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昨夜對我說：機車騎士的奇想漫遊

名人推薦：像是一封寫給凱魯亞克的溫柔情書，李達達的《小路昨夜對我說》是正宗的公路電影，召喚了如《逍遙騎士》式的不羈情懷，讓《巴黎德州》的失語之人終於得以發聲。如果你在地圖上找不到你想要抵達的地方，那或許是因為你還沒出發；或發燙的背包中，還沒有這本如何在城市生存的一百種指南。
──音樂與鄉愁的murmur患者 瓦力

作為編輯，達達無疑是我最好的工作夥伴；同為創作者，他是最可怕的作者，總讓人想要變成他。
──作家 栗光

電影《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有這麼一段：車壞了，等報廢，主人像幫孩子拉棉被般，拿一塊...

勸君莫惜臭雨衣
騎車赴約的半路上，快要下雨了。
濃濃的烏雲聚積，雷聲步步逼近，一滴兩滴三滴水在灰色的柏油路面打印黑色的斑點，斑點越來越密集，幾秒內相連成一片黑。低飛的燕子躲到屋簷下，路上的行人撐起傘，剛從地底鑽出來的人站在捷運站出口處，對著眼前的大雨發呆。好幾輛機車紛紛靠路邊停，擠在行道樹底下尚未被淋濕的一小塊地，大家打開車廂，拿出雨衣。
我也停了下來，猶豫了一下才穿。雨衣好臭啊。
我的雨衣臭得像一雙發霉的老皮鞋，一隻很久沒有洗澡的癩痢狗，一群上完體育課的高中男生的三味一體。它跟著我十幾年了，拉鍊常常卡住，袖口的鬆緊帶硬化失去彈性，下擺被踩破被勾破被排氣管燙破，遇到滂沱大雨就會漏水，唉，為什麼我還願意繼續穿它呢。
我猜，是因為我錯過了那個能輕易丟掉它的時機。
人真卑微啊，即便是對物品也會日久生情。如果不快點換上最新的產品，就會這個也不捨，那個也不捨。
好幾個朋友都勸過我，這種臭咪摸的破雨衣，幹嘛還留著呢？其實每次下雨天，看到其他騎士從車廂裡拿出新款的雨衣，紅橙黃綠光鮮亮麗，我也會羨慕啊，我也想重溫一次那種在風雨中自我感覺所向無敵的快意啊。
但買了新的，大概就不會再穿舊雨衣了。也許是我害怕被拋棄，所以才不敢隨便拋下身邊的一切。這算是一種生活迷信吧。活在這個什麼都可疑的時代，一件永不分解的尼龍臭雨衣確實是相當可靠的對象。我一邊騎車一邊這樣想。
雨越下越大，路面積水了。一輛對向公車濺起一道巨浪般的水花，水花迎面痛擊我，我的破雨衣完全禁不起沖刷，冷水從三萬六千個破綻灌入我的身體裡，我立刻溼透。
依約抵達咖啡店，我一邊滴水一邊找了條小巷把車停妥。脫掉雨衣，聞一聞自己，果然沾到雨衣臭了。我把安全帽收進車廂裡，將雨衣披在龍頭上，走出巷子前回頭望了一眼。雨還沒停，水順著雨衣下垂的袖口唾液那樣流出來，我心中浮現一個卑鄙的念頭——
「要是誰能把你偷走就好了。」
談完事情已經傍晚，推開咖啡店的門，雨停了。陽光把整條馬路打成金色的，我開始為方才的念頭懊悔，因而加快腳步回到小巷裡。一看見臭雨衣還在車上，我竟有股失而復得的錯覺。把雨衣上的積水抖落，仔細摺疊以後收進車廂，接著戴上安全帽，一面哼歌一面迎著晚風回家。
霞光中我想起幾個親愛的人，他們大概也是錯過了能輕易拋棄我的時機了。

