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遙遠、寒冷的北國而來,人也如北國的海島,冷漠、驕傲而神秘,他的五官輪廓、身形骨架有著哥德式的嚴峻貴族風格,琥珀色雙眼似乎因習於睇眄眾人而顯得冷淡;他不是個容易親近的男人,但他身上有一股冷冽、優雅又孤僻的味道,總是吸引她、誘引著她更靠近他,與他結情……這座島太過熱情奔放,與他格格不入,他只想盡速離開,直到他闖入這片迷境,遇上迷境中的女神──她熱情而溫柔,住在有著嬌豔花兒的熱情伊甸園裡,美得那麼不真實,使他想起大師畫作中永遠的情人;他記得她的名,「鬱鬱含晚翠」的「晚翠」,與她相遇的那段時光,猶如步入深邃的迷宮密徑,濃郁的薔薇花香久久不散,那香味迴旋在鼻間,好似時時提醒,離開以後,要記著她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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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是遺書。
才張眸,一抹銀杏黃色澤,滲映眼簾,視線有些模糊,陽光帶著昨夜暴雨的濕氣,悠緩而又熾烈地驅離空床位上的蒼白孤寂。她伸出手,摸著前方枕頭,暖暖地,不是男人留下的餘溫。他留下的,是遺書。
都這個時候了,他仍舊如此,總說人隨時會死,他是「路上埋屍」的命,出門前,得把一切交代好。
遺書啊……都這個時候了,他還寫這種東西。她不要他的任何交代、不要他的任何遺產遺物,除了腹中的小傢伙。
胎動很頻繁,醫師說,是個活潑的貴公子,想當然耳,應該會有一雙琥珀色眼眸——如他父親——是氣質優越的皇家貴公子。
她倒不希望孩子同他一樣——出門留遺書給她,說什麼若有意外,她靠他的版稅,可以過一輩子,雖然她是他見過最能自給自足、獨力生活的女性,但他不要她白皙的柔荑做粗活、不要她美麗的臉龐像以往那般沾染泥污。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彷彿一定要寫遺書,才能安心。
她抽出被子底下的手,輕輕碰觸頰畔和紅唇,另一手拿過枕頭上的遺書,貼著唇,又貼著頰——有種葡萄酒浸漬軟木塞,淡然沁冷、優雅又孤僻的香味。他習慣一手執筆工作,一手拈弄葡萄酒軟木瓶塞,時間久了,那氣味就不止在他掌心……
她忘不了。
★★★
她記得他們初遇那段日子的扶桑花色澤——
黃的、紅的、橘的、白的、粉的,金的那種叫金球扶桑,花形大、重瓣層層疊疊,還有紋紫扶桑、乳斑扶桑與花瓣左旋的美人扶桑……
平晚翠最喜歡月光扶桑,偏偏,她住的地方滿攀冷豔薔薇,沒有加汀島處處扶桑盛綻的熱情活潑特點。
聽說,蔓纏花崗岩高牆的薔薇,並非加汀島原生花朵。打哪兒來的呢?異鄉人不可能會清楚這種事。
歐陽荷庭一走進那條本地人稱作「情侶巷」的石階道,原已皺凝的額心更顯深鎖,整張俊臉暗了大半。猶若步入深邃的迷宮密徑,濃郁的薔薇花香消散不去還迴旋,味道好尖銳,避無可避。
這巷子太窄,兩側民宅圍牆太高,很壓迫。歐陽荷庭走了一個階段,快喘不過氣,他重重吐息,站在巷子中段,仰起頭——上方一線天,紅的,飽脹的血腥色,像要爆開的血管。書本上標示的人體血管圖,藍色是靜脈,紅色是動脈——那一線天——破裂的話,血會噴濺而出。
鮮紅花瓣飄落、轉竄著,似要鑽入他琥珀色雙眼,在晦澀瞳底染綴哀傷憤怒的情緒。
就要湧現了——一直以來,無法言語、不甘心的感覺……
「可惡……」沈重的喘息大過低啞嗓音,歐陽荷庭抹去額鬢汗水,高大身軀往旁邊牆面傾靠。
管不了薔薇荊棘藤刮壞手工訂製西裝,他倚著牆,望天——赤豔、花瓣若血紛飛的一線天。不舒服極了,他感到暈眩,聽見有人哼唱〈Vincent〉。那嗓音很愉悅,怎能如此愉悅?〈Vincent〉不是快樂的歌曲,那在述說一個因為世界不完美,而自我毀滅的男子,不是嗎?是誰?是誰把該憂鬱的旋律哼唱得這麼罪惡地快樂?
