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好，我叫言真
十四歲的李允志在電玩店與人發生衝突，被帶到了警察局。
「怎麼又是你？」張警員搖著頭，「上次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再被逮到，就把你關起來。」
「我沒殺人，也沒搶劫、偷竊，憑什麼關我？」李允志斜睨著跟他打架的那兩個少年，嘻皮笑臉的說：「你看，他們的手都還在，腳也好好的，身上半點傷也沒有，幹麼小題大作。」
「要不是有人報警，再打下去就難說了。」張警員皺了皺眉頭。
「我媽什麼時候來啊？」
「你媽說，今晚就讓你在警察局過夜，明天你哥會來接你。」
「我不信。」李允志掏出手機，想打電話回家，卻發現手機沒電了。「電話借一下。」
「不必打了啦，你媽不會來的。」李允志屢次進出警察局，張警員和他的父母因而熟識。「忘了你媽上次是怎麼說的嗎？」
李允志當然記得。上次媽媽來保他時，說了句：「這是最後一次了，你好自為之。」
「她說的是氣話，我才不相信她會不管我。」他說。
「是嗎？」張警員搖了搖頭，「我就不懂了，同樣父母所生的孩子怎會差那麼多？你哥多優秀啊，人家是學霸，而你國中才上一半就換了四所學校。我要是你媽，早就不管你了。」
「你們大人就只知道訓人！煩不煩啊？」李允志確實煩透了，「那兩個傢伙呢？」
「他們的父母都來了，正在辦手續，一會兒就走。」張警員回答。
李允志憤怒的踢著桌腳，心裡卻哀傷起來。
「踢壞了可是要賠的。」張警員瞪了他一眼，將他帶到一個小房間，裡頭除了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之外，什麼也沒有。
李允志面向牆壁大吼一聲，然後趴在桌上，心情盪到了谷底。他怎麼也沒想到爸媽真的不理他了，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在心裡發酵，不知不覺竟落下淚來。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凌晨二點二十一分，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於是他縮著身子想睡一下，可是不管怎麼變換姿勢，都覺得不舒服。寒氣不停的侵入他的身體，一雙腳好像踩在雪地上似的，冰凍得幾乎失去知覺。他不斷搓揉大腿，還是覺得冷，忍不住抱怨說：「再這樣下去，肯定會凍死。」
他正想開口喊人時，一名女警帶著一個女孩進來。
「妳坐一下。我們已經聯絡上妳爸爸了，他一會兒就來接妳。」女警說。
女孩很有禮貌的說了聲謝謝，然後在李允志對面坐了下來。李允志瞄了女孩一眼，她低著頭，安靜的坐著。
女警出去之前，李允志叫住她：「我快凍死了，給我個小暖爐吧！」
「抱歉，這裡不是高級旅館，沒這項服務。」女警的眼神比空氣更冷。
「就算是死刑犯，也有人權，小心我告你們。」
「我勸你還是想想明天該怎麼跟爸媽認錯，別把力氣浪費在沒用的地方。」女警說完，便出去了。
李允志嘀咕了一聲：「神氣什麼？」又趴在桌上，眼神卻飄向那女孩。
她看起來跟他年紀差不多，一臉白淨，舉止端莊，不像那種會蹺家或在外面逗留的女孩。這樣的女生怎會出現在半夜的警察局呢？
女孩發現他正在看她，微微一笑說：「你好，我叫言真，語言的『言』，真假的『真』。」
「妳是怎麼被抓來的？」李允志問。
「我迷路了，被人帶來的。」女孩低聲說。
「妳半夜裡出來幹麼？怎會迷路？」李允志又問。
女孩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他，又怕說了，他不相信，索性什麼也不說。
「我臉上開花了？有什麼好看的？」李允志被女孩看得很不自在，發起火來。
「你也迷路了嗎？」女孩問。