純情的斧頭
在路上，我看過很多騎士掉東西。
我看過菸蒂、塑膠袋和好幾張從騎士口袋裡飄出來的發票。我看過外送員的背包摔到地上流出奶茶。我看過一隻孤獨的手套躺在路中央，被轎車輾過，被公車輾過，被卡車輾過，它指著人行道，像在哀求誰來帶他過街。我看過行動電源牽著手機，私奔那樣一起摔到柏油路上。我看過後座乘客跳車狂奔回頭撿起瓜皮帽。我看過一枚未拆封的衛生棉落在敦化仁愛的圓環邊，第一眼還以為是誰掉了珍貴的口罩。那時誠品書店還在。在台北橋下我看過一群少年騎士趁紅燈時把同伴的車鑰匙拔出來丟到路邊，那串鑰匙落地的聲音讓我聯想到風鈴。我看過歐巴桑騎著買菜車滿載而歸，一片九層塔的葉子從她袋子裡掉出來混入行道樹的落葉堆裡。我看過一個大叔載著新買的橘色大垃圾桶，蓋子被風吹起變成飛盤，結果卻被後車輾個粉碎。我看過一名後座女乘客的高跟鞋跟脫落的瞬間，但她自己似乎沒發現。我看過一對年輕夫婦三貼夾著他們的幼子，小孩肥肥短短圓滾滾的小腳丫踢呀踢，踢掉了藍色的小鞋子。我看過站在踏板上的短腿狗和被塞進透明太空艙背包裡的大橘貓，牠們都好好的沒有掉下來但還是令人擔心。我看過一瓣九重葛的桃紅苞片旋轉著降落在騎士的儀表板上，騎士讓那如紙的過客歇息直到綠燈亮起，他一上路九重葛就乘風繼續飄蕩。
看過這麼多人掉東西，卻沒看到自己的：一個背包雨罩、一頂鴨舌帽、好幾隻手套……還有幾個失散的人，他們一下車就再也沒有音訊。
不曉得有沒有人看到。
有時候我會想要去大湖公園。在一個滿月的午夜，爬上那高高的拱橋，閉上雙眼，在心中回想每一件失物。回想它們的形狀、顏色、重量、氣味、聲音和觸感。在一起多久，又是在哪裡把彼此搞丟。好好將細節回味一遍。然後睜開眼睛，對著湖面大聲呼叫，叫到每一條池魚都驚醒，叫到每一隻鴨子都嚇飛，叫到每一個半夜出來散步的人都覺得好可怕喔快逃回家躲起來。
「出來吧！」我要怒吼，「湖中女神，把我失去的東西通通還來！」
有時候又覺得算了。在現實中的大湖公園叫破喉嚨，童話故事裡的女神也不會現身。而且要是她忽然從水底冒出來，劈頭就問起不堪的往事——「嘿，這位帥哥，你掉的是純金的，純銀的，還是純情的斧頭？」要怎麼辦？
背包雨罩我買了新的，鴨舌帽也換了一頂，新的手套每次脫掉我就會把兩隻綁在一起。至於那些失散的人，雖然偶爾仍會夢見，但我愛過，也已經哀悼過了。
在路上，我看過很多騎士掉東西，有時我會幫忙撿，有時我覺得自己還是不要隨便扮演別人的湖中女神比較好。

也想當隻兜風狗
每次看到別人載著自己的狗出來兜風，都會忍不住多瞄幾眼。
好羨慕車上有狗的人啊。那些騎士等紅燈的時候既不滑手機，也不發呆，他們可以摸狗。小黑狗抬起頭，望著大肚子的阿伯騎士。面容凶惡的阿伯溫柔地伸手，搓搓那狗的小腦袋，黑狗輕輕閉眼很享受的樣子，惡伯瞬間變成和藹的巨人。車上有狗的話，半路停下來互罵的人一定會變少；車上有狗的話，飆車的青少年一定會慢下來；車上有狗的話，無論是騎到哪，都是出去玩。一隻巨大的哈士奇尾巴垂下來沿路掃地令人擔心；兩條臘腸狗像一雙收在盒子裡的鞋那樣頭尾相對；三隻柯基黏在一起變成可愛地獄三頭犬。看牠們在風中滴下的口水，吐出的舌頭，飛舞的大耳朵；看牠們側身站在機車踏板上那種一車之王的自在身姿；看牠們眺望遠方時那通曉一切又帶點憂鬱的神情，兜風的狗兒們也許已經洞悉這宇宙的真理了。
如果哪天我也能有一隻狗，我一定會經常騎車載牠到河邊吹風，找機會向牠請教關於宇宙的事。
理想的狗，像史努比──史努比雖然有點瞧不起主人查理布朗，但總是會在他需要幫忙的時候推一把。跟史奴比一起兜風，牠當然會覺得自己才是機車的駕駛員。搞不好每天都要搶先我一步跳上車，腳爪放在座墊上望著我，把一朵對話框專用的雲拋過來說：「快上車，要出發了。」
小時候我跟弟弟曾聯手向爸媽央求養狗。爸媽不答應，他們說：「養你們兩隻就已經要瘋掉了。」但後來爸媽還是讓我們先養一些比較小的動物試試，結果我們害死了鬥魚、寄居蟹、蠶寶寶，成為了連環殺手。每次我們都垂頭喪氣地互相責怪：「都你啦！」直到某個暑假，家裡裝了電腦，我們才不再提養狗的事。
前陣子媽媽整理起老相簿，翻到一張泛黃的小照片，裡頭有一隻泛黃的小白狗。媽媽說那白狗的名字叫球球。球球活到十幾歲，某一天忽然走丟了。媽媽看到自己的狗，才說：「你爸小時候也養過一隻狗，他可能是不願意再養別的狗，才不讓你們養。」
看到球球的照片以後我忽然有個念頭，弟弟跟我會不會是爸媽各自養的狗的轉世呢？媽媽曾叫過我球球，不曉得爸爸的狗叫做什麼名字。如果弟弟前世是條狗，他的名字說不定就叫做「弟弟」喔。
而我唯一載過的寵物是一盆酪梨樹。
那天我把所有家當綁在機車上，從暫住了幾個月的小屋搬回家。一路上酪梨葉子發出啪咑啪咑的聲響，我好擔心那嫩綠的小葉子被風打傷，所以騎得比腳踏車還慢，一停紅燈就摸一摸葉子。
如果有緣，還是想載一次狗。或者反過來，假如一個不小心變成狗的話，被人載著到處去兜風，似乎也是相當不錯的一生。

