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妳顛倒世界

第一章

韓明磊抽完菸，走回車廠，發現開放給客人使用的電腦前圍了一群天線寶寶。
穿著銀色連身工作服的車廠小朋友們嘰嘰喳喳的，完全沒有發現Boss就在身後，他——也沒有生氣，默默地湊了上去，觀察他們在做什麼。
「可惡，我要給負評，這根本不是同一件衣服吧！」多比大聲咆哮，扯著上衣像誤食農藥而毒發打滾。「虧我還很期待收到衣服跟妹約會的！蒼天啊——」
韓明磊側頭看了下電腦螢幕上的男裝網拍頁面，上面展示著一件黑色長版毛衣，領口上圍著一圈不規則的流蘇圍巾，加上褐色皮革束袖，模特兒穿起來十分修飾身形，優雅不流於女氣。說真的，他對這件衣服也頗為心動。
反觀多比試裝的結果，唯一沒有走樣的就是那圈流蘇圍巾，其餘看下來，讓他想起還沒切片的叉燒。
挺……肥美的。
「你再瘦個二十公斤，就是同一件衣服了。」他涼涼地下評語。
「你懂什麼？我為了約會已經瘦五公斤了——欸，磊哥？」多比一回頭看到韓明磊，像被潑了桶冷水，火氣全消。他搔了搔頭，拉了拉因為坐下而縮到肚子下方的衣襬，樣子很無奈。
「這件衣服——」韓明磊瞇起眼，掃向多比的肚子。「這件彈性挺不錯的，Ｌ號可以撐到2XL，線還沒崩。」
「磊哥，這件OneSize啦！我平常真的穿Ｌ號就可以了，你也知道韓版本來就比較小。」
韓明磊挑眉。「知道韓版小還買韓版？其實真正小的是你的腦袋吧？」
「Wayne穿起來很好看，我就忍不住下單了啊……而且我們廠裡也有很多人買，還有人的衣櫃裡只有Wayne穿過的款式咧。」穿起來蘆筍變菜頭的又不是只有他。
「Wayne？誰啊？」韓明磊問。
「就他啊。」多比指著螢幕上的模特兒，頁面下方的資料寫著Wayne。「Wayne展示的衣服看起來就是特別帥，他又很會穿搭和配飾品，我平常出門不知道怎麼穿都會參考他的照片，自從我用了這方法後，真的有妹答應跟我去看電影耶！」
「你穿成這樣一點說服力都沒有。」韓明磊白了他一眼，真不是做傳銷的料。
「哎喲，路走多了難免踩到狗屎咩。」多比搔搔耳，點回上一頁，密密麻麻的網拍小圖，模特兒全都是同一人。「Wayne這一年都專心接Crush了，Crush的衣服比較緊，要挑到我可以穿的衣服真的要找很久，唉……磊哥可以看看這家啦，我覺得這家的風格跟你很搭，不然我這件衣服送你好了。」
韓明磊連頭都懶得轉，直接斜睨他。「謝了，我不穿撐大的衣服，你給羅子吧。」
「羅哥不適合啦，他太壯了，很詭異。」多比想像羅運新穿上的樣子，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不舒服。「既然這樣，我只好繼續穿了，看久了其實也滿適合我的。」
「嗯，看久了就會覺得這世界的人都好瘦，算功德一件。」韓明磊拍拍多比，再看了眼螢幕。
同樣身為男人，他覺得Wayne太瘦，弱不禁風的花美男也只能吃吃小女生的市場，對年齡層再大一點的人來說，會把他當小弟弟看。
話雖如此，從小圖當中，他卻能清楚感受到每件衣服的不同，不光是造型和設計，而是衣服的主軸。
他很少看網拍，比較常看雜誌，其實展示衣服的模特兒除了衣服不同之外，表情、動作的重複度都很高，有時候衣服本身好看，修飾度也強，但不適合模特兒的氣質，或是模特兒沒有抓到衣服的神韻，看起來就會很普通，完全激不起購買慾。
Wayne會受到多比推崇不是沒有道理，光看小圖，他幾乎可以清楚找出每件衣服的主題，優雅、貴氣、休閒、狂野、酷跩。他的姿勢與神情區分得相當清楚。
Crush是吧？韓明磊默默地記下了賣場名稱，打算回家再好好研究。
★★★

田為均考慮了很久，終於下車，走到估車窗口。看到坐在窗口後面，一臉精明銳利的韓明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像破了洞的輪胎，慢慢地扁了下去。