「我看起來有那麼笨嗎？」李允志原本有些惱火，但看她那既無辜又純真的表情，立刻興起了捉弄她的念頭。「想知道我為什麼會被抓來嗎？」
女孩微微點著頭。
李允志挺直身體，用誇張的語調說：「我殺了人。」
女孩「啊」了一聲，眼中流露著驚愕和恐懼。「你殺了誰？」
「一個流氓，不，是兩個。他們欺負一位正在做資源回收的老爺爺，我看不下去，就殺了他們。」李允志覺得自己太沒想像力了，居然無法說出更曲折的故事，不過女孩似乎相信他的話。他覺得這個女生傻得近乎白痴。
「你會被判死刑嗎？」她問。
「或許吧！」他故意長歎一聲，「看在我就快死了的分上，告訴我妳是怎麼迷路的。」
女孩依然看著他。「我爸是律師，待會兒他來接我時，我請他幫你。」
李允志冷笑一聲。「就算妳爸再厲害，也只能讓我從死刑變成無期徒刑，與其關一輩子，不如死了算了。」
「被關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太難熬了。」女孩的語氣哀傷了起來。
「怎麼？妳被關過？」李允志對她愈來愈好奇。
女孩沉默不語，眉宇間的哀愁更濃了。李允志幾乎相信她曾坐過牢，但轉念一想，她還未成年，就算犯了法，至多被送到矯正學校；而且她的樣子不像會犯下什麼大錯。他突然想起曾聽聞的社會事件，驚愕的問：「妳被黑道挾持了？」
「你真的會被判死刑？」她沒理會他的問題，再度問道。
「騙妳的啦，我只是跟人家打架而已。」李允志更想知道她的故事，「妳是不是放學途中遇到壞人，被騙到他家，就被關起來了？」
「你為什麼跟別人打架？跟誰？有沒有人受傷？」女孩和他一樣，急著想知道對方的事。
「我才問妳一個問題，妳卻反問我那麼多問題，不覺得不公平嗎？妳要是不告訴我，拉倒，我也不想再跟妳說話了。」李允志又趴下來。
女孩依然猶豫著。
「跩什麼！」李允志覺得掃興極了，「這麼大了還會迷路，騙誰啊。」
「我沒有騙你，我真的迷路了。我不想說，是因為怕說了，你不會相信。」女孩忐忑不安的表情，讓李允志更加好奇。
「妳又還沒說半個字，怎麼知道我不會相信。」他說。
「因為今天晚上的遭遇太離奇了，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那是真的。我怕你會以為我瞎掰，所以……」
「我信。」李允志打斷她的話，興致更濃了。
「你真的想聽？」
「廢話，快說吧！」他催促著。
「你得先答應我，絕不能打斷我的話。」女孩說。
「我保證在妳說完之前，絕不開口。」李允志用手指捏著嘴脣。
「好。」女孩神色莊嚴如聖徒，「這件事聽起來很詭異，但我發誓，以下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2 這是她最後的心願
這件事得從蜂鳥樂團的演唱會說起。
就算你不是蜂鳥的粉絲，也一定聽過他們的歌。他們是時下最酷的偶像男團，七名成員都帥到不行，而且各有特色。我們班幾乎都是蜂鳥迷。我們會唱他們的每一首歌，會跳他們的每一支舞，也會買他們的周邊產品，隨時關注他們的動態，幾乎到了痴迷的地步。
我承認自己有點走火入魔，但比起表姊，我根本不算什麼。
她每天早上在蜂鳥的歌聲中醒來，然後像進行某種儀式般，跟著MV跳上幾段，再穿衣、梳洗，然後點入官網，關注他們的每日動態。除了上課之外，表姊耳朵上總是掛著耳機，也常趁老師不注意時戴上耳機偷聽。她說聽不到蜂鳥的歌聲，就像呼吸不到空氣一樣，必死無疑。
因此當蜂鳥樂團巡演的消息一傳出，表姊抓住我的手，興奮的說：「小真，我們一定要盛裝赴會，成為演唱會裡最出風頭的粉絲。」
然而，正當我們以最炙熱的心，準備迎接人生的第一場蜂鳥演唱會時，表姊被診斷出癌症。她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手術和化療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也沮喪到了極點，因此錯過買票的時機。