那道閃光就是見證
我喜歡出現在照片裡。每次看到有人在路邊自拍，都會想要亂入，在遙遠的背景中做個鬼臉，是很無聊的人。不過測速照相，我是再怎麼無聊都不想入鏡的。
話雖如此，還是被拍到過幾次。
每次收到罰單都很懊惱，盯著照片反省。當時的自己在想些什麼呢？明知道那裡有一支固定的測速照相機，為什麼還不肯鬆開油門？照片中那件被風灌滿的外套確實是我的，但那個騎車的人真的是我嗎？
是我吧。我還記得閃光像一記西洋劍那樣刺來，狠狠穿透我的背脊，我可憐又纖細的良心（金城武 飾）立刻抱著胸跪倒在一片黑暗中，聚光燈打在他身上，他一面淌血一面控訴：「你超速啦，你犯錯啦，你要被罰錢啦，這時候才減速已經來不及啦！」良心發現得太遲，就會失去錢，得到教訓和一張只有背影的紀念照。
但最近我有個嶄新的體驗。
我從北海岸朝基隆方向騎，翻過一座小山頭迎來一段長長的下坡路。我輕握油門，正享受著晚風，忽然間後方閃光一擊，刺眼白光透過後照鏡射中我的良心（金城武 飾），就在他即將崩潰之際，一輛汽車從我左後方高速駛過，嚇了我們一大跳。
「啊，那不是我們的閃光。」金城武說。
那輛快車超過了我，卻被一個紅燈攔下來。我從後頭駛近，那是一輛藍色的速霸陸。透過路燈的微光，勉強看得見駕駛座上面無表情的男子單手抓著方向盤。接著我繞到他右前方，刻意讓他看個清楚，我用我的背影對那駕駛說：「急什麼呢？活該被拍了吧，哈哈哈。」幾秒後綠燈亮起，速霸陸像是覺得尷尬那樣打了左轉的方向燈，一閃一閃地逃向另一條路。
速霸陸消失後我一個人繼續往前騎，卻不知為何冒出一個念頭，因而感覺有點寂寞──「如果我們是朋友就好了。」
如果我們是朋友的話，剛剛那張測速照就會成為一張極具紀念價值的合照吧。無論最後是誰收到罰單，我們都會打電話給彼此，笑著跟對方說：「欸，罰單寄來了，你也有被拍到喔。照片我印一張給你，罰單你幫我出一半，友誼長存啦。」也許我們會把這張合照放大，護貝，放在自己床邊櫃的小抽屜裡。多年後整理房間時一看到這張被塵封的老照片，就會想起我們曾一起去北海岸兜風，想起陽光、海風、沙灘，想起彼此的年輕和愚蠢。那道閃光就是見證，我們將永遠記得彼此。
可惜我們都只是路人。
我一直往前騎，往前騎，寂寞的念頭怎麼樣都甩不掉。沿途每一支測速照相機垂著臉，分不出它們是盯著路面保持沉默，還是已經睡著了很久很久。我頻頻察看後照鏡，那輛速霸陸並沒有追上來。冷風鑽進袖口灌滿我的外套，我問金城武現在應該怎麼辦，他什麼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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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坐在李達達機車後座 孫梓評

輯前‧奇想前方

在前往派對的路上
魔鬼敲擊著大門
今天你是咖哩飯
卡住時請先搖一搖
載披薩的路上
中原街點點頭
旁觀他人之衝突
野性的左手
為街燈向吸血鬼致歉
純情的斧頭
報復性的夏天
淋雨的原因
睡雲的心事誰人知
跟屁蟲的回魂路
當鬼

輯右‧依靠路肩

騎新車的伊卡洛斯
想念我的鴨兄弟們
騎出時間的無風帶
載人與被載
點火線圈劈哩啪啦
將來的某個晴天
星星蟲蟲與燈燈
一起吃洋蔥輪流掉眼淚
在北風面前為太陽寬衣
三槍五門洗車夜
也想當隻兜風狗
騎車要小心喔
為事故車編故事
勸勸與聽聽
當初戀來牽車

輯左‧內側迴轉

長路的誘惑
紅燈遐思九十九秒
週五傍晚萬物有歌
和彩虹一起偶然出現
大王就在路的盡頭
有必要重新認識一遍
活著真好草莓蛋糕
一座夠堅強的橋
那道閃光就是見證
從直線七秒開始
白帽騎士想過頭了
我們就是春天
藍帽西濱等著我

輯後‧再見盲區

勸君莫惜臭雨衣
大家都是垃圾桶
藍色魔布的學校
對薄外套寄予厚望
少年的名字是危險
轉彎真難啊
後輪換胎記
散漫的通勤者
台北醬瓜租車記
飛旋踏板的自覺
貓咪午睡指南評鑑
無謀的拜訪
我的三輛車

後記：機車騎士之夢

推薦序：坐在李達達機車後座 孫梓評

輯前‧奇想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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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敲擊著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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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性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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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屁蟲的回魂路
當鬼

輯右‧依靠路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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