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使的視線
耀眼的日光中，一群奶油金的光影融合在草坪的綠影中，形成一斑斑浪花般撲騰的美好畫面。
隨著視線漸漸聚焦，少年眼前的大草地上，跑動著一群活潑可愛的小毛球。毛球們是群不滿兩個月大的拉布拉多犬，兄弟姊妹一字排開約有六隻，個個渾圓可愛，踢著小短腿互追玩耍。
奶油色的溫潤短毛、水潤潤的深棕色大眼睛，牠們擁有類似的外貌，個性卻截然不同。
當其他的毛球們都在玩耍時，唯有一頭小毛球靜靜坐在少年腳邊，彷彿想將主人的視線都納為己有似的，少年看向哪裡，小毛球就跟著瞧向哪裡。
「嗚汪！嗚嗚汪！」奔跑的小狗兒如一團團小麻糬般互相推擠，才轉個圈，竟就吵起來了。幾隻露牙低吼，另幾隻忙著逃命。
「啊啊，不行不行！」少年連忙從院子角落的板凳起身，顧不得膝上的手機摔落在地，他衝向小狗群。
「咿咿～」少年抱起鬧事者—個頭最大卻也最粗暴的拉布拉多哥哥。「不乖喔！不可以咬這麼大力！牠們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啊，知道嗎？」
「哎唷，小狗玩在一起，沒關係啦！」少年的母親，一名中年婦人推開廚房後門笑道。
隨著廚房後門打開，一陣香濃的煎牛排味飄出，小毛球們瞬間像被點穴似的，全都原地立正，仰頸企盼。
即使還是一群狗狗界的小屁孩，牠們已經開始習慣人類世界的規矩了。
「等等喔，還沒放飯，配料才下鍋而已呢！」少年的母親微笑道：「柚子，你繼續陪狗兒玩。」
「嗚嗚……」發覺沒要吃飯，一群小狗失望轉身，小小的尾巴也紛紛垂了下來。
一旁座位下的落單小母狗，這才緩緩加入狗群。
「晶晶，妳終於要來玩啦？」柚子親熱地朝晶晶伸手。
晶晶是這群小狗兒中最早熟的，牠很少加入同胎兄弟姊妹間的嬉戲，頂多跟在旁邊跑幾步，既不太活潑、也沒有這年紀應有的躁動，一開始柚子還擔心牠生了什麼病，換了兩間獸醫院，但醫生都說牠是不可多得的健康寶寶。
而晶晶也是所有狗兒中最黏柚子的，無論柚子去洗手間、廚房、書房、戶外澆花，晶晶總要緊緊跟在柚子腳側。
「從沒看過這麼懂事的狗狗。」柚子常驚訝地對媽媽說：「我們家當導盲犬寄養家庭也兩年了，陸陸續續帶過四胎小狗，晶晶是最聰明的！」
「是啊，聰明卻穩定，這才難得，絕對是天生的導盲犬！未來哪個使用者要是能入手晶晶，那可是天大的幸運喔！」媽媽也這麼說。
彷彿能聽懂人類的誇獎似的，晶晶總會眨著一雙溫柔的明眸、搖搖尾巴，胸膛也挺起來了。
彷彿牠自己也知道，此生終究是要成就不凡。
其實，每頭導盲犬都被賦予了上天的使命，那就是—成為盲人的眼睛。
導盲犬協會每季都會篩選基因最優良的狗爸狗媽，讓牠們孕育出最優秀健康的狗兒。小狗兒從小住在寄養家庭與人類生活，過了好玩的年紀之後，就要接受比一般狗兒更嚴格的訓練。
牠們不能發揮狗兒應有的隨性、躁動與好奇心，必須專注帶領未來的主人前進。在路上看到食物與有趣的氣味都不能動心，甚至連路人撫摸、出聲打擾，都要規避。
導盲犬世界的重心，就只有盲人飼主。讓飼主平安順暢地進行生活中一切庶務與工作，看似簡單，卻可能是連人類都無法勝任的艱難志業。
客廳傳來嗡嗡作響的負面新聞，柚子媽煩躁地衝出廚房、關掉電視。「唉，又是這種看護逃跑、親生女兒弒病母的消息……」
她望向院子中，那一票天真浪漫、在風中追逐的奶油色小狗兒。柚子仍在阻止一群小狗兒打群架，手忙腳亂。
「唉，再讓牠們多玩一點、多享受一下吧。」柚子媽喃喃嘆道：「再過沒多久，這些任性的小毛球，就永遠失去任性的機會了。每天都要陪伴在飼主身邊，不離不棄，那可是我們人類也未必能做好的工作啊！」
即使已經培育出不少乖巧的導盲犬，每次要送狗兒去受訓、結訓、上工，媽媽的心情都是不捨。
「好囉，別玩了，要吃午餐了！」柚子將五隻拉布拉多小狗都輕輕趕回屋內。牠們還在又推又鬧，甚至有兩隻背對柚子、裝作沒看到。
至於晶晶呢？早就帶頭乖乖先進屋啦！
「呼呼～」狗媽媽莉莉搖搖擺擺起身，憐愛地舔了舔剛進門的小毛頭們。生育和哺乳不是簡單的事，莉莉這陣子雖然喝了滋養的犬用奶粉，卻還是顯得有些憔悴，還好導盲犬協會的人們已經決定讓她生完這胎就結紮，下半輩子舒服逍遙去。