坦白說，沒買到票，我並不覺得懊惱，因為表姊不能去，我也決定放棄。
她生病之後，依然每天聽蜂鳥的歌曲，卻不再提起演唱會的事情，我也當作沒這一回事，因為我們都知道她實在去不了。同學們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時，我拒絕了。我跟她們說蜂鳥是我和表姊共同的記憶，她去我才去；她不能去，我自然也不想。況且她病得那麼重，我怎會有心情呢？我寧可在她生病的最後這段期間，儘可能陪伴在她身旁。
我們雖然沒再提起，但我知道表姊並沒有忘記。她隱藏得很好，不過偶爾還是會從眼神中洩露出心情，我卻只能裝作沒看見。當演唱會的日子逐漸逼近，她開始煩躁不安，我知道她多麼想去，因此衝動的想寫信給蜂鳥，請他們成全表姊最後的心願。但我終究沒寫，因為就算蜂鳥願意，表姊根本去不成。
昨天，不，應該說是前天，也就是蜂鳥演唱會的前一天，我忐忑不安的去到醫院，只見表姊一臉歡喜，把一個信封遞給我，笑吟吟的說：「打開來。」
我打開後，大叫一聲：「蜂鳥演唱會的入場券！妳哪來的？」
她興奮的說：「我寫信給蜂鳥，告訴他們我的情況。蜂鳥體貼歌迷的傳聞果然不假，他們真的寄票來了。小真，我們的夢想實現了。」
我盯著那兩張票，發出一聲歡呼。「我們真的可以去了。」但理智很快就如冰水般澆醒我，以表姊的現況，這終究會是一場夢。
「我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不多，蜂鳥演唱會將是我人生最後的盛宴，我一定要盛裝赴會。」她滿臉歡喜，眼中卻噙著淚珠，「小真，妳願意陪我去吧？」
我當然願意，那一刻還有什麼事比完成表姊的心願更重要的呢？問題是她去得了嗎？我試探著問：「姑姑和醫生會答應嗎？」
「我一定會說服他們。」她又綻放出笑容，握著我的手說：「妳也要幫我勸他們。」
我點著頭，卻不敢面對她的目光，只能低頭看著入場券，這才發現兩張票上的座位是一前一後。「咦，我們怎麼沒有坐在一起？」我問。
「一定是爆滿了，他們才無法給我們兩個相連的座位。反正就在前後，又沒隔很遠，無所謂啦！」
「說的也是，能拿到票就已經很棒了，不應該要求那麼多。」
「這是我人生的最後一場盛宴，我不能光著頭去。只有妳才知道我喜歡的髮型，所以想請妳跑一趟，幫我買一頂假髮，可以嗎？」
表姊是個愛漂亮的女孩，特別在意髮型，我無論如何都得為她找到一頂最美的假髮。問題是……她生病後皮膚變得很敏感，姑姑之前買給她的假髮，她只戴了一下子，就因為過敏而戴不住。我在假髮店裡挑來挑去，終於找到一頂。那頂假髮非常接近她原來的髮色，微捲的波浪垂落在背上，瀏海長度適中，既浪漫又優雅；更重要的是，那是真髮編織的，工法也很細，戴起來非常舒服，就是太貴了。
「這頂假髮可以打折嗎？」我問。
「這是手工編織的，又是真髮，不打折。」老闆娘面帶微笑，語氣卻很堅定。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我會迅速把東西放回去，可是我實在太想得到它了，竟然一動也不動的站在櫃臺前，目光落在手中的假髮上，一臉悲傷。
「妳的髮質很好，現在的髮型也很適合妳，幹麼戴假髮呢？」老闆娘被我的反應嚇到了。
「是為我表姊買的。她做了化療，頭髮都掉光了……」說著，我聽見店門上的銀鈴噹噹響，微微轉頭，透過餘光瞥見一個女孩推門進來。
我沒看清楚女孩的樣子，只見門外金光燦燦，甚至泛著翠綠光芒，強烈得令我無法直視。我心裡不禁嘀咕：「又不是夏天，陽光怎會那麼刺眼？」
「那就九五折吧！」老闆娘的語氣充滿了憐憫。
「這頂假髮對我表姊很重要，求妳幫她完成生前最後的心願吧！」
「什麼心願？」老闆娘問。
我娓娓道出表姊的病情，以及想參加蜂鳥演唱會的經過。
「蜂鳥樂團都願意幫她，我當然也想，九折吧，不能再低了。」老闆娘很有義氣的說。
「不能再低嗎？」我的聲音充滿了哀傷。
