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克果被譽為存在主義之父,開創19世紀思潮,引領20世紀論辨
《誘惑者日記》是他的作品中唯一近乎小說體裁的寫作,
一部媲美《少年維特的煩惱》的愛情美學,品嘗精妙絕倫的文筆
愛情,說穿了就是一條誘惑的道路,
而在誘惑這門藝術上,奧妙太多太多!
齊克果在本書中巧妙安排了一段「無意間」發現友人日記的橋段,帶領讀者偷窺一段情愛追逐的戲碼,免除了窒人的道德包袱,看那誘惑女子的男人時而狂放激情、時而徹底臣服,但總是堅持愛情的美學。
關於純真,誘惑者說:
女孩在街角露出的笑靨,值得花上百來元;若只是在宴會上與她們牽個手,連十元都嫌多。
關於愛人,誘惑者說:
只愛一個女孩未免狹隘,每個女孩都愛又勢必膚淺。理解自己、盡力去愛,
每一段愛都能得到獨有的養分和滋潤,而意識廣闊地擁抱她們全部──這就是享樂,是生命。
關於婚約,誘惑者說:
沒有訂婚不代表沒有心上人,訂了婚也不代表對方就在心上。
關於結束,誘惑者說:
每一段感情關係都要細細品味,直到能夠輕鬆地在心中找回當時的所有美好。
齊克果一生皆無法擺脫憂鬱,常借筆墨宣洩情感和際遇。主要著作《非此即彼》正是在講述他自己的生命經驗:他難以決定任何事,每當他決定要怎麼做時,另一個做法看起來就似乎才是對的。《誘惑者日記》則是《非此即彼》中最動人的部分,也是齊克果作品中唯一近乎小說體裁的寫作。
主角約翰尼斯是一位審美主義的典型人物,當他邂逅青春洋溢的少女寇迪莉婭,便被她深深吸引,於是千方百計設法偶遇她,以機智的言行吸引她,讓她自願付出情感。然而,從一開始約翰尼斯就不打算以婚姻作為這場戀愛的結局,他追求的是理想的愛,以及美的永恆,他厭惡庸俗的婚姻,想要保持純潔、真摯的戀情。
這一點與齊克果本人的經歷類似。他曾與一位女子相愛並訂下婚約,不到一年便解除婚約,齊克果曾說:「婚姻是大事,我不能馬上答應或是不答應。」結果他帶著這個問題,一路單身直至四十二歲逝世。
在這部作品中,齊克果以巧妙的情節,描寫一個愛情至上的人物,同時對於何謂美的生活有鮮明的描繪,也寫就了愛所帶來的感官和心靈的愉悅。其作品價值深受後代文學家與美學藝術家所認同。
作者簡介:
齊克果(Sø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
出生於丹麥哥本哈根,是個憂鬱且多產的作家,曾被稱為「丹麥瘋子」,在他短短四十二年的生命裡,寫下無數的作品。
齊克果在哥本哈根大學攻讀神學學位,亦涉獵歷史、文學、哲學與心理學,因此他的作品涵蓋神學、文學批評、心理學和宗教學。他對當時的社會和基督教的改革提出許多針砭之言,對於哲學更有重大的突破性見解,尤其是對於黑格爾和浪漫主義的批評,為現代主義的發展奠定了基礎。他也為聖經的角色賦予現代的意義,對二十世紀的神學和宗教哲學影響甚鉅。
齊克果也是個文思敏捷的詩人,他的日記成為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主要作品有:《反諷的概念》、《恐懼與戰慄》、《非此即彼:生活片簡》、《生命道路的各個階段》、《對哲學片簡的非科學性的結論附語》、《愛在流行》、《死病》等等。(詳細介紹請見內文作者年表)
譯者簡介:
陳岳辰
師大翻譯研究所畢業,現任專業口筆譯者、大學兼任講師,並參與多款軟體及遊戲中文化專案。譯作有:《死亡之門》、《御劍士傳奇》、《非理性時代:天使微積分》、《非理性時代:渾沌帝國》、《非理性時代:上帝之影》、《無名之書》、《我無罪》、《無罪的罪人》、《原罪》等書。
章節試閱
此刻我的內心悸動難以遏抑。為了一窺究竟,我逼不得已在極度焦慮中,急忙抄錄下那份潦草的手本。無論當下或事後,我心裡除了不安,也充滿罪惡感。事情來得意外:他竟然忘記鎖上書桌,甚至沒有闔緊,裡頭的東西任我擺布。雖然我安慰自己說我並未拉開抽屜,但這粉飾不了我的行為。原本就打開的一只抽屜裡擱著許多紙張,上面壓著一本四開筆記,裝訂精美,白色封面上以他的筆跡寫著#隨思隨筆四#。本子確實是開著的,標題確實引人注意,但我明白,撇開這些理由,我仍然抗拒不了誘惑,或許該說根本不想抗拒。