不是韓明磊長得多嚇人，而是在三個月前，她曾穿著他身上的斜領排釦衫，拍了一組商業照片。
男裝模特兒很少，近幾年才有增多的趨勢。不管男模多不多，最主要都是看衣服，長相只要過得去都不會是重點，很少有人會去記誰是誰。
Crush不只有她接男裝，卻數她最有辨識度，也有人看著她的照片找衣服，但不是因為她長得特別出眾、特別帥氣，而是因為她左邊下唇有顆黑痣。
忘了是哪家賣場老闆說過，一開始看到她的照片，覺得黑痣很突兀、違和，要求後製把痣移掉，奇怪的是，把痣移掉之後，照片的衝擊力反而淡了……或許是看久了，眼緣浮，她臉上最有魅力的部分就是微啟的雙唇和這顆黑痣。
有點悲傷……
雖然說這件衣服不見得是在Crush買的，但田為均還是免不了緊張，萬一是呢？他會不會認出她就是網拍上的模特兒？今天來估車就是為了售車，基於模特兒的形象過於光鮮亮麗，她其實有點擔心對方會怎麼想，感覺不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要估車？」韓明磊瞇起眼，從口袋裡拿出香菸，叼在嘴上，沒有點燃。見她略略退後，不自覺地皺眉排斥，嘴邊浮起的笑容混進諷刺。「還是要借廁所？」
「呃……不是，我——」這人給她的感覺很有侵略性，同時還有一抹先入為主的負面觀感，是他對她的。
田為均對處理這種事不是很拿手，想著是不是該換家車行估價比較妥當。
「這麼害羞啊？」見她有離意，韓明磊不禁笑出聲來。「人有三急，英文叫Natural Call，自然的呼喚，這有什麼好難以啟齒的？我們廠裡的廁所可以借你。」
田為均一來，他就認出來了，因為唇邊的黑痣。
本人看起來比照片上還要清瘦，甚至有些過瘦，但手腳纖長，比例完美，身高大約矮了他半顆頭，應該有一七五，以平面模特兒來說，算夠了。
他眼型細長，微微上挑，頭髮略鬈，髮流往前抓出蓬鬆的空氣感，衣著簡單，七分袖橫紋長版灰上衣，貼踝米白色鉛筆褲，還有紅黑色仿動畫的綁帶大頭鞋，狀態完美到隨時能走入鏡頭前。
當然，除去他侷促的眼神不說。
在看到他那雙設計大膽的醒目鞋子時，韓明磊眉頭有點抽。他穿起來是很好看沒錯，但這男人到底要有多少的自信或膽量才敢穿啊？他臉皮再厚，都自認無法跨越這雙鞋子帶給他的羞恥感。
而且這雙鞋子和他的個性也呈現出一種矛盾，他看起來沒什麼自信，難道這雙鞋子是他的武裝？
田為均不知道韓明磊將自己視為男性，即便知道，她多半會是無所謂的態度。她長相中性，打扮又偏男風，初次見面，十個有十個會誤以為她是男生。她曾經接過一家賣場的案子，跟老闆認識快四年了，老闆的女兒還以為她是男的，就是糾正不過來。
加上她聲音不甜不媚，雖然不低沈，但也不高亢，恰好是不上不下的溫吞，跟她的人一樣，像一葉擱放在湖面上的小舟。
韓明磊打開門，掏出打火機走了出去。「如果要借廁所，直走到底右轉。」
「我不是來借廁所的。」田為均稍稍退了一步，見他揚起嘴角，冒出了些不以為然的味道，她連忙解釋。「抱歉，我對菸味過敏。」
「你不是來估車，也不是來借廁所，難不成是來傳教的？」韓明磊覺得好笑。「我記得傳教士有制服吧？什麼時候改穿大頭鞋了？」
「……抱歉，我是來估車的。」她還做不到笑笑地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而離開，只好說明來意，把打道回府的念頭壓下來。「就是那輛車。」
「OK。」韓明磊取下嘴邊的菸，看了看車，又看了看田為均，態度突然擺正，收起方才微微輕浮的神色。「交易完成前，我們秉持先小人後君子的原則，如果我接下來有任何問題或舉動讓你感到不適、人格被冒犯，我要先聲明——那是正常的。」
田為均頓時語噎，為何他可以表態得如此理直氣壯，一副「我就是要得罪妳」的樣子呢？
