜已經落網,就不會再設下路障。
「一樣的事為什麼沒發生在老爹身上?」惠特開口。
傑森嚥了嚥口水,越開越快。「我也在想同樣的問題。」
□
高速公路經過一片又一片農地,景色是那麼的平坦、單調,彷彿他們正在橫渡一片漆黑靜止的海洋。傑森想起監獄裡有個老偷兒提到佛羅里達列嶼,以及他要如何幹完最後一票、去那裡退隱江湖;想起故事裡那些穿過島嶼的馬路,兩旁淨是翡翠般閃閃發亮的海洋。如果那是地球上的天堂,那麼傑森覺得現在的自己正在探索與那完全相反的地方。真希望現在是白天,有點景物可看;真希望旁邊有個人可以說說話,而不是他惜字如金的弟弟,一離開北點市以後就像被割了舌頭一樣。要是妲希在就好了——他心裡七上八下的一堆問題,其中一個就是妲希在哪裡。天殺的,今天到底是禮拜幾?腦子裡那個如影隨形的記憶黑洞到底偷了多少時間?
他感覺得到有股強風刮在龐帝克門上。天空再度烏雲密布。開了兩個小時他就發現車快沒油了。該死,難道這國家沒人會把油箱加滿再出門嗎?傑森開過數不清的贓車,有時只開幾哩,有時是好幾天的亡命之旅,但油箱是全滿或半滿的屈指可數。有的車還會莫名其妙半路拋錨:在暫停再開的標誌前面熄火,擋泥板突然掉下來,散熱器裡沒水,在顛簸的路上輪子開著開著就鬆了,滾到水溝裡去。為什麼這些美國同胞,就是不能好好照顧他們的車?
兩兄弟已經決定要開到俄亥俄州的林肯市,那可得開上好幾個小時。車子經過手寫的加油站標誌後,傑森開下高速公路,來到印地安那州的蘭登鎮。
「天啊,」惠特突然張口。「我的老天爺啊!」
「什麼啦?」
「傑森!我們已經死了,幹!」
「你不要那麼激動。」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傑森把車停在路邊,然後轉頭面對弟弟。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知道失去理智於事無補。」
惠特打開車門,跌跌撞撞地踏出去。
「你要去哪裡?」傑森也下車跟過去。惠特在乾草地上快步大走,不斷用手耙著頭髮。
「惠特,上車。我知道如果我們被捕的消息還沒有發布出去,大部分條子會認為我們仍在逃;萬一有人臨檢證件,免不了一陣槍戰。」
「槍戰?放馬過來啊?他們還能怎樣,再把我們殺了?」惠特停止走動,兩手扠在腰後。他身後的玉米梗在風中沙沙作響。
「如果我現在斃了自己,你覺得會怎樣?」惠特從口袋裡拿出手槍對著自己的胸膛。
「老樣子,我得幫你擦屁股。」傑森嘆息。「好了啦,老弟,很晚了,要趁沒打烊前趕快加到油。」
惠特的眼淚已經快要奪眶而出了。「惠特,」傑森開口,一面壓抑語氣裡的不耐,「把槍收回口袋裡,坐下。我們先包紮好傷口,然後休息一陣子,好嗎?」
惠特終於聽話了。傑森探身到車子裡,從置物箱中掏出繃帶跟紗布,然後退開讓弟弟坐進去。路上一輛車都沒有。
惠特解開襯衫。傑森拉開繃帶,鼓起勇氣瞥過弟弟的胸膛——還好天色暗得根本看不清楚彈孔,假裝成是大塊瘀青就好了。傑森把紗布蓋在傷口上,對弟弟說道「壓好」,等惠特的手指壓上了就用膠帶固定邊緣。「好了。」
接著傑森解開自己的釦子,換惠特幫哥哥包紮。傷口沒流血,一點也不感覺痛,所以包紮沒什麼目的,不過是把怵目驚心又費人疑猜的外表遮起來。
「完好如初。」傑森說道,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接著他看到遠方有道車燈正在接近。
「好了,該上路了。」傑森說道。
他們又開了半哩路到加油站。旁邊是頹圮的穀倉跟拉下鐵門的雜貨店,只有加油站透著微弱的營業生氣。
「把頭靠在旁邊,假裝你在睡覺。」傑森命令道。「你現在這樣,我不要你跟別人交談。」