此外,與其說標題醒目,不如說是它旁邊那些雜物的推波助瀾。輕瞥一眼,散落的紙張上列著親暱關係、乃至於情色場景的描寫,還有一些信件草稿。後來我才明白,那些巧妙的文字是經過心思縝密的算計。這男人實在卑劣狡詐。回想起來,我彷彿化身警探,進入偽造犯的房間調查,翻動抽屜裡各種工具時找到筆跡樣本,簽名、花體字、甚至鏡像字等一應俱全。看來他不只精於此道,還陶醉其中無法自拔。
然而我沒有警徽,查緝犯罪並非職責所在,本該意識到自身行為已觸犯法律,不過處於那種狀況,恐怕多數人都會如我這般心神不寧、瞠目結舌。當下太過震撼,經過一番內在對話後思維才得以掙脫束縛,喚醒疏離的自我。反省得越多,心神越不容易慌亂,就好比查驗護照的官員看過形形色色旅客以後,已然見怪不怪。我雖自認心思成熟,起初也難免動搖,我記得當時自己臉色蒼白、差點兒昏過去,情緒激盪不已。萬一他忽然回家,目擊我將這些東西拿在手中……不知日後我會遭受多厲害的良心譴責。
標題本身並不令人訝異,一開始我以為是研究手稿彙整。我知道他對學術很投入,會做筆記理所當然。然而內容卻完全與此無關。那其實是日記,寫得十分仔細。之前認識不深,無法想像此人有何生活點滴值得記錄。此刻對他的內心世界有了進一步瞭解,便明白這標題甚具巧思,與內容完美協調,展現出他從美學以及客觀的角度理解自我和自身處境。他窮盡心力追求詩意人生,培養挖掘生命趣味的本領,並且不斷以詩意的方式重新鑄造這些經驗。因此,他的日記未必全然合於事實,其中摻雜虛構妄想。儘管是事發之後的記錄,有時或許是隔了很久之後,但描述讓人覺得栩栩如生,彷彿事情正在眼前上演。以此推測,這本日記應當不具其他目的,僅供作者個人享樂,內容的整體或細節都不像打算要公諸於世。
但即使這些文字被人發現,作者也無須過分擔心,因為裡頭人名大半古怪,讀者難以確認指涉對象。我推敲之後,認為故事中的名字屬實,他可藉此確認主角,而旁人只怕會受姓氏誤導,不得其門而入。至少以這本日記而言,我的猜想大抵無誤,中心人物是我也認識的那位寇迪莉婭,只不過她的姓氏並非瓦爾。
至於為何日記筆調如此詩意?這不難解釋,畢竟作者本身就是詩人性格,在他而言,分離意象和現實既不困難也並非盲目。作者眼中無處不是詩意,身在詩意的情境是第一層享受,從心靈淬鍊出更精純的詩意則是第二層享受;生命就是追求這種愉悅,除了尋找外在的美感,也耽溺於內在的自我之美。在第一層境界,他恣意地享受著現實帶給他、以及他賦予現實的樂趣;一旦進入第二層境界,甚至連自我都蒸發了,全然沉浸於情境,或者說是劇本的角色。換句話說,在第一層裡他還需要現實的配合,但在第二層裡,即便現實也得屈服於內在詩意。第一個階段只是暖場,壓軸好戲是第二階段的澎湃情緒。從日記的文字也可以看出這兩階段的差異。而他便是通過這種過程,於人生尋找曖昧,自曖昧提取詩意。
在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之外,尚有另一個世界存在,兩者的關係如同舞台以紗幕分隔為前後。隔著那層紗,我們看見朦朧虛幻、與現實不同的新天地。許多人的身體出現在前方的真實世界,心靈卻飄到另一邊。這種意識幾乎淡出現實的狀態,有時是疾病導致的,我曾誤以為自己熟識的這個日記作者便是此例。他不屬於現實世界,但又與現實世界有著許多關連。他依舊過著現實生活,還頗為活躍,但看似投入事業的表象之下,那顆心早已脫離常軌。存在於彼端的事物既非善,也不能說是惡──事到如今我仍不敢對他妄下斷言。這人受腦部疾患所害,真實世界的事物對他造成的刺激太輕微,或者太短暫。他並非被現實壓垮、無力承受;不,他的心靈過分堅固,而這種堅固是一種病。一旦現實世界失去重量,無法帶來刺激,他的心智就自動抽離。若說他有什麼惡,惡即存在於此:每當心靈受到刺激,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會有何反應。那份自覺便是種罪惡。