做人做到有這種氣魄也不簡單，像她就很羨慕這種人，可以明明白白地表達出真正的想法，內心不夠強大的人根本做不到。
這男人是真的強大，不是虛張聲勢，她感受得出來，他的眼神也透露出他不屑過度地裝模作樣。
「我知道了。」她點點頭，不免有些緊張。
「你這輛車是贓車嗎？」韓明磊瞇眼問。
田為均愣住，回答。「不，不是，這是用我奶奶名字買的車。」
「既然不是偷來的，你這麼緊張幹麼？你奶奶不同意你賣車？」很多人會用女性的名義買車，他並不覺得奇怪。
「算……同意吧。」田為均回答得很勉強，要不是家裡急需用錢，她也不想賣車。
「如果最後確定要賣車，要請你奶奶過來一趟，或是出具同意書及證件正本。要是這些必要手續有問題的話，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等協調好再過來。」韓明磊儘量維持好聲好氣，不過似乎有點失敗。
他實在受不了花樣男孩，很想朝他吼幾句——能不能Man一點！像個男人好嗎？是沒當過兵啊！
可惜他是客戶，這些話不能說，只能想。
「奶奶要親自過來可能有點困難，同意書和證件倒是沒有問題。」這輛車有太多回憶，她怕奶奶看到車子被牽走的那一剎那會難過，還是不要讓老人家過來才好。
韓明磊很想問奶奶還有行為能力嗎？可想想這也不是多禮貌的問題，就省下來在心裡吐槽就好。「你有帶行照嗎？借我看一下。」
「喔，有，我放在車上，稍等。」田為均開車門取件，遞給韓明磊時，不自覺地抿了唇，就見對方眉頭抖了下，害她險些不敢把問題問出口。見他掀開引擎蓋，專心一意地核對行照上的資料，便趁著機會，躊躇地開口。「請問……如果我決定賣車的話，大約何時可以拿到錢？你們又是怎麼支付費用的呢？」
韓明磊聽到這問題，略略地挑高眉，核對完引擎號碼、車體顏色、廠牌，歸還行照時，便直視著田為均的雙眼回答。
「過戶當天就會把錢給你，看你喜歡匯款或即期支票，我們車行都可以配合。十五萬元以下可以用現金支付。」他突然想到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不好意思，請問你怎麼稱呼？」
他有幾百年沒犯這種低級錯誤了，就算再不欣賞花樣男孩的扭捏也不能如此無禮。
雖然說他的禮貌鍵時靈時不靈，但面對顧客，基本上都是二十四小時亮燈的，今天是怎麼回事？彷彿有幾絲遷怒的成分在裡面，好像他欣賞的人出現瑕疵般不舒服。
要說欣賞，他該欣賞的也是Crush的衣服吧？關模特兒什麼事？不行，他要把情緒導正回來。
他是客人他是客人他是客人——
見韓明磊表情凝重，田為均以為問到了什麼尖銳的問題，更是嚴陣以待。「我姓田。」
「田先生，我先跟你解釋一下。」通常都是確定交易後才會討論這些細節，近幾年的客人卻偏向把事情問個清楚後，留個瀟灑的背影給他，即便有很高的機率做無用功，為了避免紛爭，他還是得捺著性子解釋。
「如果你確定要把車賣給我們，過戶前會先簽約，所有車子的狀態包括年分、里程數、車內另裝的設備、外觀損傷還有交易車價等等都會寫進合約裡，合約內容可協商修改。要是奶奶不方便過來簽約，要出具同意書指定你為代理人，我們會把同意書附在合約後方。」
田為均想糾正她是小姐，不是先生，但一連串資訊立刻撲面而來，費心去記的她根本來不及自清。
韓明磊繼續說：「資料一次準備齊全，時間上來得及的話，當天就可以到監理站過戶，當天就能付款，不過實拿的金額會少一些，因為今年一月到過戶當天的牌照稅、燃料稅要由你這裡支付，還有相關手續費用，這些都會有收據，不用擔心車行訛你。」
「好的。」速度快一點應該可以在這週就拿到錢。田為均算了下時間，暗暗地鬆了口氣。「請問我這輛車可以賣到多少？」
總算繞回重點了，連這輛車都不知道能賣多少就先問後續問題，最近本末倒置的客人越來越多，簡直就是上天派來考驗他的邏輯跟脾性的。