惠特照做了,嘴裡唸唸有詞,但傑森什麼也沒聽到。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瘦長、穿著吊帶褲的青少年邊打呵欠邊走了過來。
「晚安。」傑森熄火,開口招呼。「請幫我加兩元。」
「好的。」那孩子一把拿起油槍,插入油孔,然後問他們有沒有聽到消息了。
「什麼消息?」
「昨天深夜,他們殺了螢火蟲兄弟。」
「真的嗎?」
「收音機一直在報這個。是當地警察幹的,不是聯邦幹員。在北點市某間農舍堵到他們,警察猛開槍啊,不過兩兄弟也拖了一個警察陪葬就是了。」
「然後呢?」傑森目光流連在地板上。「廣播有沒有說他們也殺了兩兄弟的女人?」
那少年想了一會兒。「記不得了。不過如果有就真的太可惜了。」少年接著笨拙一笑,「她們可都是大美人。」
「想也知道。」
「不過,還真難相信他們竟然殺了螢火蟲兄弟檔。這樣我就輸我哥兩元了──我賭他們總能逃過一劫。」
「這些人最後總是會落網的。可惜了你那兩塊錢。」
「別提了。」
兩個人靜靜地聽著油槍的氣閥每幾秒輕響一下,汽油味慢慢滲進車窗。
「總共兩元。」少年說道,把油槍插回架上。
傑森用沒墨水漬的手遞給少年兩元,然後直視少年的眼睛,又把手伸了出去。「這兩元是你的。」
「啥?」
「賠償你賭輸的錢。把這個拿給你哥哥。」
那孩子看著他,滿臉疑問。「先生,您真慷慨,但我沒事的。」
「我不喜歡看到小夥子年紀輕輕就一屁股債。收下吧,拿去付給你哥哥。」
傑森握著紙鈔的手文風不動地懸在眼前,那少年似乎有些被搞混了。於是他抬起頭看了傑森,兩眼發亮。傑森毫不掩飾地衝他微笑。
「先生,謝謝你」
「不客氣。」傑森發動汽車。「晚安。」
一開回馬路上,惠特就抬起頭。「那孩子有沒有哪裡怪怪的。」
「什麼意思?」
「誰知道,說不定這裡其他人也都是死人;說不定這裡是死後的世界。」
「難怪他的頭上有光環。」
「下地獄去吧你。」
「說不定我們已經在地獄了。再說我以為你不相信來生。」
惠特的目光在地平線上逡巡。「喏,碰上這種事情,教人不信邪也難。」
車子回到高速公路上,一道亮光劃過天空,閃電照亮了無垠大地又迅速隱沒。
「我們得多知道一點事發經過。」惠特說。
「明天看報紙就可以了。」
「我擔心蘿妮跟派克。你覺得——他們會不會也在那裡,說不定在別的房間?」
傑森放聲大笑。「惠特,我不認為他們會把婦女跟小孩的屍體隔開。」
「他媽的,這一點都不好笑。」
傑森頓了一頓。「不要去想這種事好嗎?我們一到家就拍電報給小妞們,再來傷腦筋。」
車窗仍開著,雨還沒開始敲打擋風玻璃前,傑森就先聞到了雨的味道。咚咚的雨聲越來越大,雨刷勉強應付著雨勢,但是他讓車窗開著,坐視雨水濡濕偷來的上衣、沾濕頭髮,睫毛上滾著水珠。然後大雨開始殺進駕駛座,來勢之猛令人難以置信。
序章
直到他們翹辮子後,故事才真正開始。
沒有人確實知道,兩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人們稱作「螢火蟲兄弟」的,以及為什麼就決定用這個稱呼;是因為一齣以傅家為名的舞台表演,還是有人一開始就把「傅」聽成了「火」,於是以文字留下永恆的記錄?又或者是因為參考文獻上載明了這對兄弟是如何當著執法者的面、一再地消失無蹤,而且只在他們離下手的目標幾百里外才重新現身,彷彿他們是魔法的碎片、一道來世的光芒,錯誤地出現在我們這個黑暗的現世世界。
可是,在那些瘋狂的時光裡,什麼是魔法?又是什麼樣的現世?你做了二十年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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