輕輕柔柔、悠揚煦美,女性哼歌的嗓音糅合夕暮之彩,帶著熱度薰繚人。
好熱,風是暖的。兩個月前,他脫離家族,由寒冷北國坐船至氣候相差兩季的風帆之鄉——加汀島,這島嶼有高更畫筆下的大溪地風情,也具備希臘愛琴海的慵美悠閒,似乎,再醜陋、再破敗、傷痕累累的心靈,均能於此獲得新生的澄淨清澈。也許這兒真是救人重生的天堂,但他從來不知道驅動帆船的風,與讓熱氣球上升的氣一樣,都得是熱的,熱得像炙人的地獄火。
該死的!他早習慣了家族所在的孤島冰寒氣候,耐不住熱,根本不該聽那個叫杜瀇的賊的建議,在這島上落腳——他異想天開了,居然打算買房子!買重生!
這地方根本不適合他!
這地方的海太藍,都說藍是憂鬱,為什麼還有許多穿著可笑花短褲的人,在上頭操帆、衝浪,歡欣鼓舞地開綺彩派對?他們到底在快樂什麼?熱情什麼?他想不通這一切,頭很暈,嘔地一聲,吐了。
在暖風中的女性歌聲裡,歐陽荷庭吐了,酸水自喉嚨深處不斷滾湧。他狼狽地回身,彎腰拱肩,左手心壓壞一朵美好薔薇,被那反噬的荊棘藤鑿刺。
這世界總有一天會要他的命,他隨時寫好遺書等著。
喉嚨被灼熱液體撕裂,歐陽荷庭對著牆腳劇烈嗆咳。
「你怎麼了?」有人在問他,唱〈Vincent〉的女性嗓音不唱了。一抹曲折影子鋪爬石階,徐緩侵疊男人佝僂的殘影。「先生——」
歐陽荷庭微轉臉龐,什麼都看不清楚,他飄移的目光無法聚焦,身形跟著搖晃。
「你不要緊吧?」這種問候聽起來是皺眉頭的。
歐陽荷庭竭力挺直腰桿,站直身軀,收回壓在牆上的手——有點痛,滿是血痕。他不在意,不在意任何疼痛,不在意任何問候,旋足欲離開。
他們說,他看上的房子,是非賣品,它的主人住在情侶巷,若他執意要擁有,非得親自走一趟,與人面對面喝個茶、結個情,什麼都好談。
根本不需要談了,這個地方不適合他,買房子簡直愚蠢!回旅店後,他要馬上退房,告別此地,尋找另一個適合的地方。那地方最好沒有海,要海,他有一大片,何須在這樣的地方定居?
這個地方說是熱情奔放而自由,其實是野蠻粗鄙沒文化。登陸那天,他就知道了,那些在港口路邊小酒館和女人調笑的船匠、那些成天只穿短褲比基尼抬著風浪板跑海灘的男男女女……沒一個正經人。他竟把自己搞到這番田地,這等落魄,是否順了家族心意?
歐陽荷庭扯了扯領巾,不甘心的感覺充塞胸口,窒悶。「咳——」他用力咳。「嘔——」又吐了,滿腔的哀傷、悲鳴、憤怒,只能透過這種病態方式宣洩。
他或許病了?
「嘔——」
「啊!」平晚翠驚呼了起來,眨著美眸看那高大的男人吐得驕傲薔薇立顯萎弱。
他真的病了!
再也走不動了。歐陽荷庭雙腿一頓,挺拔身軀矮了大半,整個人半屈跪在石階牆邊。
「喂!」平晚翠快步拾級,朝歐陽荷庭走去。「你要不要緊?先生——」
再也聽不見了,聽不見那把〈Vincent〉唱得太愉快、清美卻也暖柔、叫「先生」時特別甜膩的女性嗓音。
甜膩得如同灑了金箔的macaron!
「先生!」
香蕉巧克力酪梨餡,甜美濃郁滑潤!
「先生!你醒醒!你還好吧……」
嗯——滋味絕妙!