「麻煩借我車鑰匙。」韓明磊從田為均手上接過鑰匙，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打空檔、踩油門，測試車子的聲音。熄火後，又繞到車頭，檢查車子沒有泡過水的生鏽及淤泥痕跡；前、後門開啟狀況正常，車門邊緣平整，中軸沒有歪掉。
「這輛車沒出過重大事故吧？像撞死人，或是撞傷人還沒和解完的？」
田為均噎了下，搖頭。「沒有。」
「有沒有人在車裡燒過炭？」韓明磊都把車子恢復原狀了，還是沒有聽到答覆。他疑惑地回頭，看到田為均的表情就什麼都明白了。他笑。「怎麼了？覺得我態度糟糕成這樣，還有人願意把車賣給我嗎？」
田為均沒點頭，可臉上的尷尬已經說明一切了。
韓明磊聳肩，交還鑰匙後，走進車行，從抽屜裡抽了張估價表出來，勾了幾個項目之後，寫上金額、日期，簽完名，透過窗口遞了出去。
「我們這一行買錯東西，可不是摸摸鼻子、自認倒楣就算了。換作你來跟我買車，會想從我這裡買到泡水或是有人燒炭自殺過的車子嗎？我知道你不舒服，可該問的我還是得問。這是估價，你可以參考。」
「謝謝。」田為均汗顏接過，看到上面的金額，又遲疑起來。「請問……這輛車真的只剩這價格了嗎？」
比她預估的少了將近有六、七萬。
韓明磊一手兜進口袋，一手拿出菸盒，見到田為均默默地又退了一步，他突然覺得很有趣，不由自主地笑了。
「這輛車是年尾的車子，本身就比較吃虧。」好比農曆過年前生的小孩，落地一歲，過年又多了一歲，其實不過就幾個月的小娃娃，但虛歲就是這麼算。「你這輛車子又是大CC數，現在車市吃香的是小車，有些大車價格反而會比小車還低。而且顏色也是關鍵，墨綠色的不好脫手。」
「顏色也有影響？」她以為年分和價格才是關鍵。
「當然。最受歡迎的是白色，其次是黑色、鐵灰，最難賣的是紅色，只有特定群組喜歡。你這輛車也是，絕對不是青壯年的市場，保養也沒有做得很徹底，有差。」韓明磊掏出打火機，不急著點燃菸，滿意地看著田為均又蹭蹭地退了一步，低頭竊笑。
他雖然看不慣扭捏的花樣男孩，不過看他故作無事且直挺挺後退的樣子倒是挺有趣，有點像漫畫裡的小倉鼠，總會興起旁人逗弄的心思。
好吧，他就是個愛惡作劇的無聊人士。人生嘛，總要為自己找點無傷大雅的樂子才不會覺得悶。
「那個……價格真的不能再高一點嗎？」田為均有些為難地開口，她很少跟人談價，加上對方不是顆軟柿子，就更沒有底氣了。
「我們車行是做口碑的，雖然我態度看起來不像啦，天生長這樣也沒辦法，但是我做生意很老實，這已經是最好的價格了。」他敢發誓這點絕對沒灌水。
他人是嘴賤了點，但還沒有到泯滅良知的地步，也是有固定在做公益的。
而且是純粹做公益，不是為了消業障。
「這樣呀……」田為均捏著估價單，一時間真的無法接受這價格。「我可以再考慮一下嗎？」
「當然可以，買賣就是要貨比三家。你去問問其他車行，只要超過我估的價，你就可以賣了。」韓明磊自信一笑，彷彿他開的價格十拿九穩。「要是你決定把車賣回我們車行，拿這張估價單來就行了，不用指名我，隨便一個業務都可以收。」
「好，謝謝你。」田為均抬頭，笑得有點苦澀。「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麼多時間。」
「沒的事。這是我的名片，有事可以聯絡我。」韓明磊從桌上的名片架中抽出一張，態度自然又有幾分瀟灑地遞到田為均面前。
她雙手接過，黑色漸層的霧面設計，沒有多餘的花紋，名片上的訊息更是簡約，只有「幾何」、「韓明磊」和車行電話還有手機號碼。
原來他叫韓明磊，估價單上的簽名太龍飛鳳舞，跟醫師體一樣，她其實認不出來是哪三個字。
「謝謝你，韓先生。我先走了，再見。」田為均收起名片，走上車前，回頭顧盼了兩次，見他皺眉，也不敢多看，便駛車離去。