柚子忙著盛裝人類的食物，又轉過來撈著狗狗要吃的水煮牛肉，一一用小剪刀剪碎。
餐桌上已擺著兩副餐具與碗盤，柚子手上卻又拿了第三副餐盤，顯然是在期待著誰來用餐。
小狗兒與莉莉已經先一步開動，畢竟牠們吃的食物除了飼料之外，還有被稱作「鮮食」的現煮食物—這是一種完全不加調味料的狗狗專用食物，總是得先起鍋，不能和人類的重口味食物混在一起。
而廚房這頭，柚子媽正在替平底鍋中的牛排淋上紅酒，又灑了些胡椒鹽。一時間，香氣四溢。
柚子讚嘆道：「哇，真是極品！媽媽的手藝真是太驚人了，爸爸真可惜，出差沒辦法吃。」
「哼，他出差都是去大客戶的筵席上吃香喝辣，才不差我們這一餐呢！」柚子媽嘴上雖這麼說，心底倒也因為柚子的貼心稱讚而泛起暖意。
「咿咿咿～」人類都還沒開動，一群小狗兒已經稀哩呼嚕地吃完肉湯，搖尾對著柚子「群起攻之」，擺明還想再吃。
「不行喔！沒有了～」柚子一把拎起狗兒們，將牠們關到客廳內的白色活動式圍片中。圍片是以大賣場隨處可見的格子網製成，機動型強又省空間，等之後狗兒陸續到寄養家庭、甚至回導盲犬學校受訓，格子網都能收疊起來再利用。
原本這片格子園地只有一小塊母狗莉莉的窩，隨著小狗旺盛的活動力日日增長，半個客廳已經被圍片佔領了。
忽然間，被小狗兒包圍的狗媽媽莉莉仰起頭，汪了一聲。
彷彿心電感應似的，門口傳來一陣門鈴。
「終於來了！我去開門！」柚子快跑到門邊，露出燦爛一笑。「嗨！露姐，您來了！」
「真抱歉……臨時去一位個案那裡作訪問，遲到了。我進來囉！」被稱為露姐的露伊絲，邊道歉邊用手指梳了梳過耳捲髮。
模樣明亮的她，其實長期與弟妹一起照顧家中的視障爸爸，因緣際會到導盲犬協會工作。因為身段柔軟、溝通能力優秀，露伊絲經常被派遣到最前線去，不僅要在導盲犬的各個寄養家庭與盲人個案中奔波，也要擔任協會的傳聲筒。
「露姐，別客氣，我們都這麼熟了，遲到五分鐘不需要道歉啦！」柚子替露伊絲提過公事包，雖然才高中生，但模樣已經活像個成熟紳士。
「謝謝、謝謝……」一看到客廳的狗兒，露伊絲立刻把奔波的辛苦忘到腦後。「哇，孩子們真可愛！瞧牠們，長真快！」
柚子正想替露伊絲帶位到餐桌，但她已經先彎下身逗弄狗兒。
「那個……露伊絲，我們好不容易把狗兒哄穩定了，您還是先來吃飯，讓這些玩累又吃飽的小毛球們睡一會兒吧！」柚子媽苦笑道。
「啊，抱歉抱歉……難得妳們替我準備了大餐。」
在工作場合，協會的人員一般不隨便與寄養家庭用餐，但柚子一家已經與露伊絲配合兩三年了，除了默契之外，更養出革命情感，個性明朗的露伊絲也給柚子一家帶來不少慰藉。
因為看多了視障家庭的辛勞，柚子與柚子媽總能從露伊絲身上感受到一股淡然的穩定，她容易因為小事開懷大笑、吃東西也總是津津有味，更是個很好的傾聽者。母子倆很歡迎她每隔幾個月、就抽空來吃頓便飯。
原本只是共食簡單的家常乾拌麵，到現在三人的居家餐敘已經進化成牛排餐，說來也真是不可思議。
「我與另外的五個寄養家庭已經談好，今年加入了三個新家庭，大家都躍躍欲試。」
下週，就有五隻小狗要被個別分派到五個寄養家庭。每隻狗兒都能在專屬家庭中享受十個月的「社會化」體驗，之後就會回到犬校上課受訓。而所謂的「社會化」，包含狗兒認識人類社會的各種多重經驗，舉凡搭車時應該要安靜穩定、過馬路需走斑馬線、進餐廳時不可搶食亂闖……這些枝微末節的規矩，就跟幼童的日常訓練是一樣的。比較不同的是，導盲幼犬會在寄養家庭的帶領與愛護下認識各種規矩，而這也是牠們正式上工前最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下週啊，好快喔！」柚子望著客廳圍片中終於安靜下來睡覺的小毛球們：「不過也好啦，我和媽媽這陣子快被他們逼瘋啦！幼犬好吵又調皮，犯錯又不能太兇暴地對待牠們。」
「唉呀，真抱歉，因為協會最近同時有另兩批幼犬團在接受照顧，才會委託你們幫忙收留這些狗狗至今。」露伊絲以為柚子在抱怨，先行溫聲道歉。
「不不，我們很樂意能幫忙，反正最近也剛好是暑假，柚子很有空，可以幫忙看狗，莉莉從安胎開始就來住我們家，我們也覺得生活有了重心，很有趣呢！」柚子媽忙著替兒子打圓場。