雖然我認識這本日記的女主角,但是否有其他女孩受到日記作者的誘惑,我無法肯定,不過就內容來看,恐怕免不了。內容呈現出他的誘惑手段異於常人,這也同樣不意外,畢竟作者本就絕頂聰明、不落俗套。不過日記中也提到了他在過程中十分克制,例如想要的如果只是雙方一句寒暄,對方卻給得更多,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對他而言那句寒暄就是女孩最美的瞬間。作者的聰明才智足夠知道如何引誘女孩,卻又不淪入狹隘的占有。我可以想像他引領女孩達到關係高點,但在那一刻,他毫無預兆抽身離去。他從未說過愛,也不對兩人關係做出任何宣示,因此事後女孩心情更加苦澀。她就像是跟隨女巫跳舞,心情起起落落,糾結於責怪自己、原諒男人,最後卻又不得不怨他。既然兩人之間始終徒有象徵欠缺實質,女孩內心矛盾掙扎,無從得知是真是幻。而且她無法訴苦,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自然就什麼都不能說。平常人做了夢都還說得出自己夢見什麼,但對女孩而言,明明不是夢,想要排遣情緒時,張開嘴巴卻想不出說什麼才好。她明白這種處境,儘管那情緒恍惚得無人能夠掌握,尤其是她自己無論如何都辦不到,但感受的沉重與焦慮再真實不過。
這樣的受害者的心路歷程十分獨特。尋常的不幸女子遭受社會排擠,苦得慘烈,心裡無法承受的情緒轉為憎恨,抑或寬恕。但被誘惑的女子則不然,她的外表一如既往,生活沒有太大改變,依舊受到旁人敬重。然而她的心靈本質終究起了變化,即使她自己無法解釋,其他人也無從推敲。她的生命沒有崩潰顛覆,只是思緒轉而向內;她對其他人失去感覺,試圖找回自我卻只是徒勞。就此意義而言,這個男人的生命軌跡則可以說是無法探查的(那雙腳竟能不留足跡――這是我對他無限寬廣的內心世界最好的想像),未曾有女孩受傷倒在他面前。他太聰明了,不是一般的誘惑者。不過有時候他會模仿普通人,忽然感性到極點。他與寇迪莉婭的關係複雜微妙,從某些角度看上去,簡直是他受到誘惑;事實上,縱使寇迪莉婭心上有傷,也時不時生出這樣的念頭。但同樣地,男人沒留下腳印,誰也證明不了什麼。對他來說,每個女孩都像是一個外在刺激,或者說是一片樹葉,而他自己則是那樹幹,最後總是得揮別枯萎的落葉,否則無法重獲新生。
他心裡如何看待這一切?我的想法是:引人誤入歧途者,代表他自己也走在那條路上。此處所指並非外在世界的歧路,而是存於每個人自我之中。好比有人為登山者帶路,結果自己其實也不知道方向,半途逃之夭夭。相較於內在的迷失,我這比喻太過淺薄,因為迷路的旅人能夠藉由身邊景物變化找到方向,迷失於自己內心的人則發覺內在世界狹窄得無處可去,不斷繞圈子也找不到出口。
我認為這個誘惑者本身必定體驗過這種迷惘,而且規模更大又更可怕。對於工於心計的人而言,摸不著頭緒、聰明反被聰明誤,肯定是莫大的煎熬,還得撐到良知覺醒時才能從混沌中獲救。一開始他可能誤以為天地之大總有容身之處,沒想到朝陽光奔去後只找到另一個迷宮,他像驚慌絕望的小動物不停竄逃,卻總是回到原點無法脫困。他陷入自己所設下的局,受到的懲罰比一般罪犯更深更重,也因此很難稱之為罪人。比起懺悔,有意識的瘋狂豈不更加淒慘?這種懲罰甚至符合純粹的美學,所謂「良知覺醒」用在他身上還帶有過重的道德色彩。事實上,他的良知並非所謂深層的自我控訴,僅僅是比較高的意識和焦躁,一種持續刺激他神智的動力,導致恆久清醒,無法休養生息。但這種狀態又不能以精神病患稱之,因為儘管他思緒龐雜卻依舊有限,尚未凝固在無邊無盡的狂亂中。
可憐的寇迪莉婭。難為了她,她很難重獲平靜吧。即便她打從內心原諒這個男人,情緒還是無法沉澱,因為她忍不住質疑自己:破壞婚約的人是她,推翻一切的人是她,受到驕傲驅使、以為能超越世俗的人也是她。縱使省悟了,她依舊得到不寧靜,因為控訴湧進心中,但將那些思想植入她心中的明明是那個狡猾男人啊!接著她感受到恨,藉由詛咒對方她稍微獲得喘息。可惜還沒結束──她責怪自己,無法接受充滿怨懟的自己。她相信自己有罪,而且罪行並不因為男方奸詐與否而有所增減。換句話說,縱使寇迪莉婭坦然接受自己是受到對方的誘惑,各種自我省察卻已經在交往過程中甦醒。男人領她走入新的美學境界,內心不囿於單調的音色,而能聽到許多聲音。一旦回憶浮現,她甚至忘記罪疚,只記得美好的瞬間,重現那種異常的愉悅。她想起的不只是這個男人,還包括一種新的洞察,代表她的心智有所提升。於是她就算不認為男人高尚,也足以放下男人所犯的罪,與對方發生過的點點滴滴就以美學的角度看待也罷。