「誰……誰來幫個忙——海……海英是你嗎?」
真好聽的聲調!一直以來,他深深覺得,她的嗓音是最上等的高級甜點,醉心迷人。
「海英——」
「是,是我。」男人一口吃掉一個小圓餅,舔舔指,大掌往褲邊抹了抹,單手托捧剛買的甜點,不慢不快地走過一階一階岩石步道,朝向平晚翠。
平晚翠一面試圖拉起癱在地上的歐陽荷庭,一面別過臉龐對上背著夕光紅輝而來的男人。「海英,你快來看看,這位先生很不對勁……」語氣有些急促,隱隱透出焦心。
晚翠是個善良的女子——人美心也美——他是知道的,也因為如此,他擔憂她會被什麼渾帳衣冠禽獸給騙了。
「我來晚了,害妳遇上麻煩——」他都看到了,那個像醉鬼的傢伙,邊走邊吐,最後很不識相地倒在晚翠家門口。
海英長腿跨階,到達平晚翠身旁,瞇細雙眼睥睨了地上的男人一會兒,才蹲下,探出一隻驗屍官般的手,撥弄路倒的傢伙。喂喂喂,搭訕美女,用這招很沒格調呢……
「海英——」身旁的女人出聲了。
「我買了小圓餅,」海英截斷平晚翠的嗓音,將手裡的盒裝甜點塞給她。「滿滿的野薔薇栗子餡口味。」接著,他抓起垂死的男人,扛上肩背。「放心吧,晚翠,我不會讓這個晦氣的傢伙像頭驢子一樣掛在妳家門口。」
「等等,海英——」海英的動作快而俐落,沒幾秒鐘,半扛半揹地將男人帶離,下階,移往巷口。平晚翠跟上前,尾隨男人身影,說:「這位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
「嗯。」海英顛了一下肩頭,把垂死的男人往上馱一點。「這傢伙應該是個腦袋有問題的外地人。」明明氣溫高得不像話,還嚴嚴實實穿了一身西裝筆挺,自找罪受。
「海英,他是怎麼了?」平晚翠問著。「他身上一點酒味也沒有,卻與碼頭那些醉客一樣吐得倒在街邊……」
海英頓了頓,回首看著女人蹙額說話的絕美神情。野薔薇栗子餡,微酸泛甜,綿密的微妙滋味!他哈哈笑起來。「晚翠,妳擔心這傢伙死在巷子裡,破壞這區域的潔淨寧和對吧,尤其這種客死異鄉變成無主孤魂的傢伙,最麻煩——一定是這樣,對吧?」
「你在說什麼啊?一直咒他死?」平晚翠搖了搖頭,美眸盯著垂落海英身側晃動的男人手臂。
很修長。她的視線順著米白織紋往下移,定在袖口,凝眄突出西裝布料的襯衫袖釦,半晌,瞥見那沾血的指縫,她趕忙靠近,抓住無意識擺動的男人大掌,掏出自己的手帕纏裹他。
海英敏感異樣,回望平晚翠,說:「今天的晚餐只好改在我那兒——」
平晚翠頷首,交互穿梭手帕兩端,在男人掌心綁了個結。
★★★
鬆開平晚翠綁在男人掌上的手帕,海英粗略、不要不緊地瞄了瞄男人掌心的傷,隨便給他沖洗、消毒、上上藥、胡亂包紮,包成拳擊手套——男人嘛,要搭訕美女,好歹用點有氣魄的招式;搞路倒博同情的話,那麼,還是把他包成哆啦A夢小圓手好了……
海英其實知道這男人是中暑昏倒,不過他很不爽男人弄髒平晚翠的漂亮手帕,何況這手帕正是他海英送出的禮物。
「Aude——mars——」處理了男人的手傷,海英注意起男人的腕錶,扯唇讀出錶面文字。「Pig——u——et——」亂發音、亂斷音,很是故意。
Pig、Pig、Pig——u——
一臉閒適,喃喃唸,哼歌吹口哨,海英悠哉悠哉解下男人的腕錶,翻看錶背,發現上面刻了記號,有點像荷花又有點像「皇」字,或說,應該是兩者結合。
「皇荷花?荷花皇?皇……皇嗎——」他神情微變,尋思地把玩錶,眸光幽沈瞅向診療床上的男人。
「皇、荷庭。」沒錯,就是這個名字。
海英起身,離開診療床,走向中央圓柱書架,從上層舊書中取出一本小說。這書由一對父子合著的,那父親是頗具聲望的海洋考古權威兼業餘小說家,兒子是新一代冒險小說創作者,年紀輕輕在父親的引導栽培下,出了第一部作品。新書發表會上,高大俊美的年輕人,很受女書迷歡迎,說是有種皇家尊雅貴氣,站在考古學家父親身邊,毫不遜色,就那睇眄眾人的琥珀色雙眼太冷漠。
「高傲的傢伙!」當時,與會的幾名同行年輕男子不怎麼服氣地批評他。
海英只覺得男人嫉妒的嘴臉真不像樣。
現在,翻開小說封面,海英看到那張臉——額高、鼻挺、黑髮微鬈,骨架輪廓有著哥德式的嚴峻貴族風格,琥珀色雙眼果然太冷漠,彰顯距離感,刻意與凡夫俗子作切割。
「貴族啊……」海英低低哼笑,合上小說,歸位,緩步行至診療床邊,瞟一眼昏死的男人,手裡翻玩著錶。「Audemars Piguet——好吧、好吧——」充滿勉強的決定語氣。「就這個當診療費了。你是皇荷庭,這樣的收費算便宜的了……」把錶收入白袍口袋,他挽高衣袖,揚扯嘴角,說:「那麼,皇家貴公子、大作家,請讓我這個凡夫俗子為您服務——」
兩指分開男人閉合的眼皮,海英持手電筒,按亮光源,直射琥珀色眼珠,瞳孔有反應。真可惜,這個琥珀色澤裡,沒有什麼昆蟲遺體,否則會很有看頭!