露伊絲溫潤一笑，問：「那接下來的十個月，妳們決定要陪哪隻小狗兒度過了嗎？」
「唉，愛德華聰明又有趣，是個開心果，晶晶本身就早熟又穩重，不需要花什麼功夫雕塑，柚子一直卡在最後這兩個選擇苦惱呢！」
「是啊，其實我跟這兩隻小狗感情最好……但就剛剛，我下定決心了，還是留下晶晶吧！」
彷彿聽到遠方桌邊提到自己的名字，晶晶從假寐中甦醒，動了動耳朵，好奇卻不躁進的模樣真是惹人疼，三人都笑了起來。
「好啊，那我就跟協會呈報。不瞞大家說，其他寄養家庭正巧沒有選中晶晶，他們好像特別喜歡活潑好動的狗兒，認為這樣才有挑戰性、日子才好玩……我想冥冥之中這也是天意吧！」
母子倆相視而笑。一想到自己不用這麼早就與黏人又溫柔的晶晶分離，柚子終於放下了心，大口大口吃起牛排。
至於辛苦生產的母犬莉莉，也在這幾個月做好月子，之後就會回到協會的犬舍中，也不用再每天被小狗兒吵得七葷八素啦！
最近是協會特別忙碌的時期，自從政府年度預算下來之後、幾隻優良的母犬也不約而同懷孕，目前一共有十五隻幼犬正準備進入寄養家庭。
十個月後，牠們會開始正式受訓，在這期間，協會也會觀察狗兒對於導盲任務的天份與反應，一般來說至少會有半數的狗兒會被淘汰，繼續被寄養家庭或新的認養家庭接手。
而真正能服務的導盲犬，也還不能馬上上工，需要再嚴格受訓一到兩年才能論定其能力。畢竟，一旦導盲犬正式開工，等於要視障者將他們的生命交付在狗兒身上，不容許半點差池。
然而，目前台灣有導盲犬需求的視障人口，平均每幾百人才能分配到一隻導盲犬，犬隻嚴重不足，社會大眾又不完全瞭解導盲犬，常讓培育多年的狗兒甚至牠們服務的視障者遭遇危險，協會的人力也很吃緊，才需要柚子與柚子媽這樣有經驗又具機動性的家庭幫忙。
「哇，不知不覺已經這麼晚了，真的很謝謝您們的招待！我每次就到您們這邊吃最好！哈哈！」露伊絲下午還要趕往另一位個案家中，便笑著先告辭。
看著她連個廁所也來不及上、匆匆拎起公事包出門的模樣，柚子心中升起一股敬佩。
「露姐在協會好像也服務很久了呢！聽說第一線的人員常常撐不了三五年，希望露姐能一直這樣開朗下去。」柚子語重心長說完，柚媽淘氣地勾住他的手。
「哎唷，每次談到露姐就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好吧，媽媽會去問問露姐有沒有男朋友的。」
「媽！我才不是這個意思呢！妳少噁心啦！」柚子雖然強烈抗議，但柚媽還是笑得一臉賊樣。
「那你告訴媽媽，為什麼這麼明白露姐的心情呢？你還真是早熟，就跟晶晶一樣，早熟得好嚇人啊！」柚子指著角落中的晶晶，牠一副大姐的模樣，任其他兄弟姊妹蹭著睡覺，若是其他小胖狗壓住狗媽媽莉莉不讓牠起身喝水休息，晶晶還會幫忙把弟妹拱到一旁，的確十足小大人的模樣。
就跟現在的柚子如出一轍。
面對媽媽的詰問，柚子哭笑不得，只是默聲走到廚房，邊生悶氣邊刷碗盤去了。
其實，柚子媽也知道柚子從小就貼心，不只四五歲時就會心疼媽媽辛勞、常笨手笨腳地幫著作家事，就算出了家門，他對於世界上的不公平之事也往往義憤填膺。
國中時期，柚子還為了幫班上被霸凌的同學討公道，多次被打得鼻青臉腫回家。上了明星高中之後，課業不需要特別擔心，柚子的寒暑假就總與狗兒們混在一起，雖然眼睜睜看著自己養大的狗兒為陌生的盲胞長年服務，但柚子心底總有個願望……
「等到牠們哪天退休，我也已經出社會了，有經濟能力的我一定要接牠們回家、安享天年！」
此刻的柚子，正一如往常在廚房忙活，一面期待著之後開學的假日、就要帶著穿上紅背心的晶晶到處走跳，讓牠習慣人類生活中的各種規則。
但他沒料到的是，不只他與晶晶的人生將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命運之神的惡作劇，往往也總是先找上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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