寇迪莉婭曾經寫信給我,信裡提到這個男人時說:「他有時太過聰明。面對著他,身為女性的我彷彿會被摧毀殆盡。然而有時他狂放激情,慾望深邃,在他面前我不由自主地顫抖。偶爾他對我視而不見,偶爾又表現得徹底臣服。只不過,一旦我想擁抱他,兩人關係就會走調,懷中剩下的只有雲朵。雖然認識他之前就聽過這比喻,與他相處之後我才真正體會箇中滋味。提起往事,心裡還是浮現他的面容。如今我每一道思緒都彷彿透過他而成形,他就像喜愛音樂的我所找到的獨一無二的樂器;他如此銳利、舉世無雙,具備其他樂器沒有的寬廣音域。他是一切感受和情緒的精髓。在他而言,沒有高不可攀,亦沒有俗不可耐,他能如秋風秋雨厲聲呼嘯,也能低沉幽靜杳不可聞。他將我每一句話都聽進去,我卻無法肯定自己說了什麼,因為總猜不到自己說的話在他那兒掀起什麼波瀾。難以言喻、神祕莫測,卻又幸福喜悅,我不知怎樣描述那時翻湧的情感,只能聆聽來自於自己卻又不屬於自己的樂音。最後總是和諧,總是達到狂喜。」
對女孩而言很淒慘,但對男人其實更是嚴重──我之所以敢下這評語,是因為每當我想起這件事情,內心就會跟著焦躁不已,幾乎也被捲入撲朔迷離中,時時刻刻對自身投射的那抹影子感到畏懼。儘管我一直想抽身,結果卻想是一縷糾纏的冤魂,一個開不了口的控訴者。太奇怪了!原本這件事情是他最大的祕密,如今我透過不當方式得知此事,就成了更大的祕密。要我忘記著實不可能,甚至還曾經起了與他開誠布公的念頭。不過這恐怕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大可否認一切,宣稱所謂的日記只是文藝創作,又或者要求我保持緘默,而我也沒有立場拒絕,畢竟是我自己先侵犯了他的隱私。這個祕密充滿太多誘惑、太多紛擾。
我從寇迪莉婭那裡取得他們雙方的魚雁往返。是否完整無法肯定,有一回她似乎暗示手上還扣著幾封。我將信件內容穿插在抄寫來的日記故事中,但問題在於信上沒有日期,不過就算註明日期也未必有什麼幫助,因為日記內容越來越零散,後來也幾乎沒有標示時間,彷彿那段關係昇華了,內涵比起時間和空間的精準更有意義。幸好我從信裡篩出一些起初無法理解的詞彙,後來我察覺那些字詞與日記主題環環相扣,所以便將書信放在主題出現的段落。倘若沒有這些線索,我很可能就會誤判。排列之後我才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往來有時頻繁至極,一天就有好幾封。主觀上我原本會將信件平均分配到日記裡,但若那樣編排,就無法體會他手法之繁複,以及如何將激烈的情感化做枷鎖,達到禁錮寇迪莉婭的目的。
日記除了記錄他與寇迪莉婭的關係,還有幾篇隨筆,隨筆內容與寇迪莉婭無關,但清楚呈現出作者的部分思維,比方說他以前時常提起、但我始終未真正理解的一句話:「人應該多留一線。」假如能找到之前的日記,大概也會看見很多類似的文字。他在邊緣留下另一句話:「行動時保持距離。」(actiones in distans)另外,他還指出寇迪莉婭占據他太多的生活空間,於是他無暇顧及其他層面。
拋棄了寇迪莉婭之後,他收到幾封女方寄來的信,但是沒有打開就退回了。這些信件寇迪莉婭親手開封後交給我抄寫。她沒有提過那些內容,倒是談到約翰尼斯時,她曾經唸了一首詩,據我所知是歌德所做,這首詩對她的意義似乎隨著心情而有所不同:
去吧,
藐視忠貞,
悔恨隨之而來。
Gehe, Verschmahe
Die Treue,
Die Reue
Kommt nach
她的信件如下:
約翰尼斯:
我不會稱呼你為「我的約翰尼斯」,因為我很明白你從未屬於我,甚至我為曾如此誤解而深深自責。但其實我依舊有資格稱你為「我的」:誘惑我的人、欺騙我的人、傷害我的人、殺了過去的我的人,我的悲慘的源頭,我的快樂的墳墓,我的憂鬱的深淵。我說你是「我的」,而我也是「你的」。曾經這樣的措辭使你愉悅,驕傲地接受我的愛慕。現在你聽了,可能覺得是永恆的詛咒吧。不必擔心我會死纏爛打,或是拿刀架著你,那麼做只會被你奚落!你儘管逃吧,無論逃到天涯海角,我都還是你的。你儘管愛上別人,就算多了一百個別人,我還是你的。直到臨終前,我都是你的。單看我寫下這些句子,就清楚說明了:我是你的。你厚顏無恥地欺騙了這樣一個女人,成為我的一切,而我淪為奴隸還沾沾自喜。我是你的、你的、你的。你揮之不去的詛咒。