韓明磊終於點燃菸，幽幽地吸吐了一口。他以後要是生兒子，還長成這種扭捏樣，扳得過來最好，扳不過來，不用說，直接送泰國。
禮運大同篇怎麼說來著？男有分，女有歸？
「呿，想這麼多？以後的事誰說得準？」韓明磊嗤笑出聲，扒了扒頭髮，往休息室走去。
不管他兒子長成什麼樣，只要沒變壞、沒走歪，做父母的都得包容。
畢竟跟世道不一樣是很有壓力的，家是避風港，不該是孩子最想逃離的地方，就算他看不慣又如何，也只能學當瞎子，不然還能怎麼樣？
★★★

近十二點，韓明磊頂著太陽，拎著飲料、便當，脅下挾著A4大小的公文袋走進車行，才把身上雜物扔到桌上，口袋裡的手機就傳來訊息通知。
打開一看，是兩個小小綠色對白框，內容是一張食物照片和一封語音。
「我的愛妻便當。」語音完整記錄了羅運新的得意，照片中的滷白菜、紹興醉雞、彩椒杏鮑菇、菜脯蛋和宮保花枝色澤油亮豔麗，一看就讓人食指大動。
韓明磊看得怒火中燒兼冒青筋，立刻按下語音鍵錄了一段話。「愛妻便當你妹，等我找個甲級中餐的老婆你就死定了，天天滿漢大餐羨慕死你。」
對方秒回。「我只擔心你中風。」
「也是，好人不長命，我確實要多加小心。」韓明磊又錄了一段，關上跟羅運新的對話框，點開自家老妹的帳號，扔了一封「咆哮信」過去。「韓明卉，妳翅膀硬了是不是？我說了多少次，不管妳嫁過幾個男人妳還是我妹，幫羅子帶便當是不會想到要幫哥哥帶一個嗎？人家說一孕蠢三年，妳還沒懷孕記性就這麼差了？讓我幫妳複習一次，我跟羅子是同學、同事，現在連他都要叫我一聲大哥！」
難怪有人說生女兒賠錢貨，賠錢貨還是輕的，根本就是生來傷爸爸和哥哥的心！
韓明磊打開便當，看到完全不同檔次的飯菜，胃口頓時縮減。
不過便當是用錢買的，還是得吃。
他挾起雞腿咬了一口，順手把公文袋推遠一些。裡面裝的是客人的證件，他早上跑監理站幫兩組客人過戶，預定下午交車。
「磊哥，你這麼早就在吃便當喔？虧我還買披薩和炸雞桶過來耶。」多比一身亮面皮革黑出現在休息室，笑容滿面像中了大樂透一樣。
韓明磊睨了他一眼，吐出雞骨頭。「才幾月就急著囤肉過冬？是怕養不肥還是怕吃不夠？」
「我是怕大家太瘦。你看我排休還買東西來給好兄弟吃，請叫我貼心多比。」
韓明磊挑眉。「所以這是什麼？祭品？」
「磊哥，你這樣不行啦。講話都不忌諱，難怪長得再帥都交不到女朋友。」多比煞有介事地嘖了幾聲，放下食物，坐到韓明磊旁邊，賊笑賊笑的，把他最後一絲食慾賊掉了。「我跟你說喔，我下午約了個妹看電影，是個大三的學生，長得很正，身材又好。她說喜歡有點壞壞的男生，你看……我怎麼樣？」
難怪穿成這樣，緊繃又硬邦邦的。誰跟他說外表壞壞的就要穿皮衣、緊身褲、筒靴？腦子還好嗎？
韓明磊拍拍他的肩，神情遺憾。「你不是壞壞的，你是長壞了。」
「磊哥，有沒有人說過很想揍你？」多比眼睛瞇得只剩兩條線了。
「有，還不少。」韓明磊拿橡皮筋把便當束起來，根本沒吃幾口就開始喝飲料。「所以我國小因為嘴賤被同學圍毆之後，我爸就送我去學截拳道。」
「重點劃錯了吧？你該改的是嘴賤不是戰鬥力好嗎？」多比冒汗。
韓明磊認真地看著他。「人生有些事，是不能妥協的。」
「……我突然好想喊磊哥威武。」到底是誰建立他這種觀念的？好想知道對方的人生觀到底長什麼樣子。
「你要崇拜我的地方多得是。」韓明磊目光一凝，看到桌上的手機有未具名的來電，單手抄起，拇指一滑，語氣正經得不像同一個人。「韓明磊。你好。」
對方足足愣了幾秒，韓明磊還以為手機壞了，拿遠看了下，又貼回耳邊。「請問聽得見我說話嗎？」
「可以。」對方聲音弱弱的，語調中音，分不清楚性別。「抱歉，我剛才在想要怎麼介紹自己。韓先生，我是昨天來估車的那個田——」說先生也不是，說小姐也不是，田為均陷入兩難。「就是估那輛墨綠色的大車，你還有印象嗎？」