「真可惜啊……」海英搖搖頭,移動手裡的光束,掃左眼,照右眼,再回到左眼,然後右眼,兩眼輪流,無限洗禮——他存心惡搞人,看那瞳孔放大縮小放大縮小,還真是有趣!
歐陽荷庭動了,手臂緩緩抬起一寸,又放下。好累,渾身無力,強光刺著他的眼。的確做了一個壞決定——在這座日照過剩的炎熱島嶼落腳,糟透了!他想閉上眼睛,有個外力硬是強迫他對上刺亮光線,意識朦朦朧朧,好幾分鐘,或好幾小時,挺漫長,他試了又試,避不開,選擇睜眼。
「你醒了?」海英剛玩罷,收了手電筒,尚未來得及解下看似不錯的真絲領巾與寶石領帶針——追加診療費——就對上目光炯亮得嚇人的男人。他舉高雙手,嘿嘿嘿地乾笑。「老兄,千萬別誤會,我可不是什麼趁火打劫的小賊,而是懸壺濟世的善良醫師。你呢,中暑倒在街邊,本人醫者仁心,費了好大氣力把你揹回來急救……」
歐陽荷庭慢動作坐起身,右手摸了摸寬鬆的領口。海英猛地退開一大步,觀望似地靜默了三、五秒,才繼續道:「喂,老兄,本人以醫師立場鄭重勸你脫掉那一身紳士行頭,比較好散熱——像狗吐舌頭的道理一樣——你知道吧……」
歐陽荷庭沒理會男人叨叨絮絮的聲調,逕自挪身,長腿落地,站起,視線掠過包紮怪異的左手,他開口:「多少錢?」
「什麼?」醫師的良心忠告被打斷,海英挑眉疑問。
歐陽荷庭不再重複,直接掏出皮夾,拿了幾張大鈔放在診療床上。
海英咧嘴笑著,走回床邊,不客氣地點算起來。「一張、兩張、三張……哇啊!」做作地驚呼,長指靈巧揉捻,鈔票攤成一把扇,他露著森白的牙說:「老兄,你真大方……」
歐陽荷庭沒吭聲,撥好垂落額前的黑髮,目光環顧四周,找到離開的方向,不猶豫,邁步走往掛有大紅十字簾的門。
「回去記得補充電解——」
關門聲打斷懸壺濟世善良醫師的再次忠告。
第一章
是遺書。
才張眸,一抹銀杏黃色澤,滲映眼簾,視線有些模糊,陽光帶著昨夜暴雨的濕氣,悠緩而又熾烈地驅離空床位上的蒼白孤寂。她伸出手,摸著前方枕頭,暖暖地,不是男人留下的餘溫。他留下的,是遺書。
都這個時候了,他仍舊如此,總說人隨時會死,他是「路上埋屍」的命,出門前,得把一切交代好。
遺書啊……都這個時候了,他還寫這種東西。她不要他的任何交代、不要他的任何遺產遺物,除了腹中的小傢伙。
胎動很頻繁,醫師說,是個活潑的貴公子,想當然耳,應該會有一雙琥珀色眼眸——如他父親——是氣質優越的皇家貴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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