你的寇迪莉婭
約翰尼斯:
曾經有一個富人,家裡養了許多牲畜。另外有個窮苦少女,財產只有一頭綿羊,還必須親自餵養。你是那富人,擁有世間一切美好;我則是那少女,擁有的僅是一份愛。你奪走我的心,還志得意滿;你受到慾望呼喚時,就犧牲了我的愛,只因你不願犧牲自己。曾經有個富人,擁有許多許多的牲畜。還有一個可憐的女孩,擁有的只是一份愛。
你的寇迪莉婭
約翰尼斯:
完全沒有希望了,是嗎?你的愛火不可能重燃?你曾經愛過我,我知道的,即使我並不確定自己為什麼確定。我會等,無論需要多長的時間。我會等到你厭倦自己愛上其他人,屆時你對我的愛將死灰復燃,而我也如同往昔那樣愛你、感謝你。一切都能回到從前啊,約翰尼斯!難道說,你現在的鐵石心腸才是本性?以前那麼豐沛的愛是虛假,是謊言,此時此刻的你露出了真面目?對我的愛有耐性一些,原諒我依舊愛你。我知道對你而言這是負擔,但總有一天你會回到寇迪莉婭身邊。你的寇迪莉婭!聽聽我的哀求,我是你的寇迪莉婭。
你的寇迪莉婭
若以樂器比喻,寇迪莉婭的音域不如約翰尼斯那般寬廣,但仍有漂亮的音色,以書信展現情感時力道十足,只是略嫌不夠清澈。第二封信特別明顯,讀者只能猜測,無法確知她的本意。不過在我眼裡,這些小瑕疵反倒顯得特別動人。
四月十一日
靈魂陷在同樣的矛盾裡。即使看見了她,卻又忘記那畫面,而且殘存的印象太過朦朧。彷彿擔心我的安危般,靈魂急切地想要追回她的容貌,只不過無論如何就是辦不到。真想挖下這雙眼睛,懲罰它們的無能。等暴躁褪去、冷靜一些以後,直覺和記憶開始拼湊,但還是無法構成明確的影像,支離破碎的片段組織不起來。好比精緻的刺繡,圖案比底布要淡的話就看不見。這種心理狀態非常怪異,不過其中有股趣味,透過這種感受我能確定自己還年輕。我還年輕的另一個證據,是至今獵物只有女孩,沒有女人。女人不那麼自然、較為輕佻,與她們的關係並非引人入勝的甜美,太過辛辣的口味要留在最後一道菜。我沒想過自己會再一次嘗到初戀的青澀,這份情感令我深深陷溺,簡直真的沉入水底。難怪我頭有些暈了。很好,我能從這段關係中挖掘出更多東西。
四月十四日
我快認不得自己了。思緒像波濤洶湧的大海,如果有人看得見我的靈魂,那會是一艘在風暴中朝著深淵衝去的船,但他看不見的是船桅上瞭望的身影。狂野和激情,你們儘管咆哮怒吼,縱使翻起滔天巨浪也無法淹沒我的腦袋──我依舊如同群山之王,安安穩穩地坐著。
但老實說,我很難坐得穩。水鳥在這片心靈的汪洋上找不到立足之地,不過這狂亂是我的天性,就像翠鳥選擇築巢於海上。
火雞看見紅色就豎起羽毛。現在的我,看見綠色就會激動。偏偏眼睛時常受騙,每當看見綠色斗篷就滿懷期待,結果只是弗雷德里克斯醫院的門房經過,於是一而再、再而三,內心空蕩蕩的。
四月二十日
知足才能常樂。雖然女孩占據我的心思和靈魂,短期內我也無法得知更多,只能繼續空虛惆悵。現在我需要冷靜。曖昧朦朧引發許多強烈的情緒,不過其中也有甜美滋味。我一向喜歡躺在小船上,享受澄澈的月光、靜謐的湖泊。於是我揚帆提槳、鬆開尾舵,整個身子倒下,仰望遼闊星空。船身在湖水的懷抱中輕輕晃動,微風吹送雲朵,月亮隱沒,此刻我終於在不安之中尋得歸宿。波浪的節奏如同搖籃曲單調反覆,烏雲掠過、光影更迭,引領我徘徊在現實與夢境交界處。我隨水蕩漾,卻沉入渴求和悸動的懷裡。它們越來越安靜、越來越柔軟,彷彿哄著孩子那般撫慰著我。
眼前夜幕無邊無際,幕上希望遍布。女孩模樣如月光清晰劃過,明亮得刺痛眼睛,又幽暗得捉摸不定。徜徉於漣漪、徜徉於內心,多麼寫意。
四月二十一日
一天一天過去,我依然沒有頭緒。年輕女孩仍舊動人,我卻無心欣賞,只是不斷追尋同樣的身影。有時我因而變得不可理喻,對身邊事物視若無睹,找不到樂趣。