「喔，田先生，我記得。」花樣男孩，他印象深刻。「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我現在在車行外面，但都沒有看到人，才會直接打電話給你，那個……我想賣車，不知道你現在方便嗎？」田為均的聲音越來越小，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彷彿現在正低著頭說話。
「嗯，可以。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到。」韓明磊掛了電話，看了眼正在撕披薩的多比。「別吃了，小心皮帶繃開。走，我帶你去看偶像。」
「啊？」多比舉起披薩，一臉茫然。「這是新版的『娘子快跟牛魔王出來看上帝』嗎？」
韓明磊睨了他一眼。「走了，牛魔王。」
★★★

想到接下來要面對韓明磊，田為均就有說不出來的緊張，有一種將要下不了臺的恐懼，但面對現實生活的壓力，她還是不得不回來這裡。
韓明磊估出的價格確實是最高的，其他車行都會藉故砍價格。顏色是一項原因，車殼有刮傷、皮椅斑駁、隔熱紙要換等等都是理由，甚至有車行拒收，讓她挫敗。
「田先生。」韓明磊一走出估價部，就看到對著車子發呆的田為均，才喊了聲，後面的多比就像灌了整箱提神飲料，過度興奮地衝了出去。
「你是Wayne嗎？你是Wayne吧？你你你你好我叫陳誠真，你可以叫我多比，就是家庭小精靈多比，我有在看你的網拍，我覺得你穿搭的風格都跟別人不大一樣，就算是同賣場的模特兒，也是你穿的衣服比較好看，你的衣服是不是都自己搭的啊？可以教教我嗎？你看我今天就是學你穿衣服哪。」多比看到偶像，兩眼散發光芒。
「牛魔王，回來。」韓明磊突然有點後悔，怎麼會一時鬼遮眼帶他出來看上帝。
「呃，謝謝你。」田為均也有點嚇到，不是沒有人認出她來過，只是沒有人像他如此……激動。「你穿這樣滿好看的。」
「真的嗎？Wayne你人真好。」多比回頭，哀怨地掃了韓明磊一眼。「比某人有良心多了，某人一點都不懂得欣賞。」
「是是是，你穿這樣滿好看的，只要少了那顆肚子。」天呀，這充滿善意謊言的世界真不適合他。「先說正事吧，等下你有空可以跟多比交流一下，讓他知道什麼是截長補短，而不是讓全世界都知道他身材最醒目的地方。估價單帶了嗎？」
「帶了。」田為均從口袋裡取出折得方方正正的估價單，心裡已經做好準備會再被砍個幾千到一萬……一萬是她的底價了。
韓明磊接過，隨意看了下。「就照這價格吧。我拿兩張委託書讓你帶回去給奶奶簽名，再約個時間簽約。你要現在看合約內容還是下次？我們的合約可協商修改。」
「下次吧，我等一下要上班，怕來不及。」
「上班？」多比目光一亮。「是去拍照嗎？」
「不是，我在安親班上班，網拍算是打工，現在也很少接case了。」田為均笑了笑，眼神裡像藏了許多道不盡的無奈，因為敵不過，只好隨波逐流。
「不會吧，你以後不接網——」
韓明磊把多比往後扯。「先談正事，等下有時間再讓你哀號。田先生，這裡請。」
「好。」田為均跟著進了辦公室，拿了委託書還有需要準備的證件清單，一股安心又有點悲傷的情緒湧了上來。真的要賣車了。
「你先拿一份合約回去看，有什麼問題我們下次討論時再修改。」韓明磊拿出手機。「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們先約個時間。」
「我已經請好明天的假了，整天都可以。」
「那就早上九點吧，簽完約我就去過戶。你要開票還是匯款？」韓明磊一邊問，一邊在手機裡輸入訊息。
田為均猶疑了一會兒，有些沈重地說：「匯款吧。」
「證件清單借我。」拿個錢而已，裝什麼深沈啊？韓明磊腹誹，接過單子在上面寫了兩個田為均看不大懂的字。「你明天記得帶存摺過來，我要影印封面，當然，你印好帶過來也沒問題。」