老闆娘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時，我感到背後一陣冰涼。斜眼一看，玻璃門外陰沉沉的，剛才的陽光到哪裡去了？
我還注意到，剛剛走進店裡的女孩就站在離我約四、五步遠的地方，正背對著我。她穿著及地白色長裙，裙襬上繡著玫瑰花，浪漫而飄逸。我突然很想看看她的髮型，於是微微抬起頭來，卻發現她戴著一頂紫色的寬簷毛線帽。這麼浪漫的衣服配上這頂毛線帽，實在太不懂得穿搭了。
「妳要不要看看別款，說不定可以挑到適合表姊的款式。」老闆娘建議。
「表姊生病後，皮膚變得很敏感，那些都不合適。」我悄悄瞄了那女孩一眼，她正在看一頂假髮，和我手中這頂相當類似。「價格真的不能再低了嗎？」
「真的沒辦法，對不起啊！」
「老闆娘，我知道不應該為難妳，但為了我表姊，請妳大發慈悲，幫幫我們吧！」如果不是為了表姊，我才不會如此低聲下氣。
老闆娘眉頭深鎖，一臉無奈。
「我剛剛去看她時，她手裡拿著鏡子，流著淚對我說：『我怎麼變得這麼醜啊！』表姊生病後，真的變得很醜，我們都不肯讓她照鏡子，她自己也意興闌珊。直到收到入場券，她才又注意起自己的容貌。妳可以想像她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時，有多麼震驚和沮喪。姑姑抱著她，邊哭邊說一定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讓她風風光光的去參加演唱會，還立刻挑出幾套表姊喜歡的衣服，拿去請裁縫修改。我也跟她保證，一定會替她找到最美麗的假髮。現在我找到了，卻因為買不起而放棄，這下子該怎麼面對她呢？我真差勁。」我太傷心了，顧不得店裡還有其他人，聲淚俱下。
老闆娘再次被我感動了。「我就不賺妳的錢，八五折，這真的是底限了。」
我知道那是她能給予的最大折扣，不應該再勉強她。然而，一想到無法為表姊買到美麗的假髮，我的淚水滾落下來，滴在黑色的假髮上，如同兩顆閃亮的珍珠。我把假髮放在櫃臺上，黯然離去。
「借妳吧！」老闆娘的聲音喚住了我。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驚愕的轉頭看她。那女孩也同樣看著她。
「妳幫表姊戴的時候要小心一點，吊牌不要弄掉了。還有，絕對不能弄髒。演唱會結束後，要立刻拿回來。」老闆娘說。
「真的要借我嗎？」我簡直不敢相信。
「我像在開玩笑嗎？」老闆娘小心翼翼的把假髮裝進紙袋裡，遞給我時又說：「記得喔，吊牌不能弄掉，也不能弄髒，否則我會要求妳付錢。」
「我一定會很小心的，謝謝妳。」我恨不得給老闆娘一個擁抱。為了證明一定會歸還，我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家裡的地址，甚至連爸爸的名字和手機號碼都留下了。
那女孩面對著我。她的臉雖然被帽子遮住了，我卻隱約感覺到她的敵意，但我不想過度反應，更不想生事，留下資料之後，立刻離開了。
我走出假髮店，急忙往公車站走去，突然覺得左褲管有一股拉力；低頭一看，只見一道綠光射來，光線強烈得教我睜不開眼睛。我本能的別過頭去，強光消失後，只見一隻流浪狗背對著我跑開了，附近一帶並沒有任何異樣。那光到底是哪來的？我覺得很奇怪，卻又摸不著頭緒。正要繼續往前走時，才發現褲管上有個印子，一定是那隻流浪狗咬的；我心裡突然感到一陣厭惡，趕緊快步走向對街的站牌。
上了公車之後，我瞥見那個穿著玫瑰花裙的女孩就站在街口，那隻流浪狗蹲在她腳邊，低頭啃著一塊骨頭。公車發動時，流浪狗正好抬起頭來，兩道綠光從牠眼中射出……
（摘錄自《蜂鳥與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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