美麗的季節即將來臨,社交場合從室內轉至戶外,想與女士們親近相較於冬季要容易許多,而她們雖然健忘,卻總是記得與男子的邂逅。的確,參與社交代表有了認識異性的機會,然而我不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因為這類場合裡的女孩子都有所防備,很難深入,而且她們與人接觸過於頻繁,感受也就麻木了。反觀尋常街道上,女孩彷彿身處茫茫大海,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她們心裡湧起莫大騷動。對我來說,女孩在街角露出的笑靨,值得花上百來元,若只是在宴會上與她們牽個手,連十元都嫌多──兩者難以相提並論。但等到關係開始之後,在宴會裡與她暗通款曲、眉來眼去則又意義不同,我認為那是真正的挑逗。女方不敢對外人提起,但又在心頭揮之不去;她擔心男人忘記自己,於是乖乖地被牽著鼻子走。今年我收集到這樣的關係不多,收穫也特別少。被那女孩占去太多心思了,不過換個角度想,或許她會是我最豪華的戰利品。
五月三十日
我們無處不相逢,今天就見到了三次。我知道她的每個行程,掌握了何時何地可以與她相遇,但是我並沒有利用這些情報真的與她碰面。相反地,我揮霍大好機會。要是為了巧遇必須花費好幾個小時,那麼不如不遇,所以我沒有刻意接近,只是在她的生活周遭出沒。即使我得知她會前往詹森太太家,除非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必須近距離觀察,否則我不會趕過去。通常我會提早一些去拜訪,可以的話和她在門口、在樓梯上擦肩而過,臉上總是一派漠然。這是要她踏進的第一張網。
在街上,我不攔下她,頂多遠遠與她打招呼,非但不走近還總是保持距離。理論上經過不斷偶遇,她應當已經察覺生活起了一種巨大轉變,但仍無法理解背後是什麼原理在運作,所以好奇又不安。漸漸地,她東張西望、左顧右盼,想要找出這一切的緣由,卻始終無法意識到世界以她為中心,圍繞著她轉動。如同身邊其他人,寇迪莉婭以為我總是忙著工作、行色匆匆,而實際上我如同費加洛:一件、兩件、三件、四件,總是有許多計畫──這是我樂趣所在。
在我發動攻勢之前,必須先與她熟識,完整瞭解她的心理狀態。很多人享受女孩就像啜飲香檳,趁著還有氣泡一口喝下。喔,沒錯,那一刻很美好,多數女孩能提供的也不過如此,不過總是有少數例外。若一個人的心靈脆弱,不足以承受清澈明晰,那麼只好停留在曖昧不明的階段。但在我看來,寇迪莉婭可以承受。從這份愛戀之中萃取出越多犧牲奉獻,樂趣就越多。太短暫的享受和強暴沒有兩樣,就算並非肉體上而是心靈上,但總之強暴、強吻的樂趣是憑空想像。所以應該指引女孩以自由意志獻身,使她們感覺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即使不受強迫也主動乞求──這才是真正的樂趣,不過需要高明的技巧。
寇迪莉婭!的的確確是個好名字!我坐在家裡反反覆覆如鸚鵡自言自語。我說:寇迪莉婭、寇迪莉婭、我的寇迪莉婭、妳是我的寇迪莉婭。想像到了關鍵時刻,我還真要說出這樣一串話,我的嘴角禁不住上揚。事前的準備和安排很重要。詩人描述戀情最美的一刻(當然,有些人從未抵達)不會以灑水來形容,他們總是說浸入,就像泡在海水裡,等到起身,過去的自己已經被洗刷乾淨,互望時意會到彼此相識已久,儘管現實中兩人相逢可能只在片刻前。對年輕女孩而言,這是最為感動的瞬間,可是想要深刻感受,則需仰賴更高的層次──單純接受洗禮還不夠,應當主動成為施洗者。接下來的發展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即將出現的反諷:精神上,長袍該褪下了。懂得詩意的人明白不可打亂儀式,所以將竊喜藏了起來。
此刻我的內心悸動難以遏抑。為了一窺究竟,我逼不得已在極度焦慮中,急忙抄錄下那份潦草的手本。無論當下或事後,我心裡除了不安,也充滿罪惡感。事情來得意外:他竟然忘記鎖上書桌,甚至沒有闔緊,裡頭的東西任我擺布。雖然我安慰自己說我並未拉開抽屜,但這粉飾不了我的行為。原本就打開的一只抽屜裡擱著許多紙張,上面壓著一本四開筆記,裝訂精美,白色封面上以他的筆跡寫著#隨思隨筆四#。本子確實是開著的,標題確實引人注意,但我明白,撇開這些理由,我仍然抗拒不了誘惑,或許該說根本不想抗拒。
此外,與其說標題醒目,不如說是...