「好，我知道了，我會把東西準備好。」田為均的心情有些低落，但面對韓明磊和多比，她還是努力露出笑容。
真心的笑和勉強的笑一見便分曉，韓明磊真想朝他吼不想笑就別笑，老子又不會給錢！
「有什麼不清楚的，晚上十點前都可以打電話給我，十點後我會罵人，請小心。」他想了想，又補充。「早上八點前也儘量不要打，我人是醒了，但理智還沒醒。」
「好。」田為均笑了出聲。韓明磊可能對她印象不好，她卻高度欣賞他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還會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方便大家做事。
隔天，田為均帶著指定的文件過來車行簽約，車款也在下午順利入帳之後，坐在回程公車上的她，拿著合約書，低頭默默落淚。
★★★

幾何車廠是由羅運新和韓明磊合資創立的，但只有羅運新是專業技師，還到德國進修兩年，韓明磊一開始只是為了挺朋友，後來受不了證券行業的風氣，又遇到不少人來車廠問收不收二手車，就一腳踏進了這個行業。
一樣靠嘴吃飯，他卻覺得自由多了，半個老闆，不用再逼自己說謊話，感覺非常美好，偶爾彎一下腰也無傷大雅。
至於開設汽車百貨門市，完全是無心插柳的結果。最早跑他們車廠零件的業務轉換跑道，改賣汽車用品，連續三個月業績不達標，來找他跟羅子喝酒，醉後抱著他們倆的大腿痛哭，說開發不順利，公司前輩又排擠他，整個人抑鬱不得志，不懂當初為何腦熱離開前公司，結果換他和羅子腦熱開了百貨門市做他的單子。
還好生意不錯，八個月就回本了，不然一世英名全毀在一場酒局。
門市的營運大多交給店長負責，韓明磊和羅運新很少直接插手，大部分都是透過月底的例行會議及資料了解門市的情況，若無重大事件，進貨商品、促銷活動到人事任用都不需經過兩大Boss的複核。
所以韓明磊才被嚇了一大跳。
「韓先生，門市禁菸喔。」田為均看到韓明磊一路滑手機走到櫃檯前，放上安全帶護套後，下意識拿出菸盒送到嘴邊，就要叼菸出來，便好意提醒。
「你怎麼在這裡?!」還穿門市的員工制服？「你不是在安親班工作嗎？」
「我離職了。這個月開始在門市服務。」田為均笑意淡淡的，其實心裡盛滿了對韓明磊的懼意。
要不是因為在安親班受到了家長的熱烈追求，連明白表示自己是女的，只差沒脫衣服讓對方驗明正身，還是沒有辦法阻斷對方的錯愛，百般無奈之下，她只好換工作。
被男人狠狠傷害了，就改找個女的一起過日子，要是最後不歡而散，她該找什麼人過日子？她完全無法接受這種說法。
她知道來門市工作，早晚都會遇上韓明磊，應聘前也是經過了一番掙扎。她是幼保系畢業的，又急著找工作，實在沒什麼機會可以挑，就來試看看，發現月薪比安親班多了好幾千塊，工作時數又差不多，讓已經不大想接網拍的她有了點安心的感覺，最後就硬著頭皮來了。
她也曾想過，一個多月過去了，他應該不記得她，不過現在看來，這暗黑祈禱沒有用。
「喔。」韓明磊點點頭，沒有表示什麼。「吶，記得算我員工價。」
「好的。」田為均才剛刷完條碼，不知道第幾排貨架就傳來東西掉落和女孩子的驚呼聲。
韓明磊馬上跑去查看情況，田為均跟在後面，就在第三排的走道上看見門市同事摔在移動式的小樓梯旁邊，地上散倒了好幾罐機油。
「沒事吧？」韓明磊立刻蹲到門市同事旁邊，但不敢輕易扶她，怕她已經受傷還加劇傷勢。「坐得起來嗎？」
「可以。」女同事扶著屁股，緩緩地坐了起來。「謝謝磊哥，我沒事。」
「都摔到要扶屁股了還沒事？真的不舒服要說，我帶妳去看醫生。」要是摔到脊椎就糟糕了。韓明磊眉頭皺得死緊，回頭狠瞪田為均。「這種粗重的工作怎麼能丟給女生去做？你是模特兒當久了，習慣後勤用好好的，連這點常識都不懂了嗎？以後這種工作都由你來！」
「我——」田為均想解釋，他卻不想聽，扶起女同事就往休息室走。
「現場收拾乾淨。」韓明磊冷冷地掃過一眼，田為均便把解釋嚥下，默默恢復現場。
說給願意聽的人才是解釋，說給不願意聽的人就是狡辯，口才再好都沒用。
「為均，別想太多，磊哥不小心把妳誤認成男的，以為妳是男人還把工作丟給女人，等他氣消了，再跟他解釋就好了。」聽到聲音趕過來的另一名同事蹲下來拍了拍田為均的肩膀，幫她收拾。「他講話是不中聽了點，不過他人很好，相處久了妳就知道。我們這裡的兩大Boss人都不錯，很為員工著想的。」
「Boss？」田為均側頭，一臉不解。
「嗯。妳剛來還不清楚，我們車廠、車行、門市的老闆都是羅哥和磊哥。羅哥妳應該還沒見過，他都待在車廠比較多。」
「這樣呀……」她還真幸運，來賣車就捉到老闆，還當對方是普通業務；克服心理障礙到門市工作，頭一回遇到老闆，就成了他心裡的黑名單。
田為均輕咬下唇的痣，心情十分低落。如果她現在傻傻地衝到他面前，解釋她是女的，說不定還適得其反，讓他以為她愛找藉口呢。
戰戰兢兢地熬到下班，現在都靠公車通勤的她，瑟縮地立在站牌旁，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茫茫然的，像失去了方向。
韓明磊從車行走出來的時候，剛好看到田為均往公車站牌走去的背影，就算穿了外套，還是瘦不拉嘰的，要是他負責上架機油，也不是沒有跌下來的可能。
不過男人就是要扛，雖然現在提倡男女平等，生理架構又不是幾個口號或政策就能消弭的東西，是男人就要有自覺，粗重的工作怎麼能讓女生來？
韓明磊走去停車場牽車，離去的方向正好會經過田為均面前，看他一臉呆滯像累過頭的樣子，完全沒有網拍上的帥氣，髮型也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像是幕後花絮一樣，就覺得好笑。
事實上，他也笑了，還按下車窗朝田為均招手才駛離。
對他來說，田為均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像在聚光燈下站久了，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應該放到他身上，永遠只看自己缺的，不看自己擁有的，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流露出悲傷黯淡的神色，對他來說，根本是沒事找事地裝深沈。
田為均不快樂，但是他有快樂的條件和本錢，光是男裝模特兒的身分就夠他大吃四方了，偏偏他活得像被全世界遺棄一樣，是討拍還是覺得其他人拍不夠他？
韓明磊的笑容實在讓她惡寒，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示威？警告？嘲諷？還是純粹友好地打招呼？
田為均木然地看著他的車尾燈消失在街角。不管什麼原因，反正最後一個她鐵定不信。
上班頭一個月就得罪老闆，還是個看起來就不好惹的人物，她到底該硬頸撐下去，還是回家開履歷呀？

第一章

韓明磊抽完菸，走回車廠，發現開放給客人使用的電腦前圍了一群天線寶寶。
穿著銀色連身工作服的車廠小朋友們嘰嘰喳喳的，完全沒有發現Boss就在身後，他——也沒有生氣，默默地湊了上去，觀察他們在做什麼。
「可惡，我要給負評，這根本不是同一件衣服吧！」多比大聲咆哮，扯著上衣像誤食農藥而毒發打滾。「虧我還很期待收到衣服跟妹約會的！蒼天啊——」
韓明磊側頭看了下電腦螢幕上的男裝網拍頁面，上面展示著一件黑色長版毛衣，領口上圍著一圈不規則的流蘇圍巾，加上褐色皮革束袖，模特兒穿起來十分修飾身形，優雅不流於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