推薦序
導讀
存在,反省,思考,存在
陳俊輝/台灣大學哲學系退休,現為輔仁大學哲學系兼任副教授
當代丹麥的人類性靈導師――梭倫‧阿比‧齊克果,一八一三年五月五日生於哥本哈根市一個基督新教路德會的家庭。在七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么。一八二一年就讀伯格戴德小學;一八二八年四月接受敏斯特主教的堅振禮。一八三〇年十月進入哥本哈根大學;一八四〇年七月通過神學考試。一八四〇年九月與十七歲的蕾貞娜‧奧森小姐訂婚;隔年十月十一日解除婚約。一八四一年十月二十五日與一八四三年五月八日,先後兩度前往柏林。一八五五年十一月十一日因病死於他曾峻拒就醫的基督教弗德烈醫院;得年四十有二。終生未娶。
綜觀齊克果一生,能影響其寫作與情感思緒的,至少有四大因素:
一、家庭方面:父親米開爾‧裴德森‧齊克果的憂鬱性格,以及對其拉丁文與希臘文過人的要求,深深籠罩著他。尤其後者,可引起齊克果對該兩語文世界暨其內涵的專注。再來,是他與蕾貞娜解除婚約。當時的齊克果,顯然深受父親個人問題的困擾,而一直畏懼「原罪」帶給家庭的禍害:其父違反教規,在前任妻子生病期間,卻娶了安妮‧梭倫斯達特‧隆德。齊克果即為第二任妻子所生。
之後,齊克果自承,蕾貞娜使他成為一個詩人。儘管逕視蕾貞娜不可能成為他生命中一個可互通理念與分享情愫的伴侶,齊克果依然把他在柏林,即其解除婚約後的去處,繼續完成的《非此即彼:生活片簡》,以及接連寫成《重述》和《恐懼與戰慄》,另加上《兩篇訓義談話》,都獻給他心目中的那個「個人」――蕾貞娜。
二、社會方面:是指以「海盜」為報紙刊名的事件。起因:當時齊克果認為該報社有位名為繆勒的執行編輯,不僅人品差,實為一圖取教席之流;還曾以卑劣手段,啃蝕丹麥青年人的心靈。更有甚者,他還在自己的《文學評論年報》上,痛批齊克果的《生命途中的階段》。
針對此事,齊克果則牽怒於該報社的高爾德施密特這位編輯。因為他的妥協,可使上了報章的齊克果,在一夕間,竟變成一個被諷刺有加、家喻戶曉的滑稽人物。看來,經過這場風波,齊克果憬悟:堅決肯定自我,衛護「個人」,不屑與「群眾」為伍,始是他與人交接的不二法則。
三、宗教方面:親睹當時國家宗教的不振、沉淪,乃至俗化,齊克果痛心地批判:「基督教的不幸,顯然是在路德的信仰教義中,已割捨辯證的因素;因而,變成異端與享樂主義的藏身處。」又稱:「基督教國不存在,神卻永存。」
像這類的宗教論斷,可牽動齊克果針對馬天生,這位於一八五四年一月三十日辭世的敏斯特主教的繼承者,在悼念會指敏斯特是真理的衛護者與見證者而作出的反駁。刻意衝著馬天生,齊克果不久為文反諷:「敏斯特主教是否為真理的見證者?」
自一八五四年十二月十八日起,至隔年的六月間,齊克果即不斷發表一系列文章攻擊馬天生;直到他因病癱倒為止。
四、學術方面:針對當時的學風,齊克果關切的,勿寧是人的「生存」本義,以及「倫理」,乃至「宗教」之與人存在的關聯。因而,他極力喚醒時人當返回內心,並對自己的意志、激情、決斷與行動力的重視。為此,他針砭時代的迷思,並提點時人只一味迷戀於反省、理解、思辨與努力積累知識。
像他就稱:
「我們這時代,本質上是沒有熱情,只重視理解與思想的時代;有時雖也發出熱忱,但轉眼又如黠鼠般歸於緘默。」
「這時代之所需,在最深的意義上,可用一個詞充分表達;它需要……『永恆』。我們這時代的不幸……它只是『暫時』,是俗世。它對有關永恆的任何事物,全無耐心聽取。」
「這時代整個的趨勢,簡言之,必是深植在這個事實上:由於我們知識的廣泛增加,人們早已淡忘什麼是『生存』的意義,以及什麼是『內向性』的表意。」
又說:
「如果人們遺忘以敬虔方式去生存的本義;無疑,他們也會遺忘以一個人去生存的本義。」
從以上的引述看來,齊克果努力倡言,當不外要時人重視自我存在暨倫理的價值。尤其,更要宗教的加持;這才能教個人的生命和存在獲致完滿的意義。以下,稍自齊克果的自白,就可得到佐證:
「一個人一旦欠缺倫理與宗教的熱情;那麼,單是作為一個個人,那也是一件絕望的事。」
「倫理,是為正存在的個人,是為了活人而存在;而神,卻是活人的神。」
「祂的權能,只存於倫理內;而這,便是存在的內容。」
「個人的倫理發展,是在建立一個小小的私人劇院,神在其中,則是一位觀眾;個人自己,也不例外。當然,存在的個人,也是主角;只是,他的工作,並不在欺瞞,而是在啟顯。為此,一切倫理的發展,都繫賴在神的面前變成透明化。」
齊克果的一生,可用「存在,反省,思考,存在」這八字真言來形容。他對人類性靈的探索,有他的用心;因而,在人性、寓言、文學、心理學、語言學、詮釋學、哲學、美學、神學與宗教諸方面的構思,則每有新的創見。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以及猶太基督教的教主暨救主耶穌基督,堪稱是他追隨的精神偉人。齊克果所創建的「存在」觀,就深受他們的啟迪:生存,就要向前行,要決斷……;不斷認識自己,選擇自己,以更新自己。他還表示:「『非此即彼』,是通向天堂的鎖鑰;『……兩者,都……』,卻是走向地獄之路。」
此際,且來檢視齊克果撰作《非此即彼:生活片簡》的心路歷程。齊克果在一八四八年十一月即已完成,至一八五九年由其胞兄出版的《作為一個作者我對作品之觀點》,曾明示:包涵感性作品在內的所有著作,自始是以「宗教作家」的身份在執筆。為此,針對包含〈誘惑者的日記〉在內整部的《非此即彼:生活片簡》,有人或會質疑:齊克果將本其「宗教作家」身份,而使它染上宗教色彩。
想來,這是多慮了。因齊克果之使用筆名,原是其探討個人生命真相刻意作的自我辯證:當下視己為一「異教徒」。這個「異教徒」,已覺察,且已在分辨……。他尤其知道在感性存在界之外,可另有一值得他理喻,甚至肯認的「倫理存在」界……。
齊克果在《非此即彼:生活片簡》的出版之後;接而,陸續完成多樣性又有分量的思想作品 :《恐懼與戰慄》、《哲學片簡》、《憂懼的概念》、《對哲學片簡之最終非學術的附筆》、《愛的作為》、《致死之病》、《基督教中的勵練》,以及《瞬間》等等。
《恐懼與戰慄》一書,對《非此即彼:生活片簡》所注意到的倫理存在與宗教存在的關聯,則較有明確的闡述:倫理存在應可過渡到宗教存在。至於作為齊克果所有論述的分水嶺之作《對哲學片簡之最終非學術的附筆》,則明白表示:宗教存在似已吸收了倫理存在。
導讀
存在,反省,思考,存在
陳俊輝/台灣大學哲學系退休,現為輔仁大學哲學系兼任副教授
當代丹麥的人類性靈導師――梭倫‧阿比‧齊克果,一八一三年五月五日生於哥本哈根市一個基督新教路德會的家庭。在七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么。一八二一年就讀伯格戴德小學;一八二八年四月接受敏斯特主教的堅振禮。一八三〇年十月進入哥本哈根大學;一八四〇年七月通過神學考試。一八四〇年九月與十七歲的蕾貞娜‧奧森小姐訂婚;隔年十月十一日解除婚約。一八四一年十月二十五日與一八四三年五月八日,先後兩度前往柏林。一八五五年十一月十一日因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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